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腸中冰炭

榮安皇后穿深色的襦裙,兩邊有宮婢攙扶著,從甬道那頭翩翩而來。

看一個人走路的姿勢,便大抵能猜到這個人的性格。榮安皇后的人生是輝煌的人生,雖然死了丈夫不再眾星拱月,但在後宮依然是尊養。及笄便封后,坐鎮中宮掌管過大鄴半壁江山,氣勢擺在那裡,不容誰小覷。

她來,就算尋釁也給人一種紆尊降貴的感覺。邁進門的時候音樓還是站了起來,笑迎上去,蹲了個福道:「娘娘今兒得閒?有什麼事兒打發人來說一聲,我過去也是一樣。」

「沒什麼要緊事。」榮安皇后說,往邊上瞥一眼,嘴角撩了下,「原來有貴客在,我來的不是時候?」

肖鐸躬身作了一揖,「娘娘說笑了,臣為南苑王庶福晉的事來,到端妃娘娘這兒打聽些消息。」

她漠然哼笑,「肖廠臣貴人事忙,如今是請都請不動了。大行皇帝的靈還奉安在玄宮裡,我深居後宮不問事,不知謚冊寶印都籌備妥當沒有。請廠臣過喈鳳宮商議,結果來了個蔡春陽,結結巴巴連話都說不利索。」她在寶座上坐定,歸置了下八寶立水的裙腳,「藩王小妾的事要緊,大行皇帝的事不是事麼?廠臣替皇上分憂之余莫忘舊主,才是立世為人的正道。」

給他碰個釘子,也好解解心頭之恨。本來這種露水姻緣,誰都沒指望能得長久。只不過須臾之間撇得一乾二淨,這肖鐸未免太絕情了些。

音樓在一旁聽得很有意思,轉過眼看肖鐸,他掖手道:「先帝入陵寢後的一切事宜都由蔡春陽監管,臣派他來回事再合適不過。既然娘娘嫌他說不清原委,那臣回司禮監問明了,再到喈鳳宮回話就是了。」

榮安皇后臉色略緩和了些,對這樣答復還算滿意。接過宮女奉上的茶水抿一口,又垂著眼皮道:「我記得廠臣南下前,我曾和廠臣提起過長公主下降的事。昨兒宮裡大宴,還止和帝姬說上話了,似乎相談甚歡。廠臣得空替我向皇上提一提,這事到底還需萬歲爺聖裁的。」

音樓幾乎可以肯定,這位趙老娘娘來她這裡,目的就是為了找肖鐸說話的。也可憐見兒,以前隨便一個眼風就圍著她打轉的人,現在漸行漸遠,問個話還需三邀四請,這種落差實在叫人難堪。她也不言聲,只在一旁作壁上觀,宮人進來問排膳的事,她叫擺到梢間裡去,好和彤雲一道用。

肖鐸沒那份憐香惜玉的心,聽她說起趙還止就口氣不善,「娘娘大約還不知道,趙還止今早被請進東廠問話了。對公主無狀,這是殺頭的大罪,娘娘事先沒有囑咐過麼?再好再賴,管住自己的手腳,畢竟那位是御妹,不是小門小戶的閨女。眼下倒好,這事查明了,恐怕還要連累娘娘。」

榮安皇后大驚,「這樣荒唐的話是從誰嘴裡傳出來的?廠臣該抓的是那個傳播謠言的人,先掐了這苗頭才是道理,怎麼不問青紅皂白就拿人?好歹是我娘家兄弟,廠臣這樣做,毫不顧及我的臉面麼?」

「這是長公主親口對臣說的,臣若是不顧及娘娘臉面,這會子應該把事捅到皇上跟前去了。」肖鐸冷聲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原是常理,誰知趙家公子這樣急不可待。臣要是娘娘,悶聲不響大家安生,再追究下去,於誰都不利。」

榮安皇后張口結舌,怔了會兒嘲訕一笑,「不是我說,這個長公主當真是少不更事。姑娘家不知道羞恥麼,竟拿來說嘴!廠臣還是勸勸她,既然事都出了,不如過了門子算了。好歹名節事大,傳出去,就算她是公主,哪個清白人家要她?」

