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秘密

  自那以後,至所剩無幾的日子,究竟是帶著什麼表情又是如何地度過的呢?即便事後努力回想,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就是一片空白,無所事事地活著。

  生活一如既往。「路」伯伯又來探視,和亙商量暑假的事,夜深後又和媽媽在起居室低聲深談,但沒告訴亙談了什麼,結論是什麼。

  三谷邦子的生活方式真的與明長期出差時無異,在這個意義上,她沒說假話。和亙一起吃晚飯時,既會看電視發笑,也會因亙沒刷牙就睡覺而生氣。阿克晚上九點後還打電話來時,批評他的口吻也一如既往。

  「你家是開店的,我家和你家的做法不一樣。」她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對亙不嬌不寵的媽媽。

  學期結業禮的前一天,亙早上起來,發現右臉腮幫腫起老高,疼得連嘴都張不開。媽媽看過後說:

  「牙齦腫了,去看牙醫吧。今天請假不上學了。」

  一個學期的課總算完了,況且這個模樣是進不了游泳池的。亙很乾脆地聽了媽媽的話,上午便坐在牙醫診所的候診室裡。

  醫生說,不是蛀牙,是牙齦發炎。在孩子身上挺常見的哩。是不是最近吃硬東西,損傷了口腔?媽媽說過你有磨牙習慣嗎?

  看完牙醫,雖然還是那麼腫,但疼痛輕多了。醫生說可能會有點發燒,有點怕冷。梅雨後的大晴天走在街上,也不怎麼冒汗。

  回到家裡,媽媽外出購物去了。桌上放了字條。

  「穿新衣服睡覺。」

  不必那麼認真地更衣睡覺了,就在沙發上和衣睡睡就行啦。就在亙剛躺下來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是千葉的奶奶?「路」伯伯?還是小田原的外婆?不久前,亙接了小田原外婆的電話,對方一下子就哭起來,讓亙挺不高興的。

  亙磨磨蹭蹭地拿起話筒,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陌生的聲音。推銷的電話?

  「請問是三谷邦子女士嗎?」

  亙想說媽媽不在,但因為嘴唇腫著,而且看牙醫時打得麻藥還起作用,很難說出話來。就在亙發麻的嘴唇相互觸碰之時,那個女人的聲音一個勁地往下說。

  「同事告訴我,您昨天又給我公司打電話了。我們上次談話時,已經說好不打到公司去的。您忘了嗎?」

  雖然聲音悅耳,措詞客氣,但好像很生氣。聲音似乎走了調──而且說得很快。有這樣的推銷員嗎?

  「用這樣──類似於騷擾的手段,我也是人,也傷害了我的感情。而且,我早就覺得,我們即使見面也不會有什麼意義的。」

  亙想說,您打錯了吧?這時,這個陌生、悅耳的女人聲音,好像把東西一團擲過來似的說道:

  「阿明說了,如果您繼續這麼幹,那就打離婚官司好了。他也很生氣。這很難說是聰明的做法。我想說的僅此而已。請不要再打電話到我的公司,我的上司明確說了,部下私生活的事情帶到公司來,實在很煩。」

  那就──感覺對方要掛電話,亙大吼一聲:「我不是媽媽!」

  一時靜默。亙的聲音在電話裡頭嗡嗡響。

  「喂、喂!」亙啟動兩片因麻痹而腫脹的嘴唇,拼盡力氣說道:「我是三谷亙!」

  電話那一頭傳來大氣不敢出的微微喘息聲音。然後,電話「哢嚓」地掛斷了。

  短短的時間裡,亙已冷汗淋漓。一個念頭緊接大汗傳遍身體:

  那就是爸爸的女人。

  那就是現在與三谷明住在一起的女人。是三谷明希望與邦子解除婚姻、再與之結婚的女人。

  播音員似的聲音,亙心想。他厭煩自己竟沒有馬上聯想起來。

  亙膝部無力,原地蹲了下來。就在此時,近來已置諸腦後的那個熟悉的、甜甜的聲音輕輕呼喚著:

  「亙,不要緊吧?」

  亙吃了一驚,賴在那裡環顧四周,理所當然是空無一人。那個甜甜的聲音,來歷不明的女孩子的聲音。

  「亙,不要哭。我就在你身邊。」

  不知從何而來的話語,撫慰了亙的心靈。

  「你,在哪裡?」

  向空中這麼一問,女孩子的聲音隨即返回來:「就在你的近旁呀。」

  「那,我怎麼看不見你呢?」

  「我看你一清二楚。可你是看不到我的。」

  女孩子低低嘆息一聲。雖然實際上做不到,但如果能夠感覺到那氣息,一定會聞到糖果的氣味。

  「亙──這段時間沒有想起過我吧?你忘了,我跟你說過話吧?」

  她這麼一說倒也是。亙那顆還稚嫩的心靈被種種難熬的事物所擠佔,牽掛這位看不見的女孩子的心思已消失的無隱無蹤。

  不單如此呢。以前曾有這麼一個不可思議的女孩子的聲音跟自己說話,自己曾試圖探索她的正身、拍攝了照片──諸如此類的事情,似乎已成遙遠、渺茫的回憶。雖然記得有這麼一回事,感覺卻上不來。

  「是,是啊,我已經忘記……你了。」

  「那一定是因為你不是被看門人認可的旅客。」

  女孩子尖聲道,好像生氣了。

  「你曾來過這裡一次吧?不過被遣返了。所以記憶便消失了,連我也跟那段記憶一起變得淡薄了。」

  即便人家那麼說,亙還是沒有馬上醒悟。沒錯,事實是她說的那樣,所以亙忘記了。

  「你說的『這裡』是哪裡?」

  對於亙這個呆呆的問題,女孩子又發出一聲嘆息。

  「即便說出『是幻界』,只怕此刻的你也是不知所云吧。」

  噢,是不明白。

  「總而言之,亙,我是你的夥伴。假如你過來這裡,我可以給你種種幫助。求你啦,你設法再過來『幻界』一次。你一定能做到的。」

  亙心想,這是做夢吧。剛才受到震驚之餘,做起夢來了。一定是做夢了。

  亙沒跟邦子說,爸爸的女人曾打來電話。

  即便如此,媽媽今天也顯得特別疲憊。不知媽媽上哪裡購物去了,回到家已是初夏長日的傍晚,夏天的外出鞋子滿是塵土。

  那天晚上,等邦子睡著後,亙悄悄溜出家門。

  最初他沒有明確的目標要去哪裡。閒逛一圈散散步,望望夜空,平靜心緒就回家也行。獨佔公園的秋千,掛在上面也行。總之,想出門換一換心情。

  走著走著就想到了:對,不如突訪阿克,嚇他一跳吧。小村的父母也許會因為後天就放暑假,邀我往下呢。那豈不可以二人通宵對打「敢鬥者ZERO3」了嗎?媽媽現在也就不會因為自己留宿阿克家而生氣吧。

