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路」伯伯好不容易才成功地安撫奶奶。儘管如此,奶奶依然頑強地聲言「不見明就不回千葉」。那件大行李顯示了她的決心吧。
亙和邦子默默地返回家中。亙想直接回自己房間,邦子一邊在餐室的椅子上坐下來,一邊對亙說:
「亙,跟媽媽說說話好嗎?」
邦子一臉疲態,雙頰消瘦。也許是剛才抱著頭的緣故吧,頭髮亂蓬蓬。亙和母親相對而坐覺得很難受。啊,是病了。媽媽得了重病,得趕快叫醫生才行。
「對不起,」邦子小聲說道,「讓你這麼傷心,媽媽很抱歉。」
亙低著頭不說話。那是亙平時的座位,邦子也坐在平時的位子上,明的位子空了。這是多年的習慣。如今已不必明說,因為一隻就是這麼坐的。
假如只看坐法的話,和迄今沒有任何不同。就是一個明去打高爾夫球或出差的星期天。完全一模一樣。亙心想,爸爸的這張椅子,我或媽媽,或什麼人,從今往後,就可以不用打招呼,不用看情況,理所當然地坐下了嗎?
「『路』伯伯說,不是媽媽或我不好,」亙說道,「不好的是爸爸和──現在和爸爸在一起的女人。」
邦子和亙一樣垂著頭,微皺著眉頭。
「是,女人。」她喃喃道。
「是那樣吧?」
邦子抬起頭,微微一笑:「剛才奶奶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現在再瞞你也沒用了。」
「噢。」
「那是怎麼回事,你懂嗎?」
「我能明白。」
亙隨即用了剛才「路」伯伯的注釋,答道:「電視劇放的都是這些嘛。」
「電視劇嗎?」邦子歎一口氣,「沒錯。媽媽原以為這種事只發生在電視劇裡。討論一下人生問題,作模擬現實的表演。做夢也沒想到過會降臨自己身上。」
她像自言自語似的嘟噥道。
「一直都以為事不關己。以為走到這一步的,都是那些家庭不正經,不用心思,樣樣事情都處理不好的人,和自己無關。看來是因為自己不當一回事,受到懲罰了。」
本該說一聲「不是那樣的」,但亙沉默著,因為連他自己也有媽媽那樣的感覺。
衝口而出的都是問題。
「我們該怎麼辦?怎麼做爸爸才會回來?」
「不知道。」
邦子馬上作了簡短的回答。彷彿心理話無意中流露出來。這句話的主語是「我」。不過,她馬上振作起來,將省略了主語「媽媽」的話說下去。
「可是,亙你可以不必想那些事。不必有任何擔心。伯伯也說了,不是因為你不好,對不?媽媽也這麼認為。因為這是爸爸和媽媽的問題。」
亙遺傳自父親的腦袋,構思著「我不同意」的理由。假如確是「明和邦子」的問題,那就與亙無關,可是,假如是「爸爸和媽媽的問題」,沒了亙本身,就不能成立,所以沒了亙不可能解決問題。主語不同的呀,媽媽。
可是,此時這樣回應媽媽,又能如何?
「爸爸對我說,即使和媽媽──離婚,作為亙的爸爸,是不會變的。」
「那是──星期五晚上,你和」路「伯伯一起回來的時候?」
「噢。」
「爸爸對你那樣說?」
邦子眼中湧出淚水。
「為什麼不馬上跟媽媽說呢?你一句話也沒說呀。你只是說,爸爸說要離開一段時間,不回家,不是嗎?」
亙確實撒了那樣的謊。
「對不起。」
「你為什麼道歉?你不必道歉。」邦子肘部支在桌上,雙手捂臉,「如果你道歉,媽媽可就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太過分了。」
媽媽伏在桌上,發出痛苦呻吟般的聲音,哭了起來。對不起,亙喃喃道。眼淚流了出來,眼前一片模糊。再怎麼擦去,看東西也是模模糊糊的。
「你弄錯了,亙,對不起呀。」
邦子埋著臉,哭著說道。
「太過分的不是你,是爸爸啊。沒錯的呀。他對你那樣辯解,說什麼爸爸還是爸爸,不會變的,所以不要緊的,讓你無從反擊,讓你獨自咽下這件事,然後一走了之。」
突然,「路」伯伯的聲音有迴響了起來:明從前就是那樣子的,他什麼事都自己思索,只說結論。
對,爸爸是那樣的人。很有條理地考慮問題,一旦找到正確的結論,就無論如何都要貫徹到底。那時候的父親,無論遭到怎樣的反對都不屈服。買這所公寓時不就是這樣嗎?
正確的結論。對三谷明而言正確的結論,就是拋棄邦子和亙離家出走。於是他付諸實行了。不過,爸爸得出對爸爸而言是「正確」的結論的過程,我是一無所知。應該好好確認一下這裡面是否有計算錯誤吧?
迄今一切都託付給爸爸了。爸爸是不會出錯的,一直這樣認為。可他這回錯了。這回、這件事上面錯了。得有人告訴爸爸才行。得替他驗算才行。
「爸爸對媽媽說了什麼?」
對於亙的詢問,邦子抬起臉,搖搖頭。淚水潸然而下。
「那些事你不知道為好!」
「我想知道。」
亙竭盡全力把自己此刻所想的事說了出來。邦子淚眼朦朧地注視著亙,無比難過地微笑著。
「雖然有你這麼好的孩子。」
「媽媽──」
「沒關係了。你不必再擔心,沒事!」邦子誇張地點著頭,「媽媽要行動起來。就像你說的,媽媽要找出爸爸的計算錯誤,告訴他。那樣的話爸爸就會回來的。所以呢,亙就當爸爸出差去了。真的就那樣子。爸爸有了不好對付的工作,有一陣子得埋頭苦幹了。所以,就是出差啦。好嗎?」
只好聽從媽媽的話了。雖然這麼一來,都是同一回事,但亙只能這樣做嗎?
