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檻窗往外看,中路上太監打著傘送音閣過來。她披一件寶藍的鶴氅,乾淨的一張巴掌小臉未施粉黛,看上去氣色不大好。進門來細瞧更覺慘白得厲害,和平時判若兩人。上前向座上請安,本想說話的,看見帝姬便頓住了,拿腳尖搓著地,欲言又止。
音樓頗覺納罕,「姐姐這是怎麼了?受了什麼委屈麼?外頭冰天雪地的,看凍著了。」示意寶珠往爐膛裡加炭,努嘴道,「橫豎沒外人,姐姐在熏籠上坐著,暖暖身子罷!」
音閣道了謝,細長美麗的眼睛也不像往日那麼有神采了,怯怯看了帝姬一眼,勉強笑道:「長公主也在呢?」
帝姬點了點頭,直白道:「是啊,我也在。怎麼,庶福晉有體己話和端妃娘娘說?我在這裡不合時宜,就先告辭吧!」
她作勢站起來,音閣忙起身壓她坐下,「不不……長公主和娘娘交好,我原沒什麼要緊話,不過進宮來瞧瞧娘娘……」
早不來晚不來,偏南苑王進京了就來,裡頭必然有貓膩。音樓也不忙著追問她,她要是能憋住就不來這一遭了,故意的遠兜遠轉,笑道:「今兒這雪下得好,我做東,都別走,在我宮裡吃飯,下半晌湊上寶珠,咱們摸兩圈。」
帝姬自然是應承的,搓著手說:「許久不摸雀牌,手指頭都不活絡了。以前不沾邊兒還好些,自打跟你學會了,簡直像上了癮,晚上做夢還夢見呢!瞧瞧,都是你帶壞的。」
「怨我麼?」音樓笑道,「是誰死乞白賴要學,連晚上都不肯回去的?」
她們你來我往地戲謔,音閣到底忍不住了,卻也不說話,只是頻頻拿手絹掖眼睛。她這模樣,那頭兩個人終究不能再視而不見了,只得問她,「到底出了什麼事,哭得這樣,眼睛都要擦壞了。」音樓又吩咐底下小宮女打水來給她淨臉,從梳妝台上挑個粉盒子遞給她,口氣有些生硬,「姐姐別這樣,你到我這兒來哭,外人不知道的以為我欺負你。你有話就說,這麼半吞半含的,你不難受我都要難受了。」
音閣道是,挪過來在下首的圈椅裡坐定了,躑躅了下才道:「我們爺來京了,您聽說了麼?」
音樓哦了聲,「這個我倒沒聽說,來京做什麼呢?」
「冬至皇上要祭天地,年下要往朝廷進貢年貨,都是事兒。」音閣聲音漸次低下去,「可是……我這裡出了岔子,我們王爺跟前沒法交代了。」說完捧臉抽泣起來。
音樓和帝姬交換了下眼色,似乎這岔子不說也能料到七八分了。音樓歎了口氣道:「我也堪不破你到底遇著什麼難題了,我在深宮裡呆著,抬頭低頭只有噦鸞宮這麼大一塊地方,也幫不上你什麼忙。要不你說說,說出來咱們合計合計,出個主意倒是可行的。」
音閣漸漸止了哭,低頭搓弄衣帶,遲遲道:「我說出來怕叫你們笑話,昨兒身上不好,請大夫看了脈象,我……有了。」
大家都有點尷尬,帝姬嘟囔了句,「南苑王這三個月不是不在京裡嗎?哪兒來的孩子?」
其實也是有心戳脊梁骨,一個人造不出孩子來,還不是偷人偷來的麼!
