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夢隨風

天未明,一隊快騎颯沓而來。馬蹄聲急,呼嘯過幽黯的林蔭路,驚起樹頂上停落的昏鴉,呱地一記悲鳴,直沖雲霄。

從南京到德州,陸路比水路要快得多,如果日夜兼程,約摸六七天功夫就能趕到。西廠的寶船走後,東廠一切行動如常。隔了幾天肖鐸稱要親自下鄉間查驗秋蠶,這原就是他的差事,沒人質疑,出了城向南,一路往烏溪方向去了。

秋蠶要查看,不過是個幌子,只停留了一天,次日便悄悄北上了。

佘七郎曾規勸他,「接回娘娘的事交給屬下們,督主自在坐鎮,萬一州府要請示下,也方便應對。」

他明白道理,可是她臨走那眼神叫他寢食難安,躺下去就夢見她隔窗而立,輕聲問他「你想我不想」。還有別的什麼,他記不太清了,依稀是在艱難地做取捨,喃喃說著「和不和我在一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平安」。

不知道是日有所思造成的,還是戀人之間真的可以靈犀相通,他開始惶恐,每一刻都顯得空前漫長。他不是個沒有耐心的人,可是一旦牽扯上她,他就方寸大亂。她走得似乎有些絕望,如果下了寶船立刻看到他,她連日來的擔驚受怕就可以得到疏解吧!所以他要去,這是最後一次,即便荒唐也是最後一次。

他這麼固執,難為壞了身邊的人。都是他平時最信賴的,說的話他大多會考慮,可這次不一樣,幾乎斬釘截鐵,自己抖了馬韁就走,眾人無法,只得狂奔尾隨。

沿途不進驛站,只找小飯館兒,填飽肚子便上路,跑了將近四天,運河到聊城地界有個拐彎,那時已經趕上寶船了。他勒韁在堤岸上遠眺,雲水之間船隊緩慢前進,幾只哨船前後護航,寶船兩舷站滿了西廠緹騎。

他放下帽上的皂紗,拔轉馬頭直奔德州。先前同她交代好的,不限日子,將到老君堂渡口就想法子叫停船,謊稱要置辦東西,傍晚時分上岸,趁著渡口晚集人多,逃脫起來也容易。只要她按著他的話做,讓他觸到她的手,這輩子就不會放開了。至於前途怎麼樣,私奔之後死路一條,半道上劫人,至少還有一半勝算。這可能是他最沒有把握的一次冒險了,然而還是願意試一試。就算不能全身而退,替她掙個自由身,哪怕將來別人接替他,她依舊可以好好生活。

簡直愛得癲狂,他也沒想到,自己會為了女人斷送這些年積攢下來的道行。人總要瘋上一次的,不然還叫什麼人生!

提前抵達老君堂,離寶船到碼頭還有大半天光景,一行人找了個驛站部署好,打發番子出去探了又探,只等時候一到就動手。

雲尉進來送茶點,看見他坐在一片陰影裡,臉上喜怒難斷。他擱下托盤,低聲道:「連日奔波,督主也累了,先進些東西,趁著還有半天時間好好休整。」

他點了點頭,「過會子人到了,咱們兵分兩路,你護送娘娘往東,我回南京。」

雲尉看了他一眼,遲疑道:「督主有沒有想過接下來會是怎樣一場變故?大鄴地廣,要藏個把人是不難,可是西廠和京裡能善罷甘休麼?」

他緘默不語,起身推窗往外看,這裡離渡口不遠,站在樓上能看見河段全景。時候還早,只有漕運的船只來往,他撫了撫發燙的前額,「兵來將擋,只要後顧無憂,我自有應對的辦法。西廠的那起狐妖案似乎擱置下來了,傳令蔡春陽,再給他大肆攪合攪合。注意力一分散,對咱們有利。皇上倚仗不了西廠,最後還得靠東廠。」

雲尉應了個是,「上回督主吩咐徹查姜守治的家私田產,查下來了不得。剛才接了閆少監飛鴿發來的密函,請督主示下,是現在就拿人,還是略緩兩天?」

他咬唇想了想,「就今兒吧,水攪得越渾越好。等娘娘安定下來,我回南京打個狐哨就收拾返京。皇上再決斷,畢竟即位不久根基弱,這會兒隨王伴駕,興許還能撈著點甜頭。」他腦子亂,心裡忐忑也想不了那麼多,擺了擺手道,「旁的先放一放,手頭上的事辦完了再說。」