「你是這麼好的孩子,媽媽不會坐視爸爸一去不回的。」邦子宣佈道,「媽媽要加油!」
自這唯一一次交談之後,媽媽便不再對亙說什麼了。她去見千葉的奶奶或「路」伯伯。用電話長談,往小田原的娘家打電話等等,現在情況如何、談過什麼事,她對亙閉口不提。
爸爸出差了,也就是這麼回事。明知是撒謊,就是要讓亙相信。
亙太難受了,便悄悄去問「路」伯伯。可「路」伯伯也跟剛開始時大不一樣。
「媽媽是怎麼對你說的?你就按媽媽說的,平平靜靜地生活就好了。」
這是怎麼回事嘛。
「再過半個月,就是暑假了吧?到了八月份,就到這邊來了吧?伯伯等著你呢,好好把作業做完了啊。」
肯定是媽媽讓他什麼也不對自己說。這一點是能猜到,所以亙決不罷休。
「奶奶在幹什麼?奶奶見到爸爸了嗎?」
「奶奶在店裡忙著哩。所以亙不必想多餘的事情啦。」
「怎麼是多餘的事情呢!是我的事情呀!」
亙不禁很生氣,反駁回去後,伯伯的聲調一下子軟了下來。
「別說那種話,讓你伯伯為難啊。」
「沒想為難您,可是……」
「你還是孩子,沒必要扛大人的問題。你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所以,你也沒有責任非幹什麼不可。你媽媽也懇求伯伯了。她讓我告訴你,不必有任何憂慮。所以,對不起了,好嗎?」
奇怪。「路」伯伯不該是這種人的。跟我的話比起來,把媽媽說的話放在絕對優先的位置,這一點也不像伯伯。
事到如今──噢,只好直接去見爸爸了。
那種事不能對媽媽保密。不能那麼幹。亙一直都這樣認為。可媽媽卻擅自在亙看不見、聽不見的地方做著什麼事,處理掉什麼事。這樣可不公平。
既然這樣,我也可以找自己的想法行動!
進入七月,陰鬱的梅雨天變少了,日照也一下子強多了。電視的天氣預報上,戴眼鏡的預報員一邊指著天氣圖,一邊笑眯眯提醒說因為氣溫變化大,容易感冒啊,還要留意梅雨結束期的大驟雨。
暑假就在眼前。大家都坐不住了。就連補習班的教室裡,也充滿了倒計時的氣氛。五、四、三、二、一,哇,放假啦!實際上,補習班的教學計劃即便在暑假裡──不,正因為是在暑假裡──也豐富多彩,假如都去聽課的話,幾乎等於沒有假期了,儘管如此,大家還是心情激動。必須學習和學校放假,其實完全是兩回事。而對於孩子們來說,重要的是後者,而不是前者。
只有亙一個人置身同學們當中,心思卻遠離任何心情激動的事情。從外表來看,也感覺不到任何變化。因為不是綜合測試學習水平的時期,也不會因為成績掉下來而引起任課老師的注意。
唯一的例外自然是阿克。瞞不過他的眼睛。
「三谷,最近很不開心?」
那是離奶奶坦克車橫衝直撞的那個星期天恰好一週後的事情。亙來小村家玩,兩人待在阿克的房間裡。這是有大壁櫥的四疊半房間,看得見窗戶對面的晾曬場。晾曬之物飄飄揚揚,頗為壯觀。
亙將視線從電視遊戲畫面挪開,看著阿克的臉。阿克一手端著裝了「卡比斯汽水」的大杯子,微皺雙眉,好像有點為難的樣子。
亙的大杯子沒有動過,擱在托盤裡「冒汗」。這些大杯子是在樓下鋪子裡裝高杯酒(攙加的燒酒)或生啤出售用的,就是個兒大。都喝完,看來得打嗝不止。
不出所料,喝掉了半杯子的阿克,在張口要說話的瞬間,「噯──」地來了一下。
亙笑了。阿克也笑了。電視畫面滿是格鬥遊戲的場面,在兩人笑得遙控器掉落地上的時候,亙所指揮的角色被電腦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近來,你好像一直怒氣沖沖的樣子嘛。」阿克說道。
亙暗暗吃驚:我看起來真那樣嗎?怒氣當然是有的,但怒氣呈現在臉上,這一點自己卻渾然不覺。
這個星期,亙多方努力,試圖與明取得聯繫。總而言之,通一次電話也行。然而,這件事就跟登月般難。這真是難以置信,可社會的構造就是如此。
明是有手機,但亙不知道他的手機號碼。因為在迄今的生活中,亙完全沒有必要知道。那個星期五的夜晚,明拎起手提包出走時,說過「我帶著手機,可以打給我」。所以只要知道號碼就行了,卻偏不知道。
當然,邦子不會說。自從那時以來,媽媽就拼命以「當爸爸在出差」的方式,要把亙封閉起來──當然,她自信這樣做是為了亙。
亙心想應該有寫下來的,便去翻郵箱地址本和電話本,都沒有登載。會不會記在家中電話的速查號中呢?他偷偷找出電話機手冊,嘗試查找,也沒有記在上面。說不定邦子預想到這一步,消掉了。噢,很有可能。
既然這樣,接下來從公司著手。然而,事到如今,亙才察覺自己雖然知道公司的名字,但除此之外一無所知。究竟是在總公司還是在分公司,或者在營業所,他不知道。
儘管如此,亙還是按電話本上登載的總公司、分公司營業所、售後服務中心──打過去。這一來,有別的關卡擋路。三谷明所屬的那種大公司,按電話本打過去或查104打給那個代表性的電話,只說一聲「麻煩找三谷明」,並不會就這麼簡單地為你接通。一定會被問及所屬部門、科室,也有反問「是家裡打來的嗎」或「孩子,有什麼要緊事嗎」。亙答不上來時,模棱兩可的說法馬上被懷疑,有時挨訓斥「搗亂淘氣可不好啊」,有時被說什麼「是你媽有急事找你爸說嗎?要是的話把話筒交給媽媽」。如果支吾搪塞,效果就恰好相反。
