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梅蕊重重

彤雲哭喪著臉回來,坐在杌子上嘟囔:「主子,肖掌印把我撅到姥姥家去了。我說主子病了,他讓我找太醫……看來他是想明白了,往後不打算來往了。」

音樓似乎早料到這結局了,聽了也沒有大的反應,靠著榻圍子點頭,「他做得對,真要來了反倒不好。其實你一走我就有些後悔,我是猛聽說他回來腦子犯了渾,先前打算好的又忘了……不該再找他的。」她慢慢滑下來,直挺挺躺在那裡,「叫他知道我還戀著他,害他為難。他一定是以為我侍寢了,所以死心了。這樣也好,紫禁城那麼大,要避開誰其實並不難。彤雲,不該我的東西我再也不念著了,只是委屈你替了我一回,我心裡過意不去。等皇上再來,我就告訴他上回侍寢的是你,求他給你個名分,我不能再叫你這麼不明不白下去了。」

彤雲聽了在她榻前跪了下來,「我知道您是覺得虧待了我,一心要補償我,可是這事兒不能聲張,要爛在肚子裡。您聽我說,別瞧宮裡眼下風平浪靜沒人找您的茬,一旦這事抖露出來,那些看戲的、落井下石的就全來了。她們會使勁兒往下踩您,喈鳳宮裡那位瞧著呢,少不得要禍害您。奴婢死了不打緊,就怕您身邊沒個知冷熱的人,會被她們欺負得直不起腰來。您心疼我麼?要是真心疼我就不能吭聲,記好麼?」

音樓淚眼婆娑,趨前身子摟住她,哽咽道:「我只是覺得害你平白犧牲了,早知道是這樣,那晚上我自己侍寢,就不會帶累你。我覺得自己總在兜圈子,想盡辦法擺脫,可是最後還是回到原點。不停地掙扎,不停地害人,誰和我離得近誰就倒霉,我是屬掃把的。」

「胡說。」彤雲替她擦眼淚,給她寬懷,「您自己算算,從記事起到現在,您害過誰?人活著,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別說咱們,就是乾清宮裡皇帝老子、慈寧宮裡太后老佛爺,誰沒有糟心事兒?您進宮做妃子,是您自己願意的麼?我不同,我替您是我的榮耀,我自己樂意。在主子跟前立了功,往後您會善待我,就算做奴才,我也高人一等,您說是不是?做這個決定您以為我沒走腦子麼?其實我也有私心,誰不為自己打算?所以您別把那件事放在心上,過去了就忘了吧!只有一點,您要想好以後的路怎麼走,您不能一直這麼下去。本來以為肖掌印回來了咱們就有救了,誰知道全指望不上,咱們還得靠自己。奴婢說句您不愛聽的話,您傷心傷情都該有個頭,這世道,誰離了誰不能活?以前沒肖掌印,咱們在乾西五所還不是過得好好的!您坑蒙拐騙滋潤透了,我就記得那時候的吳選侍傻,玩兒雀牌您拿她的一兩銀子當本金,您輸了八錢銀子就還她八錢,自己落了二錢,她還覺得錢討回去了很高興……那時候的您哪兒去了?現在遇著個爺們兒就傻眼了?他不就是比別人長得俊點兒、荷包裡錢多點兒嘛,有什麼了不得!他不見咱們,咱們自己好好的,樂呵給他瞧,叫他難受去吧!」

音樓深吸了口氣說對,「不和他多糾纏,對他有好處。上回老君堂沒下船是我大仁大義,否則這會兒他正疲於應對朝廷呢!他不念著我的好就算了,他還怨我……」她歪著嘴一咧,「多情女子負心漢就是這麼回事兒,是吧?」

「沒錯兒!」彤雲點頭如搗蒜,「咱們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他想不明白是他的事,咱們都撂下手不管了。可是主子,那天過後您就一直稱病,皇上來過幾回都沒能把您怎麼樣,我覺得一直推諉是不成的,您裝病不能裝一輩子,下回要翻牌子怎麼辦?頭一趟他爛醉了我還能替您,他要是清醒著,這種兒可不能再幹了。」

