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愛咪·艾略特·鄧恩/事發之後七日

  我身懷有孕!——謝謝你,諾伊爾·霍桑,眼下整個世界都知道了這條消息,你這小傻瓜。自從她在為我守夜的那天大鬧一場以後,公眾中針對尼克的怒潮便陡然高漲了許多,我挺想知道他在這樣的重重陰霾之下是否還能喘得過氣(不過我倒真希望諾伊爾·霍桑並未在為我守夜的那天出盡風頭,話說回來,欠缺姿色的女人還真是搶風頭的高手哪)。

  我深知一點:如果想要招來新聞猛料,招來全天候、大力度、不遺餘力、無休無止的「埃倫·阿博特」報導,訣竅就在我懷孕的那條消息上。「小魔女愛咪」本身已經頗為誘人,身懷六甲的「小魔女愛咪」則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美國公眾喜歡簡單容易的事,而對身懷六甲的孕婦懷有愛心是件非常簡單容易的事,孕婦們就像小鴨子、小兔和小狗一樣招人喜歡。不過話說回來,這些自以為是、自戀不已的孕婦們走路一搖一擺,卻能得到人們如此的特殊禮遇,實在讓我想不通——劈開雙腿讓男人播個種又有多難呢?

  你知道什麼才算得上難事嗎?假裝懷孕才難呢!

  請注意,因為現在要說的這件事令人印象深刻。故事的源頭在我那個腦袋空空的朋友諾伊爾身上,中西部就到處充斥著她這樣的老好人,他們的心地好得不得了,卻長了一個榆木腦袋,容易受人擺佈,別人說一套就聽一套。諾伊爾數得出的曲子全部來自於家居用品店裡的音樂合集,她的書架上擺放著一堆裝點門面的玩意兒,比如《愛爾蘭人在美國》、《圖說密蘇里大學橄欖球史》、《我們銘記9·11》、《貓咪糗事一大籮》。我知道,為了施行計劃,我需要一個肯乖乖聽話的朋友,好把那些關於尼克的駭人故事一股腦兒講給她聽,這個朋友不僅要迷我迷得過火,還要很容易受人擺佈,不管我說什麼她都會信,因為有幸聽到這些私房話已經讓她覺得自己與眾不同。顯而易見,這個角色非諾伊爾莫屬,而當她開口告訴我她又懷了孕(三胞胎顯然還不夠呢),我意識到自己也可以順勢懷孕一回。

  於是我在網上搜了搜:維修時如何抽乾馬桶。

  我請來諾伊爾一起品嚐檸檬水,喝了許多檸檬水。

  諾伊爾在我家上廁所,用的正是那個抽乾後無法沖水的馬桶,我們兩個人都覺得十分不好意思!

  我將馬桶裡的尿液盛進了一隻小玻璃瓶。

  眾人皆知我怕血又怕針。

  我將盛有尿液的玻璃瓶藏進手袋,約了醫生(「哦,我沒辦法做血液測試,誰讓我怕針頭怕得要命呢,尿液測試倒是沒問題,謝謝」)。

  我的醫療記錄上多了「懷孕」一條。

  我帶著好消息向諾伊爾飛奔而去。

  以上一環接一環全都完美無缺,於是尼克又多了一條動機,而我搖身一變成了身懷六甲、招人喜愛的失蹤女士,我的父母會更受煎熬,埃倫·阿博特則會無法抗拒該新聞的誘惑。說實話,我的失蹤案最終從數百個案子中脫穎而出,被「埃倫·阿博特」新聞秀一眼相中,其過程也算得上是驚心動魄,跟選秀節目頗有幾分相似:參選人要施展渾身解數,隨後一切就不再歸你管,全看評委的意思了。

