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剛才一樣,亙張口結舌。他對眼前所見難以置信,只能一個勁地眨巴眼睛。
在三樓臺階到四樓臺階之間的拐彎平臺,踏出平臺邊就只能掉下來。那人影就站在平臺邊上,黑色的背影,瘦高個兒。然後──
(那是鳳帽!)
那人穿著下襬很長的法衣,頭戴風帽,左手放在平臺的扶手上,右手持杖──足有兩米多長的手杖。
手杖頂端套著個圓圓的東西,發出光,閃閃發亮。
是魔導士。
在《浪漫辛格斯頓.薩加》裡面,整個系列敵我雙方都各有一名強有力的魔導士登場。在《薩加I》,我方魔導士相當於敵方魔導士的師傅,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但相應地脾氣大,是個愛挑剔的老爺子,
《薩加Ⅱ》的魔導士一變而為年輕美貌的女子,是敵方魔導士的分身。敵方魔導士也是個妖豔動人的美女,長生不老,已活了幾百歲。之所以能這樣,是她能把降臨自己身上的「衰老」,用強力的魔法變為疫病,轉嫁到一無所知的大托瑪國的國民身上。我方的美女魔導士明知若打敗敵方魔導士,則自己也頓增年歲,一瞬間變成老太婆,但仍為主人公助力,
在《薩加Ⅲ》,僅就目前能瞭解到的雜誌信息,應該又是老爺子魔導士出場。此人似乎被下了咒,為瞭解咒而要求與主人公同行。從插圖來看,他比《薩加I》的競導士慈祥多了,有聖誕老人的感覺,
各具個性的魔導士們穿同樣的衣服,戴風帽穿長擺法衣,手中持杖。儘管《薩加Ⅱ》的美女魔導士穿著幾乎露出內衣的超短裙,法衣下襬仍有拖地的長度,也就是說,這是規定的制服。
而如今,在幽靈大廈裡的昏暗中,斷在半空中的臺階拐彎平臺上站著的,仍是那樣打扮的人物。是魔導士。絕對沒錯。除此之外,你還能想起什麼卡通人物嗎?
問題是,魔導士不可能是真實存在的。
「哎、哎、哎。」亙回過神來,仰頭發出這樣的呼喚,「哎、哎、您是……」
看來頭上拐彎平臺的人影向這邊轉過臉來。手杖的角度稍微改變了。
「您在那種地方做什麼呢?」
沉默。不過,亙在昏暗中明顯地感覺到對方注視這邊的視線。
「哎、哎,」亙向前邁出半步,「好危險哩,您在那麼高的地方。」
沒有回音。
人影沒有動。
不好的感覺慢慢變成了蒸汽,籠罩亙全身。
說不定那人根本就不是什麼魔導士,該不會是有點心態不平衡的人或者是怪人,這樣的人潛入這裡了吧?而我竟然和這種人在黑暗中待在一起,而且是我去搭訕、引起他的注意!
也許有喜歡魔導士打扮的老人家住在這附近──也並非不可思議的事。
帶風帽的人影向前踏出一步。
亙直冒冷汗。他不是玩扮演卡通人物的老人家──不可能是那樣子的!
亙慌慌張張地一貓腰,抓撓似的去掀防水布的下沿,心急反而沒弄好。這時,頭頂上響起雷鳴般的說話聲。
「不用怕,孩子!」
亙僵住了,好幾秒鐘定格在一個姿勢上。
仁厚,他膽戰心驚地回過頭來,仰望頭頂。
帶風帽的人影仍在剛才的位置,手杖頂上的珠子承受了從防水布空隙射入的街燈光線,閃閃發光。
這回,頭頂上的聲音緩和多了。
「你從哪裡來?」
他在問我。亙兩手抓著防水布的下沿,只能讓嘴巴一張一合。
他說的是日語呢。
「名字呢?」那聲音又問道。明顯是老人的聲音。聲音有那麼一點沙啞。跟抽煙的小田原外公一樣。
「咦,你不會說話嗎?」
頭頂上的人邊問邊又向前踏出半步。
亙牙床打顫。「那、那那、那個……」
「哦,你的名字叫『那個』嗎,孩子!」
不是不是。亙搖晃著腦袋,可是他出不了聲。
「那個呀,我要問你:你到這種地方來幹什麼?」
悄悄抬眼望去,戴風帽的人影正倚靠在三樓臺階轉入四樓臺階的平臺的扶手上,俯視著亙,手杖扛在肩頭。
這人看來挺平易近人。
「那個呀,你也從朋友處聽來的嗎?」
帶風帽的人影舉起手杖「篤篤」地敲打肩頭。
「看來這裡邊的很有名了吧。」
這些話好不容易抵達了亙的心頭,他正因狼狽慌亂大失分寸。
朋友。從朋友處聽來的。
很有名了。
「那個──那個──」
亙咿咿呀呀地說著時。頭頂上的人影笑著打斷了他。
「那個呀,此處並非米達斯王的謁見場所,你發言時可不必──自報姓名。」
亙終於能夠清晰地說話時,就像解除了咒語一樣,他站立起來。
「我的名字不叫『那個』,我叫『亙』。」
「亙?」人影似在思索,風帽在動,「呵,是嗎。很像嘛,」
怎麼?亙心想:「像誰?」
「沒有誰。」戴風帽的人影隨即答道,「至少他不是你的朋友。」
人影把手杖擱在另一邊肩頭,又舒適地倚身在扶手上。
他那種輕鬆自在的樣子,令人覺得他隨時會從兜裡掏出香煙或煙斗,抽上一枝。
「那麼亙呀,你來這裡千什麼呢?」
「噢──你──你剛才從防水布空隙向外看嗎?」
「呵呵。」
「當時,我從外面看見了你的手。我想看看怎麼回事,就鑽進來了。」
「原來如此。」人影不慌不忙地說道,「那,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說了,我看見了你的手……」
從法衣的袖口處「刷」地出現了一隻手。人影豎起手指頭左右搖著,示意「NO、NO」。
「亙呀,你沒聽清我的問題。明白嗎,好好聽著:你來這裡幹什麼?」
亙一籌莫展。「我……」
「你在這建築物前散步?這個時間裡?貓頭鷹的早晨不是孩子們的夜晚嗎?」
噢噢,是這個意思呀。亙總算明白了,「最初來這裡是為了想見一個人。」
「來見一個人,」帶風帽的人影複述道,想念唱似的帶著節奏,「那個人在哪裡?」
這個問題即便不在如此奇特的狀況下,也是難以回答的。如何說明大松香織的事情?
