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下冊·曾經滄海難為水

  大四,少了許多公共課,晚上總是很無聊。寢室眾人愛逛街,阿衡喜靜,一個人跑操場。

  一圈,兩圈,三圈……

  四百米的標準環形,春季的夜,大開的四角明燈,連草的搖擺都能看清。

  有些東西,悶在心裡,時間長了,原來不會成患,只會,蒸發。

  跑完,呈「大」字,整個人趴在草地上。

  旁邊很多戀人愛看星星看月亮,親愛的好美好美。她卻低頭望著草叢中的蟈蟈,捉了幾隻,用青草穿好送給在在。

  「我逮的,借給你玩,不要總悶在家裡。」她用手揉著他的髮,再也沒有的溫柔。

  那個少年用手捏著蟈蟈,溫和笑著。

  她看他總是像在照鏡子,表情、語氣、姿態、秉性都如出一轍,波瀾不驚,如同一杯溫水。

  她想起自己來雲在公寓的目的,拿出一疊宣紙遞給他。

  雲在愣,問:「這是什麼?」

  阿衡說:「上面是我摹的一些佛偈,基本的楷體,你拿著練練字。這麼大的孩子了,字寫得不像話,我和阿爸小時候慣你,你說不愛練字就不練,結果這個字……」

  她翻翻他做的筆記,字跡潦草閒散,鬼畫符似的。阿衡皺眉,好笑又無奈。

  雲在拿起宣紙,厚厚一沓,清新工整,一筆一畫,正適合練字。

  他遲疑,問她:「就為了讓我練字?」

  阿衡想了想,微笑:「順便磨磨性子。你還小,思想有些偏差,練字修身養性,大有裨益。」

  這話,不可謂不含蓄。

  阿衡心中隱隱有憂患。前些日子她問在在思爾怎麼樣,心中可有好感,結果這少年卻說:「溫思爾眼太大,個子太低,唇不夠薄,眉毛不像遠山。」

  她聽了,皺皺眉卻沒說什麼,連夜趕了一些字送了過來。

  雲在是個極聰明的孩子,看著字帖,溫和地說:「我會好好練的,阿姐。」

  寢室小五過生日,垂涎美色,除了寢室的人,還順道請了雲在。美其名曰:你弟弟就是我弟弟,當然如果你願意讓他當我男人我也不介意。

  四五月的天,大家圍在一起吃蛋糕。小五是壽星,囂張得不行,灌了大家很多酒,白的啤的,連阿衡這樣好酒量的都有些頭暈眼花。

  雲在身體不好忌喝酒,該他喝的阿衡一律含笑擋完。

  小五喝醉了,痴痴摸著阿衡的臉噘嘴:「這樣的姐姐上哪兒找,我也想要。」

  雲在彎彎眼:「我情願你是我姐。」

  小五眼睛亮晶晶的:「瞅瞅孩子嘴多甜,多會說話。好,再喝一杯!」又遞過滿滿一杯白酒。

  雲在依舊笑,阿衡無奈,抽搐,接過酒低頭喝完。

  散場的時候,208寢室的人基本都醉了。小五醉得最厲害,站不穩了,卻抱著阿衡直親孩子臉頰,說:「我們阿衡,一定要幸福來著。」

  阿衡笑,臉紅撲撲的,點頭「嗯」。

  小五指著她:「晚上不許偷哭,知道不?」

  阿衡笑,臉依舊紅撲撲的:「我什麼時候偷哭了?」

  小五撇嘴:「每天床都在顫,枕頭都濕了,以為我們是傻子啊?」

  無影清醒了一些,拽著小五:「胡說什麼呢!」然後對雲在說,「你陪你姐逛會兒散散酒,我們先帶小五回去睡覺。」