  本應這麼想就這麼走的,可回過神來時,卻發現自己置身於大松先生的幽靈大廈附近。三橋神社的小樹林,在夏夜沉滯的空氣中,搖晃著凝重的葉子。

  為什麼來到這裡?簡直是──不自覺中有人喊他似的。

  亙晃晃悠悠地走近幽靈大廈。這也像受到召喚一樣。

  防水布裡頭有動靜,是人的動靜。不是一兩個人,聲音是壓低了,但交鋒很激烈──不,像是恐嚇。

  亙撩起防水布,往裡就鑽。出現在眼前的,是穿著膠拖鞋、髒兮兮的兩條叉開站立的腿。

  「哇,這小子是誰?」

  這兩條腿的主人發現了亙,慌張地發問。亙為了不被膠拖鞋踢到,連忙往一旁翻滾過去。但為時已晚。他肋下不由分說就挨了重重的一腳,登時喘不上氣,腦子一片空白。

  「這小子是誰?是你的朋友?」

  亙幾乎失去意識,感覺也只及於眼前之處──他捕捉到一個說話聲。

  「你喊來的嗎?不會吧?」

  「這種援兵也幫不上你吧?」

  偏離的世界焦點終於回到中心。雖然被踢處疼得反胃,但亙拼死站了起來。

  防水布裡面被一隻大手電筒照著。強烈的燈光將裡面的人影拖得長長的,左右晃動,彷彿影子才是主體。

  除了亙之外還有三個人。持手電筒者不是別人,正是石岡健兒,六年級的問題少年。既然這小子在,其餘二人肯定就是他的馬仔。噢噢,沒錯,這些傢伙。

  石岡他們在這裡幹什麼?亙晃一晃腦袋,凝神注目於眼前的現實,這才發現了在場的第四人,此人被按倒在地,石岡的一個馬仔騎在他背上,正用膝頭猛頂他的脊骨。

  第四人的半邊臉幾乎被封箱膠帶貼住了。不過,假若仔細看。馬上就知道他是誰。亙驚訝得「啊」地叫出聲來,隨即又因喊聲的振動,引起側腹一陣劇痛,不由得雙手抱住身體。

  是蘆川美鶴。他被封箱膠帶堵住嘴巴,被石岡的馬仔折磨得奄奄一息。他盯著亙,眼珠子瞪得幾乎要掉下來似的。好像拼了命也要對亙說什麼。

  「你、你們這是幹什麼?太過分了。」

  亙吐出了話,一來因為腹部不能使勁,二來心中害怕,只能發出軟弱無力的聲音。

  石岡一夥笑翻了。如此下作的「嘿嘿」笑,恐怕是為了不讓聲音傳到防水布外面吧?三橋神社那個和藹的神主,究竟此時在幹什麼呀?

  「嘿,這小子說話很有趣嘛。」

  「說我們『很過分』哩。」

  石岡一夥嘲笑道。亙因為站不起來,便跪立著。他艱難地用膝頭挪動著,剛要接近蘆川身旁,另一個馬仔飛起一腳踢中亙的側臉,亙被踢翻在地。

  啪!好大的聲音。為什麼大人不來救我們呢?為什麼這樣的騷動不為外面所知呢?

  「命中!」

  「這就叫『側踢』,對吧?」

  「我也試一下,練習練習。」

  亙心想要避開接下來的一腳,但頭暈眼花,不知所措。一下膝頂正中他的後背。

  亙「咚」地摔倒,蘆川的臉出現在亙眼前。視線相遇。

  亙幾乎不省人事,沒有了疼痛或其他感覺,身體烤火般熱辣辣,視野狹窄,分不清上下。儘管如此,蘆川大而黑的瞳仁牢牢地捕捉住亙的雙眼。僅憑視線的力量,亙如同晃動的小舟被錨定牽住一樣,勉強地保持住意識。

  蘆川想傳達什麼──在封箱膠帶之下,他的嘴在動。

  (撕開!)

  是說撕開堵住嘴巴的膠帶?

  (撕開,快!)

  石岡「嗚哇」一聲怪叫,向亙的臀部猛踩一腳。一陣哄笑聲。亙的身體因反作用力挺起來,右手一動。

  (沒錯,伸手過來,幫我撕開。)

  亙幾乎背過氣去,他怎麼使勁都沒法喘息。

  難以置信的是,亙的右手不由自主地動起來,伸向蘆川的臉,伸向貼得緊緊的封箱膠帶。

  頭頂上黑影一晃,石岡使出一招「體壓」。蘆川和亙被壓得肋骨幾乎斷裂,臉撞在地面上。

  「精彩!」歡聲四起。

  雖然不明白他們究竟為何把蘆川帶來這裡,對蘆川提出了什麼要求,但石岡這夥笨蛋是完全沒有腦子的,一旦開始玩這樣的愚蠢把戲,就會全然忘卻原本的目的,無法剎車了。照此下去,可能會被他們弄死。

  亙的右手仍在動,抓住了蘆川嘴邊膠帶的一頭。

  ──用力撕開應該很疼。

  雖然一瞬間動過這樣的念頭,但手卻沒有遲疑,從左至右一拉,將膠帶扯去。扯下一條,又扯下一條。

  「咦,這小子幹什麼!」

  石岡的馬仔察覺到亙的舉動,走近來。然而晚了一步,亙已扯去蘆川臉上的所有膠帶,右手無力地垂落地面,指尖纏著還有粘性的膠帶。

  蘆川雙眼漆黑生輝,他猛然昂首,藐視著石岡一夥──不,是藐視著幽靈大廈內的天空。

  他張開腫脹淌血的雙唇,送出一串話語:

  「偉大的冥界宗主啊,我,遵從盟約在此請求:黑暗和死者之翼的眷屬啊,我,在此以往昔黑血契約之印呼籲……」

  石岡手中的電筒「啪」地熄滅了。「哇,這,這是怎麼回事?」

  石岡驚慌失措地往後退。他映在防水布上的影子在搖晃。

  亙移動頭痛欲裂的腦袋,將目光轉向石岡一夥。奇怪,出現了非常奇怪的事。明明手電筒一熄,唯一的光源已消失,但防水布裡頭卻奇異地明亮,眾人的臉比剛才還看得清楚。

  蘆川的聲音仍然持續。那是一種朗誦的語調,吐字清晰,況且聲音是那麼美妙!

  「給我之仇敵以死的長眠,永遠冰封在咒禁!薩求洛茲、赫爾吉斯、梅托斯、赫爾吉托斯,出現吧,黑暗的女兒,巴爾巴洛奈!」

  等咒語般的話一完,亙也明白為何周圍如此明亮了,在相距蘆川、亙和石岡一夥三方正中間的地面處發出白光。是那裡放出的蒼白的光,使周圍明亮起來。

  ──究竟是怎麼回事?

