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亙!你醒醒,亙!」
「路」伯伯把手按在亙額頭,俯著身子,就像趴在亙身上似的。他臉部肌肉抽搐,嘴角是哭的模樣。
「伯伯……」
亙嘟噥道。伯伯苦著臉說:「呵呵,好啦好啦,認得我吧?哪裡疼嗎?難受嗎?我──我已經……」
「伯伯……我……沒事哩。」
亙想要起身。這是,從旁伸出一隻手來,輕輕按住他的肩頭。
「還是不要急著起來為好。真的沒有哪裡疼嗎?」
令人吃驚的是,這人是大松社長。他笑眯眯的。
「大松先生……」
亙聽見自己的聲音憋在耳鼓裡,彷彿神智有點兒模糊。他試著眨眨眼睛。
自己身在陌生的房間裡,房間的天花板比亙家高多了。房間燈是四方形的,帶著時尚的金邊。
「這裡是我家。」大松社長解釋道,他注意到亙疑惑不解的表情了吧。「這裡是客房,床有點硬吧?」
伯伯又哭了起來。大松社長笑著拍拍伯伯的肩膀。
「伯伯太擔心你了,真的是痛不欲生啊。」
「這可是……」
在伯伯抽泣聲的伴奏下,大松社長說道:「伯伯看見你倒在那裡,抱你到外面,打算送醫院,碰巧我也去那裡,就把伯伯和你帶回家了。」
「我真是嚇壞了,」「路」伯伯摸著鼻子下面說到,「不過社長說,你情況並不壞,臉色好,呼吸也正常,處於深度睡眠中,讓先帶回家看看情況再說。」
「因為我看你只是睡著而已,而且看起來心情不錯,是做了個好夢吧?嘴角在笑哩。」大松社長補充道。亙能理解:原來自己去了「幻界」期間,留在這邊世界的身體是睡眠中的樣子。
「我沒事。對不起大松先生,我們擅自進入了大樓……」
聽了亙的話,「路」伯伯也終於拿出大人的姿態,再次誠心誠意地向大松社長致歉。
「實在慚愧之至,擅闖他人的建築物……」
大松社長大笑起來,「哪裡哪裡。所以呀,關於這個問題就請不要介意了。三谷君,我聽你伯伯說了情況啦。無論是誰,如果有人潛入那大樓裡恐嚇孩子們,我絕不放過他。今後我一定會採取措施。請放心吧。」
社長抬起他粗壯的手,撓撓頭。
「迄今已有各種各樣關於幽靈的說法,我沒太在意。我是掉以輕心了,以為不時轉轉,看上一眼就行了。」
「社長說今晚也是來巡視一下。」「路」伯伯不好意思地瑟縮著寬大的身軀,「好在社長出現了,我一個人的話,實在是驚慌失措,束手無策。」
大松社長和「路」伯伯說說笑笑,已放下心頭大石的樣子。亙還是有一點不可理解:「路」伯伯是經驗豐富的救生員,都好幾次挽救過有生命危險的人了,可為何在我身上,他就慌了手腳,不知所措呢?真有這樣的事?