「她……不在這裡。」
「呵呵。不在吧。」
「是的。不過,之前曾在這裡相遇,於是我就……」
「你說之前曾在這裡相遇吧。」
「對呀。我知道聽起來會很怪,可這是真的……」
帶風帽的人不讓亙說完,再次打斷他的話:「是怎麼樣的人?」
「是──女孩子。」
帶風帽的人又念唱似的說完,突然一改姿勢,手杖支地。亙心中一驚。
「噢,我得走啦。」
「那個,可是……」
「還有,你弄錯了。」
「我嗎?什麼事?」
「你不能來這裡。」
「可是……」
「因此,你不可以見我。」
「可我們已經說過話了……」
「不用擔心。我這就把你的時間撥回去。你沒在這裡。你什麼都不記得。」
「請、請等一下……」
帶風帽的人一刻也沒等。他聽不見亙的話。他一隻手扶杖,另一隻手伸向空中發出最初開口說話時洪亮的聲音。
「偉大的時間之神克洛諾斯啊,我是您忠實的奴僕,風雲和彩虹的使者,我在此向您祈願!」
是咒語。亙再次瞠目結舌,
「以您的恩寵:留住逝去的時間,讓它倒流!讓忘泉之水去洗滌!」「呼」地,手杖指向空中。
「丹.代爾拉姆.埃科諾.克洛斯.埃伊呀!」
一瞬間,如同無數閃光燈亮起,亙的眼前滿布銀色的光。當亙因如此眩目不由得眨了一下眼睛時:
「咦?」
自己正坐在昏暗的幽靈大廈防水布裡頭。亙慌忙抬頭仰望,三樓至四樓間的拐彎平臺上空無一人。
沒有魔導士,也沒有角色扮演的老人家。除了亙之外空無一人。不過──
(剛才是怎麼回事?)
他心想。這意思是:
(我都記得哩,)
雖然那位爺爺說把時間撥回,我會什麼都不記得,但我記得清清楚楚啊。
腦袋突然變得恍恍惚惚,他用一隻手扶住額頭,發燒了嗎?是在作夢嗎?捏一把臉蛋試試看──捏了啊,好痛。真的好痛。
亙撩起防水布下沿,終於出到外面。在街燈之下看錶。太晚了,要挨媽媽訓斥了,怎麼解釋好呢──
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數字顯示是:八時十九分三十二秒。
豈有此理,單單鑽進防水布裡頭,再從裡頭出來,就應該花三十秒或一分鐘。
時間沒有流動。
(我把你的時間撥回去。)
像是魔法,
不,不是像,正是魔法。
那句咒語──亙努力嘗試回想起來。他說了什麼「時間之神克洛諾斯」。那位使者──是什麼?風和什麼?是彩虹巴最後是什麼什麼「拉姆」、「埃科諾」什麼的──啊啊,更留神聽就好了。
那是真正的魔導士,不是做夢或者幻覺,也不是什麼喜歡角色扮演的老人家。如假包換,真正的魔導士,
可是,他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亙一躍而起,彷彿體內受了抽打似的,他再次鑽進防水布內側。一度習慣了街燈光線的雙眼,在幽靈大廈內的昏暗之中。黑暗得多,不過很顯然拐彎平臺,鋼筋背後。樓梯底,除亙之外並無他人,
『雖然挺有意思的……好像跟之前所想像的不一樣哩。』
阿克說著,將黃色的傘從右肩換到左肩。雨滴漸漸瀝瀝掉下來。
「跟想像的不一樣?」亙問道。
「跟I和II不一樣嘛,現在的日本出現在故事裡了,不覺得有點掃興嗎?而且,看故事的發展,大約不進入第三張碟子,就搭不上廣告畫上的天空之船了吧。」
聽到這裡,亙才明白了阿克話裡的意思。亙大失所望。
「阿克,你以為我剛才說的是《薩加III》預告信息?」
阿克的眼珠子滴溜溜轉,說:「不是嗎?」
放學後,二人待在學校的後院。從圖書信館近旁的出口往外走。在混凝土臺階的最上方,二人並坐著。今天一大早便下起毛毛雨,一點也沒有聽雨的跡象。據天氣預報說,是因一個很大的低氣壓逼近,西日本可能下豪雨。
亙對阿克說出了一切。在自己房目裡待著,有一個聲音甜美的女孩搭話。在幽靈大廈對亙施了魔法的魔導士。亙已儘量字斟句酌地說了,可在阿克腦子裡,依然把這一切理解為遊戲內容。
不過,也許是沒法子的。調換角度的話,也許亙也會那麼認為。看不見身影的女孩子,老頭兒魔導士。全都是虛構的存在。即便你聲稱真的見過,真的交談過,也沒有任何證據。
亙疲勞不堪,腦袋木然。一來昨夜幾乎不能成眠,而來經過在幽靈大廈的折騰,可能感冒了。
從補習班回家比平時晚。亙解釋說國語練習有弄不明白的地方,問了老師,結果晚了,但媽媽還是氣不過。亙雖然擔心謊言是否已被識破──但似乎不是那麼回事。看樣子媽媽在亙回家以前,就一直心情不好。白天媽媽和佐伯社長夫人聊得很盡興,應該高興才對。
亙和阿克一樣肩扛雨傘,茫然注視著雨勢。說不定,我也開始出問題了。
「喂,喂!」
他一直處於半睡半醒狀態,直至阿克和他說話:
「哎,你看呀。」
阿克扯扯亙的手肘,指著圖書館的窗戶。透過大玻璃窗,可以看見圖書館的部份書架。不僅是書架,書架旁邊似乎還有人,有人影在移動。