  發光之處比人能鑽入的洞口略小,形狀也是圓的。那個地點眼看著鼓凸起來,像有東西從地下誕生出來似的。

  ──真是豈有此理啊。

  本應堅硬的地面,只有那個圓圓、發光的地方看起來像粘土般柔軟。此刻,從那裡形成了一個人頭──像人頭的形狀。頸部出來了,肩部出來了,兩手抱在胸前,苗條的胴體出來了,妖嬈的腰線出來了──

  ──是一個女人。

  一個用漆黑的粘土造的女人模型。

  石岡三人驚得目瞪口呆。從地面誕生的漆黑的女人模型在他們面前攤開兩手。豐滿的胸部顯得渾圓,但也是漆黑的顏色。

  沒有五官的臉上睜開了眼睛。

  是金色的眼睛,完全沒有眼白。只是正中間有一條黑線,像貓眼,像豺眼。

  「來得好,巴爾巴洛奈。這些祭品獻給美麗的你。」

  漆黑的巴爾巴洛奈仍舊攤開著雙手,將臉轉向石岡一夥。三人像傻子一樣竦立不能動彈,既沒有喊叫也沒有想逃跑。

  人體模型的手指尖開始長出彎彎的利爪。與此同時,從肩後伸展出比身體還要黑的翼翅。

  亙仍舊躺在地面上,轉動脖子,側著頭注視著眼前出現的、不可思議的情景。雖然自己也不明白是驚是喜,但當他醒悟時便笑了。他出不了聲,只是嘴角像《艾麗絲漫遊奇境》裡面出現的貓那樣,嘴角浮現滿意的微笑。

  被蘆川稱作「巴爾巴洛奈」的、奇特的黑女子,移動她修長的腿,一步一步朝石岡三人走近。她背上的翅膀已完全展開,翼展似有兩米以上。巴爾巴洛奈優雅地擺動兩手,指尖伸向空中來一個造型,發出「哢嚓」的硬物觸碰聲。

  石岡一夥退到角落,已無處可逃,他們瑟縮抱成一團,也和亙一樣,呆呆地望著巴爾巴洛奈。三人臉色煞白,全無血色,圓睜兩眼,嘴巴半張,看上去既像驚呆了,也有一點點歡喜的樣子。

  不過,亙看見的是巴爾巴洛奈的後背,他們看見的是巴爾巴洛奈的臉。石岡一夥咬住不放似的仰望著她的臉,嘴唇顫動著,像要說什麼,看來是冒出了片言隻語,但聽不見。聲音太小,加上巴爾巴洛奈的利爪「哢嚓」、「哢嚓」響得那麼刺耳。

  巴爾巴洛奈此刻是什麼表情?她的一雙金眼如何注視石岡他們?

  「我、我,」石岡像說胡話一樣喃喃道,「我走──我去那邊。」

  石岡像是對提問作出回答,彷彿被巴爾巴洛奈問「跟我來嗎」而作出回答。可是,沒有人說任何話,是石岡精神錯亂了。

  陶醉般的笑容呈現在石岡臉上。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向巴爾巴洛奈。兩名馬仔死盯著他,擁抱在一起,蹲下。兩個人都是嘴巴在顫動著。

  「阿健──」終於有一個擠出了哭一樣的聲音,「不行,快回來,肯定倒楣的呀。」

  石岡充耳不聞,目不旁觀地、呆呆地仰望著巴爾巴洛奈,走到她的跟前,雙膝跪下,攤開兩手。

  「我,要走了──」

  巴爾巴洛奈雙肩聳動了一下。

  肩的動態傳到臂,又傳至翼端,她整個漆黑身軀像起漣漪般顫動。亙憑絕對的本能確信:她身體震顫了,是歡喜地震顫了。彷彿──野獸咬住獵物那一瞬間。

  兩翼「呼」地伸展開去。

  像關電掣一樣,笑容從石岡臉上消失了。

  隨即,他冷不防發出一聲慘叫。那是出自自然本能的哀嚎,既沒有理性的節制也沒有意志的存在。

  巴爾巴洛奈撲向石岡,兩條柔韌的黑臂像兩條蛇一樣箍緊他的身體。巴爾巴洛奈向前略一躬身,漆黑的腦袋突然像阿米巴變形蟲似的改變形狀,膨脹至十倍大,然後將樓在面前的石岡整個兒鯨吞。石岡的慘叫像被剪刀剪斷般戛然而止。

  石岡被吞食時,他的一隻旅遊鞋因慣性甩脫了,滾到亙腳邊。

  亙瞠目結舌。石岡被吞食前的一瞬間顯現的恐怖表情,定格般地烙印在亙的瞳仁裡,眼前所見僅此而已。吞下石岡的巴爾巴洛奈隨即恢復原先優美的頭顱,恢復到漆黑優美的女神像,然後又將帶利爪的手指伸向餘下二人。

  「不要不要!」

  二人哭喊道。

  巴爾巴洛奈無聲地躍起,撲一下翅,擒住二人。被抱起的二人,兩條腿從巴爾巴洛奈翼下掙脫出來,拼命蹬踢。

  龍捲風似的疾風掠過亙的頭頂。鋒利之大彷彿趴伏地面也會被刮走,亙不禁閉上雙眼。而一切就突然靜止了。

  亙膽戰心驚地睜開眼睛,抬頭看,四周恢復一片昏黑。

  遠處──防水布外面、幽靈大廈外面的一個十字路口,傳來發動機猛然加速的聲音。

  亙旁邊亮著一隻手電筒,晃得眼睛都帶有刺痛感。轉過臉。一隻手伸過來,觸一下亙的肩頭。「沒事吧?」

  是蘆川。臉上很糟,嘴唇裂開了,右鼻孔淌著一道鼻血。不過,他很麻利地把亙扶起來。

  亙一坐起來,突然頭昏眼花,幾乎仰面倒下,急忙伸出雙手撐住。身上各處陣陣作痛,卻又覺得很遙遠,彷彿不是自己的身體。

  蘆川單膝跪在亙身邊,正握拳拭著鼻子下面。

  「那……那些傢伙呢?」

  亙好不容易發出聲音。口腔裡有異味,可能是血腥味。

  「你說哪些傢伙?」

  蘆川故作糊塗地反問道。

  「石岡和……兩個手下。」亙仰望著他。還是頭昏,視界模糊,想看清楚蘆川的表情,但卻無法對好焦。

  「被弄得不輕呢,」蘆川說道,「自己能站起來嗎?」亙感覺雙腿像橡皮做的,使不上勁。亙還是努力想照蘆川說的做,他呆望著自己的運動鞋軟綿綿地摩擦著地面,重複道:

  「他們怎麼了?到哪裡去了?剛才那個是什麼?那個妖怪──漆黑的妖怪。」

  現實感漸漸遠去了,感覺自己在說什麼也難以確認了,後半截話變得像夢囈般喃喃自語。

  「哪有什麼妖怪。」蘆川以不可動搖的語氣否定道,如同在補習班上回答老師的問題時一樣,「剛才做夢而已。什麼都沒有,你做夢啦。」

  「那可不是做夢──」

  亙說著,努力想站穩,但搖晃著身體,最終還是倒下。就要觸地之時,蘆川托住了他。

  「你為什麼到這裡來?」蘆川問道。亙樂於這麼憑靠著,變得很想入睡,連舌頭也不聽使喚了。我會喘不過氣嗎──他心想。

  「幹嗎要『為什麼』?」

  「我沒叫你來呀。」蘆川一吐為快地說。聽來像是很生氣。

  「無意中就來了。」亙小聲答道。

  「沒叫你來──你真是──跟你毫無關係──」蘆川這麼說著,突然笑一下,「不過,你救了我。」

  他說什麼?管他呢,困極了。

  「好管閒事的傢伙。」蘆川說著,口中小聲地念念有詞,又是咒語似的話。這時,一道溫煦的白光降臨亙身上。白光將亙包圍起來,全身的疼痛難以置信地消逝無蹤。好舒服。

  再見啦──聽見蘆川在說話。就此告別了,再見。

  亙進入了夢鄉。

  猛一醒來,亙發覺自己躺在床上。腦袋好好地擱在枕上,仰臥,雙手交疊胸前,彷彿不是睡著了,而是在電視劇裡扮演裝睡的小孩子。

  有三五秒鐘的時間,亙睜開雙眼仰望著天花板。

  鬧鐘突然響了。亙連忙起身。

  早上七點。鬧鐘沒有撒謊。窗簾證實了──夏日的朝陽照射在上面。氣溫已開始上升,睡衣帶粘在身上。

  「亙,起床!」

  門外傳來邦子的喊聲,「咚咚」地敲著門。

  「今天是學期結業禮吧!最後一天遲到的話,怪不好意思哩。」

  今天是學期結業禮──

  亙雙手扶頭,沒錯,還在,還在脖子上。眼鏡看得見,氣味也能辨,正從廚房飄過來,媽媽在炒雞蛋。

  那麼,那些事呢?昨夜目擊的情景呢?

  是做夢了嗎?

  昨夜我沒出門?自以為出了門,實際上抱頭大睡?想悄悄上阿克家玩,也是夢中之事?

  還有那個──那個──妖怪。

  雖然模模糊糊,但還記得。和蘆川,還有長著翅膀、女人模樣的漆黑的妖怪,金色的眼睛,利爪發出的「哢嚓」聲。

  石岡健兒發出的哀嚎。

  亙骨碌一滾從床上躍起。他衝入廚房,正往碟子上裝烤麵包片的邦子嚇了一跳,「哇」地喊一聲。

  「怎、怎麼啦?」

  「媽媽,我……」

  「有什麼事嗎,亙?」

  亙一下子洩了氣。他對解釋這一切沒有信心,他無法將那些事情轉換為語言,完全不行,沒有可能。

  「糟啦,睡迷糊了吧?」邦子笑著把掉在桌上的烤麵包片撿起,「趕快洗臉,一身汗呢。」

  噢──亙點點頭,進了洗漱間,看看鏡子,的卻是一張睡迷糊了的小學生面孔。沒有受傷,只是頭髮因睡覺而壓亂了。

  學期結業禮啦,馬上就要暫別學校,四十天的暑假等著大家呢。太陽唱著歌露出笑臉:我不會違背孩子們的期待的,今天只熱一下吧,因為從現在起就是暑假了啊!

  在校園裡剛舉行早會的時候,亙還沒能返回事實中,他的心思被昨夜似夢非夢的情景所佔據,同學們興奮的竊竊私語、老師們嚴峻的神色,都沒能吸引到他的注意力。因為按編號排隊,所以排的很前的阿克抽空子回頭給他三番兩次打手勢,亙是看見了,卻無動於衷。

  到校長講話完畢,大家返回教室時,阿克便向亙跑來。

  「哎,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亙睡眼朦朧地看著阿克。

  「怎麼啦,還困呀?半夜打遊戲機吧?」

  阿克特別興奮。

  「不會一無所知吧?不過,阿姨沒擔任家長會委員,所以你還沒聽說,對吧?說來我爸我媽也都不屬於家長會的頭,不過我爸是消防團的。」

  阿克利索地自問自答一番。

  「什麼事呀?」亙無所謂地問了一句。在亙看來,不管阿克有多麼驚人的消息,與昨夜夢中經歷相比,一點都不成其為意外,就好像看完《侏羅紀公園》之後去參觀爬蟲館一樣吧。

  「亙,你真不知道?」

  阿克很驚訝,其實是高興。呵,還有好朋友不知道這條消息的哩!那我就可以告訴你啦!

  「石岡健兒失蹤啦。」

  二人在走向二樓教室途中,停在樓梯的拐彎平臺。由於亙向前倒似的停住腳步,和跟在身後的女生撞在一起。

  「啊,不好意思,亙。」女生說著,輕拍一下他的後背,「你不要突然停下來嘛。」

  因拍打的振動,亙身體晃動起來。但他的目光仍固定在阿克的臉上,誰見了都會覺得情況不對頭,阿克往後縮了縮。

  「亙,你沒事吧?早苗,是你拍成這樣的。」

  亙沒有回答,向阿克逼近一步。阿克膽怯地後退一步。早苗也很擔心地走過來。

  「你說的石岡健兒,是那個石岡?」

  「沒、沒錯呀。」阿克點點頭,「六年級的,那個討厭的傢伙。」

  「那小子失蹤了?」

  「對呀。都說他一早就不見人了。」早苗插話道,「叫來了警車,搞得很大哩。他媽媽還給學校打電話,六年級的老師夠嗆啦。」

  「噢,對呀,你跟他住的很近嘛。」阿克對早苗說,「我老爸是消防團的,還去搜索了呢。」

  「不過呀,太興師動眾了吧。」早苗一邊讓頭髮從肩頭彈起,一邊說,「那石岡,不是個夜貓子嗎?牧子家在車站前有一座包租大廈,租給搞娛樂的。石岡和他那些人經常玩過深夜,說了他好多次都沒用。據說挺頭疼的。」