「好啦,亙,身體無礙的話,我們告辭吧。」
伯伯這麼一說,亙點頭贊同。雖然大松社長說要用車子送,但伯伯正中地辭謝了。
「很近的,實在不好意思再叨擾了,慚愧慚愧。」
「看您說的,請別介意。好吧,三谷君,保重啦。那大廈的事,你就不用擔心啦。」
亙對大松社長答了聲「好的」,但心裡頭不是滋味。社長真的嚴密監控大樓的話,他就不方便接近要禦扉了。
──事到如今,得儘快見蘆川。
找他談談才行。我不會再逃避了,你小子也別想躲。既然在要禦扉前碰了面,情況就跟以前不同。即便被輕視,我也不再畏縮。
蘆川真的是「旅客」嗎?若是,他是怎麼做到的?是怎麼被要禦扉的看守人認可的?最重要的是,蘆川作為「旅客」,來往於幻界和現實世界,究竟是在做什麼?想要答案的疑問多的是。
出了大松家,走在夜間的馬路上時,「路」伯伯牽著亙的手。這樣把亙當成小孩子,亙很不好意思。
「伯伯,我已經沒事啦。所以您不用牽著我走啦。」
「路」伯伯俯視著亙,那種神色好像有什麼事情正想不通。他兩眼好像還留有淚痕。
亙想起來了,自己還沒好好向伯伯道歉呢,讓人家這麼擔心。
「伯伯,很對不起,我那時太想睡了。我不是感覺不舒服。我是大松先生說的,睡著了而已。不知不覺睡著了。睡得太死了。」
「路」伯伯點點頭,說:「噢,是那樣吧,伯伯沉不住氣啦。」
伯伯說著,自己走在前面。亙發現了奇怪的情況。伯伯正往三谷家的相反方向走。
「伯伯,走錯啦,我家在相反的方向哩。」
他這一喊,伯伯停住腳步。他低著頭,背對亙。
「這個嘛……不,也行啊,這邊也行。」
「為什麼呢?」
「你今晚跟伯伯住旅館,出大路叫出租車。」
亙追上伯伯,抬頭看他。光憑路燈的光線便看得很清楚,伯伯的臉歪得有點怪,說出話來特別使勁。
「那個電話呢,是你爸爸打來的。」
這是說在幽靈大廈時,打到伯伯手機上的那個電話。
「他說,今天晚上你在我這邊住。」
簡單的疑問隨之而生,亙便說了出來:「可是,明天不使休息日呀。我得上學呢。」
「早點起床,伯伯送你回來。」
「不過,也沒有衣服替換……」
亙低頭看著襯衣和褲子。他想起了直到剛才還完全置之腦後的事情。螺絲頭狼!它們的屍骸渣子黏了一身,還沒弄乾淨吧?
「伯伯,我身上臭嗎?又沒有奇怪的臭味?」
伯伯默默地看著亙上下拍打襯衣和褲子。亙一心在自己身上,好歹檢視一遍,確認身上什麼也沒黏著,此時,他才察覺伯伯的神色有點不對勁──
「伯伯?」
他看見伯伯用一隻手捂著臉。
「怎麼啦?伯伯。這回是您身體不舒服吧?」
「路」伯伯的聲音從捂著臉的指縫裡擠出來:「唉,真是不好,我真不喜歡這種事情。」
「……」
「我不能對你撒謊。伯伯不喜歡做這種角色。」
「伯伯……」
伯伯猛地揚起臉,一把抓住亙的手,近乎粗暴地拉扯著亙,這回是向三谷家的方向走起來。「走吧,亙。你有權回自己家,也有知道事情的權利。我是這麼認為。」
「噢?等、等一等嘛,伯伯。」
「沒事,跟我來,回家!」
亙被伯伯拖拉著走起來。一直到公寓大門口為止,伯伯都走得飛快,以至亙幾乎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然而,伯伯到了正門口卻突然慢了下來,明顯在遲疑不決。又不顧一切似的到了電梯口,快步進了電梯,到了三谷家那一層,這回又猶豫起來了。他似乎在跟亙看不見的怪物在搏鬥,一路擊退它,一路前進。
亙害怕起來,突然變得不想回家了。不好的預感在胸中升騰起來,心想剛才伯伯說住旅館時,自己乾乾脆脆地接受了,不提什麼上學呀替換衣服呀就好了。
