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起時,我正用冰塊敷著自己的面頰。安迪張嘴咬我已經是數小時前的事情,我卻仍然能夠感覺到臉上隱隱作痛,那兩塊小小的咬痕看上去好似兩枚訂書釘。我不能去追安迪,跟怒火萬丈的安迪比起來,跟著她追只怕要冒更大的風險,於是我給她打了個電話,卻被轉接進了語音信箱。
「控制住局面,一定要控制住局面。」我暗自心道。
「安迪,我非常抱歉,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請原諒我,求你了。」
我原本不該給她留下這條語音信息,但轉念一想,就我所知,她只怕已經存了好幾百條我發過去的語音留言了。天哪,如果安迪把其中最惹火、最風騷、最神魂顛倒的那些留言走漏出去的話,單單為了這些留言,任何陪審團裡的任何一位女性陪審員只怕就會對我痛下狠手。知道我背著太太劈腿是一回事,但聽到身為人師的我用渾厚的聲音向一個年紀輕輕的女生講起我那根又大又硬的……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熹微的曙光中,我的一張臉刷地變得通紅,貼在面頰上的冰塊適時融化了。
我坐在瑪戈家的前門台階上,開始給安迪打起了電話,每隔十分鐘就打一個,卻始終沒有人接。清晨六點十二分,波尼把一輛車停在了車道上,那時我正睡意全無,神經十分緊張,她拿著兩個泡沫塑料杯朝我走來,我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嘿,尼克,我給你帶了些咖啡來,只是過來看看你怎麼樣。」
「那還用說嘛。」
「我知道你可能還因為愛咪懷孕的消息沒有回過神來呢。」波尼煞費苦心地往我的咖啡裡倒進兩份奶精——這正是我喜歡的口味,隨後她才把咖啡遞給了我。「那是什麼?」她指著我的臉頰問道。
「你說什麼?」
「尼克,你的臉是怎麼回事?那裡紅了一大塊……」她又挪近了一些,伸手攥住了我的下巴,「看上去倒像是塊咬痕。」
「一定是蕁痲疹,我一遇到壓力就會出痲疹。」
「嗯哼。」她攪了攪咖啡,「你知道我是站在你這邊的,對吧,尼克?」
「沒錯。」
「我真的站在你這邊,千真萬確,我真希望你能相信我,我只是……如果你不信任我的話,那我就沒法幫上你了。我知道這聽上去像是警察的套話,但我說的是真心話。」
我們在一片奇怪的靜默中坐著,小口喝著咖啡,一時間竟有幾分惺惺相惜的氣氛。
「嘿,我想還是搶先一步把這個消息告訴你吧,免得你先從別的地方聽到,」波尼歡快地說,「我們找到了愛咪的錢包。」
「什麼?」
「千真萬確,錢包裡沒有現金,但有她的身份證和手機,發現錢包的地點還偏偏在漢尼拔的河岸上,汽船碼頭的南邊。我們猜,有人想把現場弄得看上去像是犯事的傢伙在出城的途中把愛咪的錢包扔進了河裡,然後再過了橋前往伊利諾伊州。」
「你說『有人想把現場弄得看上去像』?」
「錢包並沒有整個兒淹進水裡,錢包上方靠近拉鏈的區域仍有一些指紋。按現在的技術,有時候即使浸入水下的指紋也有可能驗出來,但……我就不和你瞎扯技術的那一套了,這麼說吧,從某種程度上講,這個錢包是故意擺在河岸上,以確保被人找到。」
「聽上去,你告訴我這件事是有原因的。」我說。
「我們從錢包上找到的指紋是你的,尼克,這也算不上有多稀奇……男人們總是時不時翻翻太太的錢包嘛,可是……」說到這裡波尼笑了起來,彷彿她剛剛想到了一個好主意,「我還是要問一聲,你最近沒有去過漢尼拔,對嗎?」
她說得如此漫不經心又如此一腔自信,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警方在我的汽車底盤上偷偷裝了一個追蹤器,又在我去漢尼拔的那天早上把車還給了我?
