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玩了一趟碰碰船,就害我沾了一身水,對面那兩個花季女孩被太陽曬蔫了,寧願翻一翻八卦雜誌或抽幾口香煙,也不願意設法把我們擠下水,因此我們駕駛著裝有割草機引擎的碰碰船,花了足足半個小時互相擠來擠去,把船弄得滴溜溜轉,直到後來沒了興緻,一致決定罷手不玩了。
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碰碰船上的船員也堪稱一支奇怪的隊伍,那是我、傑夫和葛麗泰。葛麗泰和傑夫在短短一天之內就成了密友,人們在此地交朋友就有這種架勢,因為這裡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我覺得葛麗泰正琢磨著要不要在她那一群凶神惡煞的交往對象裡加上傑夫的名字,不過按理說,傑夫恐怕正巴不得呢。此時此地的葛麗泰比我漂亮得多,傑夫更加中意她一些。她正身穿一件比基尼上裝和一條牛仔短褲,還把一件備用襯衫塞進了後臀的口袋,便於她想進商店(商店裡賣 T恤衫、木雕和當擺設用的岩石)或餐館(餐館裡賣漢堡和燒烤)的時候加件衣服。
最後我們去一家破舊不堪的小型高爾夫球場玩了幾個回合,球場的假草皮已經一塊塊地剝落,機械短吻鰐和風車也不再轉動,結果傑夫自己動手轉著風車,一下接一下猛地開合著鱷魚嘴。有些球洞已經派不上用場,草皮像地毯一樣捲了起來,因此我們在球場之間逛來逛去,甚至沒有一個人計分。
這一串列動既毫無計劃又毫無意義,一定會惹得舊日的愛咪大為光火,但眼下的我正學著隨遇而安,而且我的表現相當不錯。此刻的我極為漫無目的,沾染了一副 A型性格,在浪費時間上堪稱數一數二,領著一幫傷心欲絶的年輕人。我們這幫人都因為愛人的背叛而耿耿於懷,一行人路過一個測試愛情的機器時,我發現傑夫皺緊了眉頭(據我所知,傑夫的太太給他戴了綠帽,兩人離了婚,孩子的監護權安排變成了一團亂麻):那架機器要人握緊金屬柄,眼睜睜地看著情緣的熱度從「露水情緣」一步步漲到「知己愛人」——人們非要花上一身力氣使勁捏手柄才能代表真愛,這一點讓我想起了可憐的的葛麗泰,她到處挨揍,經常把拇指擱在胸部的瘀痕上,彷彿那瘀痕是一個可以伸手去摁的按鈕。
「輪到你了。」葛麗泰一邊對我說,一邊在短褲上擦乾自己的球,她已經兩次把球打進了污水坑。
我站好位置,把球一桿打進了球洞——那只高爾夫球先是消失了蹤影,片刻後繞過一個陡坡重新出現在眼前,然後乖乖地進了洞。先消失,再出現——我頓時感到一陣焦慮湧上心頭,到了某一天,一切都會再次浮出水面,就連我也不例外。此時此刻,我的心裡惴惴不安,因為我的計劃發生了一些變故。
至今為止,我只對計劃做過兩次改動,第一次是關於槍。我原本打算弄一把槍,在失蹤的那天上午對著自己開一槍,不會打在要害處,但要打穿小腿或手腕,留下的子彈就會帶有我的血肉,看上去發生了一場爭鬥!愛咪挨了一槍!但後來我意識到,即使對我來講,這一招也顯得有些太過鐵血,留下的傷會疼上好幾個星期,而我真的很怕疼(眼下我那被割了一刀的胳膊感覺好多了,感謝掛心),但我仍然很想靠槍佈下一個局,畢竟一把槍可以變成一枚絶妙的棋子,我倒不用真的挨上一發子彈,但可以憑著一把槍扮出自己被嚇壞了的模樣,因此我在情人節那天去了商城,確保對方會記住我。後來那把槍沒有到手,但反正計劃已經有了變動,槍到不到手已經不再重要。