我真的是三谷明的兒子,只是想和爸爸說話而已。
亙慢慢地向阿克說出了這些事,以及從一開始到現在的一連串事情。他已經不會邊說邊流淚,也不會激動。那心情彷彿實在苦於無對策,累了蹲下休息。
阿克瞪圓了平時就是滴溜溜轉的眼睛,一言不發地聽著。到亙的敘述告一段落,伸手拿過大杯子時,阿克呆望著,喃喃道:
「不得了。」
一陣不明所以的衝動湧起來,亙發作性地、有點兒放縱地笑了。
「咳,不得了吧。」
「我知道還有人父母是離婚的。」
「哦,我也知道。宮原就是。補習班上也有。」
「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吧?是二班的田中嗎?」
「不是不是。姓佐藤的女孩子,其他學校的。」
「還有人因為交通事故父親死了。」阿克表情嚴肅,「這種事情,從來沒有想過跟自己有關係。」
亙也是這樣的呀。
「不過,三谷,你還是──很想跟叔叔說話?」
「否則,不是蒙在鼓裡了嗎?很難受吧。」
「噢……」
阿克窺探一下已空了的大杯子,又「噯」了一下。但他這回沒有笑,一副認真的表情。
「不過,由阿姨去處理,可能會好的。」
「那我爸就會回來?」
「噢。我覺得是這樣的。他們結婚的嘛。」
「這種說法,你聽到的?」
「在店裡說的。我爸我媽勸說夫妻吵架挺有辦法似的,挺多人找他們。」
「顧客來跟他們說這種事嗎?」
「對,沒錯。」
「你是說,有很多例子是:即使在外面有女人,只要一直忍耐就會回來?那可是沒有保證的,阿克。」
那種事,不是對誰都靈的。阿克窘住了,無話可說。
「照此下去,我可不願意。」亙說道。那是一種固執的口吻,當然,他自己不察覺。
「三谷,你腦瓜子好。所以,你不喜歡彆扭的事。」阿克說道,「假如只要能給你爸打上電話就行了,那我可能會有辦法。」
因為說得太輕巧,亙隔了好幾秒才跳起來。
「真的?」
「噢,真的。名單上有的。」
「名單?」
去年的防災日,附近八個居委會聯合進行防災訓練。亙還記得,小村的爸爸作為執行委員忙個不停。
「當時,製作了一個居委會的緊急聯絡本。三谷叔叔雖然不是執行委員,擔當了地震或火災時的什麼緊急聯絡委員,所以,在名單上登載了公司地址和電話號碼。我見過的。」
亙撲向阿克:「給我看看那份名單!」
不到三分鐘,阿克找來了名單。這是一疊用釘書機訂起來的複印紙,加一張封面而已。不過,內容倒是很充實。
「三谷明──有了!」
連工作地點的部科名稱和直線電話號碼,都寫得一清二楚。
「可以用以下電話嗎?」
「可以,不過你今天不能打。今天星期天,公司休息嘛。」
喔,沒錯。
「明天放學過來一下,我幫你打。」
「你?」
「噢。我裝作是打工的學生,說有位客人三谷先生在商店裡落下東西,把叔叔叫來聽電話。我經常幹這種事。否則,人家又說什麼叫你嗎來聽,煩得很。」
「是嗎。你真行。」
阿克「嘿嘿」地笑了:「老煩你教我做作業,這種事就交給我好了。」
他又得意洋洋地宣稱:「而且,如果一開始就知道是你打來的電話,叔叔也可能不接吧?」
阿克看一眼亙的神色,馬上打住。
「對不起,我一來勁就亂說話。」
亙搖搖頭。心裂開了,但硬挺著搖搖頭。
「不必。你說的沒錯嘛。」
「是我亂說的。我──」
「不必,你說對了。我爸曾想趁我不在的時候離家出走的嘛。」
爸爸避免和亙直接談的可能性很大。阿克很敏銳。
但阿克卻嘟噥著「對不起」,無精打采。
「沒事啦,你別在意。我們打遊戲吧。」
阿克遲疑著拿起遙控器。儘管如此,氣氛依然沉悶。亙也感到雙頰在顫動,掩飾的話也無從說起。
「說來呀,」阿克冷不防腔調一變,「三谷,你在補習班和蘆川在一起吧?聽說了他的事嗎?」
阿克毅然改換話題,亙熱情響應。「說什麼的?那小子又拍了妖怪的照片嗎?」
「咦,你不知道?那小子呀,他根本不是在美國長大的。聽說他一個叔叔在電腦公司工作,調職到美國。一個沒怎麼聽說過的地方,不是在紐約之類的地方。蘆川只是在轉校過來以前,有一年左右待在那位叔叔那裡。而他出生的地方,據說是在川崎市內。」
「是這樣子呀。」
不過如此而已。
「不過,那小子英語挺棒吧?」
「噢。不過,在美國待過那麼一下,比我們強是理所當然的吧。」
以蘆川的為人,不會自我吹噓的。在美國待過這件事,在同學們中傳來傳去時,自然就放大成為「在國外長大」了吧。而事到如今加以修正,是蘆川和大家已經熟悉、密切起來的證據。是他本人在做這種修正誤傳的事吧。
「不過,既然是跟叔叔住在一起,那小子也──家裡頭發生了什麼事情吧。」
亙忽然聯想到這一點。現在的亙,什麼事都往哪個方面留意。蘆川是個怪人,不時有些嚇人的地方,原因就在家庭吧?
