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坦克車來了

  到了星期天,千葉的奶奶來了。

  奈奈沒有按門鈴,「咚咚」地叩門。聲音之大不但叫醒亙和媽媽,連兩鄰都被驚起,探頭一窺究竟。亙慌忙趕來開門,原來奶奶兩手提著大包,用腳踢門呢。

  「咳,亙!」奶奶喊了一聲,「對不起呀,亙!你爸幹出傻事,你也嚇著了吧?奶奶來啦,沒事啦。你什麼都不用擔心。你媽在嗎?」

  她一邊說,一邊進了門。邦子一露面,「咳,邦子呀!」奶奶又喊了一聲,「你們究竟怎麼了呀?我幾乎心臟驟停死掉啦。明這笨蛋在哪裡?告訴我地點,我卡著他脖子給你揪回來!」

  「媽──」

  邦子喃喃道,頓時鬆弛下來。說不上是高興,但確實是很感動的樣子。

  「讓您擔心了。對不起。」

  邦子上前接過家婆的大包裹。亙發現奶奶臉色通紅,太陽穴青筋暴起。真動怒啦。

  「真是的,我還以為明已經不會再幹出什麼糊塗事了。結果他又來了,我好歹明白了,小子們是我教育無方。一個年過四十不成家,只圖安樂;另一個無可救藥、色迷心竅!」

  「哎,媽!」

  邦子礙著亙在場,做了個拜託的手勢。奶奶圓睜兩眼望著亙,大聲說道:「啊呀,我真是的。」

  「這話不該讓孩子聽見的,可我呀,邦子……」

  「我知道了,媽。亙,上麥當勞吃早飯吧,約上小村君一起去。」

  亙接過一千元日元的鈔票,被推出門外。感覺是剛被龍捲風毀了家園,正不知從何收拾起,這回又有坦克車闖入。

  走下公寓樓德外樓梯,只見從停車場那邊,「路」伯伯正跑過來。亙在拐彎平臺處喊他,伯伯停下來,邊招呼邊擺手。

  「我們一起來的,可奶奶在我找停車位時,自己就下了車,跑掉了。」

  公寓樓的小小中庭,亙和伯伯在單腿椅上並排坐下。伯伯渾身汗水,臉色也不大好。

  「昨天你上學後,伯伯回了一趟家,把事情告訴了奶奶,她說啥也要馬上來東京。因為還有店裡的事,我趕緊安排了人替手,今早天沒亮就趕過來。」

  「伯伯,你看上去很疲乏。」

  「是嗎,亙看上去也很沉重啊。」

  「路」伯伯用大手帕拭拭臉,長吁一聲,終於平靜下來。

  「不要緊嗎?」

  「不知道。」

  「是啊……說不清,道不明的。那有什麼不要緊、無所謂的呢。」

  「哎,伯伯,」亙仰望著「路」伯伯的臉,「剛才奶奶說爸爸是『色迷心竅』。」

  「路」伯伯很不滿地咂著嘴:「糊塗老太婆,怎麼亂說話……」

  「爸爸去了別的女人那裡嗎?」

  伯伯把手帕揉成一團,然後又拭著鼻子下方。

  「這種事情,你懂嗎?」

  「我覺得能懂。」

  「真的嗎?」

  「當成電視劇來看的話。」

  「噢……也是。電視上老放這種事情的。」

  伯伯抬起他的粗胳膊。亙也一樣。

  「之後伯伯和媽媽說什麼了?媽媽是怎麼說的?」

  「她說和你爸吵架了。你爸說為了冷靜一下,暫時離開家裡。」

  媽媽說能改善關係爸爸就會回家,不用擔心。

  「媽媽嘴裡沒有說出『離婚』兩個字啊……」

  「噢。沒提過。」

  「你沒跟媽媽說過,星期五晚上你和伯伯一起回家,見了爸爸,談過話?」

  「我說了……但沒說爸爸用了『離婚』的字眼。」

  是說不出口。

  「我覺得要是說了,媽媽會很失望的。」

  「為什麼?」

  「爸爸明明白白跟我說了,表明他不會改變了。可媽媽還不是那樣認為的。絕對。」

  「路」伯伯點點頭,「就像你說的是『吵架』的程度吧。」

  「實在是猝不及防啊。」伯伯歎道,手抓著蓬亂的頭髮,「明那小子從前就是那樣子。什麼事都是自己一個人琢磨,只說結論。我也因此跟他吵過多次。重要的事情,他全都是自己拿主意。」

  「路」伯伯和亙說話,極少用「我」說自己。這到不僅伯伯是這樣,媽媽和亙說話時也不用「我」,主語總是「媽媽」,爸爸也是。不僅自稱時是這樣,彼此呼喚時也這樣。所以亙感覺漠然,一直認為成了大人就是這樣的,連老師也是如此,主語總是「老師如何如何」。

  一成了大人,什麼「責任」、「職務」就大起來,「我」這個字眼輕易說不得了。正因為這樣,成為大人是一件很煩人的事。做孩子就好,自由。

  「剛才的問題,」「路」伯伯注意著亙的神色,問道,「如果你爸有了別的女人,你會怎麼辦?」「不是『如果』,已經有了吧。所以奶奶才那麼生氣。」

  「噢……」

  「爸爸想跟那個人結婚吧。」

  「路」伯伯突然大為生氣:「開什麼玩笑嘛,都結過一次婚了啊。」

  「伯伯為什麼不結婚?」

  「路」伯伯兩眼一瞪:「現在沒談我的事吧?」

  不過在亙而言,這是個極重要的問題,是此時正想知道的事。什麼是結婚?大人為何要結婚?為何結了一次婚,又想重新再結婚?是什麼時候想重來的?

