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尼克·鄧恩/事發之後八日

  我們把我父親的舊宅翻了個底朝天,不過房子空得可憐,因此總共也沒有花上多久。我們找了櫥櫃和衣櫃,我還使勁拽了拽地毯的四角查看是否有貓膩,又往洗衣機和烘乾機裡瞥了瞥,伸出一隻手去煙囪裡掏了掏,還朝馬桶的水箱後面瞧了瞧。

  「你真是一副黑手黨大佬做派呀。」瑪戈說。

  「如果我真有黑手黨大佬那麼厲害,那一定早就已經找到想找的東西,然後提槍出門去了。」

  坦納站在客廳的中央,拽了拽自己那條黃綠色的領帶。瑪戈和我都蹭上了滿身灰塵,但不知為何,坦納的紐扣領襯衫卻白得熠熠生輝,彷彿還保留著一抹來自紐約的耀眼榮光。坦納正盯著一個櫥櫃的角落,咬著自己的嘴唇,揪著自己的領帶,看似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樣——他說不定花了好幾年工夫才打磨出眼前這副神色,那架勢活像在說「你們這些客戶通通閉上嘴,沒見本人正在思考嗎」。

  「我不喜歡眼下的狀態。」坦納總算開了口,「眼下有太多不受我們控制的因素,而不等到我們掌握局面,我是不會跟警方攤牌的。現在我的第一直覺是要防患於未然——我們要先向警方彙報柴棚裡面的玩意兒,免得栽在那些東西手裡,可是如果我們不知道愛咪到底想要我們在這棟房子裡找到什麼,也不清楚安迪的心態……尼克,你覺得現在安迪心裡是什麼想法?」

  我聳了聳肩膀,「很惱火唄。」

  「我想說,現在的情況讓我非常非常緊張,我們面對的局勢十分棘手。我們必須向警方通報柴棚的情形,搶在事情曝光之前下手,但我得先跟你說清楚這麼做的後果,那就是:警方會對瑪戈展開調查,他們將會追查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瑪戈是你的同夥,她幫你把東西藏在了她的房子裡,而且十有八九她知道你殺了愛咪。」

  「不是吧,你開玩笑吧。」我說。

  「尼克,如果警方真這麼想的話,那我們還算是走運呢。」坦納說,「柴棚的事他們想怎麼瞎扯就怎麼瞎扯,你覺得這個設想又如何:瑪戈盜用你的身份辦了秘密信用卡,買下了柴棚裡的一大堆東西,結果愛咪發現了此事,就來和瑪戈對質,最後瑪戈殺了愛咪。」

  「那我們一定要抓住先機。」我說,「我們把柴棚的事情告訴警方,同時也告訴他們愛咪在設套陷害我。」

  「總的來說,我覺得這是個非常糟糕的主意,而且如果我們不能把安迪籠絡過來的話,這主意簡直就是雪上加霜,因為我們不得不把安迪的事情告訴警方。」

  「為什麼?」

  「因為如果我們跟警方講述了你的故事,說愛咪設套陷害你……」

  「為什麼你總說那是『我的故事』,就好像是我編出來的一樣?」

  「啊哈,你這一點抓得不錯。如果我們告訴警方說愛咪在設套陷害你,那我們就不得不解釋愛咪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她發現你在暗地裡有個非常年輕非常美貌的女友。」

  「我們真的非要把這些事告訴警方嗎?」我問坦納。

  「要不然的話,愛咪陷害你,把謀殺她的罪名栽臓到你頭上,難道是因為……她……怎麼樣?閒得慌嗎?」

  我咬了咬嘴唇。「我們必須向警方解釋清楚愛咪的動機,不然就行不通,但問題是:如果我們乖乖將安迪拱手送給警方,結果他們又不買你那套說法的賬,那麼我們就給他們提供了你的謀殺動機——說到金錢糾紛,核實無誤;說到懷孕的太太,核實無誤;說到婚外女友,也核實無誤,這可是集三罪於一身的殺妻犯哪,那你就被打進了十八層地獄,到時候女人們會恨不得排著隊用指甲把你撕成碎片。」坦納邊說邊踱起了步子,「但如果我們不採取任何行動,而安迪又自己找到了警察那兒……」