雲尉瞧他心浮氣躁,便不再說什麼,躬身退了出去。

底下廊子上碰見了佘七郎,把話傳到了,回身朝樓上望了眼,「這失魂落魄的樣兒,真叫人憂心。一個女人罷了,值當這樣?」

佘七郎想起自己半夜爬窗的經歷,表示很可以理解,「你懂個錘子!趕緊找個女人,哪天不娶進門晚上睡不著,你就明白了。」

天一點點暗下來,渡口點起了縱向的兩排風燈,菱形交錯的竹枝燈架子上糊著桐油紙,上面拿紅漆寫著大大的三個字「老君堂」。

三伏的當口,官船都挑晚上靠岸,所以渡口到了夜裡反而更熱鬧。攤兒出來了,賣臭豆腐、雞蛋、燒酒、魚乾兒……一般多是吃食。小販連吆喝帶拽地招呼人喝茶吃炊餅,七八個大高個兒男人過來,不多話,一屁股坐在了條凳上,二把手仰脖子叫了聲「一人一碗湯餅」,聲兒大,嚇人一挑。

東廠的人原本都帶著匪氣,穿上短衣扎上褲腳,頭上再箍個網巾,看上去像一群劫號的響馬。橫豎是要裝強盜,有意識的交談裡帶著黑話,什麼片子(刀)、挺子(匕首)、搠包兒(截包兒),將來就算官府查到這裡,順道就拐到姥姥家去了。

肖鐸長得白淨,往臉上抹了點鍋灰,珠玉蒙塵,混在人堆裡也不那麼惹眼了。找了個視線不受遮擋的地方坐下,隔一會兒抬眼看看,漕船倒不少,沒見西廠寶船的影子。

哪裡不對麼?都查探好了的,不至於從眼皮子底下溜走。正焦急,下面番役壓著聲通傳:「前頭一里地看見哨船了,估摸一炷香時候就到。」眾人交換了眼色,蓄勢待發。

他人在這裡坐著,心頭陣陣驟跳,血潮拍打得耳膜鼓噪。用力握了握拳,愈是急切愈是要沉澱下來,成敗在此一舉,錯過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耐下性子等,周圍的嘈雜都相隔很遠似的。漸漸看到幾艘窄長的哨船杳杳而來,但航線卻在河心,並沒有要靠岸的意思。他擰起了眉再往後看,那福船前額瞠目欲裂的虎頭在夜裡若隱若現,十二道桅桿上風帆鼓鼓,一個虛晃,錯眼就過去了。

沒有停靠!他愕然站起來,佘七郎見狀早就竄了出去,直趕到河堤上,只見寶船船尾的紅燈在暗夜裡越去越遠,慢慢消失不見了。

回來無需回話,躑躅地搖了搖頭。肖鐸看著他的臉,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和生命裡最要緊的東西失之交臂,他又回到孤獨的境地,沒有親人,沒有愛人,什麼都沒有。

腦子裡亂成一團,難道她被於尊控制住了,要求停靠他不答應麼?這種情況的可能性不大,她是皇帝點名要的人,於尊善做場面文章,絕不敢慢待她。那是為什麼?為他好,不想連累他?若果真這樣他愈發恨得咬牙,誰要她顧全大局?他既然敢下決心,自然有他應對的辦法!

難道是她怕了麼?和他分開十幾天想通了,打算從這場荒唐的鬧劇裡掙脫出去了。

他突然有種被愚弄的憤怒,自己沒日沒夜趕了幾千里來接她,結果只為看寶船彈指之間翩然而過麼?既然後悔,為什麼不明說,偏要把他耍得團團轉?自己做了場春秋大夢,鬧得底下人人笑話。他的愛情只是他一廂情願,別人如何看他?一個太監,妄想攀龍附鳳,結果怎麼樣?馬不知道臉長罷了!

瞧瞧這一身可笑的打扮,瞧瞧這張被塗黑的臉,他簡直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堂堂的東廠提督被一個小太妃玩弄於股掌之間,虧他願意捨命去守衛愛情,原來是不堪一擊的自欺欺人!看來當初沒有答應帶她私奔是對的,她太年輕,只可同富貴,不可共患難。

他失望透了,也冷靜下來。再不需要身邊人苦口婆心,他癡傻了那麼久,被她弄得神魂顛倒,也是時候該清醒了。

默默坐了一陣,幾個千戶眼光如梭,雲尉試探道:「咱們再往前趕一程子,二十里外還有一個渡口。」

他冷冷一笑,下個渡口還是不停靠怎麼辦?再往前麼?再往前該到北直隸地面了,難道一氣兒追到通州碼頭?