  「說是會玩到深夜。但不歸還是頭一次,所以擔心起來。」阿克消息很靈通地解釋道,「而且嘛,據說那小子要去參加試鏡的──上電視臺。」

  「意思是,所以他不可能不回家?」

  「對呀,不是嗎?」

  早苗露出迷人的笑容:「他去參加試鏡,又討厭落選,離家出走了吧?那小子怎麼上得了電視呢?笨死了。」

  阿克高興極了:「喔,你這麼認為?那小子很差勁吧?」

  「就是一隻不可教的大猩猩。」

  「對吧?可怎麼就沒人跟他本人說呢?」

  「你來說如何?」

  「我?不幹。」

  「沒出息。」

  二人的哄笑聲中,插進了一個沙啞的怪聲。亙本人也覺得實在不像自己的聲音,但事實如此。

  「失蹤的人,只有石岡?」

  阿克二人同時盯著亙的臉。

  「咦?」

  亙望著牆壁,機械地重複著問題:「失蹤的只是石岡,還是他的夥伴也都不見了?」

  阿克和早苗對望一下。「那就不知道了……」

  「不過,說不準還真是在一起的哩。」阿克又擺開了消息靈通人士的架勢。

  「可能是三個人一起失蹤,才鬧大的。」

  「哎,亙,你怎麼啦?」早苗拉住亙的手肘,「你臉色蒼白哩。」

  鈴響了。學生們迅速被吸入教室。

  亙終於發出了聲音:「……嗯?」

  「哎?什麼?」阿克把耳朵湊近來,「你說什麼?」

  「蘆川呢?蘆川來了嗎?」

  「你說蘆川……隔壁班的那位?」

  早苗疑惑地望著阿克的臉。阿克搖搖頭。

  「這跟蘆川有什麼關係嗎?」

  「不過──哎,等一下。喂,美佐!」

  從一群急急擁來要跑上樓進入教室的學生中,早苗似乎找到了熟絡的臉孔。她大聲喊住對方,被叫到名字的美佐在樓梯中途回望過來。

  「什麼事?」

  「你們班的蘆川來了嗎?」

  「他沒來。早會的時候不在,他不會遲到的。」

  「真的?謝謝啦。」

  美佐那群人跑開了。亙的眼前一片漆黑,身體發冷,連站立都變得困難起來。蘆川也沒來,連蘆川也消失了。

  就此告別啦,再見。

  那小子是這樣說的吧?

  托著亙肘部的早苗,手上更加使勁了。

  「你別這麼小腿發軟了呀。亙是貧血,會栽倒的哩。去喊老師過來!」

  「──沒關係。」亙說道,「沒事,我不是貧血。」

  「可你──」

  「真的。早苗……」

  「噢?你說什麼?怎麼啦?」

  「手……好痛!」

  早苗愣了一下,丟開了手:「哎呀,抱歉抱歉。」

  「傻勁兒。」阿克貧嘴,被敲了一下。

  儘管如此,二人放心不下,還是緊貼在亙兩旁,護送似的陪他到教室。阿克心神不定,彷彿得到了什麼風聲,早苗則以嚴厲的目光牽制著他。

  亙人在心不在。昨夜的情景反反覆覆地重現在眼前,彷彿看DVD電影一樣,用跳讀方式選取了最佳章節、最佳場面重放。

  教室的氣氛也頗不平靜,石岡失蹤顯然是其原因,老師竟兩次中途離開教室。

  而他們每次回來,都是臉色陰沉。

  老師給學生一個個發家長學校練習手冊,到了該放學的時候,老師又被喊出了教室。被撇在教室裡的學生們為不安和好奇心所激動。在這種情況下,要保持平靜是不可能的,每個教室都大同小異,整條走廊都哄哄然。

  老師不久返回班上,宣佈今天全校集體放學,而且,有值班的保衛人員來接。因為要按班離校,所以沒輪到的班要耐心等待。老師只交代了這麼一些,就有慌慌張張地離開了教室。

  學生們已處於狂熱狀態。幾名膽大妄為者跑到其他班收集信息。有學生偷偷帶了移動電話上學,便給家裡打電話。他周圍聚集起一幫夥伴,豎耳傾聽。

  亙癱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他大半精神都耗在重放那些可怕的情景上。阿克和早苗離開了座位,來到亙身邊。

  「哎,亙真的好怪哩。」早苗真的感到不安,「你怎麼啦?」

  在教室一角圍成一圈的同學中,有人發出一聲哀嚎。

  「怎麼啦!」阿克站起來大喊一聲,「別發出怪叫!」

  人圈散開了,當中是一個正在聽移動電話的女生。她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似的,空出來的一隻手緊握著同學的手。