  再說埃倫·阿博特恨尼克恨得咬牙切齒,對我則滿懷著一腔愛心,不過我倒是希望新聞媒體對我的父母不要太過厚愛。我端詳著新聞報導中的父母,媽媽顯得瘦骨嶙峋,脖子上的條條青筋彷彿迂迴細弱的樹枝,爸爸因恐懼而滿臉發紅,一雙眼睛睜得太大,臉上的笑容看上去很僵硬。通常情況下,他是個面貌英俊的男人,但此刻看上去卻好似一幅漫畫,要不然就是一個被鬼魂附體的傀儡。我心知自己本該為父母感到難過,但我卻並沒有感到一絲痛心。反正無論如何,我對父母來說不過是一種象徵,是個活生生的完美典範,是有血有肉的「小魔女愛咪」。千萬不要弄砸了,你可是「小魔女愛咪」,是我們獨生的掌上明珠。身為獨生女就得挑上一副不公平的擔子:你一天天地長大,心裡清楚自己不能讓家人失望,甚至連夭折都不行,誰讓你沒有兄弟姐妹呢,誰讓你就是家裡那根獨苗呢!這種壓力讓人不惜一切想要變得完美無缺,也會讓人一心沉醉於權力,二者合一便孕育出了一個個唯我獨尊的君主。

  今天早上我閒逛去多蘿西的辦公室買汽水,那是一間小小的木板屋,辦公桌的唯一用途似乎就是擺放多蘿西從各地收集來的雪景球,要麼來自阿拉巴馬州的海灣海岸,要麼來自阿肯色州的希洛,總之通通沒有多少值得典藏的意義。當那些雪景玻璃球映入眼簾時,我倒沒有從中看出天堂景象,而是看見一幫鄉巴佬帶著一身曬黑的皮膚,拖著一群在哭號、笨手笨腳的孩子,正伸出一隻手打小孩,另一隻手則攥著溫熱的玉米糖漿飲料,那飲料還盛在不可降解的大塑料杯裡。

  多蘿西有一張20世紀70年代風格的海報,海報中的小貓正趴在樹上,主題是「撐住了,別洩氣!」,多蘿西誠心誠意地將那張海報貼了出來。我喜歡想像一幕白日夢,讓多蘿西在白日夢裡遇上一個來自威廉斯堡的賤人,那自鳴得意的賤人梳著貝蒂·佩姬一樣的劉海,戴著一副尖眼鏡,也有一張同樣的小貓海報,但卻用於反諷。我倒是挺樂意聽一聽這樣兩個人的交鋒,通常來說,冷嘲熱諷的人在真心實意的人面前簡直不堪一擊,那種人算得上他們的剋星。多蘿西還另有一張寶貝海報貼在汽水售賣機旁邊的牆上,海報中的幼童在馬桶上昏昏欲睡,「睏得不得了,待會兒再尿尿」。我一直想要順手牽羊偷走這一張,只要一邊跟多蘿西聊上幾句分分她的心,再一邊用指甲撥一撥已經泛黃的舊膠帶,那就大功告成了。我敢打賭,這張海報能從拍賣網上替我賺來不少現金(我倒是挺樂意弄點兒現金進自己的腰包),但我不能上網售賣,因為那種做法將留下電子記錄,而我已經從無數真實罪案書籍中讀到過相關知識:電子記錄會招來許多麻煩,因此千萬不要使用註冊在你名下的手機,因為手機基地台能順勢找到你所在的位置;千萬不要使用自動取款機或你自己的信用卡,只用大家都用的公用電腦;謹防每條街上的攝像頭,尤其是在銀行附近、交通繁忙的十字路口或小雜貨店周圍……我住的這些木屋附近倒是找不到一家小雜貨店,也沒有裝攝像頭,這一點我很清楚,因為我曾經裝作一副擔心安全問題的模樣問過多蘿西。

  「我們的客戶可不喜歡到處設有耳目,」她說,「倒不是說他們幹了什麼違法犯紀的事情,不過他們通常不喜歡被人盯著。」

  多蘿西沒說錯,這裡的住戶看上去並不喜歡被人盯著。我的朋友傑夫就有一套讓人納悶的作息時間,回家時帶著一大堆來源不明的鮮魚,把魚都儲存在巨大的冰箱裡,害得自己渾身都是魚腥味。遠處的小木屋裡則住了一對大約四十多歲的夫婦,看上去至少有六十歲,大多數時候都待在屋裡,只偶爾出門去一趟洗衣房,用垃圾袋裝著髒衣服急匆匆地穿過礫石鋪成的停車場,彷彿正在慌裡慌張地進行大掃除。「嘿嘿」,他們總是這麼跟人打上兩聲招呼,再點兩次頭,然後繼續趕路,有時候男人的脖子上還纏著一條蟒蛇,但我和他假裝視而不見。除了以上幾位常客,木屋裡還經常有許多單身女子來來往往,通常看上去都鼻青臉腫,其中有一些顯得很不好意思,另外一些人則傷心不已。