音樓說:「沒有下回了,這麼躲著不是長久的方兒,我該收收心過正經日子了。先帝的小才人,當今聖上的端妃,我就是個做宮人的命。你放心,侍寢前我使盡渾身解數討好皇上,把上回的套路改改,就說是他喝醉酒強幸了你,咱們訛他一回,請他給你個交代。只要你晉了位,我心裡一塊大石頭就放下了,往後沒男人什麼事兒了,咱們就快快活活在噦鸞宮做伴吧!」

說得眉飛色舞,像真的似的,其實她心裡總還有牽掛。這事過後大病一場,到底上回的毒沒清乾淨,加上傷透了心,果然躺下了又是七八天,發燒說胡話,把彤雲急得團團轉。

皇帝是好的,他連著幾天來噦鸞宮探視,後來見情況不妙,索性留下不走了。批紅和朝裡的陳條上奏都暫緩了,耽擱了兩天不成就,終於松口讓肖鐸暫管,自己一門心思照料起病人來。

這是無心插柳,肖鐸不願意見她,可是架不住皇帝在,他要回稟政務,還是得踏進噦鸞宮。

彤雲端著藥進來的時候,他正站在殿裡候旨。就隔著一道竹簾,看不見裡面光景,但是聽得見說話的聲音。

「主子一直在這兒?」她聲氣很弱,甚至不及在南京的時候。喘了兩口推他,「有跟前的人伺候,您遠遠看一眼就忙您的去吧!我好一陣兒壞一陣兒,不知道要拖累到什麼時候。您這麼看顧著,我罪過太大了。」

皇帝說,「你別言聲,好好養著。不就是受了驚嚇麼,朕是九五至尊,比那些菩薩管用。你害怕就摟著朕,朕給你擋煞。」

她長長歎口氣,用力握緊他的手,「主子這份心田,我碾碎了也報答不了您了。」

「別混說。」皇帝替她拂開額上的碎發,「心境兒開闊什麼都好了,往高興處想,想想要吃什麼,想想什麼款式的衣裳好看,明兒叫人進來裁秋衣。等你好了朕陪你出去,到大覺寺還願酬神。你那串半吊子的佳楠串子沒開過光吧?拿到供台上念幾輪經,帶了佛光鬼神就不敢近身了。」

肖鐸聽見提及佳楠珠串心上一震,他記得,是那天逛夜市隨手買來送她的,沒想到她還帶在身上。

他下了那樣的狠心說不見她,可是僅僅聽見她的聲音他就有些支撐不住了。以前的場景像拉洋片一樣一幕幕從眼前滑過,她中了毒,他寸步不離、五內俱焚,現在換了人來照料,他只能隔簾聽著,因為不得傳喚沒有資格進配殿裡去。

茫然站著,眼睫低垂,表情和姿勢都控制得很好,可誰也不知道他裡頭是空心的,輕輕一捅就坍塌了。

彤雲站在邊上看了好半天他都沒察覺,她不由哀歎起來,嘴上再厲害有什麼用,有本事心裡不要想。明明都撒不開手,但是隔山望海又不能到一起,實在是太苦了。

她過去納個福,心想若是有什麼話要帶進去,她可以代為傳達,哪怕是問一問娘娘病況也好。可惜沒等來,他僵直站著,對她視而不見。她只得繞過垂簾進去,西邊檻窗半開,外面的光線從竹簾的邊角和間隙裡透進來,青磚上鋪滿了一道道虎紋。

「萬歲爺,主子該吃藥了。」她端著紅漆茶盤過去,「奴婢來的時候看見肖掌印在外頭候著,想是有事要回。」

皇帝唔了聲,也不急,端過藥碗來拿勺攪了攪,打算親自喂她。

音樓搖了搖頭,「您的政務要緊,我這兒有彤雲,她伺候我就成了。」

皇帝這才把碗擱下,撩袍出了配殿。

他就在外面,想見不能見,心裡真痛得刀割似的。音樓靠著喜鵲登枝隱囊發怔,不敢問彤雲,怕外面人聽見,唯有拿眼神詢問她。彤雲一臉無奈,扶她起來靠著自己,湊在她耳邊說:「他挺好,萬歲爺把批紅交還給他了,主子您歪打正著,又幫上他的忙了。您這叫旺夫啊,要是能坦坦蕩蕩在一起,那還得了!」

