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萬象埃塵

她心裡發慌,和彤雲交換了下眼色進殿裡,笑道:「主子這會兒來,用膳沒有?我打發人去置辦起來,伺候主子進些。」說著回身對彤雲擺了擺手。

皇帝一臉陰沉,寒聲道:」不必了,朕這會兒心裡不痛快,什麼都不想進。」看了她一眼,眼神像薄薄的刀片劃過她鬢邊,「端妃,朕問你,你可知罪?」

音樓嚇了一跳,腦子轉得風車也似,唯恐皇帝知道了今天文殊殿的事,又或者是音閣那裡出了什麼岔子,要來尋她的晦氣。橫豎心亂如麻,咚地一聲跪在了駕前,「主子這話叫奴婢惶恐,奴婢究竟哪裡做得不好,惹主子動了怒,求主子明示,奴婢就是死,也好做個明白鬼。」

皇帝嘴角噙著冷笑,並不搭話,站起身繞室踱步,半晌才道:「今兒潭柘寺之行,端妃游得可還暢快啊?」

音樓伏在地上,心頭跳得隆隆作響,勉強穩住了聲息道:「回主子話,一切都還順遂。」

「順遂?」他哼了聲,「前兒朕去皇太后處請安,太后曾經提起過,榮安皇后奏請在潭柘寺為先帝設壇超度,念在天家骨肉親情,朕沒有不應准的。可是萬事皆有個度,該當多少高僧做法事,只管安排就是了。你呢,你做了些什麼?朕親手寫詔冊封的妃子,居然不顧禮制,在大行皇帝神位前焚香悼念了兩個時辰,這麼大的動靜,你把朕顏面置於何處?這就是你的譽重椒闈,秉德溫恭?套句市井裡的糙話,你還記不記得自己的男人是誰?」

他只是申斥,語調裡沒有大怒,卻冰冷入骨。音樓沒想到是出於這個原因,頓時松了口氣。這事上不管怎麼懲戒,只要不牽搭上肖鐸,一切都有轉圜。心裡的擔子放下了,面上不能做得松泛。也虧得她有一副急淚,伏地泥首,哽聲道:「主子,我不敢狡辯,是我自己沒成算,主子訓斥得對。可這事是皇太后首肯的,奴婢也是奉了榮安皇后的令兒……奴婢在後宮是個面人兒,自己沒出息,沒法兒抬頭挺胸地活著,別人說什麼我都照著做,一時失算,掃了皇上金面,絕不是出自奴婢本意。」

他轉過臉去,背手鵠立著,「榮安皇后的令兒?她是個什麼東西,你要遵她的令兒?這多事之秋,你偏給朕尋麻煩。當初冊封你,朝臣諸多勸諫,都叫朕一一駁回了。沒曾想你不給朕長臉,先帝手裡的諍臣閒置在那裡無事可做,這回可又有話說了。你給朕出出主意,朕應當怎麼處置你才好?」

音樓膝行兩步上去抱住他的腿,仰臉哭道:「主子念在往日的情兒,且饒了我這一遭吧!奴婢也是沒法兒,跪得打不直腿,誰願意受這份罪呢!您不心疼我,叫我往後怎麼活啊!」

我見猶憐的一張小臉,在燈下哭得震心。皇帝垂眼看她,歎息著在那纖巧的輪廓上描摹,「時候不對,或前或後,朕都能赦你,可惜是這當口,朝中有人對朕的話有疑議,大概還在計較朕和先帝的功過。你曾經是先帝的後宮,如今叫人說起來一心念著舊主,連朕的枕邊人都三心二意,那些臣子還怎麼服?」他直起身來,漠然道,「去吧,去奉天殿前的天街上跪著,跪到明早卯時上朝,叫那些舊臣看看,也是個警醒。」

原以為了不得罰俸思過或是打入冷宮,沒曾想他居然這麼算計。她醒過味來,拿她做筏子,不是要給別人看,就是為了給肖鐸抻抻筋。現在這時期,朝中的諍臣早就閉口不言了,只有肖鐸苦巴兒的,為了國庫中那些銀子錢傷盡腦筋。她心裡只覺難過,自己去跪著倒不要緊,叫他看見怎麼樣呢?他大約會牽腸掛肚,然後想法子滿足皇帝所有的願望。