  有一個人離開圈子來到教室正中央,臉部僵硬地大聲說:「據說六年級的兩個人找到了。」

  亙抬起目光。阿克不失時機地問:「兩個人?是石岡的夥伴嗎?」

  「沒錯。據說他們倒在千川公園。」

  「兩人都是?」

  「沒錯。」

  有人問:「死了嗎?」

  「沒死。可是,據說人傻掉了。」

  「傻了?」

  「據說他們並沒有受傷,但失憶了。他們之前去了什麼地方,全都不記得。」

  終於有人傳出了哭聲,惹得好幾個人哭。窗邊的男生眼望著外邊,聲音陡變地說:「咦,那不是電視臺的車子嗎?」

  好幾個人衝過去,哢嚓哢嚓地打開窗戶。直升機的轟鳴聲傳來,逐漸靠近,不止一架,兩架以上。

  亙站起來。這裡待不下去了。多待一分鐘也受不了。

  雖然眾人都沒有在意,但阿克和早苗卻要跟上來。

  「你去哪裡?」

  「回家。」

  「你說『回家』……」

  「感覺不舒服。我去跟老師說,然後回家。」

  亙掉頭走出教室。耳中嗡嗡作響,所以對四周的騷動充耳不聞。他衝下樓梯,從走廊跑向便門。因為不從教工室旁路過,所以沒有遇上盤問。亙穿著室內的鞋子,來到街上。

  學校裡面熱鬧非凡,街市乍一看卻依然如故,只是大日頭熱的人頭昏眼花,亙無遮無檔。跑啊跑啊,亙上氣不接下氣,來到大松先生的大樓前,他用手拭去臉上的汗。

  車來車往。打傘的大嬸在馬路那邊走過。稍前方的停車場有人在停車。此刻,窗戶緊閉。

  亙望望覆蓋幽靈大廈的藍色防水布。防水布像演示秘密的薄紗一樣,悄然低垂,遮蔽著一切。

  亙在平時的地方撩起防水布,一下子鑽進裡面。

  想來大白天進來還是頭一次。從縫隙間射入的陽光,照的裡頭也有些光亮。沒有避陰處的感覺,裡頭的空氣比外面要悶熱。

  足有三十秒鐘左右,亙屏息竦立。他感覺到後背汗水順脊骨流下來。心臟頂到嗓子眼上狂跳。他一再吞咽,但心臟卻不復歸原處。

  這是昨夜亙倒地之處。

  還有那個妖怪──對了,是巴爾巴洛奈、死亡之翼、黑暗的女兒──那個怪物出現之處。

  一步、又一步,亙走近巴爾巴洛奈展翅的地方、巴爾巴洛奈撲向石岡的地方,巴爾巴洛奈吞下石岡,他的哀嚎戛然而止的地方。腳下像綁了重物,只能拖曳著走。汗珠從下巴滴下。

  然後,他掃視。

  地面上遺下一隻旅遊鞋。彷彿剛才丟在那裡的。

  亙緩緩蹲下,拾起旅遊鞋。白底藍色加黃線。是著名運動品牌的標識,還是嶄新的。

  是石岡健兒的鞋子。

  它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

  亙無聲地叫道,把旅遊鞋拋開。鞋子在地面滾動了幾下,不動了,鞋底朝向這邊。

  亙拔腿就逃。

  他一手撩起防水布,連滾帶爬衝入人行道。一下子收不住腳雙手撐著水泥路面,熱得發燙的道路讓吃了一驚。

  亙站起來,搖晃著邁開步子。眼淚往下掉,他沒想哭,也不知為何要哭,可就是止不住熱淚長流。

  找蘆川──必須找到他。必須見到他,見了面就求他,說饒了石岡吧。那樣做不對的,不能叫那樣的妖怪來幫忙,現在可能還來得及。

  眼淚模糊了視線,完全看不見前方。他盲目地向前走,結果撞在一個柔軟的東西上。那東西長著手,要來抱住亙。

  「哎、哎、這是怎麼啦?」

  是三橋神社的神主。今天是白和服配裙褲的打扮。和藹的圓臉和夾雜白毛的、蓬亂的眉毛就在亙眼前。

  「喂,你──我們之前見過吧?」

  亙正好站在神社門口。鳥居大門就矗立在神主身後。綠樹搖曳。白鴿停在神社的瓦頂上。

  「神主……」

  混亂的腦海裡掠過一道閃光。亙雙手扯住神主的衣袖。

  「嗯,您知道一個像我這樣的孩子嗎?他經常到神社裡來。他的臉很漂亮,長得像個人偶。他姓蘆川。就住在附近──您認識嗎?您知道他住在哪裡嗎?有跟他說過話嗎?」

  不管亙如何推搡,小個子神主都氣定神閑,不慌不亂,但似乎很驚訝。他直直地盯著亙說:

  「是你這麼大的男孩子嗎?」

  「對,就是他!」

  「他叫蘆川呀。噢噢,我經常看見他,還跟他說過話。他住在後面的公寓樓裡。是你的朋友嗎?」

  「住在後面的公寓樓?是哪一棟?」

  三橋神社背後有兩棟公寓樓,一棟樓頂有醒目的紅色水塔,另一棟很高,外壁咖啡色。

  「哦,不知道。沒直接問地址。」

  神主一把拉住一聲不吭、就要跑開的亙。

  「哎、哎!請等一下。究竟有什麼事呢?你臉色蒼白哩。」

  很抱歉,但一秒鐘都不能再耽擱了。

  「對不起。」

  亙說著,推開了神主的手。他直衝進神社,跑過石子路,從後面的出口跑到街上。神主沒有追上來。也許是沒趕上。

  亙先去紅色水塔那棟公寓樓。因為這邊近。進了入口的大廳,正面是一排排信箱。亙邊喘氣邊掃視名牌,看不見「蘆川」的名字。襯衣裡頭汗水淋漓。

  重看一遍也沒找到。亙一旋踵出了大門口。飲咖啡色大樓背對神社,要到大門口得從一側繞過去。汗水入眼,辣辣地痛。用手抹著臉跑過去,遠處傳來救護車的笛聲,漸漸駛近,又折向亙的學校的方向,遠去。

  亙終於來到大門口,見穿暗黃綠色支付的管理員正在前面的自動門處搞清潔,亙跑過去從他身旁衝過去,管理員一邊使用掃帚,一邊扭頭回望。

  這棟大廈的信箱,比前一棟大廈多一倍左右。亙察看之前,不得不彎下腰、雙手扶膝把氣喘勻。他臉一朝下,汗滴便從臉頰滴落地面。大樓地板略可映出人樣,光潔的耐磨磚。

  蘆川的名字牌出現在1005室。亙要向裡面猛衝,從正面撞開開向兩邊的自動門。砰!發出驚人的聲音。

  這棟大廈採用自動鎖方式,從入口大廳再往裡面去的話,必須由對講系統開鎖。哎呀,急死人!

  大門左側有一處嵌板,上面有按鍵和麥克風。亙用顫抖的手指按下「1005」,這時有人從後頭扳著他的肩頭,是剛才那名管理員。

  「喂,你沒關係吧?」

  亙被拉轉身,手指離開了嵌板。只是輕微的接觸,亙的腿便蹣跚起來。

  「撞到門上了吧?不得了,流鼻血了哩。」

  經他這麼一說,亙感到鼻下和嘴唇暖乎乎。

  「你不是這裡的孩子呀。有什麼事?學校有事嗎?」

  彷彿要蓋過管理員的提問似的,對講系統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喂,是哪一位?」

  「是蘆川家嗎?」亙對著麥克風大聲喊道,「我是美鶴君的朋友!我要找他,他在家嗎?能見他嗎?」

  沉默了一瞬間之後,女人的聲音急迫地回答道:「是美鶴班上的同學?那,這孩子真的沒上學?」亙心頭打了個寒顫。這樣反問,蘆川顯然不在家。

  管理員湊近對講的麥克風,說道:「蘆川女士嗎?這裡的確有一位小學男生,好像很慌張的樣子。」

  女人的聲音答道:「請讓他上來吧。」

  自動門悄然打開。亙跑進大門,衝向電梯。管理員跟了過來。儘管他一臉冷漠,但似乎是來指路的。

  到了十樓,要找的套間緊挨電梯口右手。推開開了鎖的門,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站在那裡。

  「蘆川女士,就是這孩子。」

  管理員推推亙的後背。

  「具體情況我不瞭解,還是請小心為好。像上次那樣鬧起來,我的負責任的。」

  門口處的女人鄭重地低頭致意:「對不起。」管理員返回電梯,下樓而去。

  亙望著她的臉,沒有作聲。鼻子下更加暖烘烘,還留著鼻血。

  女人很年輕。一下子難以猜測她的年齡,但至少絕不會聯想到是蘆川的媽媽。她美得令人瞠目,身材也絕棒。身著白色無袖襯衫配淡灰色超短裙。沒有扶門的另一隻手彎下來輕抵腰間,腕上的銀鐲子閃閃亮。

  亙原先認準了對講機裡的聲音是蘆川的母親,所以一時不知所措。

  「你是美鶴的朋友?」

  女人俯視著亙問道。與隔對講機聽見的是同一個聲音。

  亙默默地點了點頭。本來點一下頭就夠了,但他好像失控一樣,一再點頭。

  「你在流鼻血嘛。」

  女人接下來的話帶著責備的口吻。然後,她把扶腰的手往臉上抬,扶了扶額頭,然後,像是很煩似的擺擺手,說:「請進吧。」把門推開。

  房價雖然不是很大,但光線充足,敞亮。收拾得很整潔,起居室的用品也很大氣。用亂成一團的腦子去想,實在不好說,但感覺這不是有小孩的人家。亙心想,蘆川真的住在這裡嗎?