另一個變動的力度可就要大得多了,我已經決定不再結果自己的性命。
我倒不缺那份自控力來結果自己的性命,但這口氣讓我實在嚥不下,憑什麼我一定要死呢?我並不樂意自殺,造孽的人並不是我。
不過這樣一來,囊中羞澀居然成了眼下的難題,簡直好笑得要命,偏偏金錢難住了我。眼下我手裡只有9,132美元,看起來不太夠用。今天早上我去找多蘿西聊了聊,還跟平時一樣拿著手絹,免得留下指紋(我告訴多蘿西那是我奶奶的手絹,我想隱約給她留下一個印象,讓她覺得我通身透著布蘭奇·杜波依斯[1]一般的氣質)。我靠在多蘿西的辦公桌上,她正一條又一條地跟我細說著一種她買不起的血液稀釋劑(多蘿西這女人對各種未通過審批的藥品簡直無所不知),為了投石問路,我開口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還不知道再過一兩個星期要上哪裡去找錢交我那小屋的租金呢。」
她衝我眨了眨眼睛,又扭頭望著電視,屏幕上正播放著一款遊戲比賽節目,節目中的人們一會兒呼喊,一會兒尖叫。多蘿西對我有種長輩一般的關愛之情,她一定會收留我待在小木屋裡的,讓我愛待多久待多久,反正那些小木屋有一半沒有人住,撥間屋子給我算不了什麼。
「那你最好找份工作。」多蘿西的眼神壓根兒沒有離開電視屏幕,節目中一名選手走錯了一步棋,獎品眼睜睜地落了空,電視裡傳出一片「哎喲」聲,道盡了心痛之情。
「什麼樣的工作?在這裡我能找到什麼樣的工作?」
「做清潔呀,當保姆呀。」
也就是說,為了賺到薪酬,我得幹家庭主婦的活兒。
就算在密蘇里州,我也並不需要算著錢過日子。當時我確實無法隨心所欲地買新車,但也無須考慮每日的柴米油鹽,無須到處收集優惠券買便宜貨,也沒有辦法掐指一算就說出牛奶要花多少錢。父母可從未費心教過我這些家務活,因此託了他們的福,猝不及防的我不得不面對現實世界。舉個例子吧,葛麗泰抱怨一加侖牛奶在碼頭的便利店裡居然要賣五美元,我聽了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因為便利店裡的小孩每次都收我十美元。以前我倒是覺得價格似乎有點兒貴,但還從來沒有想過那滿臉青春痘的少年只不過是隨口胡編了一個價格,看看我是否會上鈎。
因此,我事先做過預算,根據網上的信息,我的錢按計劃絶對可以撐上六至九個月,但這個預算顯然並不靠譜,因此,我也跟著變得不靠譜起來。
等到打完了高爾夫(還用說嗎,贏家當然是我,我一直在腦子裡計著分),我們一起去隔壁的熱狗攤吃午餐,我偷偷繞過拐角,從T恤下面翻出了帶拉鏈的貼身腰包,誰知道回頭正看見葛麗泰跟著我,我還沒有來得及塞回腰包,一切已經落進了她的眼裡。
「這位闊佬,你聽說過『錢包』這種東西嗎?」葛麗泰問道。說起來,帶錢還真是件棘手的事:逃亡的人需要大筆現金,但既然正在逃亡,這樣的人按理說就難以找到放現金的地方。不過謝天謝地,葛麗泰並未深究,她心裡知道我們大家都是受苦受難的人呢。我們找了一條金屬質地的野餐凳坐下,一起曬著太陽吃著熱狗,那熱狗是白麵包裡裹著一條條加了添加劑的香腸和綠得透出幾分詭異的作料,也許算得上我這輩子吃過最可口的美食:反正我眼下已經「不在人世」,我才不管食物健康不健康呢。
「你猜猜傑夫從他的小屋裡找了些什麼東西給我?」葛麗泰說,「是寫《火星紀事》那傢伙的另一本書。」
