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猜猜誰回來了?居然是尼克·鄧恩,布魯克林聚會上結識的男孩,在糖雲中與我接吻的男孩,那個突然不見了蹤影玩消失的男孩。整整八個月零兩個星期再加幾天,這個人壓根兒沒有一絲音訊,隨後卻又突然憑空冒了出來,彷彿失蹤的一幕本就是計劃中的一步——真相是:原來他弄丟了我的電話號碼。當時他的手機碰巧沒了電,因此他把我的號碼寫到了一張便箋紙上,接著把便箋紙塞到了自己的仔褲口袋裏,又把仔褲塞進了洗衣機,結果把便箋紙洗成了一團旋風狀的紙漿。他千方百計想要從那團紙糊中拿回我的號碼,卻只能讀出一個三和一個八(這是男方的說法)。
隨後他被埋在了一大堆鋪天蓋地的工作中,誰料到眨眼間就到了三月,那時候再要回頭找我可就不太好意思了(也是男方的說法)。
不消說,當時我簡直火冒三丈,為這件事生了一肚子氣,不過現在氣倒是已經消了。讓我先來講講事情的經過吧(這是女方的說法):時間是今天,九月的勁風陣陣刮來,我正沿著第七大道漫步,邊走邊盯著街邊的美食琢磨著——一碟碟香瓜、蜜瓜、甜瓜擺在冰上,彷彿是當天最新捕獲的野味。這時我感覺到一個男人正尾隨在我的身後,便用眼角的餘光瞥了瞥他,一眼認出了此人。是他,是那個令人心動的男孩,我就是為他寫下了「我遇到了一個男孩」這句話!
我並未停下腳步,只是扭過臉對他說:
(A)我認識閣下嗎?(此話要有一副女王腔調,擺出幾分挑釁之意。)
(B)哇噢,見到你真開心!(此話要有一副受氣包腔調,擺出幾分倒貼的架勢。)
(C)去你媽的。(此話要有一副怨婦腔調,擺出幾分咄咄逼人的勁頭。)
(D)嗯,尼克你還真是不著急呀,對吧?(此話要有一副從容不迫的腔調,擺出幾分古靈精怪、輕鬆詼諧的架勢。)
答案:D
現在我們成了情侶,一切甜蜜蜜呀甜蜜蜜,就這麼簡單。
這個時機來得真有意思,如果願意承認的話,簡直算得上吉祥如意(反正我就承認這一點)。就在昨天晚上,我的父母剛為他們的書開了一個聚會,書名叫作「小魔女愛咪大喜之日」——沒錯,這一回蘭德和瑪麗貝思兩位作家實在忍不住了,他們給不了自己的女兒一段姻緣,於是他們給書中與女兒同名的人物安排了一位丈夫!是的,在第二十冊裡,「小魔女愛咪」就要結婚了!吔……可是沒有人在乎,沒有人願意眼見著「小魔女愛咪」一步步長大,我自己尤其不願意。讓人家「小魔女愛咪」繼續穿著及膝短襪,在頭髮上綁一條絲帶吧;讓我一步一步地長大,不要受到「小魔女愛咪」的約束,儘管「小魔女愛咪」是個活在書中的我,儘管我原本該是那副模樣。
但「小魔女愛咪」畢竟是艾略特一家的金飯碗,我們全家靠她賺了不少鈔票,因此我可不能小氣,不把她的天作之合給她。不消說,「小魔女愛咪」在書中嫁給了「巧匠安迪」,他們就像我的父母一樣幸福美滿。
不過話說回來,出版商給本期圖書下的訂單少得令人難以置信,讓人不由得有些心慌。在20世紀80年代,《小魔女愛咪》的新書首印數一般為十萬冊,現在卻落到了區區一萬冊。相比之下,這次的新書發佈會也沒勁透了,壓根兒不搭調。該虛擬人物一出生就是個早熟的六齡女童,現在是個而立之年卻還一副娃娃腔的準新娘,你要怎麼給她辦宴會?(「哎呀,」愛咪心道,「要是不合他的意,我那親愛的未婚夫就會搖身變成一個牢騷鬼……」這句可是書裡的原話——整本書從頭到尾害得我想衝著愛咪那傻氣十足、冰清玉潔的私處狠狠揮上一拳。)該書是一部懷舊之作,目標買主是跟「小魔女愛咪」一同成長的姑娘們,但我實在不覺得會有人想讀那本書。當然,我倒是讀過了,我祝該書一路好運……還不止祝了一次。蘭德和瑪麗貝思擔心「小魔女愛咪」的姻緣戳中了我的心窩,誰讓他們的女兒還一直小姑獨處呢。(「舉例來說,我就不覺得姑娘們應該在三十五歲前結婚。」我的媽媽說道。話說回來,她自己嫁給我父親時才二十三歲。)