  就在昨天,隔壁的木屋裡搬進了一個單身女孩,那個金髮女郎年紀很輕,長著棕色的雙眼,嘴唇上有裂開的傷口。她坐在前廊裡抽著煙,我們目光相遇時她坐直了身子,一臉自豪地撅起了下巴,我頓時心想:「我得好好琢磨琢磨這個女孩,可以學學她這副模樣,扮成受了虐待卻堅強不屈的小妞,正在找個小窩躲起來熬過風雨呢。」

  今天早上,我先看了幾小時電視,在各台搜尋有關愛咪·艾略特·鄧恩失蹤案的新聞,隨後換上了一套又潮又冷的比基尼:我要去泳池裡泡一泡,讓轉個不停的腦袋瓜開個小差。有關我懷孕的報導縱然令人欣慰,但前路還有許多未知的風雨;我確實做了十分精心的策劃,但有一些事不在我的掌控之內,沒有乖乖地按我的計劃發展。安迪還沒有走漏風聲,警方可能需要人幫上一把才能找到我的日記,再說警方還沒有逮捕尼克。我對警方已經發現的所有線索並非一清二楚,這種狀況可不太讓我安心,我很想給該案的舉報熱線打個電話,把警方往正確的路上推一推。還是再等幾天吧——我家牆上掛著一則日曆,我在三日後那一欄寫上了「打電話」一詞,提醒自己再等三天。一旦警方找到日記,事情的進展就會快起來了。

  屋外仍然熱氣逼人,四周蕩漾著一陣陣蟬聲。我的粉色充氣筏上繪著美人魚,可惜對我來說顯得有點兒小,我的一雙小腿只好晃悠悠地蕩在水中,但充氣筏好歹托著我漫無目的地漂了足足一個小時,我已經領悟到,眼下我正扮演的角色就喜歡這類閒情逸致。

  這時我遙遙望見停車場晃過來一頭金髮,緊接著那位裂了嘴唇的女孩走出了一扇鋼絲網門,帶著一條木屋配備的浴巾,大小跟茶巾差不多,還帶著一包「Merit」香煙、一本書和一瓶防曬霜,看來她甘冒肺癌的風險,但卻死活要躲開皮膚癌的魔爪。她找了個地方安頓下來,再小心翼翼地塗上防曬霜,這一點倒是跟木屋裡其他受虐女人不一樣,那些女人拚命地在身上涂嬰兒油,結果在草坪椅上留下了一圈圈油膩膩的陰影。

  女孩向我點點頭——男人們在酒吧裡找個地方坐下的時候,就會這樣向對方點點頭。她正在讀雷·布萊伯利所著的《火星紀事》,看來是個愛科幻的女孩,當然了,受虐女子也喜歡逃避現實。

  「是本好書。」我開口向她搭訕,起了一個無關痛癢的話頭。

  「有人把這本書留在了我的木屋裡,不挑這本的話就只能挑《黑駿馬》了。」她邊說邊戴上一副寬厚的廉價太陽鏡。

  「《黑駿馬》也不壞呀,不過《黑神駒》就更棒了。

  」她抬起一雙罩著墨鏡的眼睛望著我,看上去好似兩個黑漆漆的洞眼,「嗯。」

  說完她又看起了書,擺出一副不答理人的架勢,彷彿在說「我正在讀書呢」。她這副模樣倒是常常在擁擠的飛機上見到,而我彷彿成了鄰座那個又不長眼又管閒事的傢伙,非要霸著兩人座位中間的扶手,嘴裡還搭訕說:「商務呢還是消遣呢?」