因為這邊比圖書館窗戶低,所以即便伸長了脖子,也好不容易才看得見肩部以上。不過,在阿克指出之前,亙已知道書架旁的人影是誰。
「是蘆川。」
沒錯,就是他。他穿著白色的短袖襯衣,POLO牌子的,這在蘆川是極少有的。在補習班見他的時候,他總是穿成一身黑不溜秋。
「不僅蘆川哩,」阿克縮縮脖子躲進傘後,避免圖書室那邊看見自己,說道,「石岡他們也在。」
的確如此,蘆川在窗邊書架處停下,從書架上抽出一冊書,翻開。這時石岡走過來,阻礙蘆川讀那本書。和往常一樣,石岡身後有兩名跟班的六年級生,不離左右。眼看著三人形成了包圍蘆川的形勢。
神曲一驚。蘆川和石岡健兒。真是奇特的組合。石岡確實是學校的麻煩學生,但與神曲他們不同年紀。僅以平時回校上課的情形,彼此接觸機會極少為何這種情形之下,蘆川那小子還會被石岡盯上呢?玻璃窗裡頭的情景,很明顯是石岡和他的跟班在欺負蘆川。
「我挺討厭他們這樣做的。」亙也壓低聲音,然後,一步一步往窗戶挪過去。
此時,一直遮擋了視線的石岡,往旁邊移了半步,從神曲所在之處,可以看見書架前的蘆川的側臉。
蘆川沒有顯示出畏懼的神情。他甚至沒有正眼瞧他們。他的視線落在手中的書頁上,也許是這緣故吧。他筆直的鼻線顯得更加分明。乾爽的額發垂在眼睛前方。蘆川的髮型是女孩子剪短髮的那種,座位男孩子屬略長。現在還沒問題,成了初中生之後就不允許了吧。蘆川跟這種髮型很配。在補習班的男孩子裡面。還有人模仿他留起長髮了。隔壁班好像也一樣。
(那種長髮還是不好吧。)
一向出風頭的石岡,對於比自己風頭更勁的存在極為敏感。蘆川也得到信息了吧。
這時,窗口對面的石岡伸出手,猛推蘆川的肩膀。蘆川身體一晃,從亙的視野裡面消失了。
「哇,好險!」阿克有點激動地低語道,「今天管圖書的老師不在嗎?」
應該不在吧。石岡他們在這一點上頗為精明,不會讓人當場抓住他們欺負低年級同學。
「得喊人來吧?」
「嘿嘿嘿」的大笑聲隔著玻璃也能聽見,大概是石岡的跟班在笑吧。又響起「咚」的一下重物落地聲。
「到校長室去……」
阿克剛想站起來,被亙用力拉住了袖口。
「噓!等一下。」
蘆川又回到視野之內。這一次與石岡是面對面。因石岡背對亙他們,所以亙能清楚地看見蘆川的表情。
因蘆川比石岡個子小,稍微有點仰視的樣子。但他並不示弱。
蘆川和剛才一樣,毫無表情,似乎拒絕對石岡表露哪怕一點點感覺。他的態度有一種威懾力。
石岡後退半步,似是因對方視線的壓力。他穿的鮮豔的方格花紋襯衣擋了近半個玻璃窗。亙收起雨傘,變得輕便起來,
挪近到窗戶跟前。
蘆川在說話──嘴唇在動,但所不見他說什麼,好不容易聽見的是:
「喂,你以為我是誰?」
石岡的聲音只是略為回復。
蘆川又說話了。可能是聲音壓得很低吧。亙心裡一急,伸了伸脖子。
就在那一瞬間,他和玻璃窗對面的蘆川視線碰在一起。
亙縮回脖子,貼緊窗下的牆壁。因蘆川發現了窗外的亙,石岡他們必也回頭望向這邊。那危機真是錯誤加上危險乘以十。
雨水淅淅瀝瀝飄在臉上,浸濕頭髮。
他屏息貼壁,並沒有發生什麼事。在出口的臺階處,阿克瞪圓了雙眼。亙見他要說話,在嘴邊豎起一個指頭。
然後他數了十下,再貼壁悄悄橫移,回到阿克身邊。
「不要緊吧?」阿克小聲道。
「他發現了。」亙也壓低聲音回答,
「進去吧,在這裡不好。」
亙撿起濕淋淋的雨傘。阿克甩甩雨水折好雨傘。
突然,圖書室的窗戶「嘎」一聲打開了,蘆川美鶴探出頭來。亙和阿克一下子呆住了。
蘆川什麼也沒說。只是直直地盯著這邊──看著亙的眼睛。
「啊、啊、啊,」阿克說,「怎麼啦?」
蘆川毫不理會阿克,只是定定地看著亙。亙猛然一驚,雖不明白底細,但可以肯定他是在讀取什麼東西。但亙又不能挪開視線。過了幾秒鐘。蘆川微微一笑,彷彿說「這樣就行了」,又突然地縮回腦袋,關上窗戶。
「哎、哎、哎,」阿克喘息著說,「怎麼回事呀,這傢伙?」
亙握緊傘柄,手指在顫抖。可怕。那傢伙真可怕。
稍為調整一下呼吸,自己讓自己鎮定下來後,亙不管阿克的制止,向圖書室走去。可是,晚了一步。石岡和他的跟班、蘆川美鶴都不在了,閱覽室裡,只有幾名女學生在安靜地學習。
「蘆川那小子,跟石岡他們說什麼呢?」
亙自言自語般嘀咕道,阿克回答他:「大概是在談『靈異照片』吧。」
亙吃了一驚,猛然回頭,因事出突然,阿克被嚇得倒退一步。
「『靈異照片』?三橋神社的?」
「噢,對呀。蘆川拍的。」
「石岡他們為何怕那個呢?」
「你不知道?哦,對啦。你最近只想著暑假的事了吧。」
據說石岡建兒想要蘆川拍的「靈異照斤」,因此而不斷糾纏蘆川。
「石岡是想拿那個去電視臺呀。」
石岡之前曾因「靈異照片」的事要上電視,但失敗了。果然為此他盯上了蘆川的照片。
「很差勁吧?唉,就他幹得出來。」
當然很差勁,但不解的首先是,他為何要奪取別人的親身經歷,自己上電視臺?