「你來說說,我為什麼非要去漢尼拔扔太太的錢包呢?」
「假設你殺了你太太,把家裡的案發現場進行了精心設計,企圖讓警方認為是外來人員襲擊了你的妻子,但隨後你意識到警方已經開始懷疑你,於是你想要再行安置一些假線索,把警方的目光再次轉移到外人身上。這只是一種說法,但眼下有些警員一心認定是你犯的案,要是那種說法合用的話,他們一定不會放過,所以讓我來幫幫你吧:你最近去過漢尼拔嗎?」
我搖搖頭,「你得跟我的律師談,找坦納·博爾特。」
「坦納·博爾特?你確定你想這麼做嗎,尼克?我覺得我們對你一直都很公平,也很坦誠,至於博爾特,他可是……最後一搏的人才用得上那傢伙,通常有罪的人才會請他。」
「嗯,好吧,我很明顯是你們的首要犯罪嫌疑人,波尼,我得自己想辦法幫自己。」
「那等他來了我們聚一聚,行嗎?仔仔細細地談一談。」
「那還用說嗎……我們也是這樣計劃的。」
「一個有計劃的男人,我很期待。」波尼站起身邁開了步子,邊走邊回頭喊道,「多說一句,金縷梅治蕁痲疹有特效。」
一小時後門鈴響了,坦納·博爾特身穿一套淡藍色西裝站在門口,不知道為什麼,我隱約感覺他的這身穿戴是前往南部各州時才用的行頭。他放眼在四下裡打量了一圈,瞥了瞥停在車道上的汽車,又審視著一棟棟房屋,種種舉動讓我不禁想起了艾略特夫婦:他們都屬於隨時隨地在審視和分析的那種人,他們的大腦似乎永不停歇。
「告訴我柴棚在哪兒。」我還沒有來得及跟坦納打招呼,他搶先開口說道,「指給我看柴棚的位置,不許跟著我過去,也不許再靠近那間柴棚,之後把一切都告訴我。」
我們三人圍著餐桌坐了下來——我、坦納,再加上剛剛睡醒的瑪戈,瑪戈正在喝今早頭一杯咖啡。我把愛咪的全部指示一股腦兒攤在了桌上,看上去活像是在解讀一堆塔羅牌,可惜技巧不太像樣。
坦納朝我俯過身,脖子顯得很僵,「好了,尼克,把你的理由全擺出來,」坦納說,「你太太是如何精心策劃了整件事,你來說說看!」他邊說邊用食指戳著餐桌。
我深吸了一口氣,理了理思路:一直以來,我的口頭功夫都趕不上筆下文章。「在開始講正事之前,「你們首先要瞭解愛咪身上有關鍵的一點:我說,她這個人聰明絶頂,腦子轉得非常快,簡直算得上心有七竅。她活像一場看不見盡頭的考古挖掘,你以為自己已經抵達了最深層,可是一鋤挖下去以後,卻發現下面還有一層全新的天地,裡面佈滿了迷宮般的坑道和無底洞。」
「好吧,」坦納說道,「這麼說……」
「其次,你們要瞭解愛咪是個自命公正的人,她永遠不會犯錯,而且她喜歡教訓別人,用自己的手施行懲罰。」
「那好,知道了,接下來呢……」
「讓我先給你們講個很簡短的故事。大約三年前,我和愛咪曾經開車去馬薩諸塞州,路上堵得一塌糊塗,有一輛卡車想要擠到愛咪的前面……愛咪死活不肯讓他超車,結果卡車司機加速搶了她的道,倒沒有造成任何危險,不過有片刻十分駭人。你們知道卡車尾部貼著些供人反饋的標記吧,上面寫著『我的駕駛是否合您心意』,愛咪讓我打電話給運輸公司,對那個車牌號告了一狀,我以為這樣就完事了,誰知道兩個月後……整整兩個月後……有一天我走進臥室,愛咪正在通電話,嘴裡說的正是那輛卡車的車牌號,當時她活生生地編出了一個故事:她開車載著自己兩歲的孩子,而卡車司機幾乎把她擠出了公路。愛咪告訴我,這已經是她打的第四個電話了,她甚至研究過該運輸公司的路線,因此才能挑對高速公路,以便聲稱自己差點兒出了交通事故,免得謊話穿幫。愛咪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為此她覺得非常自豪,她就要那卡車司機丟掉工作。」