  「那我們該怎麼辦?」我問道。

  「我覺得如果我們現在聲稱愛咪設套陷害你,那警方一定會笑掉大牙,這種論調太沒有說服力了。我倒是相信你,但你的說法真的站不住腳。」

  「可是尋寶遊戲的那些提示……」我開口道。

  「尼克,就連我也無法理解尋寶遊戲的那些提示,它們都是你和愛咪兩個人之間的私密。」瑪戈說,「你倒是聲稱那些提示害你鑽進圈套惹上了……犯罪嫌疑,可這只是你自己的說法,我的意思是,『寒酸的仔褲』和『鴨舌帽』就是指漢尼拔,你這是玩笑話吧?」

  「『棕色的小屋』就是指你父親的房子?而這座房子其實還是藍色?」坦納補充了一句話。

  我能感覺到坦納滿心疑團,因此,我必須讓他真正瞭解愛咪的個性,瞭解她的謊言、她那懷恨在心和睚眥必報的風格,我得找些人來聲援自己的說法:我的妻子並不是「小魔女愛咪」,而是「復仇魔女愛咪」。

  「讓我們來試試看今天能不能聯繫上安迪。」坦納總算開口說道。

  「如果繼續等下去的話豈不是有風險?」瑪戈問。

  坦納點點頭,「確實有風險,因此我們行動要快。如果哪裡又冒出了新的證據,如果警方拿到了柴棚的搜查令,如果安迪去找警方……」

  「她不會去找警方的。」我說。

  「她不是咬了你一口嗎,尼克。」

  「她不會去找警察告狀,現在她是在氣頭上,但是她……我不相信她會這麼對我,她知道我是無辜的。」

  「尼克,在愛咪失蹤那天早上,你說你有大概一個小時的時間和安迪在一起,對吧?」

  「是的,大約從十點三十分到十二點。」

  「那從七點半到十點之間你在哪兒?」坦納問道,「你說那天你是七點半出門,對不對?你去了哪兒?」

  我咬著自己的嘴。

  「你到底去了哪兒,尼克……我必須得弄清楚。」

  「這和案件無關吧。」

  「尼克!」瑪戈厲聲喝道。

  「那天早上我只是按習慣辦事:有時候我會在早晨假裝離開,開車去我們小區最偏僻的地方,然後我……小區裡有所房子的車庫沒有上鎖。」

  「然後呢?」坦納問道。

  「然後我就待在那裡看雜誌。」

  「你再說一遍?」

  「我重新讀一讀以前供職的那本雜誌,讀雜誌的過刊。」

  我仍然懷念著以前供職的雜誌,我好似藏著色情書籍一般把過刊偷偷藏了起來,暗地裡拿出來讀一讀,因為我不希望任何人為我感到難過。

  這時我抬起頭,發現坦納和瑪戈正一臉難過地望著我。

  剛過正午,我便開車回了家,我家所在的街道上停滿了新聞採訪車,記者們都在我家草坪上安營紮寨,我沒有辦法把車開進自家的車道,只好將車停在了房子前面。我深吸一口氣,猛地衝出了車門,記者們好似饑不擇食的鳥兒一般紛紛圍了上來,一個個擠進來又被擠出去,七嘴八舌地問起了問題:「尼克,你知不知道愛咪已經懷孕?」「尼克,你的不在場證據是什麼?」「尼克,請問是你殺了愛咪嗎?」

  我設法擠進自己家關上了門,大門的兩側都是窗戶,於是我大著膽子急匆匆拉下了百葉窗,一時間無數相機咔嚓咔嚓地按下了快門,記者們大聲喊著:「尼克,你是否殺了愛咪?」百葉窗拉了下來,門外的一片嘈雜聲總算聽不見了。

  我上樓酣暢淋漓地衝了個澡,閉上雙眼讓水花衝掉從父親屋裡帶回的塵土。當我再次睜開雙眼時,第一眼看到的竟是愛咪的粉色剃刀,它正放在香皂盒裡,看上去隱隱有幾分不祥。我的太太是個瘋子,而我娶了一個瘋婆子,這話簡直是所有渾蛋的口頭禪——「我娶了個心理變態的賤人」,但我心底裡卻湧起了一絲喜悅,因為我真的娶了一個徹頭徹尾、如假包換的瘋賤人。「尼克,來見識一下你太太的真面目吧,她可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怪胎。」我暗自想道。由此看來,我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渾蛋;我是個渾蛋,這點沒錯,但還沒有到十惡不赦的地步。我那場外遇是先發制人,是跟一個瘋賤人結婚五年後下意識地做出了反應:還用說嗎,遇上那種情況,我當然會拜倒在簡簡單單、性情和善的鄰家女孩裙下,恰似缺鐵的人們無比渴求著牛羊肉。