而且……
「蘆川也是,如果不喜歡被糾纏,趕快把照片給了他不就完了嗎?」
亙發洩道。在三橋神社和蘆川打交道的經過此刻又歷歷在目,就像揭了痂,血又流出來了一樣。那時蘆川的輕蔑目光,可謂無以復加。他身體顫抖起來。
「那傢伙根本就不相信什麼『靈異照片』,既然如此,丟給石岡不就好了嗎?」
亙自顧自憤憤然,阿克摸不著頭腦,窘在那裡。阿克撓著頭,陪著小心說:
「那,就給他建議一下吧?你們不是一起上補習班的嗎?」
「我們不在一起!」
阿克大吃一驚:「怎麼啦?你們出什麼事啦?」
「你很煩哩。什麼事都非得──說明嗎?說了你也不懂,蠢蠢的不是?」
亙明知自己胡亂發脾氣,卻無意道歉,快步走出了圖書室。他撇下阿克,獨自走過走廊。雖然阿克遲疑著要追上來,但亙加快了腳步,要逃走似的,於是阿克停下了。
「回家嗎?」阿克大聲問道,「那就拜拜啦。」
亙快步跑起來。出了校門,踏上回家之路時,他已略為冷靜,察覺自己的舉動太任性、惡劣了,但已後悔莫及。他只好腳步蹣跚地獨自走回家。
當晚,吃過晚飯時,千葉的「路」伯伯打來電話。
鈴聲初響時,正在收拾飯桌的邦子略微吃了一驚。她扭頭回望電話機的樣子,給人不自然的感覺,但當亙說「我來接吧」,下了椅子時,媽媽說「行啦,媽媽來接」,快捷地拿起了話筒。而當明白對方是「路」伯伯時,她的表情像冰塊融化般地緩和下來。
「亙,伯伯有話跟你說。」
亙對自己在圖書室的表現自責不已,正翻來覆去想著明天見了阿克,一定得道歉賠罪。怎麼說他才肯原諒自己呢?不要生氣嘛……亙為此也食不甘味。
亙想找個人問一問有關蘆川的底細以及其他事情。可是,他不知道這種事情可以跟誰說。
「喂喂,我是亙。」
「呵呵,吃過晚飯啦?」
伯伯一如既往地聲音洪亮、中氣十足。
「吃什麼啦?漢堡包?義大利粉?捲心菜卷?不錯,味道很好吧?」
一如既往的開場白,以上三種食物是伯伯的至愛。順便說一句,捲心菜卷他不要白汁醬煮,而是番茄醬煮。
一聲「伯伯」剛出口,亙便感覺喉頭異樣哽咽。連自己也吃驚,因為並不覺得自己悔疚得想哭,「我……」
「其實呀,我打這電話址想你給我參謀參謀哩。」伯伯繼續說,他似乎沒有覺到亙的腔調異乎平常。
「伯伯小時候的朋友呀,結婚後住在你那邊,可上個星期孩子遇到交通事故,正在住院呢。」
這是個小學四年級的男孩子,所幸沒有生命危險。他因右股骨折,看來得住院很長時間。
「路」伯伯還有其他一些事,所以打算星期五上午過來,探病的東西也來京之後購買。「因為這邊找不著東京孩子喜愛的時尚東西啦。」
「那麼。伯伯住在我們家嗎?」亙的聲音激動起來,「週六探病的話,要住一晚吧?來我家住吧,好嗎?」
亙背對著廚房並不曉得,邦子聽他發出邀請,臉色陰沉下來。因為亙喜歡悟伯伯,她不好說出口,其實她最不喜歡這位大伯,覺得他粗魯,沒有教養,吊兒郎當。
而電話那一頭,悟伯伯回答了亙滿心歡喜的,天真的邀請:「不啦,伯伯有好些要緊事,會弄到很晚,不麻煩你們啦,下次吧。」
三谷悟遠比弟婦所認為的心思細密。邦子不喜歡自己這一點,他心裡很明白。
「唉……下次下次。您很久沒在我們家住了嘛。」亙失望了,垂頭喪氣,「我小時候,您來東京辦事,總是住在我家裡嘛。」
「你現在還是很小呀。或者,已經不知不覺變成哥斯拉似的大傢伙?是嗎,難怪近來千葉多地震啦。是你『轟隆轟隆』到處走,連這邊都搖晃起來。哎呀呀,又震啦!」
亙「嘿嘿」笑著,大約兩年前,亙要伯伯帶他看暑期電影《哥斯拉》。那是好萊塢版的哥斯拉,從開頭到最後,伯伯都在嚷嚷他不喜歡這哥斯拉,他宣稱這條笨重的巨蜥蜴不是哥斯拉。儘管如此,其中一幕──僅此一幕,卻讓伯伯樂開了懷:哥斯拉從遠處走近來,地面轟然搖動,出租車、小轎車、行人隨著它的腳步聲紛紛拋彈起來。在電影結束後與亙的父母匯合,一起到餐廳吃飯時,在回家的電車或出租車裡面時,「路」伯伯和亙說著說著就學那一幕的情景,在椅子上或路邊奔來奔去,玩得好開心。
就這麼說著電話的時候,亙變得很想見「路」伯伯。和伯伯相處,他不必擔心動輒挨訓,所有一切都能說出來,被女孩子說「你好討厭」而深感受傷;半夜溜出家門的事;自己用掉一次性照相機的事,被蘆川美鶴傲慢羞辱的事;討厭自己拿阿克撒氣的事,等等。伯伯不僅不會訓斥亙,也不會取笑他、看低他吧,也不會跟他說教說「得更加努力啊。」
「哎,伯伯,要不,我陪您去買東西吧。」亙說道,「探病買什麼好,我現在一下子想不起來。我星期五只有五節課,也沒有補習班,所以能夠早回家。之後哪裡都能去,比如百貨大樓、玩具反鬥城什麼的。」
電話那頭,三谷悟有點遲疑不決。「哦……那倒是個好主意……」
「很好吧,對不?」
「那你問問你媽媽看。就說星期五下午跟伯伯外出兩個小時左右。當然啦,伯伯會在晚飯前送亙回家。」
太好啦!這樣一來,就可以很從容地跟伯伯說話了。亙用手捂住話筒,向邦子那邊探出身子,大聲地問:「哎,媽媽──」
可是,坐在飯桌前喝茶的邦子不等問題說完,即斷然回答道:「不行。」
「為什麼?沒事的呀,星期五嘛,沒有補習班的週五嘛。」
「不行。不可以去。」
「為什麼?」
「伯伯有事在身,別妨礙伯伯的工作。」
「我可是給伯伯幫忙的哩。去買探病的東西……」
邦子放下茶杯,歎一口氣。神情更加可怕。亙掠過一個「刁蠻老太婆」的念頭。
「說了不行就是不行。把電話給媽媽說。」
「咳,沒關係啦,亙,你跟伯伯去吧。」
是三谷明的聲音。亙和邦子都吃了一驚,向聲音的方向扭過頭去。三谷明一身西服,手提公事包,站在起居室門口,無框眼鏡在鼻樑上下滑了一點。他目光直視著亙。
「很久沒見悟伯伯了吧?你想跟伯伯去就去吧。」
明說著,把包遞給一臉驚訝地走過來的邦子。
「暑假要麻煩伯伯,亙在千葉能做什麼,奸奸跟伯伯商量一下。哎,爸爸來說。」
