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孤骨難臥

皇帝給他們騰地方,這種境況誰敢順桿兒爬?都是聰明人,心裡明白,表面上皇帝是走了,沒准哪個角落裡就有雙眼睛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

肖鐸癡癡看著她,心裡像刀割似的,雖不能觸碰,視線卻隔不斷。她怎麼成了這模樣?繼續下去是不是要被折磨死了?他想過千種辦法,可惜謀劃起來都需要時間。

他從來不願意承認自己無能,這回卻不得不低頭了。一個筋斗翻出去,以為到了天邊,沒想到依舊在如來佛手心裡攥著。原來他什麼都給不了她,她明明是個簡單快樂的人,遇上他,陷進這樣一場孽愛,把她消耗得不成人形。

他努力控制自己,輕聲道:「娘娘保重鳳體,承乾宮裡必定是有暗鬼,臣會盡一切所能還娘娘太平,請娘娘放心。」

她連看都沒有看他,也不說話,眼神仍然愣愣地,只有豆大的眼淚從眼角滔滔落下來。

即便只是聽見他的聲音,也可慰相思之苦。她心裡煎熬,但是萬萬不能在這時候功虧一簣。她發作得莫名其妙,皇帝難免起疑。音樓覺得自己這回是在圖謀大計,從來沒有那麼意志堅定過,她要把計劃付諸行動。未來得自己爭取,在宮裡傻等著不是事兒,單靠他外頭使勁,什麼時候才是個頭?裡應外合可以把成功機率最大化,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如果能瞞過他,就能瞞過天下人,她願意試試。

肖鐸得不到她回應,但是看見她的眼淚,他知道她權衡了利害,不是不想,是不能。她的神識清明,無奈咫尺天涯,當真只差五步遠,沒法對視沒法說話,她的心裡必定和他一樣痛苦。

人經歷坎坷才會變得成熟,從南下到現在,裡頭不滿一年,那麼多的困難重重,迫使她成長。所有的審慎都是拿一捧又一捧的眼淚換來的,他覺得愧對她,她還年輕,看過錦繡成堆,品嘗過榮華富貴,如今只剩下滿腹的苦澀。

她的腕子上還纏著他送她的伽楠念珠,蜜蠟墜角是從他的手串上摘去的。她從來沒有忘記,一直把他藏在心裡。他鼻子發酸,很快轉過身去,既然無法交談就散了,單是定眼瞧著,傳到皇帝耳朵裡又生禍端。

國師的手段果然頗高,他開了壇,皇后的症候減輕了。起先咬緊牙關不認人,現在緩過勁來,就是疲累,臥在床上不肯動彈。問她之前的種種,她都想不起來了。

不過也可能是冤魂太厲害,好一陣壞一陣,似乎不得根治。皇帝一來她就念央兒,「糊車糊馬,再要兩個童男童女。榮王還沒娶媳婦呢,哭著鬧著要王妃。朝裡有誰家死了閨女?我拿體己出來,給他配門陰親,他就不來纏我了。」

久病床前尚且無孝子,她鬧多了,皇帝也有點受不了她。去請太后示下,太后聽了只管歎氣,「可憐見的,怎麼弄得這樣兒!咱們大鄴歷來的國母,沒有一個這麼狼狽的,話傳出去叫人笑死。一個皇后,缺了神明護佑,倒叫惡鬼纏上了,可見她八字輕,沒有做皇后的命。現如今宮裡草木皆兵,底下妃嬪們天還沒黑就不敢走動了,這種事兒何嘗有過?治家不嚴,下去了也沒臉見祖宗。依著我,皇后還是挪出坤寧宮吧,找個地方靜養,興許離了那裡,人就好起來了。」

皇后移宮,意思很明確,就是要廢。皇帝心頭擰了十八個結,現在看來騰地方肯定對她有好處,有時候人就是心魔擺不脫,未必真有鬼來找她麻煩。可是要廢她,他下不了這決心。題外話先不論,自己在她身上多少也花了心思,想過既往不咎過日子,真把她拽下來,就像煙灰灑在風裡,什麼都沒了。