「那傢伙叫雷·布萊巴瑞。」傑夫說。「人家明明叫雷·布萊伯利。」我心想。
「沒錯,那本書叫作『當邪惡來敲門』,挺不錯。」葛麗泰說。她把最後一句話的音調挑得很高,彷彿只用一句話便可以對一本書蓋棺定論:要麼書不錯,要麼書很爛;要麼我喜歡,要麼我不喜歡。除此之外不用提及該書的文字、主旨、結構和細微之處,它的好壞截然分明,恰似一個熱狗。
「我一搬進木屋就讀了那本書,書真不錯,挺瘮人。」傑夫說。這時他發現我正凝望著他,便對我做了個怪相;傑夫並不是我中意的類型,他那一張臉上的髭鬚長得又硬又粗,對待魚兒的手段也頗為可疑,但他的相貌確實英俊,很有幾分吸引力,一雙眼睛熱情似火,不像尼克冷冰冰的藍眼睛看上去讓人寒氣入骨。我不知道自己眼下扮演的角色是否會喜歡跟傑夫上床——我們會慢悠悠地銷魂一番,他的身子緊貼著我的身子,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耳邊,他的鬍鬚刷上我的臉頰,那架勢與尼克雲雨時孤零零的風格截然不同,尼克與我在做愛時幾乎難得肌膚相親:無論在我身前還是在我身後,他都只是抽插一陣,完事後便立刻起身沐浴,把我扔在他留下的濕斑中。
「怎麼,啞巴了?」傑夫說。他從來不叫我的名字,彷彿默認我們兩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是瞎編的。他叫我「這位女士」或「靚妞」,要不然就乾脆叫「你」,我倒挺想知道他在床上會如何稱呼我,也許他會叫我 「寶貝」吧。
「只不過在想事情。」
「嗯哼。」他說著又露出了微笑。
「你在想某個男孩,我看得出來。」葛麗泰說。
「也許吧。」
「我還以為我們要避開那些混帳男人一陣子,去照料雞仔呢。」她說。昨晚埃倫·阿博特的節目播完後,我還興頭十足不甘心回家,便和葛麗泰一起喝了六瓶啤酒,想像著我們搬到葛麗泰母親所住的女同性戀小區,搖身變成那裡具有象徵意義的異性戀女孩,過著避世的生活,養上一群雞仔,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陽光下。到那個時候,風度翩翩的年長女人會爭相拜倒在我們的石榴裙下,她們有著粗獷的指關節和放縱的笑聲,對我們展開一場場柏拉圖式的求愛,而我們將身穿牛仔服、燈芯絨和木屐,再也用不著擔心妝容、髮型、指甲、胸部的大小或後臀的尺寸,也用不著再裝作善解人意的太太或力撐男人的女友,跟在自家男人屁股後面不停叫好。
「男人也不全是混帳王八蛋。」傑夫說,葛麗泰聞言含混地哼了一聲。
曬蔫了的一行人回到木屋,我感覺自己好似一隻在日光下暴曬過的水球,一心只想坐在那架噼裡啪啦的窗式空調下,一邊看電視,一邊任由涼氣捲過全身。我已經找到了一個重播頻道,該頻道專門播出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的老劇,包括《法醫昆西》、《愛之船》及《八寶喜事》,但首先要看的當然是我最近的心頭大愛——《埃倫·阿博特秀》。
《埃倫·阿博特秀》倒是沒有播出新進展,但你要相信我,埃倫顯然不介意在這個關頭投機一把,她在節目上請來了不少曾經與我相遇的陌生人,這夥人一個個都自稱是我的朋友,還通通爆料講了我一堆好話,就連那些從來對我看不過眼的人也是如此——已逝的香魂真是討人喜歡呀。
此時傳來了敲門聲,我心知來人是葛麗泰和傑夫,於是關掉了電視,他們兩個人果然正在我家門口瞎晃悠。