「三谷,你和蘆川不大交往嗎?」
「不交往。」亙馬上說道,「跟他說過好幾次話,但那小子很怪,裝模作樣擺架子。」
此前在神社交談的詳情──雖然記得被蘆川數落這回事,但內容幾乎都不記得了。
似乎「幻界」的記憶從亙身上消失的同時,周邊相關的記憶,也都一起變得淡薄了。魔導士也好,門扉也好,衝進裡面的蘆川也好。不僅那些,對蘆川的興致和關注也急劇下降。蘆川威脅地說「不得接近幽靈大廈」的事,都置諸腦後了,如果有人把亙近來的舉動和經歷盯緊的話──對了,就像此刻閱讀本書的諸位讀者一樣──馬上就會察覺到這一點,可以告訴亙:「你很奇怪哩。」可在現實中沒有這方面的條件,於是亙滿不在乎。
「可能是個難對付的傢伙。」阿克握緊遙控器,「據說誰都沒有去過他家裡玩。」
亙也拿起雙人打的遙控器。「也不是那麼熱門吧?」
「據說和宮原很鐵。但宮原也沒去過他家。」
「阿克,這些是從誰那裡聽說的?」
「佐久間說的。那小子嘛,和我們班上的女孩子關係好。」
「愛瞎吹的佐久間呀。」
「他整天圍著蘆川轉,人家不理他,他就在從旁四處打聽。」
「這種人就叫『跟蹤騷擾者』吧?」
「石岡那一夥怎麼樣?還為『靈異照片』之類的事糾纏他嗎?哎,之前不是有過嗎?在圖書館裡蘆川被石岡他們包圍起來了。」
亙的記憶有點混亂,對了,那個下雨天的圖書室的情景想起來了。支開石岡一夥,從容地打開窗戶,直直盯著亙的蘆川的瞳仁。
──當時,那小子是如何趕走石岡他們的呢?
疑問悄然浮現,彷彿水底的淤泥被船槳攪起一樣。直至此刻之前,亙根本沒留意過這疑問。正因為這也與「幻界」相關,所以也是從亙身上消失的記憶之一,但亙本人對此並不明白。
這一類事情正悄然從亙心頭上退走、隱沒、不聲不響、不為人知地。因為現實生活不是那個樣子的。「幻界」遠去了。
「哎,我能從紅蓮三戟踢弄出完美的空中組合招式,想看嗎?」
阿克笑笑說。
「想看想看。真的嗎?」
「真的。這就是──嘿!」
二人玩著遊戲時,天黑下來了。
第二天放學後,亙沒有回家,直接跟阿克一起去了他的家。叔叔阿姨正忙著店裡的準備工作,二樓的電話機旁沒有任何人。
阿克所言不虛,「包在我身上」並非輕易承諾。打電話的時候,三谷明在公司,在他的崗位上。所以馬上就打通了。
亙接過電話放在耳旁時,聽見心臟怦怦直跳的聲音,彷彿心臟移動到耳鼓裡了。
「喂喂,爸爸嗎?」
一家店名不祥的小酒店來問,顧客是否在店裡落下東西──帶著這種印象來聽電話的三谷明一瞬間沉默了。亙拼命要聽明白那個沉默。
「是我──我是亙。」
父親依然沉默。
「對不起,我打電話到公司來。我不知道爸爸手機的號碼,媽媽也不告訴我。可是,我很想跟爸爸說話。」
毫無根據的直感在亙的內心角落裡嘀咕:電話要被掛斷啦。
可是,三谷明說話了:「你好嗎?」
亙一下子全身顫抖起來,幾乎難以將聽筒擱在耳旁。
「喂喂,亙,你還好嗎?」
阿克一直看著這邊,那神情似乎說「盯著看是不好,可擔心你嘛」,還豎起耳朵聽呢。
「噢──嗯,挺好的。我每天上學呢。」
「是嗎?那就好。」
「爸爸──」
「這樣子打電話不大方便呢。」
「那怎麼辦好呢?」
稍微停頓了一下。什麼聲音也聽不見,明的辦公室似乎很安靜。
「這個星期六,不用上學吧?」
「噢。」
「那就找個地方見面吧。就兩個人,亙和爸爸。」
彷彿閃電掠過,心臟解除了麻痹,血液暢流。
「好。」
「不太遠的地方為好吧。是去年吧,我們一起去借書的都立圖書館,你還記得嗎?」
是離亙的家約八個公共汽車站的圖書館。
「噢,我知道。」
「在那裡的結束櫃檯前,怎麼樣?中午。」
「正好中午嗎?十二點?好啊,不要緊的。」
明還說了手機號碼。亙急急地寫下,複述一遍。他專心致志,彷彿得到的是開啟監牢大鎖的號碼。
「亙──」
「噢,我聽著。」
「我對你說這話,你也許會生氣。爸爸那天只想跟你一個人說話,所以……」
「噢,我會對媽媽保密。因為我也想單獨見爸爸。」
那就掛啦,明說道。亙說「謝謝」。一直等聽見了「哢嚓」的掛斷聲,才把聽筒從耳邊挪開。
「能加到叔叔吧?」阿克探過身來。
「噢,星期六見面。」
從嘴裡飛出的聲音軟弱無力,亙這才察覺自己快要哭。
「你一個人去嗎?阿姨呢?」
「這次就我去。而且是這麼約好的。」