  門鈴響起的時候,我正在用毛巾擦身體,於是探頭出了浴室,耳邊又再次沸騰起記者們的聲音:「瑪麗貝思,請問你相信你的女婿嗎?」「蘭德,得知要當爺爺感覺怎麼樣?」「你認為是尼克殺了你的女兒嗎,瑪麗貝思?」

  艾略特夫婦並肩站在我家的前門台階上,看上去鐵青著臉,腰也挺得筆直。屋外大約有十幾名記者和狗仔隊,但他們弄出的響動比得上二十多個人,一個個叫喊著:「瑪麗貝思,請問你相信你的女婿嗎?」「蘭德,得知要當爺爺感覺怎麼樣?」艾略特夫婦一邊嘟囔著打招呼一邊低垂著眼睛進了門,我衝著一架架攝像機「砰」地關上了家門。蘭德伸出一隻手擱在我的胳膊上,瑪麗貝思瞪了他一眼,他又立即縮回了手。

  「抱歉,剛才我在洗澡。」水正順著我的頭髮往下滴,浸濕了雙肩的 T恤。瑪麗貝思的頭髮有些油膩,耷拉的衣衫缺了幾分挺括,她定定地盯著我,彷彿我是個瘋子。

  「居然請坦納·博爾特當律師,你開玩笑吧?」她問。

  「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居然請坦納·博爾特當律師,尼克你不是當真的吧,他可專門替不清不白的人辯護。」她靠了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下頜,「你的臉頰上是什麼東西?」

  「蕁痲疹,壓力太大引起的。」我扭開了臉,「給坦納安這麼一個名聲可不公道,瑪麗貝思,事實並非如此,他是行內最厲害的律師,眼下我需要他,至於警方……他們只會死盯著我。」

  「看上去確實如此。」她說,「你的臉頰看上去像被人咬了一口。」

  「是蕁痲疹。」

  瑪麗貝思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拐了個彎進了客廳,「就是在這個地方出事的嗎?」她問道。她的眼袋很明顯,面頰鬆鬆垮垮,耷拉著嘴唇,一張臉顯得溝壑重重。

  「我們覺得是,廚房裡也曾經發生過某種……爭執。」

  「是因為有血跡才這麼說吧。」瑪麗貝思摸了摸擱腳凳,掂了一掂,把它拎起來幾英吋,又鬆手讓它落了下來,「我真希望你沒有把一切都給清理了,你把這兒弄得好似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瑪麗貝思,他還得在這裡住呢。」蘭德說道。

  「我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是,如果警方還漏了一些線索怎麼辦?如果……我也說不好,看上去警方已經放棄了,白白放過了房子這條線索……」

  「我敢肯定警方已經做了全面調查。」蘭德邊說邊攥著她的手,「我們為什麼不問問尼克是否能瞧一瞧愛咪的東西,這樣你就可以從中挑一些特別的物件,好不好?」他瞟了我一眼,「這樣沒問題吧,尼克?保留些愛咪的東西也算是一種安慰。」他轉身面對著自己的妻子,「就拿愛咪的那件藍色毛衣吧。」

  「我不要那件該死的藍色毛衣,蘭德!」

  她猛地甩開了蘭德的手,在房間裡踱開步子東挑西揀,又伸出腳尖踢了踢擱腳凳,「警方說有個擱腳凳原本不該四腳朝天,結果卻還是被弄翻了,這是那個擱腳凳嗎,尼克?」她問道。

  「是的,就是這個擱腳凳。」

  她停下了腳步,又踢了擱腳凳一腳,凝望著仍然屹立不倒的擱腳凳。

  「瑪麗貝思,我敢肯定尼克現在已經累得厲害……」蘭德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瞄了我一眼,「大家都已經筋疲力盡了,我覺得我們應該先把正事辦完……」

  「這就是我來這裡要辦的正事,蘭德。我才不要像個小孩一樣傻乎乎地摟著愛咪的毛衣呢,我要的是我的女兒,我不要她的隨身物件,那些東西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想要尼克告訴我們究竟發生了些什麼,因為整件事已經開始變味了,我還從來沒有……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感覺這麼蠢過。」瑪麗貝思一邊哭一邊猛擦眼淚,顯然很惱火自己哭出了聲,「我們把女兒交託給了你,我們信任你,尼克,把真相告訴我們!」她用顫抖的食指指著我的鼻子,「是真的嗎?尼克,你真的不希望有孩子?你真的已經不再愛愛咪了?你是不是傷害了她?」