明從亙手上拿過話筒,開始和悟伯伯說話。啊,大哥你好嗎?媽媽挺好?噢,我們大家都好。剛才那個事情呀……
突如其來的援軍導致形勢逆轉,亙覺得自己雙目熠熠生輝,照亮了身邊半徑一米的範圍。這回他大喜雀躍。不是因為哥斯拉的出現。
「喂,快停下!」邦子手裡抱著公事包,眉頭緊皺,「太吵啦。」
媽媽因為被技術擊倒而惱怒。亙雖然感到疑惑不解,但拼命忍著不顯示在臉上。
明說完話,又把話筒交還給亙。「晚飯也跟伯伯一起吃吧。這樣就可以從容地買東西啦。」
亙蹦了起來:「謝謝!」
馬上就和「路」伯伯商定了:伯伯到家裡來接。
亙說好放下電話時,明已經更衣完畢,正要在飯桌前坐下,邦子正在擺碟子。亙興奮得直想蹦蹦跳跳,但因為邦子繃著臉,便拼命忍著。
「爸爸,謝謝您。」
明一邊翻閱晚報,一邊說話:「可不能妨礙伯伯幹正事啊。」
「嗯,我保證。」
「今天很早呀。」邦子在飯桌和電冰箱之來回走,問道。她正在生氣,不理會亙。
「要能這個時間回來,我們就不吃等你啦。」
「會議突然結束了。」
「啤酒?」
「不,不用了。」
就像邦子不去看亙一樣,明也不去看邦子,只是瀏覽報紙。亙嘴裡咕嚕著「我去做作業」,撤回自己的房間。
獨少子女沒有兄奶姐妹──厲害的競爭對手,往往被說成太任性和不理會別人的感受。但這是很片面的看法,如果說孩子必須看父母臉色是不可避免的話,獨身子女站崗放哨總是單獨一個人,沒有並肩戰鬥的夥伴的特點,反而使之對現場氣氛更加敏感。獨生子女在家裡已久經歷練。
亙乖乖地坐在桌前翻開作業本,自然不可能馬上把心思轉換到學習上。一想到若把近來的種種事情向伯伯和盤托出。不知他會是什麼表情,就不由得很開心了。伯伯,我見過魔導士哩,這魔導士呀,對我施了撥回時間的魔法!
不過,他好歹按捺住快樂的思緒,應付了算術和國語的聽寫。出房間去上洗手間時,父母在沙發那邊喝咖啡,邦子對亙說了一句「該洗澡啦」,
「好的,我再做兩頁就洗澡。」
回房時,邦子正說著話。因「戒嚴令」尚未解除,亙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返回自己房間,但話頭話尾還是飄入耳中,似乎是說今天白天也有好幾個沉默電話打進來。原來如此,怪不得媽媽直至弄清是「路」伯伯的來電前,挺緊張的樣子。也許她的作梗也是這個原因。真是。
到晚上上床的時候,亙往日的陰鬱心緒已一掃而空。
「新年見面才過了半年啊!」
「路」伯伯的大手掌放在亙頭頂上。
「又長個兒啦。再過半年,得到我肩頭了吧?」
「哪能長那麼快呀。」亙笑了
現在亙的個子好不容易到了伯伯左臂的因接種卡介苗而留下的疤痕處。亙之所以知道那裡有注射的疤,是因為他已無數次和伯伯一起去游泳。
「路」伯伯是個大塊頭。高而且壯。長髮大鬍子,手腳毛茸茸。加上他今天穿著時髦的短袖襯衣,簡直就像迪斯尼樂園出來和遊客逗趣的熊,就這樣夾一把班卓琴,扣一頂平頂硬草帽,真可謂一模一樣。
「東京真熱啊。」「路」伯伯以手拭臉,「跟海邊的暑熱不一樣,大城市的悶熱真難受。曾經一個人去買東西,結果半途便受不了了。你來陪我真是太好了。」
此時正值星期五下午四點。亙在近兩個小時前回到家裡,眼巴巴地等待伯伯到來。當然啦,出發準備已做好了,啟用出門時穿的白襯衣。
「原想梅雨還沒過,今天卻沒有雨,實在太好啦。」
邦子來到窗口,望望天空。雖然一早就是多雲天氣,過午仍有些許陽光射入。
「這下子雨傘也就白帶啦。」「路」伯伯笑一笑,「好了,出發了嗎,亙?」
「噢,我走啦,媽媽。」
「你得乖呀。拜託啦,他大伯。」
「亙是乖孩子啦,大伯不乖可不行啦。」
伯伯哈哈笑著,先出了門口。邦子送到門前,又加一句「沒有好好招待您」。媽媽真的沒給大伯送:送上一杯咖啡。她是這方面特講究的人,這樣做極少見。說來,她多少有點表情僵硬,說話挺生硬的。莫非日間又有沉默電話打來?
此前,亙與阿克恢復了交情,準確地說,昨天對人家道歉說「對不起」,結果阿克的大圓眼瞪得更圓了,問:「咦,為什麼?」亙含糊其辭地掩飾過去,但心情輕鬆了。
「路」伯伯來京之前。又補充了幾條信息。住院的男孩子很喜歡機器人動畫,他和亙不一樣,幾乎不玩電視遊戲。似乎因為男孩母親禁止之故。還有,他近來極想要的、原要根據一個學期的成績單的結果才能給買的MD機,現已到手。
「要哪樣呢?給小學生探病不能買MD機之類的貴東西吧。」
收到新信息,亙提出了方案:「神保町有好多書店。據說其中有間今野書店是專門經營動畫書的,就到那裡買機器人動畫書送他吧。」
「可能這樣比較好。不過,你是怎麼知道的呢?亙也喜歡機器人動畫嗎?」
「我不是那麼著迷,是補習班朋友中,有人很迷動畫,動畫方面的事情無所不知,」
據說去神保町書店街在JR線禦茶水站下車即可,二人便往車站走,一路上,「路」伯伯打開了活匣子,把新年以來千葉的情況說了一遍,諸如奶奶隨著天氣愈加悶熱,越發囉嗦煩人,但說話顛三倒四的,也挺有趣;海水浴場附近新開了大型的遊戲中心,千葉老家常訂外買的美味拉麵店「蓬萊軒」的大師傅,因為和不良學生打架,腦袋上縫了十針等等。
在禦茶水站下了車,走到神保町書店街一看,書店實在多極了,也大極了,亙對是否能夠找到今野書店心裡沒底了,因為連今野書店的地址也不知道。
「咳,不要緊啦,過來瞧瞧。」
伯伯進了面對十字路的書店大廈,向收銀處的店員搭話。這位和善的年輕女店員聽了伯伯的問題,馬上給了他書店街的導購圖,她還親自指示了尋找目標──今野書店的地點。
「最近新聞裡盡是惱人的事件,但這世界上呀,畢竟好人還是多得很哩。」「路」伯伯興致勃勃。
亙是第一次來書店街,真是目不暇接。世界上竟有如此多的書,誰去讀呢?