我的父母總擔心我會跟「小魔女愛咪」鬧彆扭,他們總是告訴我不要從「小魔女愛咪」身上挖掘深意,但我還是不禁注意到一點:每當我把某件事搞砸的時候,愛咪卻會交上一份漂亮的成績單。我在十二歲時終於放棄了小提琴,愛咪卻在接下來的一本書裡當上了音樂神童;(「哎呀,練小提琴是蠻辛苦,但要提高技藝必須吃得了苦!」書裡說。)我在十六歲時為了與朋友一起去海灘度週末將青少年網球錦標賽拋到了九霄雲外,愛咪卻認真投入了這項運動(「哎呀,我知道跟朋友們一起玩是多麼有趣,但如果我缺席比賽的話,我自己和大家不都會失望嗎」),這一點曾經氣得我火冒三丈,但等我去了哈佛大學(愛咪則又一次明智地選擇了我父母的母校),我決定犯不著用這種事害自己煩心。我的父母乃是堂堂兩位兒童心理學家,卻選擇了這種以退為進的形式向他們的孩子開炮,這件事不僅算得上糟糕,也堪稱又傻又怪,還有幾分荒唐。既然如此,那就這樣吧。
這次新書發佈會跟那本新書一樣神經兮兮:宴會設在「聯合廣場」附近的「藍夜」,這家燈影朦朧的沙龍擺設著靠背扶手椅和裝飾藝術風格的鏡子,意圖是讓顧客感覺自己恍然間變成了靈氣十足的年輕人。侍者們一個個擺著裝腔作勢的微笑,手裡舉著托盤,端來一杯杯顫巍巍的杜松子馬提尼;貪心的記者們則露出心知肚明的微笑,帶著一副好酒量前來,先在發佈會上喝上幾杯免費的飲品,然後再動身去別處趕赴更大的甜頭。
我的父母則手牽著手滿屋子轉,他們的愛情故事總是跟「小魔女愛咪」交織在一起:二十五年來,他們夫妻合力創作了這部系列作品,稱得上是相互的知音。他們還真的這麼稱呼對方,其實倒也有幾分道理,因為我覺得他們確實是心心相印的知音,這一點我可以保證。身為他們的獨生女兒,我畢竟已經琢磨他們很多年了。他們兩個人之間沒有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沒有解決不了的衝突,就像一對連體水母一樣過著日子,總是本能地一張一合,毫無間隙地填補著彼此的空缺,心心相印在他們兩個人身上顯得並不困難。人們說來自破碎家庭的孩子頗為辛苦,可出身美滿婚姻的孩子們不也面臨著獨有的挑戰嗎?
當然啦,那時我不得不坐在房間角落裡的天鵝絨長椅上躲開屋裡的噪音,好讓一幫子鬱鬱寡歡的年輕實習生採訪我——編輯們總支使這些實習生去打聽一些邊角料。
「請問看到愛咪終於跟安迪結成了良緣,你的心情怎麼樣?你還沒有結婚,對吧?」
該問題出自:
(A)一個羞羞答答、瞪大眼睛的男孩,他把一台筆記本電腦放在自己的斜挎包上。
(B)一名打扮得過於精緻的妙齡女子,她長著一頭十分順滑的秀髮,腳蹬一雙招蜂引蝶的高跟鞋。
(C)一個熱情飽滿、帶著文身的女孩,通身上下透著一股山地搖滾風,誰能料到這樣搖滾風格的文身女孩居然對愛咪格外感興趣呢?
(D)以上諸位都問了這個問題。
答案:D
我:「喔,我很為愛咪和安迪開心,我希望他們百年好合,哈哈。」
以下是我對所有問題的回答(排名不分先後):
「愛咪身上某些品質確實取材於我,但也有一部分屬於虛構。」
「目前我很享受單身,我的生活中沒有『巧匠安迪』!」
「不,我不認為愛咪把男女之間的互動簡單化了。」
「不,我不認為愛咪的故事已經過時,我認為該系列是一部經典之作。」
「是的,我現在是單身,在我的生活中沒有『巧匠安迪』。」
「你問我為什麼愛咪是一名『小魔女』,安迪卻只是個『巧匠』?嗯,難道你不知道許多厲害的傑出女性嫁給了平平凡凡的男人,嫁給了路人甲路人乙嗎?不,我只是開個玩笑,別把這句話寫進報導。」
「是的,我還單身。」
「是的,我的父母絶對算得上心心相印的知己。」
「是的,我希望自己也有這麼一天。」
「是的,我還單身,渾蛋。」
我要把同樣的問題答上一遍又一遍,還要假裝這些問題令人深思——問問題的人也要假裝這些問題令人深思。感謝上帝,幸好有免費酒吧給我們撐腰。
答完問題以後就再也沒有人理睬我了,負責公關的女孩還假裝那是一件妙事,說了一句「現在你總算有空好好開派對啦」!我閃身鑽進那堆(人數寥寥的)人群,我的父母正在扮演著主人的角色接待四方來賓,他們兩人的臉泛著紅暈,蘭德笑得齜牙咧嘴,看上去活像一頭史前怪魚,瑪麗貝思則不停地點著頭,看上去好似一隻歡快啄米的小雞,他們兩個人十指交纏,互相把對方逗得哈哈大笑,互相讓對方心醉神馳——這時我不由得想到:見鬼了,我真是寂寞呀。