  我真想扇她一巴掌。瑪麗貝思和蘭德養大了愛咪,愛咪乃是他們親手打造的產物,是他們造就了愛咪。我真想對他們說「你們的女兒才是攪事的惡魔呢」,但我不能把話說出口(在跟警方報料之前什麼也不能說),於是我只好繼續瞠目結舌,千方百計想要找點兒話說,但我的模樣看上去卻是在故意拖延,「瑪麗貝思,我絶不會……」

  「『我絶不會,我永遠也不會』,這些都是從你那張該死的嘴裡說出來的話,你知道嗎,就連看到你都讓我覺得噁心,一點兒也沒有騙你。你身上一定有不對勁的地方,照事發後你的反應看來,你還真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即使最後證明你是完全清白的,我也永遠不會原諒你對事情如此不上心,把它當成雞毛蒜皮!愛咪為你放棄了一切,她為你做了那麼多,這就是她得到的回報?這……你……我不相信你,尼克,我來這裡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句話,我再也不會相信你的話了。」

  這時她抽泣了起來,轉身急匆匆出了前門,興奮的攝影師們拚命地拍起了照。她鑽進汽車,兩名記者一擁而上敲著車窗玻璃,千方百計想讓她說些什麼。在客廳裡,我們能聽到記者們一遍遍地喊著她的名字,「瑪麗貝思……瑪麗貝思……」

  蘭德還沒有離開,雙手插在衣兜裡,正在設法想該幫哪一邊,我的耳邊頓時響起了坦納的聲音,「我們必須讓艾略特夫婦跟我們站在同一陣營裡」。

  蘭德剛剛張開嘴,我就截住了話:「蘭德,跟我說說我能做些什麼。」

  「把話說出口吧,尼克。」

  「說什麼?」

  「我知道這個問題我不想問,你也不想回答,但我必須聽到你親口說出來,說你沒有殺我們的女兒。」

  他放聲笑了起來,眼中湧上了淚水,「天哪,我簡直回不過神。」蘭德的臉正一點點漲得通紅,「我實在想不通怎麼會出了這種事,我真的想不通!」他的臉上仍然掛著一抹微笑,但一滴眼淚卻滑過他的下巴滴在了襯衫領上,「把話說出口吧,尼克。」

  「蘭德,我沒有殺愛咪,也沒有動手傷她。」他仍然盯著我,「你相信我嗎,我沒有動手對愛咪造成任何身體上的傷害。」

  蘭德又放聲笑了起來,「你知道我會說什麼嗎?我想說我現在已經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可我轉念一想,這句話是別人的台詞呀,這是某部電影裡的台詞,我不該說這樣的話。我還猶豫了片刻,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演電影?我能不能從這部電影裡脫身?隨後我悟出這是不可能的。但總有那麼片刻你會想,『我要說出些不一樣的話,一切就都會變得不一樣』,但實際上事實是不會變的,對吧?」

  蘭德匆匆搖了搖頭,轉身跟著他的妻子鑽進了汽車。

  我並未感覺傷心,反而感覺到一陣驚慌。艾略特夫婦還沒有把車開出我家的車道,我已經轉開了念頭:我們得儘快向警方攤牌。在艾略特夫婦公開表示他們喪失信心之前,我必須證實我的太太並非她裝出來的那副樣子——她才不是「小魔女愛咪」呢,她是「復仇魔女愛咪」。我一下子想到了湯米·奧哈拉,這傢伙撥打過三次舉報熱線,愛咪還曾經指控他強姦了自己,坦納也查到了這傢伙的背景。就憑他的名字,我會以為湯米·奧哈拉是個一身男子漢氣概的愛爾蘭人,可他跟這個形像一點兒也不沾邊,既不是個消防員也不是個警察,而是布魯克林一家搞笑網站的寫手,那家網站還算得上很是體面。撰稿人照片上的湯米·奧哈拉是個骨瘦如柴的傢伙,戴著一副深色框眼鏡,長著一頭濃密得令人不舒服的黑髮,咧著嘴露出一絲微笑,穿著一件 T恤衫,上面印著一支樂隊的名號——「賓果」。