「像我呀,花上一輩子也讀不了這裡賣的書的萬分之一哩。」
「伯伯嘛,一億分之一也夠嗆吧。」
「路」伯伯笑得身子發顫。
「究竟是誰在寫這麼些書啊?寫書的人的腦殼裡是怎麼樣的呢?裡面大概沒有腦漿,塞滿了字吧?」
要找的今野書店是間三層小樓,連店頭都滿是書和顧客。「路」伯伯擠開一條路後,亙緊隨其後,四處瀏覽書架。這裡也是令人跟花繚亂的書浪、書山。花了一個小時選好探病用的三本期刊書時,二人都已疲憊不堪。
「哎呦,好需要能量呀。」
「路」伯伯大汗淋漓。
就在亙走出擠滿人的今野書店,作一個深呼吸之時,被人從背後「咚!」猛撞一下。完全出乎意料的撞擊,使亙失去了平衡,只「啊」地叫一聲,便雙手雙膝重重地著地,倒下了。
手腳一陣麻痹,他想馬上起身,但腳不聽使喚。而接下來的瞬間,一隻髒兮兮的旅遊鞋踩在亙撐在水泥路的右掌上。
「好痛!」亙叫了起來。
「路」伯伯的粗胳膊攬過亙的身體,把他整個人抱了起來。「沒關係吧?亙,你受傷了嗎?」
「喂,你別走,你站住──就是你!」
伯伯從後面撲向一個背向亙他們正要走開去的路人。這個男子穿灰色襯衣配牛仔褲,體魄只有半個伯伯的樣子。伯伯抓住他的雙肩,把他扳轉身來,原來是一個很年輕的男子。
「你小子,把小孩撞翻、踩踏了,連道歉都不會嗎!」
即使被伯伯揪住胸口,那年輕人卻而不改色。他像病人一樣氣色很差下巴消瘦,眼白混濁。正是所謂「死魚般的眼」,亙按著火竦辣的掌心,心裡頭想。
「快回話!你知道自己幹什麼了嗎?哼!」
伯伯越發暴怒,臉色通紅。他揪緊了年輕人T恤的領子。
但是,年輕人既不害怕也不慌張。只是沉默地回視伯伯。
「伯伯,我沒事了。」亙從旁道。「路」伯伯略略回瞥一眼亙,又對年輕人怒吼起來。
「你剛才撞倒了那孩子。那孩子倒下時──倒在你跟前時,你不但沒停下來,反而去踩他的手,想一走了之!你這是怎麼回事?你可以若無其事嗎?」
年輕人面不改色,他嘴角下抿像在發怒。其實不是。他只是雙唇鬆弛而已。
「你是大人了,對不?在孩子跟前就得有大人的樣子,你得向孩子道歉!你得好好說『對不起,你受傷了嗎』!」
這時,年輕人嘴巴動了。從亙的位置聽不見他的聲音。
但是,伯伯臉色大變。「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試試!」
年輕人照說不誤。「真囉嗦。」他說。
「你說我『真囉嗦』?」
「囉囉嗦嗦不知所謂。」年輕人趁伯伯吃驚鬆手之機,掙脫了伯伯的手,然後用不屑的口吻說:「那小子摔倒了,摔死了我也管不著,誰叫他擋路。」
伯伯目瞪口呆,這回變成臉色蒼白,哎呀,不好了,亙覺得天旋地轉起來。伯伯、伯伯,你別發火──
就在此時,那個熟悉的甜美的聲音在呼喚:
「危險,快制止他!亙,快制止你伯伯!」
亙心頭一震,反而不知所措了。又是那女孩子,這回她是從哪裡跟我說話的呢?
「擋你的路!」伯伯咬牙切齒般吐出這幾個字,「那就是撞翻孩子也行,是嗎?這路是你一個人的嗎?啊!」
「不是你家的吧?」年輕人輕蔑地笑笑。「水準太低的傢伙就別嘮叨啦。」
伯伯兩肩一聳──這是要揍他的意思了。啊啊,該怎麼辦!怎麼辦才好呢……
亙突然翻滾在地,尖叫起來:「好疼呀!好痛呀!」
效果立竿見影。像火牛般正要橫衝直撞的「路」伯伯像是碰了壁一樣緊急剎車,掉頭望向亙這邊。
「怎麼啦?」
趁伯伯衝到亙的身邊,那年輕人趁機溜走,混入人堆裡面。
「成功啦!你很棒哩,亙!」那女孩子的聲音裡充滿喜悅之情,「那年輕人帶刺刃哩。弄不好事情就嚴重了。你真有急智呀,亙。」
因為傾聽著女孩子的聲音,亙沒有回應伯伯的呼喚。這就更讓伯伯不安了吧。當亙回過神來時,伯伯正扳著他的肩頭搖晃著他。
「亙,怎麼樣?聽得見伯伯的聲音嗎?哎,說話呀!看得見伯伯的臉嗎?快回答呀,亙!」
「伯、伯、伯、伯」亙機械地轉動著眼球,「伯、伯,我、能、聽見……」
「好好,沒關係嗎?」伯伯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
「沒、沒關係。您、不、要、搖我了啊。」
「啊,對不起。」伯伯終於鬆開了手,用手抱著自己的頭,「我想關照你,卻弄成這樣,還讓你受了傷……」
「傷已經沒事啦。」亙連忙把被踩的手舉起來,在伯伯眼前轉動著。
「您看,能動能動。骨頭沒傷,剛才很痛,現在好啦。」
亙這麼一示範,伯伯才安下心。不過,他皮革般常遭日曬的臉頰上,多少還留有暴怒之後的紅潮。
「真是──那種人是怎麼回事啊?」伯伯把亙扶起,站在路邊後,深深嘆息,「以為世界繞著他轉呢,一點也不考慮為難了別人,沒有為人著想的心思。混帳的傢伙,豈有此理。」
亙默默眺望著路人。直到剛才還有人朝這邊張望,但此刻誰都沒事一般,只是急急地走過。
女孩子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走吧。」亙扯扯伯伯的袖口,「擠累了,我們走吧?」
雖然沒到看醫生的程度,但亙被踩踏的右手,還是有點腫。
「我帶著急救包。藥布、繃帶、藥膏都有。酒店還有冰塊,可以冷敷。」