「天哪,尼克。」瑪戈喃喃自語。
「這個故事非常……引人深思,尼克。」坦納說。
「這不過是個例子。」
「那好,現在幫我把一切梳理一下吧。」坦納說,「愛咪發現你在瞞著她出軌,所以演了一場假死的戲,把所謂的『犯罪現場』故意佈置得有點兒蹊蹺,好讓人們起疑心,然後還用信用卡、人壽保險和你的安樂窩把你徹底套了進去……」
「她還故意在失蹤前一晚和我吵架,爭吵的時候還專門站在一搧開著的窗戶旁,好讓鄰居聽到我們在吵架。」
「那你們為什麼吵?」
「她說我是個自私的渾蛋,基本上和我們以前吵的內容沒有什麼兩樣,但我們的鄰居沒有聽到愛咪後來道了歉……因為愛咪不希望讓她聽到道歉的話,我記得當時我非常吃驚,因為那是愛咪和我有史以來和解最快的一次。第二天早上,她還因為昨晚大聲哭喊給我做可麗餅賠罪呢。」
說到這裡,我彷彿又一次望見她站在爐灶旁,正舔著大拇指上的糖粉,嘴裡哼著歌,而我想像著自己走到她身旁,伸手晃著她,直到……
「好,那尋寶遊戲呢?那又如何解釋?」坦納說。
每條指示都展開攤在了桌子上,坦納撿起了幾條,又放手讓它們飄然落下。
「這些不過是額外的花招,專門用來坑我。」我說,「相信我吧,我瞭解自己的太太,她知道自己必須玩一套尋寶遊戲,不然看上去就很可疑,因此,她老老實實地玩了尋寶遊戲,但提示可能有許多種解讀,看看這第一條。」
我想像自己是你的學生
遇上了一位英俊睿智的先生
我的眼界隨之大開(更不用提我的兩條腿)
如果我是你的學生,那還用得著什麼鮮花助興
也許只需在你的辦公時間即興約個一回
好啦,要去那裡就趕緊趁早
也許這次我會在你面前露上一兩招
「這純屬愛咪的作風,當時我一邊讀這條提示一邊想:嘿,我的妻子在跟我調情呢,結果中了招,她實際上指的是我跟……安迪的外遇,第一條提示就有這麼坑人。因此,我和吉爾平一起去了我的辦公室,你知道那裡有什麼高招等著我嗎?一條女式小可愛,還壓根兒不是愛咪的尺寸……怪不得警方一直在到處問愛咪穿多大尺寸的衣服,我卻還始終摸不著頭腦。」
「但愛咪不可能算得到吉爾平會和你一起去辦公室。」坦納皺了皺眉頭。
「見鬼,她不過是狠狠賭了一把而已。」瑪戈插嘴說,「第一條提示恰好放在犯罪現場……因此警察肯定知情,提示裡又赤裸裸地寫出了『辦公時間』幾個字,按理來講,不管帶不帶尼克,警方一定會去辦公室。」
「那條女式小可愛究竟是誰的?」坦納問。聽到小可愛一詞,瑪戈不禁抽了抽鼻子。
「鬼知道是誰的?」我說,「我原本以為是安迪的小可愛,但……很有可能不過是愛咪買來的,最關鍵的一點是,那條小可愛不合愛咪的尺寸,有了這條小可愛,任誰都會相信我的辦公室裡發生了見不得光的風流韻事,對象還不是我太太——我又上了愛咪的當。」
「那要是警察沒有和你一起去你的辦公室呢?」坦納問道,「或者沒有人注意到這條小可愛呢?」
「她根本就不在乎,坦納!這個尋寶遊戲跟其他的花招一樣,都是她耍我玩的招數,她實際上並不需要這些罪證。她額外設了許多圈套,只是為了確保到處都有無數的蛛絲馬跡可尋。再說一次,你得瞭解我的太太:她是個滴水不漏、以策萬全的人。」
「好吧,接著看看第二條提示。」坦納說。
想想我吧:我對你痴心一片