我躲回家哭了一會兒。我馬上就要滿三十二歲了,這個年紀還不算老,尤其是在紐約,但問題是……我已經許多年沒有對人動過真心了,因此,我怎麼能遇到我愛的人,更別說愛到嫁給他的地步?我厭倦了不知良人是誰的日子,也厭倦了不知是否會得遇良人的日子。
我有許多已經結了婚的朋友,其中婚姻美滿的算不上很多,但已婚的總數仍然不少。那寥寥幾個婚姻幸福的朋友就像我的父母一樣,他們想不明白我為什麼仍然單身:這樣一個聰明漂亮又好脾氣的女孩,一個興趣眾多、熱情滿滿的女孩,又有著酷酷的工作和溫暖的家庭,怎麼會沒有伴呢。還有一點也別遮遮掩掩了吧——何況她還挺富有呢。他們一個個皺起眉頭假裝為我蒐羅牽線搭橋的對象,可我們全都心知肚明找不出這樣的對象,總之是找不出一個稱心如意的對象來。我還知道,他們私底下偷偷覺得我有點兒毛病,有些陰暗面讓我變得既難以對別人心滿意足,也讓人不太心滿意足。
那些未能嫁娶到知己的已婚人士(也就是湊合著過日子的那幫已婚人士)則更是對單身的我嗤之以鼻:找個人嫁出去沒那麼困難,世上沒有完美無缺的戀情……這幫傢伙把雲雨之歡當作任務勉強應付,把一起看電視當作夫妻對話,把丈夫一個人的唯唯諾諾當作夫妻間的相敬如賓(「是的,寶貝」
「好的,寶貝」)。「你告訴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因為他懶得費神跟你鬥嘴,」我想,「你一會兒要他往東,一會兒要他往西,這樣只會讓他覺得自己高人一等,要不然就讓他積著一肚子怨氣,總有一天他會跟年輕漂亮的女同事有一腿,那女人壓根兒對他沒什麼要求,而那時你會真真正正地嚇一大跳。」還是給我一個有點兒脾氣的男人吧,要是我胡說八道的話,他會開口讓我住嘴(但他也得有幾分喜歡我的胡說八道)。不過話說回來,也別讓我遇上一個總跟我找茬兒的男人,表面上兩個人在互開玩笑,實際上兩個人是在相互辱罵,當著朋友們的面一邊翻白眼一邊「頑皮」地鬥嘴,巴不得把朋友拖到自己的一邊,為自己撐腰——其實那些朋友才不在乎呢。那些糟糕的戀情一直把希望寄託在從未發生的奇蹟上,口口聲聲地說:「這宗婚姻會變得美滿無比,要是……」而且人們還感覺得到,「要是……」後面跟著的一串名單可比夫妻兩人預想之中要長得多。
因此我明白,不肯湊合是有道理的,但明白這一點並不能讓我的日子好過多少:到了週五晚上,朋友們一對對雙宿雙飛,我卻待在家裡獨自對著一瓶酒,又給自己做了一頓大餐,告訴自己「一切都無可挑剔」,彷彿我在跟自己約會。我去了一個個聚會和一家家酒吧,帶著滿身香氛和滿腔希望,好似一道不三不四的甜點一般遊遍了整間屋。我跟善良英俊又聰明的男人們約會,那些男人從表面看來簡直完美無缺,但他們讓我覺得自己好像一腳踏進了異國,不得不費勁地為自己辯白,努力讓他們領會我的意思。難道被人瞭解不正是戀情的重中之重嗎?他懂我,她懂我,難道這不正是戀情中那句簡簡單單的魔咒嗎?
於是表面看來完美無缺的男士讓你受了整整一晚上的罪:你講的笑話被會錯了意,你的妙語連珠也無人回應。要不然的話,他也許明白過來你講了一句俏皮話,但卻不確定該怎麼應付,只等稍後將它輕描淡寫地處理掉。你又花了一個小時試圖找到對方的心,認出對方的真容,你喝得有點兒過火,也努力得有點兒過火。後來你回家躺到冰冷的床上,心裡想著「其實也還不壞」,於是到了最後,你的人生變成了一長串「也還不壞」。
可正當你在第七大道上買甜瓜片的時候,卻偏偏遇上了尼克·鄧恩。那時只聽「啪」的一聲,在電光火石之間,你們讀懂了對方的心,認出了對方的真容;你們兩個人十分合拍,珍惜的恰恰是同樣一些事情(「不過只限一顆橄欖」),而且互相看透了對方。眨眼之間,你便望見了你們的未來:你們會窩在床上看書,會在星期天吃上幾個華夫餅,會無緣無故放聲大笑,他還會吻著你的唇。這白日夢中的一幕幕遠遠比「也還不壞」的生活要甜蜜得多,於是你明白自己再也無法回到「也還不壞」的生活裡了。就在那眨眼之間,你心裡想道:「喔,這就是我的餘生,它終於來到了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