音樓聽得氣煞,又不好過激,便淡聲道:「我料著趙公子和娘娘大約是一樣想頭,以為有了點什麼就不得不下嫁了。可帝王家的體面擺在那裡,莫說沒到那步田地,就是真吃了虧,也不會這麼捂嘴葫蘆過的。依我看廠臣還是往上呈報的好,是是非非請太后和皇后娘娘定奪。趙老娘娘和趙還止是至親,眼下不抽身,招來無妄之災多冤枉啊!」

那句趙老娘娘拍得榮安皇后半天回不過神來,她簡直痛恨這稱呼,她是有意拿這個來惡心她麼?當即嗑托一聲,把手裡茶盞擱在了桌上,「往上呈報?我也覺得往上呈報的好!皇上是做大事的人,不管後宮這些瑣碎。有些事是要叫皇后和太后知道,大家心裡有數,將來算起賬來釘是釘鉚是鉚,別叫誰鑽了空子。」

她恨不得把她掌握的把柄扔到他們臉上,一個不起眼的小才人,以為找到肖鐸做靠山就敢這樣同她說話了?肖鐸是個唯利是圖的人,今兒和她站在一條戰線上,明兒就能打她一個漏風巴掌。當初她把他扶上掌印的位置是要拿他當刀使,現如今他有了實權,缺的是枕頭風。說到底不過互相利用,自己多少斤兩還沒瞧清呢!

音樓滿心疙瘩,再要和她論長短,又覺得自己腰桿子不夠硬。真要是鬧得滿城風雨,這後宮還怎麼待下去?

肖鐸卻哂笑,「娘娘且消消氣,報不報都是後話,回頭臣讓人送樣東西請娘娘過目,娘娘瞧過之後就什麼都明白了。」

榮安皇后探究地看他,不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暫且按捺下來,對音樓道:「我來是為傳句話,過兩天潭柘寺進香,我另安排了大殿給先帝超度。你眼下雖晉了位,好歹曾經是先帝的宮眷,侍奉今上也別慢待了亡主。一沒殉葬二沒守陵,萬事總要說得過去才好。」言罷也不願再逗留了,站起身道,「到那天穿戴素淨些,珠翠滿頭不好看相,跪在那裡塗脂抹粉的,不成個體統。」

幾乎就是訓誡的語氣,吩咐完了叫人攙著,一搖三擺地去了。

音樓直瞪眼,不是厲害人,不懂得反唇相譏,只是鼓著腮幫子嘀咕:「這算什麼呢!」

肖鐸無奈地笑,「笨嘴拙舌的,沒能聲張正義,最後還被人反將一軍。罷了,你去用膳,後頭的事交給我。往後見了她不必畏縮,她不過是前皇后,還管不到你頭上。」

她站在那裡臉色不豫,他心裡憐愛,在她頰上捏了下,不能再耽擱,匆匆撩袍出了宮門。

榮安皇后果真沒有走遠,站在夾道裡等他,瞇覷著兩眼,把身邊人打發開了,回過身道:「我原以為你回了宮至少來瞧我,沒曾想我連個閒雜人等都不如。今兒我要是不過噦鸞宮來,恐怕還不能同你說上話呢!我問你,還止的事你打算站乾岸麼?」

他背手看著她,「娘娘想讓臣怎麼做呢?」

榮安皇后隱約有些動怒了,「我剛才說得很清楚,最好是能捋平了,合德帝姬下嫁,皆大歡喜。」

他轉過頭去,對著廣闊的天宇森森一笑,「娘娘知道我是看著帝姬長大的,不可能讓她嫁給一個扶不起來的阿斗。這事我勸娘娘不要再過問了,您在後宮安享尊榮有什麼不好,偏要混在泥潭裡。今時不同往日,江山易了主,不認也得認,就算讓趙還止尚了公主,又能怎麼樣?千帆過盡,日子還是照舊,何必生出那麼多事端來!」

由頭至尾他都沒打算幫她一把,以前那個有求必應的肖鐸早不見了,有了新主子,把老主子忘到腳後跟去了。榮安皇后凝眉看他,「肖鐸,費盡心機栽培那個小才人有什麼用?你該不會想把她扶上后位吧!只是這趟用力過猛了,假戲真做,對你有好處麼?」