他皺起眉頭,「後宮無小事,何況是皇后出了岔子。罷了,此事暫且不議,近來動蕩,兒子不孝,連累母后也擔驚受怕。東廠那裡已經著手調查了,不管它是鬼是佛,只要敢露面,就打它個原形畢露。母后寬懷,保重自己身子要緊。那些事交給肖鐸去辦,他總有法子查個水落石出的。」

太后點頭,「不管查沒查出來,法事還是要做的,也一並交給他吧!我有了年紀,實在經不得這些,總是沒頭緒,這宮裡也住不下去了。」一面說一面撥弄著菩提,起身往佛堂念經去了。

清明很快就到,宮裡管這天叫鬼日子,平時不許燒紙的,今天有特例。各宮的主位早早讓太監准備好了蠟燭高錢,宮門一開就在檻外祭奠焚化,偌大個紫禁城,處處煙霧彌漫,也算一道奇景。

皇后照例每天一鬧,比方好好的,抽冷子哆嗦一下,馬上立起兩個眼睛就罵人。太醫束手無策,國師也束手無策。承乾宮請高僧超度過,宮裡似乎是乾淨了,但是皇后依然故我,照國師的說法是陰魂找到了宿主,就像個流浪的人遇見一所無人看管的宅院,住進去可再也不願意出來了。換句話說,真正的皇后只怕被排擠在外了,裡面的人可能是邵貴妃,也可能是榮王。

皇帝畢竟心虛,零零碎碎的消息聽得多了,信以為真。他的帝位是從榮王手裡奪來的,他們母子相繼被他下令處死,陰司裡的債,討要起來快,想到這些很有些懼怕。漸漸便來得稀松了。但是皇后的位分依然不可動搖,就算是死,音樓也得死在坤位上。帶著點賭氣性質,自己的東西寧願爛在手裡,也絕不輕易撒開。

後宮不得太平,政局上又出了紕漏。大小琉球百余年前起依附大鄴,每年進貢從不懈怠。近年來大鄴國運萎靡,這些屬國便開始蠢蠢欲動。大鄴同外邦的絲銀往來全靠海上,琉球傍海而建,滋生出一批倭寇來,專劫官船,搶奪貨銀。皇帝是太平皇帝,遇見這種問題措手不及。內閣官員有的主戰,有的支持談判,肖鐸極力主張開戰,泱泱大國,豈容宵小侵犯。但是打仗要大筆軍需,細談之下他又溜肩了,財政一問三不知,存心站乾岸。

好啊,貓有貓道,狗有狗道,他是趁火打劫,想逼他就范麼?皇帝很生氣,偏不信缺了他不能成事,於是召集內閣連夜商議,議來議去,最後決定派使節議和。兩國相交,不動干戈最好,倘或這條路走不通,也爭取到時間來湊銀子。

前朝如何天翻地覆音樓都管不了了,如今坤寧宮切斷了和外面的一切聯系,只要火候到了,她的努力就會有回報。

寶珠端著鈴鐺盅來,看她蹲踞在地上便喚她,「主子,我叫人燉了甜棗羹,您來進些,吃飽了才有力氣折騰。」

她扒開青磚,從底下掏出個金漆鳳紋包鐵釘匣子,小心翼翼打開來看,裡頭手絹包的筒戒還在,大大松了口氣。

他說過見物如見人,她把戒指舉著,就光細細地看,戒面上纏枝紋環繞,那麼精美的做工,一看就聯想起他那副趾高氣揚的模樣。她失笑,壞脾氣,人又矯情,可是她那麼愛,不管他的善與惡,對她來說都值得珍藏。她卷起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坐回炕頭,套在自己中指上,並起五指端詳,看著看著眼淚氤氳了臉頰。

心裡暗潮洶湧,總不能叫人看得太透徹。她掖了掖臉,轉頭問,「外面有什麼消息沒有?」

寶珠道:「都是內廷伺候的下等太監,傳的話也靠不住。說是朝廷要和琉球開戰了,督主撂手不管,皇上正忙著和內閣商議對策呢!」

她遲遲嗯了聲,「是不該管,給人擦屁股,最後還落不著好,何苦呢!」看了鈴鐺盅一眼,顯然沒什麼胃口,擺手道,「先擱著吧,過會子餓了再吃。我這裡沒事兒了,你去歇著吧!」