她一味地垂淚,這回不是裝的了,是突然頓悟後的痛心。她捂住臉,抽泣道:「求主子貶黜奴婢,奴婢願回泰陵,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他冷眼打量她,「晉了位再回去守陵,從來沒有這先例。真要打發你去了,不但叫人說你心系先帝,連朕都要得個搶占寡嫂的罪名。得了,什麼都別想了,收拾收拾過去吧!」

倒也沒有撕破臉皮,因為留著可以繼續利用。他排駕出了噦鸞宮,音樓癱坐在地上神魂俱滅。

彤雲上來攙她,嘴裡絮絮罵著,「真不是個人,朝廷裡的事帶進後宮來,算什麼能耐!一樣的爺們兒,這位真叫人瞧不上!」又細看她臉色,小聲道,「我讓四六去找曹春盎,不知道今兒肖掌印在不在司禮監,通個氣好作打算。」

她搖了搖頭,「皇上下的令,他那兒得了消息又能怎麼樣?沒的叫他操心。不就是一夜麼,我去跪。他這會兒得沉住氣,倘或言行出格了,更叫皇上吃准了拿捏他。他也難,前有狼後有虎,有時候我想想,自己死了倒乾淨了。」

喪氣話說了一筐,該去還得去。一個晉了位的妃子,前陣子還心疼肝斷處處小心呵護,轉眼就罰到奉天殿前跪青磚去了,這反差太大,音樓覺得丟不起這人。幸虧是晚上,天將暗的時候人也不走動了,各處都下了鑰,只有大殿兩腋的石燈亭還有微微的亮。因為離得太遠,像個橘黃色的銅錢,顫抖著,在黑色的幕布上泛出模糊的光暈。

她不讓人往肖鐸面前傳,可他是幹什麼吃的?這宮掖甚至整個北京城,沒有一樣事能瞞得住他。人不在宮裡,消息照樣能夠遞過來。

曹春盎跑得氣喘吁吁,進了東廠胡同來不及和門上人搭話,麻溜竄進了衙門口。

時辰不早了,屋裡人卻還沒散。他乾爹坐在官帽椅裡,展開一張畫了押的供狀偏頭看,燈下的頸子拉出極漂亮的弧度,笑著誇贊底下檔頭,「做得好,一樁一樁慢慢清算,回頭砍了姓高的腦袋,給咱家掛到靈濟宮的旗桿兒上去。」

靈濟宮是西廠的廠署,聽這意思又是得了什麼好信兒了。屋裡人笑著應承,亂哄哄調侃上幾句,再順勢的奉承拍馬一番,等督主發了話,一個個按著刀靶兒去了。

曹春盎上前叫了聲乾爹,「宮裡出事兒了。」

他轉過頭來,臉上斂盡了笑容,「說!」

「皇上責怪端妃娘娘過問先頭主子爺的佛事,罰在奉天殿前跪一宿,要跪到明兒五更散朝才叫起來。」曹春盎咽著唾沫道,「娘娘不叫人傳話給乾爹,彤雲急得沒法兒,說主子病氣兒才散的,要是露天跪一晚上,明兒又該病倒了……乾爹您怎麼打算?」

他瞇眼看燈花,喃喃道:「這是給我下馬威呢!橫豎是要錢,要不著就為難她。我也瞧明白了,他慕容家的江山,想怎麼折騰全憑他。既然如此,我霸攬著做什麼惡人?明早同內閣協議,各省稅賦調高三成,這麼著來錢最快,連他都不在乎百姓死活,我一個當差的,我怕什麼!」

他起身要走,曹春盎忙攔住了,「乾爹這會兒進宮麼?皇上既然罰娘娘跪磚頭,邊上定然有人看守的,您這麼直剌剌去了,叫人什麼想頭?」

「什麼想頭?我是宮裡掌印,還過問不得麼?其實大家心知肚明,就算我眼下去,他未必會動我。」他語氣再平靜,裡頭風雷仍舊畢現。氣憤之下一掌摑開了桌上的山水茶盅,那茶盞匡地一聲撞在香幾上,茶水淋漓潑得滿地盡是。驚動了門外把守的番子,進來查看,見了這情形沒敢多嘴,復卻行退了出去。他在地心轉圈,略頓了下吩咐,「你去傳我的令,把東廠的人都散出去,連夜去敲那些富戶的大門……」想想不對,又叫住了,扶額歎氣,「我真是氣昏了頭,這麼做只會授人以柄。還是暫緩,等明兒天亮了再聽我示下,倘或自作主張了,這筆帳最後不知道算在誰的頭上。」