伯伯按了三谷家的門鈴。寧靜的公共走廊裡響起門鈴尖銳的聲音。亙瞥一眼手錶:早過了凌晨零時了。
穿拖鞋的腳步聲走近房門。「哢嚓」一聲,門開了。掛著門鏈。
門縫間露出了三谷明的臉。亙嚇了一跳。父親臉色很蒼白,一臉疲憊之色,讓人感覺到他突然間衰老了。
「大哥──」明嘟噥了一聲,察覺亙也在一起,便閉口不言。
「太好了,趕得及。應該還在。」伯伯低聲道,「我帶亙回來了。讓我們進去吧。」
明關上門,笨拙地弄出「哢嚓哢嚓」的聲音之後,拿掉了門鏈,默默地把「路」伯伯讓進門。然後,他一轉身就返回了起居室。亙沒能看見父親的臉。
起居室亮著燈,但廚房、洗手間漆黑。不見邦子的身影。父母親的寢室門緊閉著。
「媽媽先睡了嗎?」
亙問道,但明不答。直到此時,亙才發現父親雖然解下了領帶,但還是一身西服。
「爸爸,您很晚回家嗎?」
飯桌上空無一物。碗碟已洗乾淨。明沒有回答亙的提問。他從西服內兜裡掏出香煙,點燃。
沉默地站在亙身後的「路」伯伯發出粗暴的聲音:「邦子呢?」
明簡短地答了一句:「她睡了。」
好怪呀。總之是很奇怪。好像媽媽病倒了的樣子。好像死了人似的。
「亙,」明向亙說話了,「你過來這邊,坐下。」
明說著,在沙發上坐下。他伸出手,把還剩老長的香煙?摁在煙灰缸裡,揉幾下弄滅。不像是爸爸的動作。
「明!」「路」伯伯發出威脅的聲音,「亙回來了啊,難道你還打算──」
明冷靜地打斷哥哥的話:「大哥你不要說話。」
「可是……」
「是大哥你讓我不得不這樣做的吧?沒辦法。」
亙走進沙發,坐下。膝頭在抖。剛才──在幻界遭螺絲頭狼襲擊,剛經歷了驚魂的一刻,可現在更令人恐懼。
「路」伯伯站在亙後面,沉默無言。
「今晚的事原不想讓你知道的。」明說道,他的聲音略微顫抖,「我想事後由媽媽告訴你。所以讓你和伯伯待一個晚上。」
「路」伯伯趕緊說:「我感覺這樣不公平,對這孩子也該有個交代──」
明抬頭看著哥哥的方向,笑笑。
「正因為不是能跟孩子說明白的事,才拜託哥哥的吧。」
「路」伯伯一時語塞。
「亙,你聽我說。」明看著亙的臉。亙也看著父親的臉,內心深處的一角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喊:我不想聽,什麼都不要告訴我!
三谷明緩緩地說話。
「爸爸要離開這個家。」
離─開─這─個─家。
「和你媽媽離婚。你明白爸爸這話的意思嗎?」
離─婚。
「對你媽和你,我覺得很抱歉。不過,爸爸下了決心了。這是猶疑再三之後決定的事,所以我打算付諸實行。」
我─覺─得─很─抱─歉。
「今天晚上,我第一次向你媽表明了態度。我們一直在交談,但媽媽很震驚──她很受打擊。」
亙開口了,原想用平時的方式說話,但聲音出口卻軟弱得令自己吃驚。
「媽媽睡著了嗎?」
「可能吧。我剛才看她的時候,她睡著了,」明答道,「以後還得再跟媽媽談幾次吧。這個家的事──你和媽媽今後的生活等等,細節的地方,還有很多地方要決定。」
亙輕輕眨一眨眼,眨了好多次,眼前情景依然如故。頻道沒有改換。這不是誤會,也不是做夢,是現實。此刻自己並非置身幻界。
但是,表明要離家出走的父親的身影,卻比幻界沙漠上的螺絲頭狼更顯得非現實。
此時必須問、可以問的事肯定多不勝數。可亙卻抓不住頭緒,彷彿沙漠的沙子從指縫漏掉了一樣,一切思緒都漏掉了,就像心頭失去了承托的底。
終於,亙問道:「爸爸今後要去哪裡?」
「安頓下來就告訴你。手機還照樣,可以聯繫的。」
說完這一句,明站了起來。亙茫然地望著父親。就這樣談完了嗎?僅此而已嗎?