音閣臊得兩頰通紅,扁著嘴道:「我是個女人,自己再多的主意也身不由己。娘娘,咱們嫡親的姊妹,您好歹替我想想法子。我昨兒知道了嚇得心都碎了,這種事兒……我可怎麼向王爺交代啊!」
音樓心裡都明白,她留在京裡是為了什麼?南苑王就差沒把她送給皇帝了,心照不宣的事,哪裡用得著哭哭啼啼!她數著念珠道,「我也想不出好辦法來,要不你找皇上,請萬歲爺聖裁?你瞧咱們女流之輩,誰也沒經歷過那個,冷不丁這麼一下子,真叫我摸不著邊兒。」
她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壓根不願意趟這趟渾水。音閣也不計較,轉而苦巴巴兒看著帝姬哀求:「長公主心眼兒最好,您就幫幫我吧!您對我們爺有恩,替我求個情,強過我說破嘴皮子。還有萬歲爺那裡……好歹是龍種,是去是留要聽主子意思。您是主子御妹,您替我討主子個示下,我給您立長生牌位,感激您一輩子。」
帝姬訝然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我一個沒出閣的姑娘,怎麼管你們這些事兒?」回過神來笑道,「我打從開蒙起嬤嬤就教授《女訓》、《女則》,裡頭的教條從來不敢忘記。如今連聽都是不應當的,更何況摻合進去!我想木已成舟了,說什麼都沒有用。孩子的事兒,你不言聲誰知道呢!皇上的子嗣不單薄,序了齒的統共有十一位。你這兒的……留不留全在你。」
音閣被她這麼一說倒說愣了,音樓要笑,忙端杯盞遮住了嘴。音閣進宮不是沖著她,八成是聽了南苑王的指派來和帝姬套近乎,恰好帝姬在她這兒,這才順道借著看她的名頭進來。他們裡頭爾虞我詐她不想理會,可是音閣懷孕,這倒是個好契機。音樓雖傻,也有靈光一現的時候。她閒閒捏著杯蓋兒看過去,音閣大約對晉位的事兒也很感興趣吧!便道:「我有個主意,或許能解燃眉之急。」
音閣轉過臉來看她,「請娘娘賜教。」
音樓道:「咱們一路走來,其實太多的陰差陽錯了。原本該進宮的是你,我頂替了,你只能嫁到宇文家。誰知道緣分天注定,兜了個大圈子又回來了。現在眼見你這樣,懷著身子東奔西跑的求周全,我心裡也不落忍。我瞧出來了,你和皇上是真有情。要不你去求求皇上,讓皇上把我的妃位騰出來給你,只要南苑王那裡不追究,宮裡的事兒,悄沒聲的就辦了,你說好不好?」
帝姬愕然瞪大眼睛瞧她,連音閣都有些意外,「這是大逆不道,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想。娘娘為我我知道,可是……皇上怎麼能答應……」
還是有松動的,到底沒哪個女人真正不計較名分。以皇帝昏庸的程度來說,當初的初衷也許早忘了。她往前挪了挪身子,「皇上心地良善,你同他哭鬧,他總會給你個說法的。本來這位置就該是你的,皇上心裡也有數。以前大伙兒都不認真計較,現下你有了身子,不替自己考慮,也不替龍種考慮麼?」
音閣並不知道音樓和肖鐸的關系,作為宇文良時的棋子,唯一的使命就是勾引皇帝,其中什麼利害她一概不通,也沒人把內情告訴她。初初是心儀宇文良時,那樣一個英挺的貴胄,又是自己的男人,是個女孩都愛的。正因為愛,什麼都無條件答應。後來見了皇帝,皇帝的溫柔體貼實在令人心醉,一個是藩王,一個卻是一國之君,高下立見。於是愛情轉移了,愛皇帝多過了南苑王,自己當然想求個好結局。
可是當真要奪音樓的位分,那不是與虎謀皮麼?她遲疑了很久,尤其這個建議是她自己提出的,危險性太大了,靠不住。
帝姬不聲不響,卻明白音樓打什麼算盤。也是的,她在宮裡這樣蹉跎歲月,能逃出生天是樁好事。這些日子和她相處,發現她實在不適合宮廷裡的生活,她和這個紫禁城格格不入,要不是頭頂上有把傘替她遮風擋雨,她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不過沒什麼心機的人,相處起來叫人放鬆,所以她喜歡她,寧願看見她自由,也不想見她枯萎在深宮中。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畢竟茲事體大,什麼都能緩,」帝姬瞥了音閣的肚子一眼,「皇嗣只怕等不得。且去試一試,成不成的再說吧!」
她們異口同聲,音閣不得不靜下心來好好考慮。未必要取代音樓,那麼多的位分,為什麼偏要眼熱一個端妃?皇帝說過愛她至深,這輩子不會再看上別人,那她何不把眼光放得更長遠些?受命於南苑王是不假,也要有自己的打算才好,總不能一直這樣偷摸下去吧!