曹春盎道:「正是呢,乾爹這麼說嚇了兒子一跳。依兒子看,您暫且忍了吧!娘娘受罪就這一晚上,咬咬牙也就過去了,後頭咱們再想轍。於尊乾放著不使,白便宜了他。明兒復議後,富戶那頭籌錢的差使索性/交由西廠辦。那龜孫子急功近利,為了討好皇上,多沒屁/眼的事兒都幹得出來。他一出馬,還不雞飛狗跳天下大亂麼!等他把錢籌到,言官們彈劾的陳條也擬得差不多了。皇上是又想快活又不願意脫褲子,但凡這種情形,必定要推人出來頂缸,到時候咱們不費一兵一卒,照樣坐收漁翁之利,嘿嘿……」

滿口污言穢語,說得卻很有道理。肖鐸乜他一眼,出門看天,今晚星月全無,要她跪上整整一夜,到明早不知人還能不能瞧了。

眼下心急火燎進宮確實不太明智,別人舉槍等著,你往槍頭子上撞,就算那是個蠟槍頭,一不留神也容易弄傷自己,所以只有等著。

等著,等得他油裡煎熬似的。越等心裡怨恨越大,他和音樓的將來不知是個什麼結局,如果一直由慕容高鞏執掌乾坤,還能不能有真正團圓的一天?他早想明白了,要在一起,除了改朝換代別無他法。皇帝只知道他和音樓的私情,卻不知南苑已經虎視眈眈。自己不想做有負家國天下的事,可若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不得已也要想辦法自救。

極其難熬的一晚,他徹夜沒合眼,四更便整理了儀容進宮。掌印值房在慈寧宮以南,離奉天殿只隔著一條甬道兩堵高牆。他站在院子裡努力眺望,看不到,唯見晨曦之中紫色的一團霧靄。快了……時候快到了,他踱回值房裡,在案後坐了下來。靜靜坐著,窗紙漸漸泛了青,趨身吹滅油燈,屋裡仍舊昏沉朦朧。

迎他上朝的人在到了門外,細聲稟告,「老祖宗,是時候了。」

他站起來,撩袍出門,從夾道裡過去,進西朝房候旨。

西朝房是樞要,內閣的首輔和閣老們都在。東廠權傾朝野,自打他起復之後風頭更健,內閣的人見了他都要行禮參拜。他對外倒是一直溫文儒雅的,手段可以黑,嘴上卻客套光彩,進門和眾人讓禮,笑請諸位落座,對戶部尚書道:「皇上不看折子,那咱們就費些功夫,嘴上上奏也是一樣的。把今年的進項和開支細細的羅列一遍,也好讓聖上心裡有數。」他對插著袖子長長歎息,「咱們做臣子的,就是要為主子分憂。家國家國嘛,國也譬如一大家子,帳房上沒銀子,什麼都幹不動。今年的水澇、旱災、時疫、船務、軍需,明擺著的大頭,不說那些,光是黃河口決堤就花完了絲綢買賣的全部貨款。前兒主子提出來,要建個樓。按說這也是應當,從古至今,哪朝皇帝不興土木呢!可如今咱們兩手空空,我這頭是沒法子想了,各位呢?有什麼好主意沒有?」

說到錢,大伙兒都束手無策,國庫的充盈與否都要看百姓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嘛!只不過誰也不敢貿貿然提增加賦稅的事,鬧得不好就是個佞臣的大帽子。

他低頭沉默了會兒,「咱家知道大伙兒的憂慮,都不提,這事沒法解決。今兒朝議咱家開個頭,大家伙兒都附議吧!先過了這個坎兒,等財政好轉了再免稅,也是一樣。」

這是沒辦法的辦法,眾人自然諾諾稱是。

天街上響起了羊腸鞭,啪地一聲破空,激徹雲霄。眾臣手執笏板,整理衣冠,出門往奉天殿方向去。

他打頭走在第一個,上了御道放眼四處看,腳下從容,心裡已經滴淚成冰。終於在丹樨一角找到她。小小的身量,跪在那裡低垂著頭,應該是羞於見人,盡可能的縮成一團。一夜過來,精氣神都散盡了,就像個破布偶,離他不遠,他卻不能奔過去抱緊她。

他調過頭,渾身劇痛,只有咬牙把酸楚咽下去。那些大臣嘀嘀咕咕交頭接耳,在他聽來猶如凌遲。他死死攥緊笏板,邊角壓進肉裡,似乎這樣可以緩解胸腔的疼痛。不去看她,即便腿彎裡沒有力氣,也要昂首挺胸走完全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