人算不如天算,這話真沒說錯。在你喜孜孜憧憬未來的時候,有些噩耗會從天而降,以驚人的速度和你相撞,撞得你頭破血流,撞得你魂飛魄散。
西廠的人如期而至,再隔兩天就是水師檢閱的大日子,皇帝派了提督來,美其名曰東為正西為副,其實還是不滿先帝在位時養成的弊病,打算分散勢力。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當權者有他的考慮,即位之初總有一番雄心壯志,這要破那要立,大家硬著頭皮挺過去,皇帝的熱乎勁兒過了就否極泰來了。
可是音樓似乎沒有這樣的好運氣,於尊抵達南京頭一件事就是入來燕堂參拜。那麼多正事撂著不管先來見禮,看來准沒好事兒。她長了個心眼兒,招他後院相見,沒面對面說話,叫彤雲放下了紗簾,她歪在羅漢榻上做出了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於尊上來打拱磕頭,她抬了抬手,弱聲道:「廠臣一路辛苦了,長途跋涉的,還沒安頓就來瞧我,真難為你。」
「這是臣的孝心,應當應分的。」於尊道,扎煞著兩手往簾上看,簾後光線暗,虛虛實實也瞧不真,便道,「聽娘娘聲氣兒似有不足,臣斗膽問問,可是鳳體違和麼?」
音樓歎了口氣,「一言難盡,身上是不大好,叫大夫看了,也吃了藥,半點起色沒有。身上乏力,這會兒還熱一陣兒冷一陣兒的,到了夜裡多夢盜汗睡不著,瞪著兩眼就熬上一宿。」瞎扯了兩句才問,「廠臣這回來,是不是奉了主子的差遣?」
於尊應個是,立在堂下回話:「聖上掛念娘娘,臣離京之時再三的吩咐,見了娘娘帶個好兒。」
「蒙聖上垂詢,我心裡也惦記著。這回一走兩三個月,到底路遠,一道請安折子來回就要十幾天……」她咳嗽了兩聲,「聖躬康健麼?」
於尊是福王府上的老人兒,和大內好些宮監一樣,習慣了奴顏婢膝,爬上高位也滌蕩不了骨子裡那份諂媚相兒。看人的時候瞇覷著兩眼,臉上含著笑,然而這笑容裡有更深層次的東西,那點精悍外露都夾在了眼皮子底下。
他不動聲色,笑應道:「聖躬安,請娘娘放心。臣這趟不單是來問娘娘好,也帶著主子的旨意。主子說了,水師檢閱大典一結束,就請娘娘隨臣上船,由臣護送娘娘回京。」
音樓雖然早有了防備,冷不丁一聽也禁不住心頭亂跳,微支起了身道:「這樣急?那廠臣這趟來金陵,除了水師檢閱沒別的差事麼?」
他呵了一下腰,恭恭敬敬道:「回娘娘的話,的確是沒有旁的了。其實認真說,臣跑這趟,大頭還是為著娘娘。大鄴水師再重要,有肖大人坐鎮,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這不是主子打發臣來接娘娘麼,順帶便的搭把手,給肖大人分憂。也免得肖大人既要照應絲綢買賣又忙船務,兩頭不得兼顧。」他說完,歪著腦袋又添了幾句,「在主子眼裡,新江口水師檢閱要緊不過娘娘。幾回了,用著膳突然就頓下了。邊上人候著聽吩咐,主子就問肖大人走了多長時候了,自個兒在那兒翻黃歷算日子,說按著行程娘娘該到杭州了,見了家下大人就該回京了。等了幾天,東廠的幾封陳條單說差事,報娘娘的平安,沒提起什麼時候返京,主子就笑說娘娘玩兒性大,連家都忘了。索性命西廠伺候娘娘,也好讓肖大人騰出空來專心料理手上事物。」
連家都忘了……這話叫音樓遲登了下,那個冰冷的城池能稱得上家麼?不過似乎沒有推諉的理由,她本來就在皇帝跟前掛了名,雖然他所謂的喜歡來得莫名其妙,可事情已經是這樣,早晚要面對,就算不得聖寵也還是太妃,沒有在外面飄著的說法。如今要收網了,她得過且過了那麼久,突然覺得一腳踏進了泥潭裡,死到臨頭了。