  電話鈴剛響第一聲,湯米·奧哈拉就接了起來:「誰呀?」

  「我是尼克·鄧恩,你為我太太的事給我打過電話,我太太就是愛咪·鄧恩,原來叫愛咪·艾略特,我必須和你談談。」

  電話那頭頓了一會兒,我等著湯米·奧哈拉像希拉莉·漢迪一樣掛斷電話。

  「十分鐘之後再給我打過來。」

  我按時打了過去,聽筒裡傳來一片酒吧的聲音,我對這種動靜非常熟悉:那是喝酒的人在嘟嘟囔囔、冰塊相撞發出咔嗒聲,人們要麼在叫酒,要麼在招呼朋友。突然之間,我懷念起了自己的酒吧。

  「好了,多謝你,我不得不到酒吧來。」他說,「要談這件事,看上去是離不開蘇格蘭威士忌的。」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聽上去近在耳邊,我能想像出他正護著一杯酒,用手攏著嘴對著聽筒傾談。

  「這麼說吧,我收到了你留的消息。」我開口了。

  「好的,愛咪仍然下落不明,對吧?」

  「沒錯。」

  「能不能告訴我,你覺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說,「愛咪出了什麼事?」

  真見鬼,我也想喝一杯,於是我走進自家的廚房倒上了一杯酒——雖然比不上「酒吧」,我的廚房也堪稱一塊寶地了。我一直設法不要太過貪杯,但此刻的感覺實在太妙:屋外陽光刺眼,這個房間卻黑漆漆的,屋裡縈繞著蘇格蘭威士忌的濃香。

  「你為什麼會打電話過來,能告訴我嗎?」我反問他。

  「我一直在看新聞,你被整得好慘。」他說。

  「我的確很慘。我想和你談談,是因為我覺得……你居然想聯繫我,這件事情很有意思,畢竟愛咪曾經告你強姦。」

  「哎,你知道這件事?!」他說。

  「我知道有愛咪告你強姦這麼一回事,但我並沒有認定你是個強姦犯,我想聽聽你有什麼說法。」

  「這樣啊。」我聽到他喝了一大口蘇格蘭威士忌,咕嘟嚥下去,隨後晃動著杯中的冰塊,「一天晚上,我在新聞裡看到了關於你和愛咪的報導,當時我正一邊坐在床上吃泰國菜一邊想著自己的事情,儘管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她的事卻還是一下子把我給鎮得回不過神。」他向酒保又要了一杯酒,「因此我的律師說無論如何都不該和你談,可是……我能說什麼呢?我這個人就是心眼太好了,沒法眼睜睜地看著你跳進火坑。上帝呀,我真希望酒吧裡還讓人吸煙,你我這番話怎麼離得開蘇格蘭威士忌和香煙呢?!」

  「跟我說說吧,」我說,「告訴我你被控強姦的事。」

  「就像我說的,我已經看到了新聞報導,眼下媒體正紛紛對你開火,我是說,你簡直成了眾矢之的,因此我應該乖乖地不要插手,我才不需要那女人再回來攪和我的日子呢!可是真見鬼,我真希望當初有人幫幫我。」

  「所以你幫我一把吧!」我說。

  「首先,她收回了指控……你知道這事,對吧?」

  「我知道,那你到底有沒有犯事?」

  「見鬼去吧,我當然沒犯事,你犯事了嗎?」

  「沒有。」

  「那就是了。」

  湯米又要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那我來問問,你們的婚姻和諧嗎?愛咪開心嗎?」

  我沒有回答。

  「你不需要回答,我猜答案應該是『不』。不管什麼原因,愛咪不太開心,我甚至不想問為什麼。我可以猜,不過我不打算開口細問,但我想你一定清楚這一點:每當愛咪不開心的時候,她就喜歡扮演上帝的角色,而且是『舊約』裡的上帝。」

  「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會施行懲罰,」湯米說,「毫不留情的懲罰。」他在電話裡笑了起來,「我想說,你真應該來瞅瞅我的模樣,我看上去真的不像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強姦犯,反而更像個癟三,我也的確是個癟三,我唱卡拉OK的常備曲目就是為了大聲喊個夠,每次看《教父II》我都會忍不住掉眼淚。」他嚥了一口酒,接著咳嗽了起來。

  「是因為弗雷多?」我問道。

  「是因為弗雷多,沒錯,可憐的弗雷多。」

  「做了人家的墊腳石。」[1]我說。

  大多數男人能在體育話題上找到共鳴,而湯米與我則是兩個痴迷電影的怪才,眼下我們談起了電影,恰似球迷們談起一場著名的橄欖球賽。我們都知道那句台詞,而正因為我們兩個人都說得出那句台詞,因此省了好一番閒聊的工夫,免得揣摩對方肚子裡是不是有貨。