  「我叫南希。」我開口說道。我居然說出了一個新名字,而不是以前自稱的「莉迪亞」,方圓就這麼巴掌大的一塊地方,亂取名字可不是聰明的舉動,但新名字卻還是順嘴冒了出來。有時我的腦袋瓜轉得太快,反倒不給我自己討好,比如剛才我就正想著那女孩裂開的嘴唇和傷心的氣質,隨後一轉念想到了虐待和賣淫,接著又想到了小時候最愛的音樂劇《霧都孤兒》,劇中劫數難逃的南希一直對她那個凶暴的男人忠心不二,直到他動手殺了她;考慮到劇中唱詞「只要他需要我」基本上算是為家庭暴力抑揚頓挫地唱了一曲讚歌,我有些納悶信奉女權主義的媽媽為什麼會跟我一起去看《霧都孤兒》,接著我又想起日記裡的那位愛咪也是死於自家男人之手,她其實很像……

  「我叫南希。」我說道。

  「我叫葛麗泰。」她這名字聽上去像是瞎編的。

  「很高興見到你,葛麗泰。」我說。

  說完我乘著充氣筏漂開了,身後傳來葛麗泰擺弄打火機的響動,隨後一陣煙霧好似飛沫一般向空中四散飄去。

  四十分鐘後,葛麗泰坐到了泳池邊,把雙腿蕩進水中,「水是熱的。」她的嗓音聽上去沙啞又堅韌。

  「像是浴缸裡的水。」

  「這樣子游泳可不太清爽。」

  「湖水也涼爽不了多少。」

  「反正我也不會游泳。」她說道。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不會游泳的人,「我也是勉強會游,」我撒謊道,「會幾招狗爬式。」

  她撩了撩雙腿,水波輕輕地搖盪著我的充氣筏,「這地方怎麼樣?」她問道。

  「挺好,挺安靜。」

  「那就好,我就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

  我扭頭望著她,葛麗泰戴著兩條金項鏈,左胸旁邊有塊滴溜溜圓的瘀痕,大約跟一顆李子差不多大小,貼近比基尼的肌膚上堪堪露出一枚三葉草文身。她穿著一套嶄新的櫻桃紅泳裝,看上去花不了多少錢,我看是從我買充氣筏的碼頭便利店裡買來的。

  「你自己一個人嗎?」我問道。

  「再沒有別人了。」我不太拿得準接下來要問什麼,受虐的女人們互相交談時是不是有某種我不知情的暗語?

  「你是遇上男人方面的麻煩啦?」

  她挑了挑眉毛,彷彿默認了我的說法。

  「我也是。」我說。

  「大家早就警告過我們了。」她說著合起雙手伸進水中,把水澆在胸前,「在我上學的第一天,媽媽告訴了我許多事情,其中一件就是:離男孩子們遠一些,他們要麼朝你扔石頭,要麼偷看你的裙底春光。」

  「你應該做件T恤,把你媽媽的警句寫上去。」我說道。

  她聽了哈哈大笑,「不過她的話倒沒有錯,一直很有道理。我媽媽在德克薩斯州一個女同性戀聚居的村落裡住,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去那裡找她,那地方的所有人看上去都挺開心。」

  「一個女同性戀聚居的村落?」

  「就好像怎麼說呢……她們買了些土地,組建了自己的圈子,圈子裡不收男人,這個沒男人的世界在我聽來倒是很順耳,」她又舀了一捧水,把太陽鏡推上去潤了潤臉,「只可惜我不喜歡女人。」

  她放聲大笑起來,彷彿一個老婦人在惱火地怒吼,「這個地方有什麼渾蛋男人可以讓我交往嗎?」她說道,「這就是我的套路,從一個男人身邊逃掉,又一頭撞上另一個男人。」

  「這地方大多數時候都空著一半的房間,那個長著大鬍子的傢伙傑夫,其實是個好人,」我說,「他在這裡住的時間比我長。」

  「你要住多久?」她問道。

  我沒有回答,我居然說不清自己要在這裡待多久,真是奇怪得很。我原本打算待到尼克被警方逮捕的時候,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會在近期被捕。