以前或者說走拍拍屁股就走了,自打這裡有了牽扯,要撒手何其難!一頭催逼一頭又沉溺,怎麼辦呢!她著急,心裡也沒底。看看外頭艷陽正高照,能合計的那個人一早出去,到這會兒還沒回來,她只有先打發了於尊再圖後計。
她咳嗽得愈發厲害些,帶著喘說:「我明白皇上的意思,也體諒於廠臣的差事,可你瞧見了,我眼下這樣,怎麼動身呢!你說他們的折子單報平安,大約我染病的消息遞到御前,你已經在途中了吧!退一萬步,就是勉強上了路,我心裡也不自在。宮裡規矩嚴,這病模病樣兒進宮門,幾個局子裡的尚宮都要過問,更別提太后和皇后娘娘了。」
她自己覺得話說得很圓融,要證明病太重不能進宮,也許要費些手腳,但一關一關過了,往後就是通衢大道了。正常想來皇帝都很怕死,要是像瘟疫那類病症,弄進宮不是要禍害一大片麼!所以不能確診前必然會很慎重,沒准兒往上一報,嚇著了皇帝就糊弄過去了。
她的設想很不錯,但結果並不盡如人意。於尊蝦著腰,姿態謙卑,語氣卻沒有轉圜,賠笑道:「娘娘抱恙,臣瞧出來了,聽娘娘話頭兒,顧忌得也沒錯處。是這麼的,臣走到鎮江那段兒的時候,接著了朝廷八百裡加急的手諭,想是肖大人最近的一道陳條到了紫禁城,皇上立馬就有了示下。手書上寫明,娘娘越是有病症越是該回京,宮裡名醫薈萃,治起來也方便。」他往上睨了眼,「臣是個心直口快的人,照臣看,皇上的意思明擺著的,娘娘和宮裡那些人不同,身上一時不利索不打緊的,吩咐下去一聲兒,給娘娘把噦鸞宮騰出來,宮裡也沒別人兒,叫一幫奴婢好好伺候著,您靜養一陣子,過了這三伏天,立馬百病全消了。」
於尊是個舌上生蓮花的人,滔滔的長篇大論堵住了音樓的嘴。正不知該怎麼搪塞,聽見門上傳來了肖鐸的聲氣兒,朗朗道:「回娘娘話,臣辦完了差,來給娘娘請安。娘娘今兒身上好些了麼?」
真夠像樣的,以前他進門從來沒這套虛禮,現在有外人在,也不得不謹小慎微了。音樓沖彤雲使個眼色,彤雲打簾出去,掖著手躬身道:「娘娘叫進,肖掌印請吧!」
他邁進來,意氣風發的模樣。沖簾子裡行禮,一打拱一彎腰,行雲流水。東西兩廠的提督都在,一樣的飛魚服、描金烏紗帽,穿戴在不同的人身上,顯出不同的韻味。譬如一株是修竹,一根是朽木,似乎完全沒有可比性。昨晚上揭籠蓋兒偷窩頭的肖丞早就不見了,眼前依舊是八面玲瓏的肖鐸,神色安然,眉眼坦蕩。
他轉過身一瞥於尊,笑道:「於大人一路順遂麼?我聽說聊城那段連著下暴雨,運河決了口子,兩岸的莊稼全淹了。你西廠也管奏報,這會兒河堤修得怎麼樣了?」
這口氣裡已經帶了詢問的味道,東西廠原就不是平級,雖說有點兒後來居上的架勢,但論起資歷來,西廠差了不是一星半點。於尊這會兒尾巴翹得再高,說到根兒上不過和司禮監秉筆相當。一個閆蓀琅都比他體面,要入肖鐸的眼,還得再多歷練幾年。
他自己也知道,心裡再不服氣,依然得對肖鐸作揖,「州府調了戍軍,勾著胳膊搭人牆,日夜壅土、壘沙袋子,寶船收錨的時候已經治得差不多了。」
肖鐸笑了笑,「那地方的中丞好客得緊,當初咱家寶船經過,他在岸上送了七八裡地遠,於大人這回趕巧泊了船,應當走動過吧!」
東西兩廠互相監督不是稀奇事,於尊是屎殼螂翻身,半路出家的官兒,撈銀子掙進項,忙得顧不上穿鞋。人不能貪,貪多嚼不爛,就容易露馬腳。太監心窄,白的黃的越多越好,可是越多動靜越大。剛掌權不曉事兒,其實千石萬石,還不及一卷軸的古畫實惠。
他含笑看著他,於尊給抻了一下筋骨。也是不動如山,不過打打馬虎眼,順著話茬應承了兩句。
音樓在裡間聽半天,連咳嗽帶喘叫了聲肖廠臣,拿手絹捂著嘴說:「於大人剛才傳了口諭來,說京裡主子叫來接人,我這病可怎麼好?舟車勞頓的,怕捱不住。」