她總是夜深人靜時把那個筒戒翻出來看,睹物思人也算是種慰藉。寶珠不知道怎麼勸她,叫她一個人待著才是最好的吧!便道個是,退出偏殿帶上了隔扇門。

音樓倚著引枕,把那筒戒壓在嘴唇上,喃喃道:「再等一陣子,就快是時候了……你不知道我裝瘋裝得有多累,可是為了能從坤寧宮出去,累點也值得。現在想想,皇上封我為后,好像也不是件壞事。不破不立,不止不行,索性壞到極處,或許就柳暗花明了。」她笑著,眼淚蓄得太滿,不小心一漾就潑灑出來,「但是在我移宮前你要好好的,我不想失之交臂,我要和你在一起——生生世世在一起。」

轉眼谷雨,雨生百谷,一年最好的時節。

眼巴巴地盼著,彤雲說過的,到了谷雨就來看她。大約是臨產了,著了床沒法給她寫信,按理一個多月前就該生孩子了,也不知是男是女,母子是否都平安。

可能是算的日子有出入,時間過去好幾天,一直沒等到她來。音樓著急了,怕她出什麼意外,沒事的時候到月台上轉一圈。春天的日光很新鮮,照得久了臉上**辣的。她拿團扇擋住頭頂上那一片,瞇覷著眼眺望,宮樓深遠,黃琉璃瓦上萬點金光閃耀,一縱一縱,像小時候拿瓦片在河面上玩的打水漂。正出神,聽見四六咋咋呼呼從外面喊進來,在台根下仰脖道:「娘娘快瞧誰來了!」

音樓順著看過去,宮門上小太監領進來一個人,穿著八團喜相逢比甲,人很富態,腳步倒是輕盈的。她順著台階走下去,定眼細瞧,原來念誰誰到,是彤雲回來了!

她喜出望外,上去攜了她的手,上下打量一通,她養得不錯,珠圓玉潤,益發透出一種風韻來。

彤雲笑著蹲安,「給皇后娘娘請安,我在外一直記掛您,今兒可算見著了,主子好麼?」

好不好的,就那麼回事。主僕倆吞聲飲泣,哭了一陣音樓才想起來,低聲道:「剛生了孩子的不能流眼淚,仔細傷了眼睛。」拉著她往殿內引,很久沒這麼歡喜了,她樂得坐不住,親自捧果盤來,趨身問她,「生的什麼?孩子好麼?」

彤雲笑了笑,「是個男孩兒,落地八斤重,了得,可要了我的命了。」言罷略頓一下,嘴角直往下撇,「據說挺好,我迷迷糊糊聽見他放聲兒,嗓門響亮,料著是個齊全孩子。可惜了我那會兒累壞了,沒來得及看他一眼,連長得什麼樣都不知道,就給奶媽子抱走了。」

她這麼說,音樓有點訕訕的。都是因為她,叫彤雲受這麼多苦,臨了連孩子的面都見不著。肖鐸這上頭態度很鮮明,他信不過任何人,手上必須捏著點東西才能放心。音樓知道這樣很殘酷,她不敢問彤雲恨不恨,其實不用問,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就這麼給人帶走了,誰能不恨呢!她只管低頭揉捏她的手,囁嚅道:「我都沒臉見你,把你禍害成這樣,你要怨就怨我吧,別恨他。」

彤雲歎了口氣,「真冤孽啊,您向著他,自己都大包大攬了。我心裡明白,要不是您替我求情,我連活著都不能夠,還有什麼可怨的!孩子帶走就帶走吧,讓他去別處過普通人的日子,沒什麼不好的。咱們和皇宮打交道,誰過得快活了?所以我雖捨不得,到底得放下。兒子救了媽/的命,誰也不虧欠誰,只怪緣分淺。」她說著卻又哭了,「可是主子,我雖然這麼勸自己,要想明白不容易。我夜裡做夢還夢見他,他出娘胎,我連抱都沒抱過他一回。所以我是想求主子個恩典,如果將來您和督主能遠走高飛,臨走能不能把孩子的下落告訴我?我要去找他,就算在天邊,只要能帶著他,哪怕不回大鄴我也甘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