明彎下腰,從沙發後面拖出一件東西。
是旅行用的手提包,平時出差用的。很熟悉的手提包。
不過,這個手提包鼓成這樣子,塞了那麼多東西在裡面,還是頭一次看見。
「明──」「路」伯伯用沙啞的聲音喊道,「你沒有話說了嗎?沒有話要交代亙嗎?就這樣了?」
明沒有看著兒子,而是看著哥哥的眼睛說道:「對於亙,我只有歉意。」
「就是這樣也……」
「大哥你不明白的。」
「路」伯伯臉色發青,嘴角顫抖。
明拎起手提包。亙不經意地望望它──父親的手提包,父親邁向玄關的腳掌。
「大哥,亙拜託你了。」明說道。他的聲音已經沒有了顫抖。
「我受不起。」「路」伯伯別過臉,很強地說,「有這樣只顧自己的嗎?我不接受。」
三谷明緩緩地回望亙。然後用同樣緩緩的聲調說:「亙,媽媽就拜託你了。」
然後,他邁開步子。拖鞋發出聲音。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我為何不留住爸爸呢?亙茫然地思索著。為何不撲上去拖住他呢?不會哭著喊著「不要走」吧?
因為亙很明白這樣做是徒勞的,一直都是這樣。爸爸是決定了就實行的人。在三谷家,爸爸決定了的事情是說一不二的。爸爸的結論就是判決,怎麼哭鬧都推翻不了判決的。亙身上養成了這樣的規矩,不能任性的。
任性?可是這樣做是任性嗎?
亙從沙發站起,衝向玄關。明正背身穿鞋。
「爸爸。」
聽見亙的聲音,明的後背微微動了一下。
「爸爸,您丟下媽媽和我嗎?」
一瞬間,明停止了動作,拿鞋拔子的手似乎變得蒼白。
可是,他隨即恢復了穿鞋的動作,把鞋拔子擱在身旁的鞋櫃上,然後仍就背著身說道:
「即使和媽媽離婚,爸爸還是亙的爸爸。不論到哪裡,作為爸爸是不會變的。」
「可丟下我們走了,不是嗎?」
亙說道。為什麼只能發出這種可憐巴巴的聲音呢?不能說得更大聲嗎?怎樣才能說出更具說服力的話呢?
「您要丟下我們?」
三股明打開門。
「對不起,亙。」
說完,他走了。
亙站在那裡,眼看著房門關上。他張口結舌、眼眶乾涸,下腹隱隱作痛,彷彿憋尿似的。
「路」伯伯默默走過來,雙手從後搭在亙肩頭。
「對不起。」
「路」伯伯的聲音在哭。
「還是──不該帶你回來的。和伯伯一起待在旅館就好了。伯伯錯了。對不起,對不起啊。」
我還在睡夢中──亙這樣想道。這是在夢中發生的事。我還在幽靈大廈那段尚未修好的樓梯下面,坐在水泥渣子和塵土上面,倚著扶手睡著了。伯伯發現了我,慌忙把我抱出來,此時大松社長來了,現在該把我帶到大松先生家去了。
我還在夢中。一醒過來就會回復原狀。亙在心裡把這些話像念咒一樣反覆背誦,是打敗妖怪的咒文,驅趕妖怪的咒文,讓妖怪消失的咒文。
不,不,不對。念咒文並不靈驗,因為我並沒有睡著。這是現實。此時此刻發生在眼前的事。
從心底湧起痛楚。那位魔導士念誦的、把時間撥回頭的咒文。那是什麼語言呢?記住它就好了。現在正用得上。
「伯伯。」
亙的後背感覺得到「路」伯伯的體溫,他小聲問道:
「伯伯原先就知道?爸爸今晚要出走的事,事前就知道?」
伯伯稍微調整一下呼吸似的喘一口粗氣,答道:「在接到那個電話之前,我並不知道。」
「那麼,伯伯也嚇一跳了吧。」
所以,我只是睡著而已,伯伯也那樣驚慌失措。
「太過分了。」伯伯嘟噥道,「怎麼會有這種事呢?你該怎麼辦呢?」
亙默默轉身,抱住了伯伯。他使勁摟著伯伯大哭起來。
即便曾如此混亂,如此疲憊,如此傷心,天還是要亮的。燦爛的朝陽落在亙臉上,他醒了。