肖鐸沉默了下,問於尊,「是皇上的意思?我這兒還沒接著旨意。」
於尊皮笑肉不笑道:「正是呢,肖大人要是不信,我這兒隨身帶著手諭,請大人過過目。」他把懷裡的鎏金竹節筒拿出來,揭了蓋子倒出紙卷兒雙手呈敬上去,一面又打圓場,「我也知道娘娘艱難,這大熱的天兒,路上顛簸委實不好受。卑職這也是沒法子,主子下令奴才照辦,不單卑職,肖大人不也一樣麼!」
有金印,是皇帝的筆跡,下令把人接回說得通,但是「縱沉痾,亦須還」,這樣的筆觸似乎有些失常了。他心裡思忖,不能做在臉上,把手卷交回去,頷首道:「主子的意思咱家明白了,橫豎明兒水師檢閱,於大人也才到,歇歇腳再說。千裡馬再好,總要吃料的。咱們同朝為官,以往沒什麼來去,這次借著機會攀攀交情,往後協作的地方多了,熟絡了好說話。」他溫吞一笑,「娘娘精神弱,咱們別擾娘娘清靜,出去再敘話吧!」說著對簾內插秧一揖,卻行退出了廂房。
江南是白牆黛瓦,四四方方的天井又窄又高深。他踱到一片芭蕉茂盛的游廊處駐足,回首看於尊匆匆而來,收拾了心情重又堆砌起笑容,「下處安排好了麼?住驛館還是包宅子?」
於尊不在太妃跟前也不拘禮了,背著手道:「橫豎留不長,本想在驛館湊合兩天,沒曾想到這兒府台已經預備好了行轅,離烏衣巷不算遠,就在前頭柳葉街。」
他哦了聲,「那個柳葉街有說頭,相傳明太祖為了抓兩條出逃的魚精,把那兒一條小河溝裡的魚都捕上來,拿柳枝穿著晾曬,這才得的名。於大人住到那裡……倒應景兒。」話鋒一轉又問,「怎麼樣?狐妖案告破了麼?」
於尊臉上掛不太住,葫蘆道:「是一伙強人裝妖精謀財害命,查得差不多了。」
肖鐸眉梢一揚,不再追問,只道:「這麼最好,西廠才創立不久,能破宗大案子,聖駕前也有功勞。閒話扯遠了,我原是想說,早前定了畫舫給於大人接風,今兒入夜再使人來請尊駕。」言罷朝廊外看看,搖頭歎氣,「這月令是南京最熱的當口,白天外頭走,能把人烤個半熟。還是晚間好,晚間涼快又可夜游。秦淮河的萬種風情咱家領教過了,於大人來了不去瞧瞧,可惜了的。」
於尊雖是個太監,也是風月場上的積年,極力克制,仍舊露出些向往的笑意來。這模樣兒,瞧著惡心!肖鐸轉過身去,慢慢朝門廊上踱,順勢道:「於大人行程,紫禁城裡未必都知道。依著咱家的意思,既然來了就多留兩日,江南煙花聖地,同北方是大不一樣的,三日五日,哪裡經用!再說娘娘鳳體,這兩天一裡一裡萎頓下去,大夫瞧了也不見好。你這會子立時就要請走,恐怕根基消耗不起。萬一出了岔子,手諭上說的恐怕也不頂用了,到時候雷霆震怒,於大人擔待不起。」
於尊斟酌權衡再三,心裡明白厲害。天威難斷,眼下和風細雨,誰知道轉過臉是什麼境遇!他伺候皇帝多年,面上看著率性的主兒,也有突如其來的縝密。因蹙著眉點頭,「肖大人言之有理,雖不能拖延太久,緩上幾天還是可以的。娘娘鳳體要緊,上了船就不停靠了,一氣兒到通州碼頭,大家安生。」
肖鐸所思所想全在那六個字上,茫然附和幾句,把於尊送出了門廊。
重新折回去,音樓在八卦窗下站著,隔窗問他:「還有法子可想麼?」
他抿著唇思量了好一會兒,「你問我,我暫且答不上來。那道手諭你沒看見,『縱沉痾,亦須還』……似乎是打定主意了。」
「就算是屍首也得帶回去,是麼?」她臉色煞白,搖搖晃晃撐在案頭上,「算算從先帝駕崩到現在,將滿三個月,他等得不耐煩了……這麼說來,也許沒有退路了。」她眈眈望著他,「咱們還能不能在一起,全在你一念之間。如果你願意帶我走,我跟你海角天涯。即使將來吃糠咽菜,我也決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