「對呀,」阿克若有所思地點著頭,「這種場合是這樣的吧。可以談得很透,三谷想問的事都得到答案了,就行了吧?我是不大懂的,感覺是這樣。」
「阿克,謝謝你。」
「哪裡哪裡。」阿克不好意思,「我只是撥個號而已。」
亙為不能安穩地等到週六而煩惱。要是自己坐臥不寧,被媽媽問是怎麼回事,可不好辦。亙甚至想到,要是晚上說夢話了可怎麼辦。
到了那天早上,亙五點來鐘就醒了。當他獨自呆呆地在起居室坐下時,回想起那個星期五到星期六的早上,自己和「路」伯伯兩個人待在這裡的情景。不知這聯想是不吉利的呢,還是心理上的自然反應。他只是發現,此刻自己抱膝坐的地方,就是當時「路」伯伯抱頭坐的地方。
亙說要與宮原君一起去都立圖書館,便出了門。邦子似乎毫無察覺,給了往返的巴士費和五百日元午餐費。出門時看一眼媽媽的臉,在炫目的下日上午陽光照射下,媽媽顯得很蒼老很淒涼,簡直像是洗褪了色的窗簾。
早到了整整兩個小時,亙便在開架式書櫃間踱步,隨手抽出書來翻閱。看什麼都不進腦,一行行的文字如同一隊隊小螞蟻,密密麻麻簇擁而過。
正正板板的三谷明很遵守約定的時間的。亙十二時五分到出借櫃檯一看,父親已經到了。
地球綠的針織襯衫,配白料子的褲,嶄新的旅遊鞋,全都是沒見過的東西。而且,明戴的是無框小鏡片眼鏡。雖然知道爸爸是輕度近視,但見他戴這種外形的眼鏡還是頭一次。
無框眼鏡跟爸爸很相配。
「哎呀,已經到了?等很久了吧?」
說話平穩,沉著,是亙熟知的爸爸,一點沒變。那天晚上,離家出走時所見的灰塵的臉、哽咽的聲音、耷拉的雙肩──那些只限於那個晚上,現在已經消失。
想一想,現在距那時已經過了兩週以上。亙想說出隔了這段時間所見爸爸的印象,一時間瞪大眼睛思索著,不知從何說起。爸爸看來也瘦了,雖然不如媽媽那麼厲害。可是──他沒有變老。反而是──怎麼說好呢?像奶奶常用的說法──
(有那麼一點)
感覺反倒變得更年輕。
(傻瓜,沒可能的嘛!)
爸爸離家出走變得更年輕了,光有這念頭就不合適。對誰不合適?噢……對我、對媽媽都不合適。
「你這麼眼盯盯地看,爸爸不好意思啦。」
三谷明微笑著說。亙慌忙眨一下眼,但還是不知說什麼好,說出來的話匪夷所思:
「媽媽給了五百日元午餐費。」
「是嗎?那你收起來當零用錢吧,午餐爸爸請客。你想吃什麼?」
想吃的東西一點都想不起來,吃什麼都行,或者光在那邊溜達也行。只要能跟爸爸在一起怎麼都行。
「吹吹風會很舒服的,在公園走一走吧。剛才是穿過公園過來的。有熱狗攤呢。」
亙跟著爸爸,從圖書館向公園走去。圖書館南側是一個大公園,足以在地震等非常時期做避難所。寬闊的草坪青綠逼眼。沿著緩緩的彎道走去,來到一個中央有小型噴水池的圓形廣場。雖然遊人散佈,但恰巧有長椅空出來。
「就這裡吧?」明說道。
用大型客貨兩用車改造而成的流動食攤停在廣場一端,堆雪人似的胖大叔和胖大嬸笑容可掬地坐著買賣。亙要了兩份熱狗和可樂,又被勸說炸薯條味道也很好。走進了才發現,客貨車駕駛席上,有一個上幼兒園大小的小姑娘,正添吃著用爆米花紙杯裝著的香草冰淇淋。一定是大叔大嬸的孩子吧。
明和亙並坐長椅,吃著午飯。原本以為意不在此,味道無所謂的,可大嚼之下,覺得熱狗還真好吃。明也頗有感觸似的說,要是公司附近中午有這樣的攤檔,可就好了。好吃的店子不多啊。
這麼一說,亙回想起多年以前了吧,爸爸曾有過帶便當去上班的時期,大概一年左右。後來隸屬部門變了,中午與客戶吃飯的機會增加,於是說不必帶便當了,停了下來。
爸爸用溫和的聲音問了許多事情:學校怎麼樣,小村君挺好吧,對本學期的考試有信心嗎,等等。在這平和的氣氛中,家裡彷彿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二人在散步而已。在家裡,媽媽把洗過的被套晾起來,給爸爸擦皮鞋,給爸爸燙襯衣……
談話停了一下,沉默起來。噴水聲清晰可聞。
「爸爸,什麼時候開始戴著副眼鏡的?」
亙提出問題,如同在摸索入口。
明抬一抬無框眼鏡。
「不合適吧?」
「不不,很配喲。」
亙腦子裡掠過一個問題:挑選這副眼鏡的,是現在住在一起的女人嗎?幸好亙沒有特地要抓住它,這個問題便沒有成為語言,就消失無蹤了。
「雖然很配,但爸爸好像成了陌生人了。最初見的時候。」
「噢噢,是嗎?」
明說著,又推一推眼鏡。
「不會吧。」
「爸爸。」
「噢?」