亙和伯伯二人在起居室裡睡著了。沙發容不下「路」伯伯龐大的身軀,他躺在地板上。在長沙發一端,亙像躲避什麼似的縮成小小一團。為此,當他醒來起身時,全身骨骼嘰咕嘰咕響。
窗外是爽朗的藍天。是梅雨已過的原因吧。雖然昨天也沒有要下雨的跡象,但今天的天空確實特別,沒有一絲雲彩。
看看時鐘,已近八點。伯伯背對光線,仍在熟睡之中。亙在朦朧之中還記得,在這裡躺下睡覺只是幾個小時之前的事,如果不硬把伯伯弄醒,他肯定繼續睡下去。
父母親寢室那邊也悄無聲息。媽媽在幹什麼呢?是沒醒,還是假睡?只是不想起床嗎?無論如何,邦子不知道亙昨天晚上回來了。
有一下子,亙很想過去說說話,最終還是沒去。今天早上不想跟任何人說話,甚至討厭被任何人看見。就這樣無聲無息地上學去吧,不趕快的話要遲到了。
洗臉刷牙,抹平頭髮,換掉皺巴巴的衣服。就在收拾好教科書和筆記本,往書包裡塞的時候,他忽然想,不是非上學不可吧,找個地方去待著,不用跑回家就行。
幻界──再次到那裡去,把所有一切忘掉?
不,不,不行。好的話是被卡魯拉族抓住趕回來,差的話就成了螺絲頭狼的口糧。
對孩子而言,最終,只有學校好去了。如果他們沒有了家的話。
一起上學的隊伍已走掉了,按規定,可以丟下錯過集合時間的學生。亙獨自走去學校。剛到可以看見校舍的地方,就響起了課前五分鐘的預備鈴。亙於是向正門跑去。這麼一來,好像跟昨天以前沒有兩樣,只是睡過了頭沒吃早飯而已,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難以置信的是,教室裡在照常上課。任課老師似乎比平時心情好,說什麼「梅雨終於要過去了,心情也好啦」之類。
三谷家垮了而已,世道沒有變。世界為何會是這樣?
稍前曾有一本預言書炒得很熱,還上了電視。據說裡面的語言來自對石版文字的解讀,而這些石版是從超古代文明的遺跡中發現的。石版預言寫著:人類將在二○二四年滅亡。這個節目的嘉賓當中,有一位是亙喜歡的金字塔學者,他發言說,這種預言或關於古代文明的故事,作為想像力來欣賞是不妨的,但不宜正面地接受,他的話讓主持人很尷尬。他說,這個世界在將來的何時何地滅亡的問題,與預言是否可信的問題,性質完全不同。這是很堂堂正正的說法,於是亙放心了,他關了電視機,洗過澡,美美地睡了一覺。
儘管如此,個人總是要滅亡的,甚至微不足道的讓人發笑。可世界仍在延續──暫且吧。
第一節課結束時,任課老師叫亙出來。
「三谷君,剛才你媽媽打來電話,問你是否真的上學了。我答覆說:『他來了,在教室呢』……」
老師不解地眯著眼睛。亙說道:
「我媽感冒臥床了。我今天早上在媽媽起床前就悄悄上學了。」
「啊滿是這樣。所以你媽媽就擔心了呀。不過,你做的很棒。三谷君挺懂事的。放學後就直接回家,讓媽媽放心吧。」
亙答一句「好,我明白了」,返回座位。然後,那一天餘下的課,亙聽來就像微風吹過已滅亡了的三谷亙的世界。
過了正午走出學校大門時,正是讓人汗流浹背的豔陽天。亙正晃著書包走著。後面有一個吵吵鬧鬧的聲音趕上來。幾乎弄得亙耳鼓「嗡嗡」響。
「喂喂喂,怎麼啦?你怎麼回事呀,還沒睡醒啊?」
是阿克。亙呆呆的。好久沒見了,感覺似乎有十年二十年沒見面了。
「好奇怪呀,你今天一直在發愣吧。是弄到了《薩加Ⅲ》的體驗版?」
「不不,哪有的事。」