和你在一起,我的未來清晰可見
你帶我來到這裡,讓我聽見你的閒談
你談起兒時的冒險:那時你穿著寒酸的仔褲,戴著一頂鴨舌帽
讓其他人全部靠邊站,他們在你我心中通通不算數
讓我們偷偷地吻上一吻……假裝你我剛剛結為夫妻
「這一條說的是漢尼拔。」我說,「愛咪和我曾經去過那裡一次,因此我就照這樣理解了,但漢尼拔也是我曾經和……安迪廝混過的地方。」
「這樣的話,當初你居然沒有長個心眼?」坦納說。
「沒有,當初還沒有,那時愛咪給我留下的字條正讓我感覺飄飄然呢。天哪,那女人對我真是知根知底,她算準了哪些是我想聽的話,又是『你才華橫溢』,又是『你才思敏捷』。時至今日她還能逗得我團團轉,她要是得到消息的話不知道有多開心,就連遠在千里之外她也能操縱我,我是說,當初我……上帝呀,當初我正在一步又一步地再次愛上她。」
這時我突然感覺喉頭一緊:愛咪在字條裡用上了一則傻兮兮的趣事,提到了她的密友英斯利那個讓人討厭又衣冠不整的寶寶——愛咪深知,在我們的甜蜜時光中,我最鍾愛的並非那些重大時刻,也並非浪漫之極的時刻,而是我與她私底下開的那些玩笑,到了現在,她竟然用這些私密笑話來對付我。
「你們知道還有什麼招數等著我嗎?」我說,「警方剛剛在漢尼拔發現了愛咪的錢包,我敢打賭人們能找到我去過漢尼拔的證據。見鬼,當時我用信用卡付了旅遊門票錢,這樣就留下了鐵證……愛咪這一招又把我跟漢尼拔扯上了干係。」
「要是沒有人發現錢包呢?」坦納問道。
「那也沒有什麼關係。」瑪戈說,「她一直在耍著尼克團團轉,供自己開心呢……當尼克讀著這些甜言蜜語的字條,心裡卻深知他自己在偷偷出軌而愛咪正下落不明時,他心中該是多麼內疚呀——我敢肯定,光是想到這一點,就已經讓愛咪開心得厲害了。」
瑪戈用厭惡的口吻說出「偷偷出軌」幾個字,我趕緊給自己壯膽,免得被她的口吻嚇倒。
「尼克去漢尼拔的時候,如果吉爾平也跟著去了呢?」坦納追問道,「如果吉爾平一直都跟尼克在一起,那他就會知道尼克無法安置錢包了,對吧?」
「愛咪對我知根知底,她算準了我一定會甩了吉爾平,她知道我不希望當著一個陌生人的面讀這些字條,也不希望人家仔細觀察我的一舉一動。」
「是嗎?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打心眼裡知道。」我聳了聳肩膀。我深知自己沒有說錯,我打心眼裡知道。
「第三條指示。」我說著把它塞到了坦納的手中。
也許你為帶我來到此地感到內疚
我必須承認,此事確有幾分稀奇
但我們並無太多選擇
於是將這裡選作容身之地
讓我們把愛帶進這所棕色小屋
再給我幾分善意,你這含情脈脈的丈夫
「看,當時我會錯意了,我以為『帶我來到此地』指的是迦太基,但實際上她指的是我父親的舊宅,而且……」
「這又是你和那個叫安迪的女孩亂搞的地方。」坦納說著轉身面向瑪戈,「請原諒我用詞粗俗。」
瑪戈輕輕揮了揮手,表示不介意。
坦納繼續說道:「尼克,這麼說來,你在辦公室裡和安迪亂搞過,那裡就有一條女式小可愛來栽臓你;你在漢尼拔和安迪亂搞過,那裡就有愛咪的錢包來栽臓你;你還在這間柴棚和安迪亂搞過,這裡就有用秘密信用卡買的一大堆貴重物品來栽臓你。」
「嗯,是的,是這樣,完全正確。」
「那在你父親的舊宅裡有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