本是難以出口的問題,嗤溜一下衝口而出。
「絕對不在回家了嗎?」
明透過小鏡片看亙的眼睛,然後緩緩垂下視線。臉邊是從熱狗裡掉下來的幾滴番茄醬。
「媽媽說,等待著的話,爸爸就會回來,所以不必擔心任何事情。」
熱狗攤周圍圍滿了人,熱鬧非凡,生意興隆。長椅上都坐了人。比亙小得多的孩子們都撩水玩,弄得噴水池的水四濺,在陽光之下閃閃亮。
「那是真的?我真的可以那樣想嗎?」
三谷明摘下眼鏡,放在膝上,雙手緩緩地撫著臉。然後,轉過來看著亙。
「爸爸一直都會是亙的爸爸。」
這句話就像投向水面的石子,跳躍了一兩下,離水飛走了一樣,只是在亙的內心表面彈了一下而已。
「爸爸知道的,我不是問這個。」
而且媽媽說過,這樣說是卑怯的──話到嘴邊停住了。
明望向噴水池,望向佔據長椅的快樂家庭或情侶。他茫然若失似的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他重新戴上眼鏡,轉向亙。那感覺就是──摘下眼鏡期間是休息,一戴上眼鏡,就開始工作。
「假如所謂『回家』,是又和媽媽一起生活的意思,那就不會了。借用你的話,是絕對不會了。」
雖然是我問他答,但亙卻感到承受不了回答的分量,底掉了。底子一掉,爸爸的回答連同亙的魂魄,一起墜落昏暗的深淵。
「那天晚上爸爸說過吧?爸爸遲疑了很久,終於下了決心,所以要把決心貫徹到底。所以,我不再回家了。假如要回家,當初就不會說出這種話。這是大事件,爸爸明白對媽媽和亙的傷害有多深。」
既然明白,為什麼?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最初就該很正式地跟你說,不左瞞右瞞的。那是爸爸錯了。」
三谷明淡淡地往下說,「原來想,怎麼說都只會讓你傷心,現在就要你理解這件事是不可能的。所以,打算不辭而別。爸爸做好了思想準備,即便你因此而討厭爸爸、憎恨爸爸,那也是爸爸該得的懲罰。這種心情,現在還有。無論你多很爸爸,爸爸都無可辯解。」
亙什麼也說不出來。因為爸爸的話合乎情理。
「即便你說,爸爸不再是我爸爸,爸爸也只能接受。因為這是報應。只是,即便你不能原諒,爸爸也一直是亙的爸爸。因為對你來說,爸爸也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來負起責任。」
亙還處於墜落途中。從爸爸那裡得到的回答,不知不覺中脫手而去,不知所蹤。比亙先掉下去了嗎?
孤獨一人往下墜落。光線不到的深洞深不可測。耳旁風聲呼呼。迅速遠離了洞口,站在洞口旁邊的爸爸也迅速變小。
「今後你升學所需要的前,當然是爸爸來負擔的。你和媽媽兩人的生活費,我也儘量匯過來。到可以和媽媽正是商量的時候,關於這一點,我想按媽媽的意思辦。那套房子可以一直住下去。因為那是媽媽和亙的東西。在這一點上,不必頭任何擔心。」
爸爸在說錢的事。是啊,是錢吧。錢挺重要的呀。
「爸爸──你不喜歡媽媽和我了吧?」
三谷明搖搖頭:「不是這個原因。而且在這個問題上,爸爸不能夠把你和媽媽放在一起考慮,放在一起是不對的。」
「為什麼?可這是我的父母親呀。三人是一家吧?」
「亙,即使是一家人,也是每一個人的集合。即可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也有不能一起過下去的。」
「爸爸現在跟別的女人一起生活吧?是因為喜歡那個人,所以拋棄我們的吧?就是那樣吧?」
隔著無框眼鏡的小鏡片,明的眼睛變大了,彷彿內心受了震動,嘴巴微張。
「這話你聽誰說的?」
「誰說的不是一樣嗎?」
「這不好。對於父親來說,這有問題。因為這是你不該聽到的話,不該對你說的。」
「可假如是真話,我就想聽。我討厭撒謊。爸爸不總是說,不能撒謊嗎!」
聲音不禁大了起來,旁邊長椅上的人向亙這邊張望。推著童車走過的年輕夫婦停住了腳步。
明伸出手,撫摸著亙的後背。亙討厭被觸摸,為了抑制住想推開那只手的衝動,亙閉上眼,雙手緊捏在一起。
「沒錯,撒謊不好。」
明說道,聲音低沉沙啞。
「可是,歪曲事實撒謊,和不想為人所知而隱瞞,是完全不一樣的。這一點希望你理解。明白嗎?亙很聰明的。」
這是無所謂的。為什麼要這樣子,把話題轉向別的方向呢?