他眼裡浮起嚴霜,「臣其實還是給娘娘留了余地的,只是娘娘沒有發覺罷了。娘娘在臣背後動的那些手腳,您以為臣不知道麼?壞了臣的好事,娘娘眼下還敢挺腰子和臣說話?」他拱手一拜,「娘娘回宮去吧,安分些,臣念在以往還有些交情的份上不為難你。倘或你不知好歹一意孤行,餓死的張裕妃只怕就是你的榜樣!」

他憤然一震袖,轉身揚長而去。榮安皇后被他幾句話弄得呆怔在那裡,又是憤懣又是心慌,腿腳顫得站都站不住。

「這個閹賊,敢這樣同我說話!要不是我當初可憐他,他這會兒還在酒醋面局數豆子呢!」她氣瘋了,狠狠攥緊了雙拳朝他離開的方向怒斥。

她跟前女官怕惹事,壓著聲兒拉扯她的衣袖,「娘娘千萬息怒,鬧起來對咱們不利的。您才剛沒聽見他的話麼,他是打算餓死咱們吶!」

榮安皇后奮力把她格開了,尖聲道:「沒用的東西,叫人一句話嚇成了這樣。真餓得死你麼?拿我和張裕妃比,瞎了他的狗眼!」

她氣急敗壞,調過頭來往喈鳳宮疾行,進了殿裡見東西就砸,好好的瓷器擺設,轉眼成了渣滓。

撲在床頭痛哭流涕,覺得什麼都掛靠不上,她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孤家寡人。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只沒想到來得這麼快。他曾經說過的話全不算數了,原來甜言蜜語是用來錦上添花的,到了窮途末路,周全自己都來不及,還念往日的舊情麼!

可是說狠話也罷了,沒想到他幹的也不是人事。

臨入夜裘安送了個匣子過來,點頭哈腰說是督主給娘娘的賠罪禮。她白天的氣倒消了不少,心想他要是退一步,自己順著台階下,重歸於好對自己也有利,便叫宮人把匣子呈上來。女人喜愛的左不過是珠寶首飾,再不然就是零零碎碎的可人小玩意兒,肖鐸一向懂得揣摩女人心思,料想也不會差到哪裡去。她是滿懷期待的,誰知道打開蓋子,像一記重拳擊在她腦門上,把她嚇得魂飛天外。

居然是一雙眼珠一根舌頭,血淋淋的,拱在錦緞的墊子上。

她尖叫一聲扔出去,眼珠子骨碌碌滾到門檻那裡,舌頭高高拋起來,啪地落在了腳踏前的青磚地上。她捂住耳朵叫得聲嘶力竭,殿裡的人都嚇壞了,女孩子們上下牙扣得卡卡作響,緊緊抱成了團。

裘安站在那裡,臉上帶著呆呆的笑,燈下看起來有點恐怖。他往前兩步,捏著嗓子道:「督主讓奴婢帶話,娘娘最看重小雙的舌頭和眼睛,督主叫人把它們歸置起來,一並給娘娘送來了……怎麼,娘娘不喜歡麼?」

小雙是她安插在提督府的人,從端妃進府開始就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無關緊要的一個低等婢女,混跡在雜役裡根本不會引人注意,沒想到肖鐸居然把她挖了出來,還用了這樣的極刑。

她已經沒法說話,倒在寶座上渾身痙攣。腦子裡嗡嗡有聲,眼前天旋地轉,只是心裡都明白,肖鐸這回真要沖她下手了。他現在膽大包天,西廠不在他眼裡,他又回到了原來權傾朝野的時候,莫說後宮的女人,就連內閣的首輔都要看他的眼色行事。他這是殺雞給猴看,為了那個步音樓,翻臉來對付她了。

裘安繼續慢條斯理地勸諫,「娘娘,不是奴婢說您,見好就收的道理您得懂。您是尊貴人兒,到今天這地步,有意思麼?以前的皇后,再怎麼榮耀也是以前了,俗話說英雄末路、美人遲暮,您不服不行。這宮掖,雖說是萬歲爺當家,可掌人生死的畢竟還是督主,您得罪誰也別得罪他不是……」覷眼瞧,座上人抖得發瘧疾似的,看來說什麼都是打耳門外過。他摸摸鼻子也不打算多費唇舌了,旋過身踱出喈鳳宮,回掌印值房復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