  「直到他不再找你為止,對吧?」葛麗泰猜道。

  「差不多。」

  她仔細地審視著我,隨即皺起了眉頭,我的胃頓時一陣發緊,等著她開口說:「你看上去很面熟。」

  「千萬不要帶著新傷回到某個男人身邊,別讓那傢伙得意。」葛麗泰語重心長地說,接著站起身收拾起自己的東西,用小毛巾擦乾雙腿。

  不知為何,我竟然豎起了大拇指,這輩子我還從來沒有豎過大拇指呢。

  「如果樂意的話,來我的木屋吧,我們可以看電視。」她說。

  我的手掌裡握著多蘿西送的一隻新鮮番茄,彷彿帶了一件亮閃閃的禮物來慶賀人家的喬遷之喜。來應門的葛麗泰幾乎沒有跟我客套,彷彿我已經到她家走動了許多年,她一把從我的手裡拿走了番茄。

  「太棒了,我正在做三明治,找個地方坐吧。」她說著伸手指指床(這些木屋裡沒有客廳),邁步進了她的小廚房,那裡跟我的廚房有一模一樣的塑料砧板和一模一樣的鈍刀。葛麗泰把西紅柿切成了片,廚房檯面上擺著一塑料盤午餐肉,房間裡瀰漫著香味。她把兩個滑溜溜的三明治擱在紙碟上,又放上一大把魚餅乾,端著碟子大踏步進了臥室。一眨眼的工夫,她的一隻手已經摸上了遙控器,換著一個個台,聽著一片片嘈雜聲,我們兩個人併排坐在床邊上看著電視。

  「如果你看到想看的節目,就叫我停手。」葛麗泰說。

  我咬了一口三明治,西紅柿從三明治邊上滑了出來,掉到我的大腿上。

  一個台在播《貝弗利山人》,一個台在播《出乎意料的蘇珊》,另有一個台在播《世界末日》。

  此時電視上出現了「埃倫·阿博特」節目,我的一張照片佔據了整個屏幕——頭條新聞又是我,我的模樣看上去棒極了。

  「你看過這則消息嗎?」葛麗泰的眼睛並沒有看我,彷彿屏幕上的失蹤案是一則頗為像樣的重播節目,「這個女人在她結婚五週年紀念日那天失蹤了,她丈夫的舉動從一開始就非常詭異,臉上還掛著微笑呢,結果人們發現他把太太的人壽保險賠償金往上抬了一大截,而且剛剛發現這位太太懷了孕,她丈夫並不想要那個寶寶。」

  屏幕上的畫面切到了另一張照片,照片裡的我和「小魔女愛咪」系列在一起。

  葛麗泰扭頭對著我,「你還記得這些書嗎?」

  「當然記得!」

  「你喜歡這些書嗎?」

  「有誰不喜歡這些書嗎,多可愛的書呀。」我說道。

  葛麗泰哼了一聲,「那些書假得透頂。」

  屏幕上出現了我的特寫鏡頭。

  我等著葛麗泰開口誇獎相中人是多麼美貌。

  「她看上去還行,呵呵,對於她那個年齡來講,」她說,「我希望自己四十的時候看上去能有那麼棒。」

  埃倫正在向觀眾追敘我的故事,屏幕上仍然留著我的照片。

  「在我聽來,她像是個被寵壞了的富家女,又嬌貴難養又犯賤的主兒。」葛麗泰說。

  這話說得一點兒也不公正,我可沒有留下一絲證據讓人們得出這樣的看法。自從我搬到密蘇里州以後(嗯,還是這麼說吧:自從我有了自己的計劃以後),我便一直小心翼翼地扮演著一副好養活、好脾氣、開開心心的模樣,總之人們希望女人是什麼樣,我就扮成什麼樣。我向鄰居們揮手,為莫琳的朋友們跑腿,有一次還為總是渾身髒兮兮的斯塔克斯帶去了可樂。我多次拜訪尼克的父親,因此全體護士都可以為我的人品作證,於是,我就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對著腦袋一團糟的比爾·鄧恩耳語道:「我愛你,來和我們一起住吧;我愛你,來和我們一起住吧。」——我只是想看看這一招是不是管用。比爾·鄧恩是尼克最深切的夢魘,尼克十分害怕終有一天會淪落成他父親的模樣,而「康福山」的人們都說尼克的父親會到處亂跑,要是比爾·鄧恩一遍又一遍地出現在我家門口,那倒是挺討我的歡心。