  雲在點頭。

  阿衡喝得不少,醉了還是不太愛說話的樣子,只咧著小嘴笑呵呵地向大家揮手。

  他伸指牽她的手,她沒有拒絕,指著霓虹燈,說:「在在在在,咱們小時候哪有這麼好看的東西哇。」

  他笑著說是啊是啊,溫柔秀雅,伸指,十指相扣。

  與她。

  阿衡低頭看到兩人的手,呵呵,用另一隻手捏雲在的臉頰:「再讓你牽最後一次。雲在,你長大了,不能再像個小孩子了,知道嗎你?」

  他點頭:「嗯嗯,我知道。」

  我知道你小時候沒有偷吃白糖糕;我知道你寫大字時沒有偷懶;我知道你沒有打碎阿爸的硯台;我知道你沒有偷偷羨慕我碗裡的五花肉;我知道你早就長大了……我都知道。

  他說:「雲衡,我知道的,你又還記得多少呢?」

  阿衡呵呵笑:「我記得,我們在在可厲害了,把隔壁提親的李阿哥用藥罐給砸走了。」

  雲在笑:「你記錯了,不是藥罐,是藥爐。」

  阿衡仰著小臉望天:「胡說,我明明記得是藥罐。」

  雲在嘆氣:「你確實記錯了,因為那個藥爐是你平時給我熬藥用的。」

  阿衡摸鼻子:「我說怎麼不對勁,藥罐這麼脆,怎麼當時沒砸碎,原來是記錯了。」

  雲在笑了笑,握緊她的手卻沒有說話。

  他記得清楚的何止這一件。

  鄰居惡意的風言風語,父母無意的說漏嘴讓他早就清楚,所謂阿衡,從不是他的親姐姐。

  自己活不長,十三歲的時候已經像個耄耋老者,每天只有兩三個小時的光景醒來,其餘大半都在她懷中沉睡。

  即使少年時有什麼懵懂的心思,也都被病痛耗得消失殆盡。

  有人上門提親說要娶阿衡,只拿了一吊豬肉和一萬塊錢,說用這錢給他看病。他當時五內俱焚,病者哀思,一痛貧者賣姊,二痛喜歡一個人卻沒有資格喜歡。

  痛上加痛,那時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滾下了床爬到給他保命用的藥爐面前,用盡所有的力氣砸向那人,想著死了一了百了。

  過了幾天卻來了一輛車,一個人。

  然後,把他的阿衡帶走了。

  因為賣姐的屈辱,他在醫院總是想不出活著死了又有多大的區別。醫生對他說手術做不好會喪命,他卻高興了,因為生死關頭,阿衡總會來看他的。見她一面,死了,似乎也沒什麼遺憾了。

  可是,她卻不肯來。她的母親說阿衡外面求學,諸多不便。

  阿媽急了,不知自己說錯話,連名帶姓橫下心一句:「能不能讓雲衡接電話?」

  對方卻說:「阿衡姓溫。你們想要多少錢?不要再糾纏了。」

  阿衡姓溫。

  想要多少錢呢?

  多少錢才夠雲在再買一個叫雲衡的阿姐呢?

  他心痛得連吐出來都嫌不快,上手術台之前昏昏沉沉,只想著八個字:無價之寶,哪裡能買?

  所幸,活了下來。

  所幸,遇到一個有眼無珠的男人。

  那人初見,看他很久,單刀直入,你認不認得一個叫雲在的人?

  二見,直言,有一女子對自己用情極深,甩都甩不掉,姓溫名衡,問他可有辦法解憂?