「哦?還以為是那回事哩。哎,吃過午飯來我家?老爸玩彈子機贏了獎品,不知咋回事領了足球遊戲回來。太對我脾氣啦,要玩嗎?」
亙默默注視阿克爽朗的面容,想說又不知說什麼。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阿克真好」,做阿克就好了。
「怎麼啦?那樣盯著我的臉?黏著什麼東西了嗎?」
「沒有沒有。」亙搖搖頭,「今天玩不了,對不起。」
阿克也察覺到有點不對勁似的,平時骨碌碌轉個不停的眼睛,停了一下。
「三谷……怎麼了?」
「沒有什麼事──沒什麼。」
「感冒啦?或者拉肚子?」
「什麼都沒有啦。」
阿克不住地打量亙的神色。「不過,不對勁吧。」
「哪有不對勁嘛。」
亙笑一笑。阿克稍稍後退。
「那,我回家了。」
「噢。」
「噢──哎,有什麼事的話,給我電話。」
「好。」
「我一直在家裡的。」
「噢,我知道了。」
「那就拜拜啦。」
阿克一步一回頭地走開。等看不見他的身影之後,亙又邁開步子。同道的許多低年級生、同年級生都超越了。亙依然緩緩走著。等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和今早一樣,獨自一個人。
來到大松先生的幽靈大廈前,亙止住腳步。大樓外貌依然如故。只是防水布亮晃晃,反射著陽光。雖然社長說過要採取措施,但到今天看來,尚未有任何舉措。
亙又想起幻界的事。奇異的是,與早上在家裡回想起來的時候相比,記憶淡薄了。那只大紅鳥──名字叫什麼?浮現在腦海裡的形象,也像照片褪色一樣,逐漸地不那麼鮮明了。──是什麼名字?
「──三谷!」
有人叫呢!亙定一定神,是誰?
是蘆川美鶴。他倚在三橋神社的鳥居大門柱子上,盯著亙。
蘆川做一個「跟我來」的手勢,快步走進三橋神社。亙本來已因為昨天的事情身心疲憊,但一瞬間掠過「他在這裡幹什麼」的念頭,在要禦扉前的情景如電影般清晰再現。亙跑起來,如同那時追趕蘆川一樣。
即便亙追了上來,蘆川也不瞧他一眼。做沉思狀的蘆川,筆直的鼻線更加分明。
「坐吧。」
蘆川指指神社內的一張長椅,簡短地說道。亙按他說的做了。那是之前在此偶遇時,蘆川坐的地方。
一坐下來,眼前的景物,與本該十分熟悉的三橋神社卻顯得不大一樣。平時在鳥居大門前走過,或者穿過神社時,看見的不是這樣的風景。寬敞寧靜,翠綠環繞。甚至連神社舊屋瓦掉落後,用灰漿修復的地方,都別有情趣。平時看這些屋瓦,只覺得寒傖而已。
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到了遙遠、陌生的地方。
「景色不錯吧?」
蘆川站在亙的側前方,雙手抱在胸前說道。
「這裡是神域嘛。」
「神域?」
亙這樣一反問,蘆川興味索然地答道:「神明所在嘛。」
那麼嚴肅的回答和那麼嚴肅的表情。即便是難得一見的神社神主(即負責人),也未必在此擺出那麼可怕的面孔吧。這裡的神主是個笑眯眯的小個子老大爺,也曾在低年級同學放學的時間裡,手持一支黃旗子站在大門口的人行橫道線上指揮交通。所謂「神明所在」,大概就是「神待的地方」的拗口版,可神主老大爺一定不會用那麼拗口的說法吧。
蘆川眼望神社方向,怒衝衝似的一言不發。亙正感不自在,坐臥不安地要說些什麼話的時候,蘆川終於開口了。
「去過一趟啦?」
一個冷淡的問題。
「去哪裡?」亙問道。當然,是故意問的。明明知道的。那是那個──那個地方的事呀──唔,叫什麼來著?