「在幹嗎呢?」傑夫問道。
「在讀書。」我撒了個謊。
他把半打啤酒放在我家廚房的檯面上,葛麗泰邁開輕快的步子跟在他身後,「喔,我還以為聽到了電視的動靜呢。」
在這些玲瓏的木屋裡,三個人還真是顯得有點兒擠。有那麼片刻,葛麗泰和傑夫堵住了門,讓我頓時一陣心驚:他們堵住門幹什麼?接著他們兩個人又向前走去,擋住了我的床頭櫃。這個床頭櫃裡放著我的貼身腰包,裡面滿滿噹噹地裝著八千美元現金,有面值上百的鈔票,面值為五十美元的鈔票,也有二十美元一張的鈔票。貼身腰包的樣子醜得嚇人,看上去是一條肉色的玩意兒。我沒有辦法把所有的錢都帶在身上,但我千方百計將現鈔放進腰包裡,並在小屋裡留了一些零散的現鈔,當戴上那條裝滿現金的腰包時,我簡直一直懸著一顆心,好似一個沙灘上的女孩為身上的衛生棉繃著神經。我心中有幾分喜歡花錢,因為每次拿出一沓面值二十美元的鈔票,就少了一筆要藏起來的現鈔,也用不著再擔心那筆錢不小心丟了或被人偷了去。
傑夫擺弄著電視,埃倫·阿博特和愛咪出現在了屏幕上,他點了點頭,露出一縷微笑。
「想看……愛咪?」葛麗泰問道。
我搞不准她說的是「想看愛咪嗎」還是「想看嗎,愛咪」。
「不看啦,傑夫你拿上吉他,我們一起坐到門廊上去吧?」
傑夫和葛麗泰交換了眼神。
「呀……但你剛才就在看這個節目,對吧?」葛麗泰指著屏幕,電視上是我和尼克參加一場義演的鏡頭,我身穿一件長禮服,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髻,看上去跟眼下短髮的模樣更相似了幾分。
「這節目太無聊了。」我說。
「哦,我倒覺得這節目一點兒也不無聊。」葛麗泰說著一屁股坐到我的床上。
我頓時感覺自己是個傻蛋,居然讓這兩個人進了門,居然還認定自己可以讓他們乖乖聽話,可是他們這些傢伙有著一身難馴的野性和填不飽的胃口,慣於利用人們的弱點趁虛而入,而我在這一行卻只是個新手。說到填不飽的胃口,還有人在後院養美洲獅,在起居室養黑猩猩呢,等到有朝一日葬身在寵物的利爪之下,那他們一定也會想到「填不飽的胃口」。
「你們介意嗎……我覺得有點兒不舒服,可能太陽曬多了,我想。」
傑夫與葛麗泰看上去有幾分錯愕,又有幾分惱火,於是我有些納悶自己是否會錯了意:難道他們並沒有一絲歹意,是我自己多心了?我倒是願意相信這個思路。
「當然,當然,那還用說嗎。」傑夫說。他們慢吞吞地走出了我的小屋,傑夫順路拿走了他的啤酒,過了片刻,我聽見葛麗泰的木屋裡傳來埃倫·阿博特聲嘶力竭的控訴:「為什麼不……」「為什麼……」「你能解釋一下……?」
「我為什麼非要跟這裡的人親近呢?我為什麼就不能自個兒安生待著?如果事情露餡兒,我該如何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我暗自心想。
絶對不能讓人揭開我的身份,要是一旦露餡兒,我會一落千丈變成世上最可恨的女人。眼下我是一個美麗、善良、難逃厄運、身懷六甲的可憐人,在一個自私自利、滿嘴謊話的渾蛋手底下吃盡了苦頭,到了露餡兒的那一天,我就會搖身變成一個滿腔怨氣的毒婦,利用全體美國公民的一片好心占便宜。到時候埃倫·阿博特會在一期又一期節目上對我開火,火冒三丈的人們會打電話給埃倫倒苦水:「埃倫呀,這又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富家千金,人家為所欲為,一點兒也不考慮其他人的感受,我覺得應該把她一輩子關起來不見天日——關進牢裡!」沒錯,人們就會這麼說。對於裝死誣陷配偶該判什麼罪,互聯網上查不到統一的說法,但我心知公共言論一定十分毒舌,事情穿幫之後,無論我再施展什麼手段補救——甘心供養孤兒也好,親熱地摟抱麻風病人也好——我在撒手人寰後都會落下一個「毒婦」的罵名,人們會說「還記得吧,那毒婦裝死陷害了自己的丈夫呢」。