  三見,他試探,用了低賤的三十萬。那人卻毫不猶豫,甩手賤棄他求之不得的阿姐。

  那個人,相貌極美,心如毒蠍,喜與人親近。

  交談聊天,慣常,咫尺之距。

  他叫,言希。

  阿衡五一回了一趟家。

  思莞公司一切也都上了軌道,和女朋友感情升溫,多半是定了,可惜溫老咬緊牙關不鬆口。

  辛達夷一直不交女朋友,辛老爺子急了,把阿衡喊回家裡:「我說阿衡,我們家的那個小崽子一直不談戀愛,身邊就你一個姑娘,他是不是暗戀你不敢說啊?」

  阿衡:「是啊是啊,他暗戀我。」

  轉眼,逮住辛達夷,要笑不笑:「達夷,我什麼時候得罪你了?你拿我當擋箭牌。」

  辛達夷也挺愁:「阿衡反正你現在沒男朋友,要不,咱們演出戲,先寬寬我家老爺子的心。」

  Mary冷笑,眼角要撩到天上。

  阿衡黑線:「我媽也挺愁,你怎麼不說讓陳倦跟我回家,寬寬我媽的心?」

  你們倆公公鬧騰,搭上別人,缺不缺德。

  Mary猛點頭:「成啊阿衡,我就愛你,咱倆成了,你給我生個兒子,我給你買寶馬。」

  阿衡說:「別,你給我生個閨女,我就給你買寶馬怎麼樣?」

  Mary訕笑:「咱沒那功能不是?」

  阿衡嘆氣:「你們都多大,什麼輕重緩急分不出來,要是真有感情,就爭取辛爺爺的同意……」

  辛達夷抹淚:「你就官方你就沒同情心吧溫衡,信不信我說我喜歡一個人妖,我爺拿他偷藏的公家的手榴彈扔死我?」

  阿衡說:「我信,我爺也有幾枚,萬不得已,準備轟了溫思莞和他女朋友。」

  Mary卻怒,拿榴梿砸達夷:「你他媽才人妖,啊,不對,人獸!不行,分手,老娘不跟你過了!」

  辛達夷:「成啊,分手,把公司我的兩千萬還我。」

  Mary:「我呸,你要不要臉,那是你的錢嗎?要還也是還言希!阿衡,沒事兒哈,我多提幾遍你就沒感覺了。對,還也是還言希,跟你有毛關係?再說了,這年頭,誰離了誰還不能活啊?連阿衡都跟言希掰了,失戀沒關係啊乖,阿衡我陪你喝酒。那啥,辛達夷,老娘會怕你?」

  阿衡無語。

  辛達夷:「我靠,老子娶了個什麼媳婦兒啊娘的,怎麼這麼不會說話,能在阿衡面前提言希嗎?你有沒腦子?就算提,你提一次言希就算了,你還提兩次言希,你說你老提言希,讓人孩子怎麼受得了,就算受得了,你能一直提言希嗎?」

  阿衡:「……」

  話說,一日,辛達夷、陳倦賠罪,請阿衡看電影,為啥,大家都清楚,我不說了。

  看的電影叫《致命ID》,講的是一個人精神分裂,比言龍子還牛,總共有十重人格,而且十重人格能同時出現,互相廝殺,最後最壞的那個人格戰勝其他九個人格的十分牛掰的故事。

  於是,不知道你們能不能聽懂,反正,阿衡是沒看懂。

  於是,這孩子一直啃爆米花,啃啃啃,身旁倆賤人一直埋著頭,嗯嗯啊啊,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最後,孩子憤怒了,見過沒誠意的,沒見過這麼沒誠意的,請人看電影,難道還買一贈一,順帶真人男男舌吻秀的啊啊啊啊啊啊啊!

  奶奶的。

  辛姨媽,你奶奶的。

  陳肉絲,你奶奶的。

  最後可樂喝得太多,阿衡憋不住就去了廁所。回來時路太黑,走到VIP區,一不小心踩人腳上,一歪身子,栽倒在某觀眾身上。

  那人說你沒長眼睛啊,聲音很耳熟。

  然後,她想站起來,電影剛好結束,人群轟地往外湧。

  他遲疑了,三秒後,卻緊緊地把她抱在了懷裡,很久很久。

  空曠黑暗的空間,除了喧鬧,還是喧鬧。

  沒有光明,沒有真相。

  電影,謝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