  女人關上門,跟在亙身後進了起居室,隨手將紙巾盒一推:

  「擦擦鼻血吧。你怎麼啦?」

  亙依言而行。

  「我撞到門上了。」

  用紙巾堵上鼻子,弄得好痛。雖然剛才完全感覺不到,但撞得挺厲害。

  女人推了一張帶小輪子的圓椅子到亙身邊,然後,她自己在身邊的單人沙發坐下。亙也坐下,椅子的高度,正好讓他與女人平視。

  女人的神情顯得比亙還要難受。她緩緩地問道:「美鶴真的沒上學?」

  「是的。」亙在紙巾下發出聲音。門牙也很疼。心想也許牙齒都鬆動了,又害怕得不敢去觸碰。

  「你,叫什麼名字?」

  亙說了姓名,在人家說「沒聽美鶴說過有這個名字的同班同學」之前,他又補充道:「我和蘆川君上補習班在一起。」

  女人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她並無怪異之處。亙覺得,說不定蘆川從未在這個家裡談過學校的事。「謝謝你關心美鶴。」

  女人說道,仍舊一副痛心的神情。

  「那──這孩子在哪兒,你心裡有數嗎?」

  「哎,他一早就不在了嗎?」

  女人點點頭。「他留了字條。好像要離家出走。」

  沒錯,說道離家出走,也像那麼回事。「再見」。上哪兒?離開這裡,去另一個世界。

  「你聽美鶴說了吧。我是他的小姨。」

  怪不得那麼年輕。

  「因為蘆川君不提家裡的事。所以我們都不大清楚。大家傳他在國外生活過,但這說法也不正確。」

  不知何故,小姨突然傷心起來。她用一隻手扶著額頭,手鐲又晃了一下。

  亙突然說道:「可蘆川君很有人緣。他學習很棒,又很受女孩子歡迎,男孩子都自認不如。」

  小姨悲傷地垂下視線。「是嗎?」她無力地喃喃道。

  「可他跑掉了呀。只留下一張不明不白的字條。」

  「不明不白?他寫了什麼呢?」亙向前探探身子,「他寫了要去另一個世界嗎?」

  小姨猛然抬起臉,用驚訝的目光看著亙。「你怎麼知道的?他說過什麼嗎?」

  亙一時語塞。可能的話,在作出種種解釋以前,最好先讓我看看蘆川留下的字條──

  「三谷君,看來你真是美鶴的好朋友?」

  小姨把手放在亙的膝頭,溫暖。

  「能想出那孩子可能會去的地方嗎?我不想他死。」

  「『不想他死』是說──?」

  小姨把「去另一個世界」解釋為「死」嗎?對,一般情況下是這麼理解的。

  「字條上寫了『去死』嗎?沒這樣寫吧?」

  「噢,這倒是沒有。」小姨臉歪了一下,但也很好看。仔細看的話,她的眉眼五官與蘆川有共通之處。

  「大約三個月前吧,他曾想自殺。知道嗎?」

  亙啞然,搖搖頭。

  「他沒說?那孩子也難以說出口吧。剛來這裡不久時──每天都獨自待在家裡。可能特別憋悶吧。他想從這屋頂往下跳,幸虧讓管理員發現,制止了。不過鬧得可大了。」

  剛才管理員特別戒備的樣子,和他說「像上次」的話背後,原來是有過這樣的事?

  「看來我還是無能為力啊。」小姨喃喃道。

  亙也察覺,蘆川家裡或大或小挺複雜的。正因為如此,在這種場合該怎麼往下說,亙一時拿不定主意。

  鎮靜!想想「私家偵探梅德斯探案系列」就對了。雖然並不喜歡冒險故事,但那個遊戲不是全部打通了嗎?把小姨當作委託人,自己以梅德斯偵探的姿態提問好了。這事並不太難。案件開頭,神秘美女拜訪梅德斯偵探社,──蘆川的小姨不正符合這角色嗎?

  「字條上寫著,『我要去誰都找不到的地方』。」小姨說道,「因為查找是徒勞的,所以不必聲張──他寫道。」

  「我、我、我也許能猜到──蘆川君去哪裡了。」

  小姨很使勁地抓住亙的膝頭:「那,你帶我去!」

  「我也想帶你去,可是,我也不知道怎樣才能去那裡。」

  小姨兩眼圓睜:「你說什麼!?你是說,那地方很遠?」

  「與其說遠……」

  「三谷君,莫非美鶴叮囑你,那個地方要保守秘密?」

  雖然不是這麼回事,但拐個彎說的話,算是離事實不遠的謊言。畢竟知道「幻界」的,目前只有蘆川和亙自己而已。

  「噢,是的。」

  「可那孩子,不理他的話,會死掉的呀。美鶴並不是嘴上說說而已的,像上次,他真的攀上屋頂的圍欄了。要是管理員晚一點點發現他,就跳下來了呀。」

  「嗯,蘆川君今天是請假不上學的嗎?」

  談話突然改變方向,小姨眨了眨眼,問:「你說什麼?」

  「跟學校請假了嗎?」

  「噢。我早上看了字條,馬上給班主任打電話,說今天請假。我不想他的事在學校鬧大了。」

  好奇怪的說法,不希望在學校鬧大。這種場合下,監護人首先會這麼想?一般而言,應該是報告學校,一起查找吧?

  「那後來,打電話給學校了嗎?」

  「沒打呀,為什麼要打?」

  那麼說,小姨對於石岡一夥的事還一無所知。且不論這樣是好還是不好……

  亙這麼想著的時候,電話鈴響了起來。

  電話在起居室的一角。這是帶傳真功能的大型話機。小姨從椅子裡站起來,撲向電話。

  亙覺得眼前劇烈搖晃。極壞的預感油然而生。去年夏天,曾和爸爸一起去一所大美術館。亙看了凡.高的《柏樹》。畫作色彩鮮豔,很漂亮,但空中有許多飛旋的螺旋形花紋,那一個個旋轉的圖案,在他們離開美術館之後,仍在亙的眼底飛轉,即便亙仰望真正的藍天,仍不停地旋轉;上了電車,看見抓手吊環在旋轉。爸爸帶亙去西餐館,但幾乎什麼都吃不下。現在和那次經歷很相似。假如現在窺探窗外,也許能看見旋轉的天空,也許能看見窗外充滿了亙所無法駕馭的飛旋的力量。

  蘆川的小姨在講電話,漸漸地,她好像緊摟著聽筒在講話。

  說不定因為我挑起了學校的話題,樹起了某種致命的、無法挽回的「旗子」吧。

  玩角色遊戲和冒險遊戲時,以某種次序做一件事,通過向某人提出某個設定的問題,以此為契機,使故事繼續發展下去。這一契機被叫做「旗子」。錯過了「旗子」就完全錯過了機會,有時因此而使遊戲玩不下去,苦思冥想數日之久。

  直到剛才為止,和小姨的談話就是這樣。我知道許多難以說清楚的事情,小姨那邊好像也有許多不解的難言之隱,我們之間像是在交談,其實停在了同一個地方。

  然而,亙不自覺地說出了關鍵詞。他自己也不明不白。不過「旗子」樹起來了。談話開始深入下去。

  小姨掛斷了電話。她臉色蒼白。

  「說是六年級的石岡一夥人失蹤了?」小姨聲音發顫地問亙。然後不等亙點頭,便已衝上前來,扳著亙雙肩搖晃。

  「為什麼不一開頭就告訴我?三谷君,你知道石岡他們在威脅美鶴對吧?因為你知道,所以一聽說他們失蹤了,便來找美鶴對吧?美鶴說不定對他們出手。對吧?你為什麼不說話?快告訴我呀!」

  小姨喊叫著說完,將亙肩頭一推,雙手掩面,蹲下身來。亙還是頭昏眼花。不是因為被搖晃了幾下,而是因為心中旋轉的能量。

  蘆川對石岡一夥出手了。

  這樣的疑問出自小姨口中。沒有任何遲疑,充滿了最後關頭的恐懼之情。

  一般而言,怎麼會往這種地方想呢?