  「為什麼說她看上去挺犯賤?」我問道。

  她聳了聳肩膀,這時屏幕上出現了一則空氣清新劑廣告,一個女人正在噴灑空氣清新劑,好讓她的家人開開心心,隨後出現的是一則超薄護墊的廣告,女人們用上這款產品後可以再穿上裙子跳舞,就此遇上一個可心的男人,以便為他噴灑空氣清新劑。

  女人們在打掃,在流血;在流血,在打掃。

  「一眼就能看出來嘛。」葛麗泰說,「她聽上去就像一個又有錢又無聊的賤人,就像那些花丈夫的錢開辦狗屎玩意兒的女人,辦些什麼蛋糕公司、卡片商店,還有精品店之類。」

  在紐約,我的朋友們確實做了葛麗泰提到的各種生意,這樣她們便可以聲稱自己有份工作,儘管她們只料理生意中那些有趣的事務,比如給紙杯蛋糕取名字,定製文具,穿上從自家商店拿來的漂亮衣服之類。

  「她絶對是這種貨色,又擺架子又有錢的賤人。」葛麗泰說。

  葛麗泰起身去了洗手間,我躡手躡腳地進了廚房打開冰箱,在她的牛奶、橙汁和一個馬鈴薯沙拉盤上吐了幾星唾沫,又躡手躡腳地回到床上。

  一陣沖水的聲音傳了過來,葛麗泰回來了,「我是說,就算她是個有錢的賤人,他殺了她也是不行的,她也是個女人,挑男人的眼光很差而已。」我說。

  葛麗泰定定地望著我,我等著她說一句,「嘿,等一下……」

  但她又扭頭去看電視,還挪了挪身子像個小孩一般趴了下來,用兩隻手托著下頜,一張臉正對著屏幕上的我。

  「喔,見鬼,」葛麗泰說,「來了來了,大家對這男人看不過去了。」

  屏幕上繼續播出該節目,裡面不遺餘力地把愛咪捧成了一朵花,我心裡感覺好受了些。

  愛咪兒時的朋友坎貝爾·麥金托什聲稱:「愛咪是個滿懷愛心的女子,她熱愛身為人妻的生活,我知道她原本會成為一個偉大的母親,可是尼克……不知道為什麼,尼克就是讓人感覺不對勁,又冷漠又疏離,還有種精於算計的感覺,反正讓人感覺他肯定對愛咪的錢一清二楚。」

  (坎貝爾在說謊:她迷尼克迷得不得了,不過我敢肯定她很願意認定尼克娶我只是為了我的錢。)

  北迦太基居民肖娜·凱莉聲稱:「我發現這一點真的奇怪得很:大家在尋找他的太太,他卻完全無動於衷,只是跟別人聊聊天,消磨時間,還招蜂引蝶地勾搭我——拜託,他可壓根兒不認識我呢。當時我想把話題換到愛咪的身上,但他對此毫無興趣。」

  (我敢肯定,這個不顧一切的老蕩婦絶對沒有設法把話題換到我的身上。)

  尼克·鄧恩的老友斯塔克斯聲稱:「她絶對是個好心人,至於尼克嘛,他只是顯得有點兒不太擔心失蹤的愛咪,這傢伙總這樣,一副以自我為中心的模樣,有點兒自命不凡,彷彿他在紐約已經飛黃騰達,我們在他面前都該乖乖地放下身段呢。」

  (我實在是瞧不上斯塔克斯,他媽的,這是個什麼鬼名字?)

  諾伊爾看上去頭髮彷彿剛剛做過挑染:「我覺得是他殺了她,恐怕沒有人會開口說這句話,但我會。他虐待她,欺負她,最終還殺了她。」

  (真是一條聽話的好狗。)

  葛麗泰瞥了瞥我,一張臉在電視的光亮中明滅不定。

  「我希望他並沒有殺了她。」她說,「也許她只是離開了,逃離了他的身邊,正安全地躲在某地呢……這樣想不是很好嗎?」

  這時葛麗泰來回踢著雙腿,好似正在懶洋洋地游泳——此時此刻,我不知道她是否在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