想不起來。真叫人吃驚,直到剛才還記得呀。
蘆川向亙轉過臉來。終於,他正眼看著亙。
「去了一趟幻界吧?門那一頭嘛。你明白的。」
亙張口結舌。幻界?所謂「幻界」,就是那個──那個──對,是沙漠。被某種可怕的野獸襲擊過。可是,那不是做夢吧?
蘆川盯著亙,踏前一步,瞳仁縮成小小的,手彷彿被寒冷凍僵了。
「我──旁邊那幽靈大廈,」亙語無倫次地說道,「是和伯伯一起去的。」
「我們在那裡見過吧?」蘆川確認地問道,「不就昨天的事嗎?」
「那倒是的……」
蘆川掉過臉,不屑地哼道:粘粘乎乎的傢伙!亙心想,我怎麼每次見他都得被他奚落一番?儘管如此,他內心的角落裡卻冒出一個微弱的聲音:這回談不攏,是自己造成的哩。那是亙身上的小小亙,這個小小亙正手舞足蹈,大聲呼喊,要引起亙的注意,但這樣的呼喊聲漸漸地變小下去了。
然後,最終消失了。小小亙在他消失之際,依然竭盡全力大聲說道──
「在觀賞日出日落的時候,就會忘記此地的事情了。」
同樣的話,從亙口中衝口而出。然而那不是亙的聲音,是低沉而自命不凡的宣言口吻。
不搭理亙的蘆川突然扭過頭來,他瞠目結舌。亙則因口出怪腔而狼狽不堪,像女孩子一樣兩手捂嘴。
「是……是嗎?」蘆川嘴角帶著微笑,「你被卡魯拉族抓住了吧?」
亙手捂嘴巴,眼珠子朝上看蘆川。美少年很高興,幾乎要當場跳舞。
「魔導士說的不假,沒錯,因為你沒有資格,所以回這邊才過一天,對幻界的記憶便消失殆盡。」
蘆川很開心地對亙說話。亙莫名其妙,而蘆川則繼續興奮地自言自語。
「記憶在回來後並不立刻消失,因為要是立刻消失的話,就產生空白了。不過假如保留一天左右,孩子若說出來,人家會說這孩子做夢了吧,也就完了;如果是大人,也就被人取笑『吃藥了吧』而已。」
「沒錯沒錯。」蘆川拍著手,仰天大笑起來。亙看得目瞪口呆:這小子什麼毛病?真討厭。
「怎麼回事嘛。」亙問道,「又來譏諷我嗎?」
蘆川「嘿嘿」笑著,又抱起胳膊。他搖著頭說:「沒人嘲笑你。」
「你不是嗎?」
「什麼時候?」
「上次。我說『靈異照片』那次。」
「哦哦,那次嗎?」蘆川點點頭,「那是因為你說的亂七八糟嘛。我聽宮原說『三谷不笨』,可一說起話來太幼稚了,當時覺得好奇怪。」
蘆川又慢不在乎地加上句:咳,說著話的宮原也很幼稚吧。這話讓亙火冒三丈,他猛地從長椅站起來。
「宮原可不賴!」
蘆川仍舊笑嘻嘻。「我可沒說他很差勁。」
「你不是說他幼稚嗎!」
「事實嘛。首先,幼稚也不是壞事。要是那樣,幼兒園孩子豈不糟糕啦。」
「你這是──歪理!」
「嘿嘿。三谷也是對爸爸媽媽那麼說,挨克了吧?」
「爸爸媽媽」這個詞不知何故帶上了貶義。即使不是貶義,對現在的亙而言,這是最不愛聽見的詞,這種貶義就更招忌諱。
「我爸爸媽媽又怎麼啦!」
亙撲向蘆川。他使勁渾身力氣揮拳擊出,卻一下打空了,順勢翻滾在地。
蘆川運動鞋鞋尖就在眼前。如此近距離真切地看,明顯可見鞋子穿得很舊、磨損嚴重。亙一瞬間腦海裡掠過「他為何穿如此破爛的鞋」的疑問,又覺得此時不該理會。
亙摔得很重,沒能馬上站起來。好不容易扭頭仰望蘆川,他已經不笑了。
「你很煩,別纏著我。」蘆川回復最初那種冷冷的腔調,說道,「我沒工夫跟你這種身在福中的孩子打交道。」
身在福中的孩子?誰?