  湯米又喝了一口酒,「見鬼,事情荒謬得不得了。」

  「跟我說說。」

  「你不是在錄音吧,對不對?沒有別人在聽吧?我可不希望這樣。」

  「就我們兩個人,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我是在一次聚會上認識愛咪的……那大概是七年以前的事了……那時她是那麼的酷,十分有趣、精靈古怪,還很……酷。我們一下子就對上了眼,知道吧。我這個人通常和很多女孩都對不上眼,至少不會是長成愛咪這副嬌容的女孩,所以我在想……嗯,首先想到的是我被人整蠱了——這是給我下了個什麼套呢?但隨後我和愛咪開始約會,大概約會了兩三個月,於是我找到了那個陷阱:愛咪並不是初遇時我眼中的那副模樣,她可以從搞笑的事情裡引經據典,但她實際上並不喜歡這些玩意兒。她寧願不發笑,事實上她還不希望我發笑,也不希望我搞笑,這一點有些尷尬,因為搞笑是我的工作,但在她看來,這純粹是浪費時間。我的意思是,我甚至都弄不明白她當初為什麼會跟我交往,因為事情很明顯,她根本就不喜歡我,這一切講得通嗎?」

  我點點頭,吞下一大口蘇格蘭威士忌,「講得通。」

  「於是我開始找藉口少和愛咪相處,當時我並沒有和她分手,因為我是個傻瓜,而她又實在美艷動人,我還滿心希望著事情會有轉機。但我經常找藉口,一會兒說是工作脫不開身,一會兒說是要趕個期限,一會兒說有個朋友來到了此地,一會兒還說我的寵物病了,諸如此類的種種藉口。我也開始和另外一個女孩交往,就是偶爾見見面,算不上有多正兒八經,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但後來愛咪發現了……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她怎麼會發現……我只知道我公寓週遭的動靜逃不過她的眼皮,但是……媽的……」

  「喝口酒吧。」

  我們兩個人都喝了一口。

  「有天晚上愛咪到我住的地方來了……當時我和另外那個女孩大概交往了一個月……愛咪就像以前一樣到了我的住處,帶來一袋漢堡包,還帶了一部盜版DVD,裡面是我喜歡的一個喜劇演員在達勒姆的一場地下演出,我們一起看了DVD,她把腿蹺在了我腿上,偎依進了我的懷裡,然後……抱歉,她畢竟是你太太嘛,我想說的是,這女孩知道如何擺佈我,然後我們……」

  「你們上了床。」

  「沒錯,是你情我願的男歡女愛。然後她離開了我的公寓,一切都好端端的,我們還在門口吻別,做足了戀人的全副套路。」

  「然後呢?」

  「接下來卻有兩名警察找上了我,他們已經對愛咪做了相關測試,她的傷口『完全符合暴力強姦的特徵』,手腕上也留有捆綁的印記,警察搜索了我的公寓,當場發現我的床頭有兩個繩結掖在床墊下……跟領帶差不多……據警方描述,這些繩結『與捆綁印記十分吻合』。

  「你當時把她綁起來了?」

  「沒有,那次甚至都沒有……總之我完全措手不及,她一定是趁我起身小便的時候綁在那裡的,或者抓住了差不多的機會。我的意思是,那次我的麻煩可大了,情況看上去非常糟糕,可後來愛咪突然收回了指控,幾週後我收到一張匿名字條,上面是打印的信息:也許下一次你會三思而後行。

  「然後你就再也沒有收到她的任何消息?」

  「再也沒有她的任何消息。」

  「你沒有試著控告她嗎?」

  「哦,沒有,當然沒有,我很高興她就這麼離開了。然而上個星期我正一邊坐在床上吃泰國餐一邊看著新聞報導,那則報導講的是愛咪和你,裡面又有『完美的妻子』,又有『結婚紀念日』,又聲稱『尚未找到屍體』,簡直是一場十足的血雨腥風。我發誓,當時我驚出了一身汗,腦子裡頓時閃過一個念頭——『這是愛咪幹的,這一次她導演了一場謀殺案,我的天哪!』我可不是開玩笑,夥計,我敢打賭無論她為你下了個什麼套,你都會被勒得喘不過氣來,你真該好好擔心擔心。」

  [1]此處為電影台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