我絶不容許這樣的事情成真。
幾小時後,我正在一片漆黑中浮想聯翩,耳邊卻傳來了一陣溫柔的敲門聲,那是傑夫在敲門。我左思右想一陣還是開了門,準備為先前的無禮道個歉。傑夫正一邊揪自己的鬍子一邊瞪著我的門墊,隨後抬起了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多蘿西說你正在找工作。」他說道。
「沒錯,差不多吧,我確實在找活兒幹。」
「今天晚上我倒是有份活兒,給你五十塊。」
愛咪·艾略特·鄧恩才不會為了五十美金勞動大駕離開木屋呢,但莉迪亞(要不然是南希)需要工作,我只能答應下來。
「只要幾個小時,給五十塊。」他聳了聳肩膀,「對我來說沒什麼要緊,所以想著給你個活兒幹。」
「什麼活兒?」
「抓魚。」
我原本認定傑夫這傢伙會開一輛皮卡,但他居然領著我到了一輛閃亮的福特兩廂車前。這款車型看上去就讓人心碎,壯志凌雲但囊中羞澀的大學畢業生們會買上一輛這樣的車,成年男子實在不該開這款車。我身穿一條背心裙,在裙下按傑夫的吩咐穿了一套泳衣。(「別穿比基尼,穿你那套泳衣,能讓你自如地游泳的那一套」,傑夫吩咐道。我還從未在泳池邊發現過傑夫的身影,但他居然對我的泳衣一清二楚,這既讓我感覺有些飄飄然,又有幾分心驚。)
我們駕車越過樹木叢生的山巒,傑夫沒有關上車窗,路上的塵土撲上了我的一頭短髮,眼前的一幕彷彿是某個鄉村音樂視頻中的鏡頭:身穿背帶裙的女孩將身子探出車窗外,在一個紅色之州捕捉著夏夜的微風。我放眼能夠看見星星,傑夫一路上斷斷續續地哼著歌。
在一家高懸湖面的餐廳附近,傑夫停下了車。這家賣燒烤的餐飲店還挺有名,因為該店出售巨大的紀念酒杯,而且店裡的酒有些難聽的名字,比如「鱷魚之汁」、「大口雷霆」之類,我對這事一清二楚,因為湖岸邊到處浮沉著人們扔掉的紀念酒杯,一個個花裡胡哨的酒杯上破了一道道口子,上面印著該店的標誌——「鯰魚卡爾店」。「鯰魚卡爾店」有一塊高懸在水上的平台,食客們可以從機器裡取上滿滿一把貓糧給鯰魚餵食,他們腳下的水中可有上百條大鯰魚張著嘴巴等著吃呢。
「我們究竟要幹什麼,傑夫?」
「你來網魚,我來宰魚。」他邁步下了車,我跟著他到了後廂,裡面裝滿了冷卻箱,「我們把魚放在冰上,再賣出去。」
「你說『再賣出去』,可誰會買偷來的魚?」
傑夫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微笑,彷彿一隻慵懶的貓,「我有各色各樣的主顧。」
我頓時回過了神,傑夫跟「灰熊亞當斯」之類彈著吉他、愛好和平的人壓根兒不沾邊,他就是個小偷小摸的鄉巴佬,還打心眼裡巴不得自己略有幾分深度。
他取出一具兜網、一盒貓糧和一隻髒兮兮的塑料桶。