「是聽『路』伯伯說的嗎?」
亙沉默。
「那麼,是千葉的奶奶說的?或者媽媽說的?」
亙猛抬起頭,說道:「你不告訴我是不是真的,我就不回答。」
明歎一口氣。
「真是沒辦法……」
噴水池周圍又恢復了熱鬧。也許沒有人會想到,這樣的地方會作為如此艱難的談話的地點。世上每一個人都是幸福的,除了我們。
「是真的。」明答道。
這個回答從仍在墜落的亙身旁呼嘯而過。它不是墜落,它長著翅膀,快樂地飛走了。
「爸爸想和那個女人建立新的生活。如果媽媽同意跟我離婚,我打算和她結婚。」
坦克車的轟鳴首先在亙心頭迴響,他說道:「奶奶氣壞了,說絕不允許。」
令人吃驚的是,明笑了起來:「噢,我很清楚。奶奶在電話裡大發雷霆,說沒我這個兒子。奶奶已經跟爸爸斷絕關係了。」
「斷絕關係──是什麼意思?」
「就是切斷了母子的關係。」
「那就是說,爸爸已經不是奶奶的兒子,也不是『路』伯伯的弟弟了?」
三谷明苦笑起來。「並不是真那樣的。只是說,奶奶氣成那樣子,說出那樣的話。」
「即使把奶奶氣成那樣,爸爸也覺得自己對嗎?這事情對嗎?」
明探頭看著亙的臉。「你覺得,因為有親人生氣了,就改變自己的信念,這是對的嗎?」
「『信念』……是對自己很重要的意思嗎?」
「噢噢,沒錯。對自己來說,是不能退讓的、重要的東西。」
那麼說,對於現在的爸爸來說,拋棄媽媽和我,是那樣重要的事嗎?
「爸爸的信念是什麼呢?媽媽那樣傷心,奶奶那麼生氣。『路』伯伯也傷透了腦筋。即使這樣也非堅持下去不可的信念,是什麼呀?」
坐在旁邊長椅上的中年大叔大嬸,從剛才起就看著這邊,也許亙的話有片言隻語讓他們聽見了吧。明也許有所察覺,他瞥了他們一眼,臉色嚴峻。
旁邊長椅上的大叔大嬸對視了一下,同時去添了手上的軟冰糕。
「爸爸的信念嘛,」明重複了一句,「你不知道,就沒法接受,對吧?」
「噢。」亙乾脆地點點頭。不過心裡卻害怕起來,總感覺不自在:把爸爸逼得太狠了嗎?陷得太深了嗎?本應過門不入的,卻要把門打開?有電視遊戲那樣的攻略書就好了。攻略書會告訴你:闖入這房間只會遭遇手段高強的伏兵,積分未超五十時,以置之不理、過門不入為妙。
「爸爸的信念,」三谷明緩緩說道,「是人生只有一次。」
人生只有一次。
「所以,認為自己錯了,無論多麼苦、多麼難,能重來的就重來。因為我不希望只有一次的人生留下後悔。」
雖然是鄭重其事地說出來的話,但留在亙腦海裡的卻僅僅是「錯了」這個詞。
爸爸的人生錯了。
那麼,我呢?
「爸爸是說,和媽媽結婚錯了嗎?那麼,我是爸爸媽媽的孩子,也錯了嗎?是這樣嗎?」
明搖搖頭。「我沒這麼說,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錯了呢?我不明白呀。」
「所以,這是現在的你還不能明白的事情。成了大人,多少有了艱辛的體驗之後,也許才終於明白過來。至於明白了是好是壞,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亙變成迷童了。越聽越糊塗。平時聽了爸爸的解釋,無論多麻煩的事,感覺一下子就明白了。無論如何漫無頭緒,爸爸一出手解決,馬上感覺井井有條。
可現在完全相反。爸爸所做的事,本身是很簡單的。爸爸和媽媽分手,丟下我離家出走,想和別的女人結婚,僅此而已。可要求解釋的時候,卻亂成一團了。
明伸出一隻手,扶著亙的肩頭。一邊輕輕地搖晃,一邊這樣說道:
「只有一點,希望你能牢記。無論爸爸和媽媽做了怎樣的錯事,人生如何失敗,那些都跟你完全沒有關係。因為你是一個獨立的人。平時爸爸也有說吧?即使孩子,也具有獨立人格,不是父母的附屬品。所以,即是爸爸媽媽的婚姻失敗了,你也不是這個婚姻的失敗之作。這一點,希望你絕不要忘記。因為事實就是這樣。」
亙的肩頭被輕搖著,他晃一晃腦袋說:「媽媽不認為婚姻失敗了。所以才很傷心吧?」
「那是因為媽媽還沒有面對現實的勇氣。」
明的眉宇間堆起皺紋。
「真正抬起頭面對現實的話,肯定會一清二楚的。失敗就是失敗,從一開頭就是失敗,因為都是在敷衍。」
媽媽總是把家裡弄得乾乾淨淨的呀,總是很用心做飯的呀,早上也沒睡幾回懶覺的呀。雖然也跟千葉的奶奶吵過架,不過也和好了呀。
「媽媽可沒做什麼壞事。沒什麼失敗的。」
亙喃喃道。於是,他察覺父親罕見地──真的很罕見地失去了冷靜,煩躁起來。明急急地一口氣說下去,彷彿要衝掉什麼東西似的:
「壞的東西不等於失敗,也有沒敢壞事而失敗的。反而是當時認為好而做的事,經過漫長歲月之後再看,才明白失敗了,這種情況較多。」
旁邊長椅上的大嬸停止添軟冰糕,看著這邊。好想完全沒有察覺融化的軟冰糕從捲筒邊接連往裙子上滴。
「喂,」大叔低聲說她,用肘捅捅大嬸,「滴下來啦。」
大嬸喊一聲「哎喲,遭了」,慌忙擦拭裙子。亙呆呆地望著他們。大叔大嬸,聽見我們說話了吧。能聽懂嗎?替我解說一下好嗎?我爸想說什麼呢?