伯伯那麼說著,把亙帶到下榻的旅館,這是位於飯田橋站附近的商務旅館,雖然外觀給人便宜旅館的印象,但房間裡卻以外地整齊舒適,而且是雙人間。亙想起前年的新年,曾和小田原的外公外婆一起去東京迪斯尼樂園,在迪斯尼附近的酒店住過一個晚上。
「呀──呵!」亙撲到其中一張床上,反彈起來,「這樣子我也能住下了啊。」
「你明天怎麼上學?」伯伯笑著勸阻道,但也挺開心。
「一個人住雙人房,這是我唯一的奢侈啦。住單人間的話,感覺就像被裝進了火柴盒一樣。」
伯伯除了一個帆布小手提袋之外,還帶著公事包。他說在這邊有工作,看來是真的。
「伯伯,你來辦什麼事?已經辦好了嗎?」伯伯給亙的右手敷上藥布,亙說道,「如果您還有事情,我就在這裡等。」
要說伯伯急救處理的水平,那真可謂技術精湛。他既有受訓進行水難救助的經歷,作為海水浴場救生員的經驗也很豐富。伯伯是個不愛聲張的人。事蹟不大為人所知,但迄今他救下的人命,肯定十個指頭數不過來。
「我的事已經辦好啦。噢,這樣就行。」
伯伯給亙的右手纏好了繃帶。
「不過這個樣子,晚飯就吃不了蟹和烤肉啦。只能拿叉子了啊。」
「我想吃通心粉烤餅。迪尼芝連鎖店之類的就好了。」
「喲,好省錢的孩子呀。」伯伯興致頗高地笑著,「好,我們休息一會兒就去逛逛,找一家味道好的店子。現在嘛,先喝一口啤酒。」
亙要了冰箱裡的啤酒。他靠在床頭板上,雙腿伸直,就像跟伯伯兩人外出旅行似的,還不是在附近,而是走得很遠,感覺正適合說不為人知的心事。
「哎,伯伯,」亙開口道,「噢……我想跟您說一些事情。」
要把自己經歷過的事情按次序說清楚,中間還相應加插當時自己的感想或心情的變化,是相當不易的事,比站在課室的黑板旁,向三十多位同學報告自己暑假自由研究的成果,還要難一百倍。
好在「路」伯伯沒有搗亂或打岔,雖然有時不著邊際地插一句,但始終饒有興趣地聽著,亙因此而完成了敘述。聲音甜美卻看不見人的女孩,幽靈大廈的魔導士,三橋神社的『靈異照片』。都說了,所有想的起來的事情都說了。
到亙說累了沉默下來的時候,伯伯已將迷你冰箱裡的罐裝啤酒都喝光了。他輕而易舉地捏扁了最後一個空罐,盯視了一陣,說:
「那棟幽靈大廈,離你家很近嗎?」
「哦,是在上學的途中。」
「那麼,等會吃了飯,我送你回家途中,順路過去大廈看一下,不會麻煩吧?」
亙吃了一驚:「您要進大廈看看?」
「對。你不是挺在乎的嘛,魔導師之類。」
亙根本沒想到伯伯會作出這樣的反應。
「伯伯不認為我是在編吧?」
「路」伯伯驚訝得直眨眼:「怎麼,是你編造的?」
「不、不是,是真的呀。」
「對吧?既是真的,不能置之不理吧。」
伯伯從床上站起來。他因為喝了啤酒臉紅紅的,但一點也看不出醉意。「路」伯伯酒量驚人。
「伯伯不知道魔導士是什麼。因為只有你來玩的時候,家中才出現電視遊戲。不過,如果有一個怪老頭出入那大廈,對孩子們做些怪誕的事情,那就不能視而不見啦。」
亙嘴裡頭嘀嘀咕咕。想說什麼連自己也不明白。伯伯儘管沒有對亙的話一笑了之,卻與亙所期待的反應大相徑庭。
「所謂孩子們──魔導士見過的人,我覺得目前為止就我一個。」
「不會啦。肯定另外還有。老頭兒自己不是說過嗎?」
魔導士曾對亙說,「你也是聽了朋友說才來的?」「路」伯伯所指就是那一點。
「啊,對呀。」說來也是。魔導士還進而說了這樣的話:「這裡好像很出名啊。」
「出現在幽靈大廈的妖怪也好,英俊的轉校生拍攝的『靈異照片』的正身也好,或許都是那個老頭兒。叫蘆川的那孩子糊弄你沒給你看照片,他被石岡那些蠢高年級生窮追也不交出照片,理由正在於此。一定是。」
然後,伯伯做了個誇張的表情,「啪」地擊一下掌。「我剛想到的:說不定亙所見的魔導士,是蘆川那孩子的爺爺呢。」
亙對蘆川家庭成員方面一無所知。不知道他是否和爺爺一起住。不過,亙被施了魔法是真的。因此對亙而言,伯伯的話一點也不好笑。「路」伯伯自己晃著肚皮大笑起來。
「鑰匙那樣可有趣啦。這是有可能的喲。有人想鬧得天下大亂來取樂哩,無法無天的傢伙現在是到處都有哇。」
因為談論亙的事情花了時間,已經過了傍晚六點半。伯伯建議在亙目擊魔導士的同一時間前去幽靈大廈,於是二人在旅館附近儘快解決了晚飯。原來預定是亙傾吐完心事,盡情享用通心粉烤餅和炸薯條、巧克力冰淇淋的。不過,現實常與預計相違。「路」伯伯不時瞥視一下亙,觀察著他。那神情和眼光彷彿在說;眼前有一件漂亮、細膩的工藝品,雖然自己手指頭笨不知如何擺弄,但這工藝品明顯有不對勁的地方,非弄一弄不可。「路」伯伯說,暑假裡努一把力,爭取用自由式遊上二百米;要是到海之家幫忙,那可是重勞動,因為要黎明既起,到晚上七點新聞結束時,人就會發困,所以在千葉期間,電子遊戲要封存起來。
「路」伯伯並不認為亙在瞎編故事。在這一點上,他可能是相信亙的。不過,伯伯把亙傾訴的事情的大部份──除了怪老頭的存在──都認為只是亙頭腦中的幻想。
那麼,為何亙抱著那樣的幻想呢?也就是說,都怪亙總是抱著電子遊戲不放,不到外面去玩。這是伯伯的答案。這可比挨了別瞎想的訓斥還壞。