如果沒有他這句話,沒有這句礙耳的話,亙可能什麼也不會說。蘆川不友善。他不是阿克那種好友,不是宮原那種心地善良的傢伙。跟這種人掏心掏肺,死也別想。
不過,不說受不了。亙抬起蹭了塵土的臉,衝口而出:
「這話才該我說呢,我沒心思跟你這種身在福中的孩子交往!」
蘆川做作地瞪大雙眼。
「咦,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很煩!」
亙兩手撐地,好不容易爬起來。他又一屁股坐下。嘴角破了呢,火辣辣地疼。
「自以為是地說大話,其實一無所知。你──你知道嗎?我把昨晚離家出走了。於是我就──所以我就──絕對──不是什麼身在福中的──孩子……」
疲勞加上挫敗感,讓亙喉頭哽咽。
蘆川的腔調一成不變。
「離家出走,就是要和你老媽離婚嗎?」
「對啊,還會有別的意思嗎?」
「那又如何?」
亙還癱坐在地上。蘆川站著俯視著亙。亙感覺彷彿自己的腦袋被他剛才的話語自上而下痛毆了一番。
「那──」
「我問你那又如何?不就是離婚嗎?」
難以置信。
「媽媽和我──被拋棄了啊。」
「所以呢?是不是這樣哭啊鬧啊,就可以更快被人收容起來?噢,這招也許管用。」
啞口無言。
「也就這種技倆吧──你和你老媽。」蘆川不加隱諱,「能波的社會同情吧。噢,能獲得巨大的同情。壁櫥也裝不下的巨大同情。可是,我什麼都給不了你。」
亙只是目瞪口呆,腦子空白,毫無反擊餘地。
蘆川瞥一下亙,隨即移開視線,盯著地面說道:「不要再接近旁邊的大樓了。比剛才說的情況還要更糟呢,一心做自己的事吧。我住在這附近,你要是在這徘徊,我馬上就能知道。明白嗎?」
蘆川離去之後,亙仍還一會兒坐在地上動不了。肩上負了重荷,壓得亙無法站立起來。那重物也許是龐大的垃圾,是世界崩潰的殘骸。世界要是崩潰了的話,總的有人收拾殘局吧。得聯繫處理工業垃圾的公司的大卡車。可人家一定不幹。
「喂,喂!」
老爺爺的聲音在喊。亙有意無意地望一下,是神主。他正走過來。他的打扮與新年參拜時一樣,白色和服配淺綠裙褲,頭髮也是白的。
「怎麼啦?你摔到了嗎?」
亙身上帶著塵土。
「出血了呀。是放學回家嗎?和誰打架了吧?」神主在亙身旁彎下腰,親切地說道。
「就你一個人嗎?噢,是──三谷君,三谷亙君吧。」神主讀出亙的姓名牌。
「大叔。」亙說道。
「什麼事呢?」
「這裡是神社吧?」
「沒錯,是神社。」
「大叔是拜神的吧?」
「大叔拜神,祀神。」
「神被人拜,會怎麼樣呢?」
神主窺探一下亙的神色,彷彿說答案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亙為何發問,於是無從回答。
「三谷君為何想知道這些呢?」
「只是想知道一下而已。」亙索性直言不諱,「因為神實在太蠢、太懶了。」
神主吃了一驚,默然。亙站起身。膝頭雖仍疼痛,但他已經不理會了。
「什麼壞事都沒做的人也遭遇不幸,就因為神又蠢又懶吧?這樣的神也拜,大叔您不覺得無聊嗎?」
亙抓起書包,跑了起來。三橋神社的神主一臉擔心的神色,目送著他那小小的背影。但亙沒有回頭,不知道這一切。
回到家裡,邦子在家,她一見亙便哭了起來。這是現實,不是做夢。不會夢醒,也不會消失。看母親的眼淚,如同最後一擊或最後的確認,現實清晰無誤了。亙不再哭,他變成了石頭,貌如孩子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