好話不說二回,音樓全由她自己考慮。起身往牆上掛梅花消寒圖,回過頭笑道:「明兒就冬至了,肥過冬至瘦過年,那天上花園裡去,半道上看見幾十個太監運面。宮裡人口多,連著趕上三天餛飩皮才夠過節用的。」
帝姬道:「每年餛飩不算,還要吃鍋子、吃狗肉。說起狗肉,狗爺得打發人帶出去,冬至宮裡不養狗,一個不小心跑出去了,打死不論。」
音樓喲了聲,低頭看那只伏在腳踏邊上打盹的肥狗,在那大腦袋上摸了兩把,「這麼好的乖乖,打死可捨不得。」
音閣在旁應道:「我難得來,這狗也和我親,叫我帶出去吧,等過了節再送進來就是了。」
倒不是真的和誰親,這狗就是個人來瘋,見誰都搖尾巴。音樓說不成,「你懷著身子呢,萬一克撞了不好。回頭我讓人裝了籠子,太監們下值出宮帶到外頭寄放一天,也不礙事兒。」
音閣是真喜歡那只狗,上回叫人尋摸,天冷下的崽子少,裡頭挑不出好的來,就擱置了。這回聽說狗要送出去,自己心裡發熱,央道:「橫豎裝著籠子,它也不能胡天胡地亂跑。滿世界打狗呢,托付底下人倒放心?還是給我帶走吧,借我玩兒兩天就還你。」
她這麼粘纏,音樓沒辦法,看了帝姬一眼道:「你瞧著的,她硬要帶走,回頭狗闖了禍可別來找我。」
音閣見她松口喜出望外,什麼龍種、晉位全忘了,忙招呼人套上繩圈裝籠,笑道:「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就算叫它咬了我都不吭聲,反悔的是王八。」
就這麼收拾收拾,打發人提溜上就出宮去了。帝姬靠著肘墊子發笑,「她今兒進宮來是為的什麼?」
音樓心裡明白,為的就是讓她知道她哥子對不住南苑王,這會兒珠胎暗結了,南苑王何其無辜,遇上這種倒霉事兒,她這個做妹子的也該跟著感到愧對南苑王。
她笑了笑,「依你看,音閣會不會去和萬歲爺說?」
帝姬抻了抻裙上膝瀾道:「她如今在南苑王身邊待不成了,皇上再不管她,往後日子可難捱。她又不傻,不見得真撬你牆角,鬧著要晉位是肯定的。」
音樓往外看,雪沫子靜靜地下,倒不甚大,細而密集。一個宮婢端著紅漆盆跨過門檻,腳後跟一抬,撩起了半幅裙擺,出了宮門冒雪往夾道裡去了。
音閣這回沒乘轎子,因著皇上在西苑,她進宮也光明正大不怕人瞧見。南方雪少,不像北方常見,她有這好興致自己走上幾步,並蒂蓮花繡鞋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她笑著,恍惚回到了童年。跟著父親的烏篷船走親訪友,途中遇上了風雪,忘了是哪個渡口了,總之停了兩天,她還專程上岸堆了個雪人。
穿過御花園的時候也愛挑雪厚的地方走,她身邊的婢女怕她摔著,兩腋緊緊攙著不放。太監們抬著狗籠子跟在身後,狗爺不習慣被關著,在裡頭嗚嗚吹狗螺。她回身看,掩嘴笑道:「可憐見的,關在裡頭舒展不開筋骨。」吩咐太監,「把籠子打開,繩頭兒給我,我牽著它溜溜,不會有事兒的。」
太監們有些為難,她立馬板起了臉,底下人沒辦法,只得把狗放出來,把牽繩交到了她手裡。
叭兒狗塊頭不算大,渾身的毛長,直垂到雪地裡,走起來屁股帶扭,十分的有趣。她牽著慢慢走,走得好好的,狗爺突然對著一個方向吠起來,她轉過頭看,不遠處站了兩位華服美人,是皇後和貴妃,正帶著幾個宮女踏雪尋梅。