「去牽馬,回南京!」他聲氣兒不高,站起來霍然轉過身,仿佛一下子跳出了輪回,仍舊是那個殺伐決斷的東廠提督。

馬蹄聲她聽不到,耳邊只有船頭劃開水浪的激蕩。

艙裡燈火朦朧,音樓坐在月牙桌前,呆滯的眼神、慘白的臉,也不哭,只是定著兩眼看那燈豆。

彤雲有些著急,「主子,你要是難過就哭出來,我關好了門窗,他們聽不見的。」

她不應她,過了很久才問:「老君廟……過了麼?」

彤雲應個是,「早就過了,岸上的人八成已經部署好了,先頭只要您張張嘴,咱們這會兒沒准在東廠的馬車裡。」她無奈看她,「但是奴婢知道,娘娘這麼做是為肖掌印好。真要不管不顧走了,也就一時的痛快,後頭不知道會遇見什麼樣的險阻呢!我覺得娘娘做得對,喜歡一個人應該盼著他好,就像一朵花兒栽在花盆裡,看著那麼喜人。您養它,天天給它澆水施肥,它必定開得更燦爛;可要是您手癢癢把它摘下來,至多不過半天,它就死給您看了,何苦來!肖掌印就像那朵花兒,您遠觀吧!以前咱們在宮裡對他垂涎三尺,這回南下一趟他差點兒沒成您的人,您已經掙足面子了。」

明明是勸慰她的話,她聽著聽著卻泣不成聲了。扒著桌沿蹲下來,胸口痛得沒法呼吸。他一定很恨她,恨她爽約。她應該在登船前和他說清楚的,說清了也許就放下了,不用來回折騰了。可她當時不能說,那麼多人,那麼多眼睛都看著,萬一有個閃失,豈不是大禍臨頭麼!她也想過留信給他,但是信裡寫什麼呢?恐怕提筆盡是對他的眷戀和不捨,讓他陷進更大的痛苦。

她回宮,就不想和他有其他牽扯。與其處處照應露出馬腳,不如讓他恨,視她於無物。宇文良時不是拿她威脅他麼?只要沒有她,南苑就不能把他怎麼樣。她顧全他是沒錯,只可惜了她的一片情!她對美好全部的向往都在他身上,現在丟了,她注定精著來光著去,還是一無所有。

彤雲來攙她,給她掖眼淚,「過陣子就好了,時間一長慢慢忘了,您還可以像剛進宮那時候一樣。」

「好不了了……」她顫著聲說,「我這輩子都好不了了。別人兩情相悅可以在一起,為什麼我不能呢!」

彤雲看著燈底那片黑影歎息,「不是的,有情人終成眷屬,那是戲文裡唱的。您沒看見,天底下傷心的人多了,各有各的難處。」

她不知道別人怎麼樣,反正自己快要堅持不住了。她坐回杌子上不言聲,笸籮裡放著個花繃,是她繡的半朵牡丹。她伸手拖過來,一支針插在花瓣上,她拔下來,狠狠扎進了指腹。手指痛得厲害了,心裡就會好受很多。她看著血湧出來,一滴兩滴,很快染紅花蕊。

彤雲一個疏忽沒瞧她,突然發現她這麼糟蹋自己,慌忙撲上來拿手絹給她包裹。她掙扎著哭道:「你別管我,我想他,想得沒法兒。可是我知道往後不能夠,只有這麼著,想他了就拿針扎自己,也礙不著誰。」

「給自己上刑,多造孽啊!」彤雲也跟著一塊兒哭,抽噎道,「早知道這樣,咱們情願在泰陵裡待著,別進肖府就什麼事兒都沒有了。您也是多災多難,死裡逃生好幾回,又欠了這麼份兒情債,可憐見的!」一頭說一頭抱住她,「您別怕,您沒了他還有我,往後咱們相依為命,我一定豁出去保護您,不叫誰欺負您……別怕!」

她緊緊抓住彤雲,沒想到最後陪著自己的還是她。她們一直生活在一個圓圈裡,從這頭拋出去,轉了半天,又回到原點。皇帝一聲令下,她只能聽候安排。反正她本來就是紫禁城裡的一粒塵埃,飄得再遠,落下來,也不過是為這腐朽添磚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