我本人絲毫不想牽扯進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但眼下我扮演的那個角色卻對此很有幾分興趣。天下有幾個女人能在盜魚賣魚的團夥裡插上一腳?眼下我所扮演的角色頗有幾分膽色,自從離開人世以後,我就又變得膽氣十足了。曾經讓我嫌惡懼怕的一切和曾經束縛我的枷鎖都已離我而去,眼下我所扮演的角色幾乎什麼都敢幹,一個無蹤無影的「幽靈」就是這麼自由。
傑夫與我下山走到「鯰魚卡爾店」的露天平台下,又邁步爬上了碼頭,這時一艘名叫「吉米·巴菲特」號的汽船嘟嘟響著從旁駛過,引得水波在碼頭周圍蕩漾起來。
傑夫把兜網遞給了我,「我們行動要快,你趕緊跳下水兜住魚,然後把網拿上來給我,不過到時候網會很沉,魚還會在網裡扭來扭去,你要當心些,千萬別叫出聲,出什麼岔子。」
「我不會叫出聲,但我可不想下水,我在平台上就能撈到魚。」
「那你至少要脫下裙子吧,不然會把裙子弄濕得一塌糊塗。」
「沒事兒。」
傑夫看上去惱火了片刻,他是老闆,我是小工,可目前為止我還不肯聽他的話,不過隨後他便稍稍轉過身三兩下脫掉了上衣,又把貓糧遞給我,卻一直不肯轉過正臉來,彷彿正在害羞。我拿著貓糧盒子到了水邊,頃刻間成百條鮮魚拱著閃亮的背脊湧了過來,一條條魚尾巴瘋狂地劈波斬浪,一張張魚嘴湊到了我的腳下,魚兒亂鬨哄地扭作一處吞著貓糧,隨後又像訓練有素的寵物一樣抬起面頰向我討食。
我拿著網朝魚群中央一舀,接著一屁股坐到碼頭上,以便借力把網拉上來。我猛地抬起兜網,網裡滿滿噹噹裝著好幾條滑溜溜有鬍鬚的鯰魚,正在拚命掙扎著奔回水中,一張張魚嘴在網格間開開合合,害得漁網不停晃動。
「把網抬起來,抬起來,小妞!」
我將膝蓋墊在兜網的手柄下,任由漁網懸在空中,傑夫向前趕上幾步,一把捉住了一條魚。他的兩隻手上都裹著毛巾布手套以便抓魚,隨後把手挪到了魚尾附近,像甩一根棍棒一般拎著那條魚,一下子把魚頭甩在碼頭邊上砸得稀爛。一片血花跟著四散炸開,一溜血珠刷啦啦地滑過我的雙腿,還有一大塊肉濺在我的頭髮上。傑夫把魚扔進桶裡,又熟練流暢地抓住了另一條。
我們哼哧哼哧地忙了半個小時,撈上了整整四網魚,我的胳膊變得不再靈活,一個個冰櫃也塞得滿滿噹噹。傑夫拎起空桶從湖中舀了一桶水,把一團糟的魚內臟衝進了湖裡,鯰魚狼吞虎嚥地吃掉了那些倒霉的弟兄,碼頭被清理得非常整潔。他又把最後一桶水倒在我們兩人血淋淋的腳上。
「你幹嗎要砸爛魚頭?」我問道。
「受不了那副受苦受難的模樣。」他說,「你要去水裡泡一下嗎?」
「我沒事。」我說道。
「你這樣子可別上我的車,拜託了,趕緊去水裡泡一下吧,你身上沾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你自己倒還不覺得。」
我們奔下了碼頭,向附近佈滿礁石的沙灘跑去。水面剛剛沒到我的腳踝,傑夫已經邁著稀哩嘩啦的大步奔向水中,一躍跳進了湖裡,拚命地揮動著雙臂。等到他游遠以後,我立刻解開了身上的腰包,用背心裙團團裹住腰包放在水邊,又在上面放上我的眼鏡。我一步步沒入水中,溫暖的湖水拍打著我的大腿,拍上了小腹和頸脖,我屏住呼吸沉入了水裡。
我游得又遠又快,還在水下憋了好一會兒,以便提醒自己活生生溺死是怎樣一種感覺:我心知,如果必要的話,我倒是下得了手結果自己的性命。等到浮出水面長吸一口氣時,我看見傑夫正快速奔向岸邊,於是只好像一條海豚一樣匆匆向腰包游去,手忙腳亂地爬上了礁石,剛好比傑夫快上幾步。
[1]《慾望號街車》的女主角,又譯白蘭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