她歡喜了,勾起淺淡的唇一笑,「看來病得是時候,萬歲爺要安撫他,也得師出有名。這趟拿回批紅的權,西廠就不足為懼了。」

愛一個人,無時無刻不在替他打算。彤雲突然覺得她主子是最可憐的人,她默默忍受那麼多,多少的日思夜想、多少的擔驚受怕。她和那些有家族撐腰的妃嬪不同,她真的是一個人,兩頭皆茫茫,她什麼都沒有。

喝了藥靠在彤雲肩頭,靜靜聽外面交談,聽到他的聲音,她心裡莫名沉澱下來。他來回稟東廠捉拿狐妖的經過,多麼的費盡心機險象環生,最後好歹拿住了。拷問過後才知道那女人不是真狐妖,不過會些小小的法術,剪個紙人能叫它自己行走,吹口氣還能幻化成人形。至於為什麼害人,她說不為錢財,只想找個有情人,可是遇見的無一不是覬覦她的容貌,帶回來都是做妾。再往後就沒什麼可問的了,她堅信殺的都是負心人,試圖逃脫,被東廠的檔頭一刀砍成了兩截。

皇帝聽後很高興,困擾了那麼久的難題解決了,最要緊的是中秋大宴可以隆重的舉行,這是他登基後的頭一場盛宴,沒了後顧之憂便能盡情取樂。

「廠臣果然是朕的福將,有了你,朕的大鄴江山固若金湯。」皇帝大大褒獎了一番,加官進爵不在話下。

音樓抬起頭和彤雲對看一眼,笑得心滿意足。這樣就很好了,皇帝會越來越信任他,慢慢回到隆化年間,他做他的「立皇帝」,沒有為難沒有苦厄,盡情享受他的輝煌。自己呢,在後宮無聲無息地活下去,偶爾得到他的消息,從別人嘴裡聽說他過得好就夠了。

「我累了。」她閉上眼睛,「睡會子。」

彤雲卻覺得憂心,「您怎麼老是睡呢,一天睡十來個時辰,這麼下去不成。您聽我說,咱們好好養身子,再有五六天就到中秋了,那天人多,到處可以走動,您明白我的意思麼?」

她笑著搖搖頭,「我哪兒都不想去了,就在宮裡待著。」

「這樣您會把自己拖累死的。」彤雲見她一日不如一日,捂住臉哽咽起來,「我頭前兒和您說的話您都忘了,咱們說好了的,要快快活活做伴,您有個三長兩短,叫奴婢怎麼辦?您想讓我換主子,再去給人添燈油嗎?」

正說著皇帝進來了,看見彤雲在哭愣了下,「這是怎麼了?」

音樓探手給她抹了抹淚,笑道:「這丫頭犯傻呢,讓我下床走走,怕我睡久了睡死。」

皇帝倒是細斟酌了下,也贊同彤雲的觀點,「是應當活動活動,躺久了沒的連路都不會走了。朕攙著你出去散散,不出宮門,就在外頭園子裡。」

她爭不過他們,加了件褙子起身。立秋過去很久了,天也漸漸涼了,離開褥子就寒浸浸的,她撫撫胳膊,「有點冷。」

皇帝讓彤雲取大氅來,整個把她包了起來,問她這樣好些麼,半抱著把她攙下了腳踏。

她現在也不太排斥他了,連自己都快忘記的人,萬般不挑剔了。不管皇帝背後有什麼樣的考慮,面子上配合還是有必要的。就這麼走了幾步,邁出配殿抬眼看,才發現他還在,恭恭敬敬侍立在一旁,模樣沒什麼大變化,只是瘦了些,還是那麼從容練達。

心緒霎時翻湧如潮,她覺得腦子都木了,可是不能表現出來,尤其皇帝還在。她腳下頓了頓,淡聲打了個招呼:「肖廠臣來了?許久不見,廠臣安好?」

他打拱長揖下去,「恭請娘娘金安!謝娘娘垂詢,臣一切都好。」

這樣一問一答,最標准的相處之道。她嗯了聲,偏過頭靠在皇帝肩上,輕聲道:「梧桐樹下擺張躺椅吧!我腿裡沒勁兒,想在那兒坐會子。」

皇帝忙叫人去辦,她低下頭再瞥他一眼,收回視線,心也平靜下來。一切都盡如人意,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就這樣吧!

她倚著皇帝踏出正殿,站在滴水下看,寸寸斜陽從宮牆頂上移過來,像個金色的罩籬把三千世界都扣住了,人在其中,榮和辱又算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