「我不明白。」
亙小聲說,明隨即點頭。
「不明白吧?不明白也行的。這是爸爸的錯。今天和你見面也是錯的。不是嗎?既不能向你解釋清楚,白白傷害了你而已。就是這樣。」
父親使用「就是這樣」的措詞時,表示說話到此結束。亙很清楚的,因為迄今亙已就世上的種種事情,向父親問過數不清的「為什麼」,多少遍的一問一答,或得到答案或受到啟發。
亙禁不住長出一口氣,彷彿剛才一直屏住氣息。感覺就像不換氣就游過二十五米寬的泳池,能憋多久就憋多久,終於在苦悶之時手觸池壁的樣子。
恢復呼吸之後,現實感也恢復了。於是,一個很簡單的,從一開始就現成的念頭,如同氣泡一樣浮出水面。這個想法就原封不動地衝口而出了。
「最終就是爸爸喜歡上不是媽媽的女人,那個人更好,就是這樣吧?」
三谷明沒有回答。他皺著眉頭,手指按著眼睛邊緣,眼盯著地面。
噴水池的飛沫濺到亙身邊。
「你想那麼想的話,就那麼想也行。那樣也行啊。」明說道。
回家吧──明站起來。
「爸爸送你到巴士站。」
「不用了,我在這裡再待一下。」
「撒嬌賭氣可不行呀,亙。」
「不是賭氣,只是想順便去一下圖書館。」
「這樣談話之後,爸爸怎麼可能丟下你一個人自己走呢?」
「我沒關係的,肯定能回家。」
爸爸就安心走吧。回到沒有失敗的女人身邊就好了。
亙已不去看父親的眼睛。
三谷明叉腿站在仍固執地坐在長椅上的亙面前,沉默不語。亙盯著地面,沉默著。
噴水池的飛沫隨風飄來涼浸浸。傳來年輕女人的笑聲嬰兒啼哭。
「哎,亙。」明開腔了。
亙一動不動。「要見爸爸──是你自己想的嗎?」
「是阿克幫的忙。」
「不是這個。我是問:是你自己想要的?」
亙抬起眼睛。爸爸似乎──看上去挺害怕的。
「要什麼?」
三谷明嘴角微微一彎,停頓一下,似乎在選擇字眼。他雙手往兜裡一插,垂下視線。
「不是媽媽要你這樣做的?」
沒聽清楚。「嗯?」
「是不是媽媽對你說:你去見爸爸,求他回家?」
亙張口結舌。
「──不是那樣的。」
「是嗎?」明臉色難看地點著頭,「那就好。假如是媽媽那樣做──假如她那樣子利用你,那就不好了。我想確定一下。」
「媽媽才不會那麼做呢。」
媽媽對我說,就當爸爸出差去了吧。
「我過來是保密的。」
明像鬆了一口氣似的大幅度聳一下雙肩。
「真的。」
「噢,明白了。那爸爸就回去了。你回家也得小心啊。」
剛邁開步,又停一下:
「你隨時打我手機都行。想和爸爸說話就打。問功課什麼的都行。」
茫然獨坐時,一個微小的聲音不期而至。因為太疲倦了,變得空蕩蕩的,所以難以集中精神,聽不清。
「──小朋友。」
肩頭被輕輕拍了一下,亙回看,是一直坐在旁邊長椅上的大嬸,正站在自己身旁。裙子上還留有軟冰糕的汙點。她略胖,和亙差不多高。她躬著身子,擠出一點笑容。
「小朋友,要回哪裡去?」
像變成了空袋子似的亙無言以對。
「可以的話,就很大叔大嬸一起走吧?」
在大嬸身後,大叔一臉困惑和不高興。
從亙嘴裡飛出扁平的聲音,像合成的聲音一樣,一點不像自己說的:「我要去圖書館。」
「是嗎?小朋友,你家不遠嗎?」
亙又說了一遍「我要去圖書館」,站了起來。
「喂,算了吧。」大叔從後面捅一捅大嬸,「你這是多此一舉。」
大嬸拉著大叔的襯衣袖子。「我是擔心呀,這麼小的孩子就……」
亙丟下二人,朝圖書館的建築物走去。
「哎,小朋友!」大神大聲喊道,「想吃軟冰糕嗎?」
「混帳,別亂來。」大叔制止她。
「可是……」
亙慢慢遠離二人,耳畔卻仍飄入大叔的片言隻語。
「世上還真有哩,如此自私自利的父母。」
大嬸說「男人不外就是如此」的話,也隱約可聞。
已經沒有下墜的感覺了。掉到底了。儘管不知道有多深,有多寬,通向何方,是個怎樣的底。
亙走到看得見圖書館入口的地方,回頭望去。大叔大嬸已經不在了。亙和明剛才坐的長椅上,坐了一對身穿花哨風衣的年輕情侶。旁邊的長椅空著。噴水池的水沫色彩斑斕。
站在這裡,卻感覺不在這裡。亙掉到底了,摔成稀巴爛,比水珠飛沫還要小,可能濺了一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