不會是這樣子的──亙一邊機械地往嘴裡送勺子和叉子,一邊品味著苦澀的念頭。原以為「路」伯伯會明白自己的事情。
晚飯一結束,伯伯便勁頭十足地說馬上前往幽靈大廈。從時間上看現在過去正好,所以亙便默然跟在他身後。
「怎麼啦?無精打采的樣子。你害怕啦?沒關係呀。伯伯在你身邊。」
「路」伯伯說著,用寬厚的手掌拍拍亙的後背。要在平時,就這麼一下,亙就來精神了,但今天晚上,情況截然不同。今晚的「路」伯伯不是亙喜歡的「路」伯伯,更糟的是,亙有一種預感:自己與「路」伯伯之間的關係,由於即將發生的事情,會發生根本性的改變。
什麼都不說就好了。一個人默默承受就好了。不該向大人傾訴心事。
伯伯在餐館附近的自選商場買了兩隻手電筒。他付錢時一直背對亙。亙突然流過「現在就逃掉」的念頭。當然,這是不可能付諸實行的。
二人搭出租車來到幽靈大廈附近。對事事將球節約的伯伯而言,這可是稀罕事。他總是說,人該用自己的腿走路,尤其是小孩子,用不著搭車的;搭公交車,也因為只付半票,坐椅子實在荒謬。他大概是很想早點看見幽靈大廈才這樣的吧。
實際上,伯伯興奮得像個孩子。他嘟噥一句「就這裡?」抬頭仰望防水布包裹著的、沒建好的大樓。那神情彷彿怪獸電影的主人公附身在他身上。或者像一個刑偵劇集裡的主人公,要追捕出沒於無人大樓、傷害孩子們的變態佬。
伯伯環顧四周確認沒有人之後,撩起防水布的下沿。「從這裡鑽進去?」
「對,沒錯。」
「好!」伯伯遞給亙一隻手電筒,「要小心哦。」
亙握緊手電筒,鑽過防水布。
「路」伯伯讓亙站在樓梯下,自己移動手電筒,四下觀察。他雖然體格魁梧,卻行動敏捷,沒有發生磕磕絆絆的事。在把一樓看完一遍之前,他神情嚴肅,沒有說笑。
「好了,現在上樓梯。」
伯伯說著,腳下留神,開始慢慢登樓。每一步他都用手電筒照著臺階,一邊細心觀察一邊向前走。
「假如有人出入,會掉下東西的吧。」
伯伯在二樓和三樓之間的拐彎平臺停下腳步,撓起頭來。
「塵埃上面連腳印都沒留下……」
聽了這話,亙低頭看自己腳下,用手電筒去照。袒露的混凝土部份也好、泥地裸露的部份也好,鋪了膠合板的部份也好,全都掉滿了顆粒粗大的沙土或混凝土渣子。不過,樓梯的臺階,則每一階都乾乾淨淨。也就角落裡留下一丁點兒塵埃或沙土。像伯伯說的一樣,根本沒有腳印。
不過,反過來想,臺階之所以這樣乾淨,不正是有人頻繁走動的證據嗎?為了走上走下時不弄髒鞋子,有人用掃帚或什麼東西打掃乾淨了吧?
這個人就是魔導士提及的「朋友」?
(是蘆川──嗎?)
「哎,亙,樓梯到此沒有了。」
伯伯從頭頂上對亙說話。他站在三樓轉四樓的;樓梯拐彎平臺。
「你所見的老爺爺,真的就站在這裡嗎?」
「噢……」
「這裡挺嚇人的哩。」伯伯抓住扶手,緩緩環顧四周。「老人或小孩子出入這種地方很成問題。應該更嚴格地禁止進入才行。哎,亙,你忠告那位叫蘆川的孩子,在這種在建的大樓裡玩是很危險的呢。」
「蘆川未必來這裡的。」
「錯不了。你想想『靈異照片』那件事吧。」
「讓我亂猜,我不幹。」
只會又讓蘆川瞧不起。
「這事啊,回家得跟亙父母談談才行啦。然後呢,由社區自治會發動一下……」
這時,伯伯前胸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
「喂喂?哎?阿明啊。嘿,有點聽不清楚,你等一下。」
伯伯一隻手拿手機,另一隻手拿手電筒,敏捷地走下樓梯。他下到亙的地方時,把手機舉了舉,說:「是你、你爸的電話。」
「喂喂?咦,這裡也有雜音──哎?聽不見嗎?喂喂?」
伯伯尋找著電話效果好的地方,最終跑到防水布外頭去了。亙心想,這裡到處鋼筋裸露,可能妨礙了電波吧,他向防水布那邊走過去。亙熄滅了手電筒。插在屁股兜上,彎下腰正要雙手撩起防水布之時,感覺周圍奇異地變的明亮起來了。
面前防水布的連接口清晰可見。
亙彎著腰扭頭回望,仰望大廈上方。只見──
他瞠目結舌。
就在剛才伯伯站的地方──之前魔導士站的地方,即由三樓到四樓的樓梯拐彎平臺處──
(有門。)
向左右開的門,
(究竟何時有了的?)
上部帶有精緻的裝飾,整體顯示出古典的曲線。
(關閉著)
雖然門扉緊閉,但雪白、炫目的光線分明地映出了它的輪廓和中央的門縫。原先懸空的門扉那一頭,一定被這白光照亮,然後──
(從縫隙處洩出)
將幽靈大廈的內側,像這樣照得朦朧發亮。
亙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近樓梯,一級一級往上走。每上一階臺階,門扉隙間洩出的光顯得更強了。亙不能將視線從門扉挪開,以至好幾次踏空了梯級差點摔倒。儘管如此,他仍像被牽著似的向門扉走去。連自己也無法停止。到了三樓時,他變成了爬的姿勢。
接近至此,甚至能感覺到從門扉周圍和中央洩出的光的暖意。無意識之中,笑容呈現在亙臉上。他舉起手,亮光照在手上,聽得見沙沙聲宛如春雨一般。
多麼清澈明亮、多麼柔和的光啊。
亙來到了拐彎平臺。他好不容易站了起來,向門扉伸出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