要說狗,大概也有對付和不對付的人。平時老實溫馴,今天不知怎麼呲牙咧嘴起來。音閣怕它撲上去,狠狠攥住了繩子,一頭叫著它的名字,一頭蹲下來安撫。太監們見勢不妙忙把狗關回了籠子裡,黑布簾子往下一放,終於讓它安靜下來。音閣正要蹲身請安,卻聽那頭皇後身邊女官道:「果真什麼人養什麼狗,沖誰都敢亂叫的!主子沒嚇著吧?」
皇後吊著嘴角一笑,「不打緊,一只畜生罷了,還和它計較不成?」
皇後姓張,皇帝為王時就封了福王妃,出身很有根底。本來是個韜光養晦的人,可皇帝近來的反常令她很不稱意,加上聽說音閣幾乎隨王伴駕,便覺得皇帝一切的荒唐舉動全是這狐媚子攛掇的,不由咬牙切齒地恨起來。說話也就沒以往那麼圓融了,頗有點指桑罵槐的意思。
音閣懷了龍種後自覺身份不同,被她們這樣夾槍帶棒的數落,哪裡擔待得住!本來要見禮的,禮也不見了,斂了裙角兜天一個白眼,轉身就走她的道兒。
有時候觸怒一個人不需要說話,只需一個動作、一種姿態。皇後見她這樣倨傲怒火中燒,高聲道:「站著!你是什麼人,見了本宮怎麼不行禮?這皇宮大內是市集還是菜園子,由得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看來是槓上了,音閣也作好了准備,礙於不能落人口實,潦草蹲了一安,「見過兩位娘娘。」皇後貴妃不分,統稱娘娘,就說明沒把這個皇後放在眼裡。
貴妃是精明人,有意在皇後跟前敲缸沿:「這不是南苑王的庶福晉嗎?中秋宴上見過一面的,瞧著滿周全的人,怎麼形容兒這麼輕佻怠慢?」
皇後微錯著牙哂笑:「我是不大明白那些蠻子的稱呼,單知道福晉就是咱們說的王妃,卻不明白什麼叫庶福晉。後來問人,原來庶福晉連個側妃都不是,不過是排不上名的妾。咱們主子愛稀罕巴物兒,不是瞧上先帝才人,就是和藩王的小妾對上了眼。尤其這兩位還是出自同一家子,你說怪誕不怪誕?」
貴妃點到即止,掖著兩手不說話,含笑瞇眼看人。音閣驕矜的脾氣發作起來控制不住,腦子一熱便陰陽怪氣接了話頭,「可不是麼,皇上放著鳳凰不捧,偏兜搭我這樣的,可見有些人連小妾都不如。」
這話過了,一國之母豈能容人這樣放肆,厲聲對身邊女官道:「去,教教她規矩!再打發人傳笞杖來,回老佛爺一聲,我今兒要清君側,誰也不許攔著我。」
音閣沒想到她絲毫不讓皇帝面子,慌亂之中臉上挨了兩下,直打得她眼冒金星,下盤不穩跌坐在地。還沒鬧清原委,兩條臂膀被人叉了起來。皇後傳了笞杖,要把她往中正殿拖。她跟前婢女駭然抱住了她的雙腿,回首告饒道:「娘娘息怒,萬萬打不得,我們主子肚裡有龍種,倘或有個好歹,誰都吃罪不起啊娘娘!」
這麼一來皇後愣住了,大鄴宮裡最忌諱殘害皇嗣,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只要事情做下了,最後只有進昭獄大牢的下場。她雖是皇後,也不敢隨意犯險,看這賤人披頭散發模樣,兩邊臉頰又紅又腫,自己氣也撒得差不多了,便命人把她放了,居高臨下道:「本宮今兒給你教訓,教你什麼是尊卑有別,不怕你上皇上那兒告黑狀。既然你有了龍種,姑且饒你一命。往後好自為之,再犯在本宮手裡,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音閣伏在雪地裡,只見幾雙鳳紋繡鞋從面前佯佯而過,她哭得倒不過氣來。婢女上前攙她被她推開了,也不修邊幅,狼狽地沖出了宮,直奔西苑面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