  也許體會到了亙的真實心情吧。「路」伯伯不好意思敷衍,想了一會兒,答道:

  「伯伯首先是承擔不了。」

  「是嗎?跟伯伯比起來,更承擔不了的人,不是也結婚嗎?」

  伯伯苦笑起來:「你真能給大人出難題啊。」

  他嘟噥一聲:跟明一樣,腦瓜子好使呀,然後他又一個勁地揪頭髮。

  「伯伯也許是──膽小吧。」

  「膽小──是害怕的意思嗎?」

  「對,沒錯。」

  「才不會呢。伯伯很勇敢,作為救生員被表彰了好多次。」

  「跟那個不同,完全不同。」

  伯伯說著,拍一下亙的頭。

  「伯伯呀,唉,一旦結婚,不知何時一定會發生這種事的。因為害怕這一點,才不能結婚。」

  「『這種事』是什麼?」

  「就是現在這種狀態。」伯伯攤一攤雙手,「明白嗎?」

  「又喜歡上別的人?」

  「噢……可是,亙,婚姻不順利,不僅僅是這個原因。所以,你爸和你媽的事,也不單是那方面出問題。」

  「原來是這樣……」

  亙把父親出走一直以來捂在內心角落裡的疑問說了出來。

  「那,也是因為我不好嗎?」

  「路」伯伯猛一震,呆住了。

  「因為我不太出色,所以爸爸就不喜歡了吧。」

  這回伯伯開始雙手「嘎吱嘎吱」地撓頭。

  「唉唉,我這是怎麼了啊。總是自掘墳墓,不該說的都說了。我真是笨蛋。」聲音像在哭。

  「伯伯──」

  「你沒有任何不好,你沒做任何一件不好的事,不好的是你爸。因為他說了那種話,離家出走。首先,他那樣的出走方式就很怯懦。他要在你不在家的時候,收拾東西溜掉。」

  如果不是我不好,那就是爸爸不好、怯懦。如果不是我和爸爸不好,就是媽媽不好嗎?如果不是我和爸爸媽媽不好,那,不好的就是,就是──

  「混帳!究竟是個什麼女人?」伯伯用極其氣憤的口吻罵道,「真想看看她啥模樣,真想給她一個耳光。」

  不好的是那個女人。肯定是。

  二人呆呆地並坐著,這時奶奶從電梯口那邊跑過來。媽媽在她身後緊追。

  「媽、媽!您等一下!」

  媽媽一邊跑一拼命喊。奶奶根本不搭理。她本來就圓滾滾的身體,跑啊跑啊像滾過來一樣。

  「悟!你在那裡幹什麼?把車開出來!我要外出!」

  「路」伯伯從長椅站起來。

  「媽,您去哪裡?」

  「還不明擺著嗎?明那裡嘛。我給他腦袋澆一盆水,把他拖回來!」

  「別那麼風風火火的,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哩。得好好談。」

  奶奶勃然大怒。

  「別說蠢話!跟那個丟下老婆孩子去追年輕女人的蠢兒子,我沒好氣跟他談!」

  「媽,」媽媽蹲在亙跟前,「別那樣,鄰居都要聽見了。」

  奶奶越發怒火中燒,「聽見了有什麼不好?還管那個嗎?邦子你就是太顧那個了。到這地步什麼面子都沒了吧?你明白自己的處境嗎?不知哪裡的野女人把老公搶走了,原本就是你反應遲鈍啊!」

  「老媽!」「路」伯伯大吼一聲。亙感到眼前七彩星星亂舞。追女人搶走老公。

  「你跟你媽凶什麼!」奶奶也不示弱,「悟你也是。光是個頭大,什麼用都沒有。明說要出走的時候。你就該把他揍趴下,也不要讓他走!」

  有人從陽臺探頭,窺探下面的情況。媽媽還是蹲著,雙手抱頭。好像在哭。

  「老媽,總而言之,就別說那種話了。」

  「路」伯伯扳著奶奶的肩頭。他氣勢洶洶的。但一看見奶奶通紅的雙眼,就像突然被抽走了空氣一樣,胳膊垂落下來。

  「在這裡爭來爭去沒有用呀。」伯伯和緩地說道,「邦子和亙都挺可憐的。總而言之,我們還是先撤回旅館吧。」

  「我要見明。」奶奶頑固地聲明道。

  「我來安排見一面。我馬上聯繫,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