  小姨知道蘆川會使魔術嗎?她見過他耍奇技嗎,諸如念咒呼喚妖怪、治癒創傷等等?

  否則三對一,蘆川怎可能「對付」石岡一夥呢?

  小姨都知道嗎?

  「很多電視臺的車子到學校來了。」亙小聲說道,「在這裡是聽不見,但直升機也飛來許多。我離開學校的時候,有朋友聽說,石岡的兩個同夥已經找到了。說是他們還活著,但情況不好。」

  小姨從兩手的縫隙間問道:「情況不好?」

  「說是完全不記得昨晚的事了。」

  小姨垂下雙手,站起身來,說道:「美鶴沒那能耐。」

  然後,她很直白地說:「可是,加入電視臺都大張旗鼓了──那孩子完了。到了這一步,那孩子離家出走就遮掩不住了,家庭的事也會被抖出來。」

  「家庭的事?」

  對於追問的亙,小姨只是呆立著,搖搖頭。

  「我不知該怎麼辦了。」

  「小姨……」

  小姨哭了起來。

  「三谷君和美鶴一樣,十一歲對嗎?」

  「噢。」

  亙幾乎也要哭了。因為憐惜和心痛。彷彿小姨這麼一個好好的大人,突然之間卻像大松香織一樣,變成了纖細、損壞了的東西。

  「你看我多大了?我才二十三歲。去年大學畢業,剛剛開始工作。只比你們大一倍而已。我自己還不是大人呢。這種事情我應付不了的呀,辦不到的呀。」

  小姨走向電話。

  「得報告學校。三谷君,謝謝你關心他。你回家吧。」

  過了中午,石岡一夥的事,幾乎已擴展為全國性新聞。

  電視新聞裡的城東第一小學,雖然打了格子,絕對就是亙的學校。被拍的集體放學的學生,雖然也同樣打了格子,但從衣服和走路的模樣,可辨認出有幾個班上的同學也在其中。

  亙的媽媽也跟蘆川的小姨一樣,一開始是通過學校的緊急聯繫網(電話)知道事件的。之後電話還響了好幾次,全都是看了電視新聞的人打來的。在電話裡媽媽跟小田原的外婆、千葉的奶奶說,亙就在家裡,不用擔心。亙有點小傷,是在班上聽說了事件很害怕,跑回家時摔倒了。

  班主任也來了電話,說稍後送來亙沒有帶回家的通信簿。老師一點也沒有生氣。據說亙走後,班上發生了大恐慌,亙跑去蘆川家途中聽見的救護車笛聲,正是去運送亙班上的女生的。六年級也有好幾個學生倒下,救護車不夠用,以致向其他區的消防署請求支援,鬧得很大。

  亙請媽媽處理了傷口(幸虧門牙沒折斷)。他要媽媽中午做番茄醬雞肉炒飯,但幾乎食不下嚥。雖然他被人逐出門似的回到家裡,腦子裡還是不住地想,蘆川那年輕美貌、憂心忡忡的小姨,之後獨自一人回怎麼樣呢?那位小姨不會有人做番茄醬雞肉炒飯吧。原先曾和蘆川一起生活的叔叔,是這位小姨的哥哥嗎?如果是,現在可能仍在國外,她會馬上趕回日本嗎?

  中午過後的新聞,除了六年級的I君依舊失蹤之外,還加上一條消息,五年級學生A君也自早上起去向不明。這條消息附有一個慎重的解釋:A君留下字條,自發性離家出走的可能性頗高,也就是說,是否和I君一夥的事件有關係尚不明了。

  媽媽一直不離開電視機,中午抽空吃了午飯,此時又有電話打進來,拿起電話一聽,是小村他媽打來的,說是消防團組成了搜索隊,詢問三谷先生是否可以參加、

  媽媽鄭重地道歉說,丈夫的公司不方便早退。小村他媽又說,晚上回家之後也行。因為聲音很大。亙聽見了聽筒裡傳出來的聲音。

  「不過,入夜前找到就沒事了。」小村他媽這種時候也是中氣十足,「石岡君也是臭名昭著的,不會是惹了別的小流氓,被人痛扁了吧。」

  媽媽再三致歉後掛斷電話,又在電視機前坐下,好像在沉思。

  稍後,她突然冒出一句話:「爸爸沒來電話呢。」

  亙說道:「他沒看到電視新聞吧──肯定是的。」

  「他說過員工食堂有電視機。」

  「那,沒注意到是說我們學校吧。」

  媽媽沒吭聲。亙也沒說話。電視臺變更了娛樂生活信息等節目的時間,進行即時播放,但事態沒有新的進展。

  大約四點左右吧,亙累了,躺在床上,這時門鈴響了。媽媽小跑著過去開大門。她解開了圍裙,頭髮梳理好,因為是班主任來的時間了。

  然而,來客是早苗的媽媽。亙一眼就認出了,因為已經好多次在車站或超市看見她和早苗在一起。媽媽知道是班上女同學的母親時,一開始有些不知所措,但因為早苗的媽媽很開朗,二人馬上就很融洽了。

  「三谷君,心情好些了嗎?我們早苗很擔心你,原要跟我一起來的,因為今天整個城市亂哄哄,我就不讓她外出,把他留在家了。」

  「我沒事了,不好意思。」

  「唉喲,烏黑一大塊哩。腦門上還有腫包。剛才睡著了嗎?那你還是去躺著吧。」

  媽媽也邊說「您還帶了西瓜來探視呀」,一邊把亙趕回自己的房間。兩位母親之間似乎是心有靈犀,希望談論「孩子不宜聽」的內容。

  不用說,亙耳朵貼在門上偷聽起來。

  「三谷女士,其實是有事想商量一下。」早苗的媽媽開門見山地說,「我聽早苗說,亙君和事件裡的蘆川君是上同一個補習班?」

  是談蘆川。亙心中一驚。

  「對,沒錯。」媽媽回答道。

  「蘆川君好像是尖子生哩,人長得蠻可愛的。」

  「我沒有見過他,他也沒到過我家玩。」

  「喲,是嗎?那就是早苗誤會了,她說亙跟他是好朋友。原以為他們倆關係好的話,您會知道一些蘆川君的情況,所以就來拜訪了。」

  「有什麼事情嗎?」

  早苗媽媽乾脆的聲音壓低了音量:「本來不大想說這件事……最初是我丈夫察覺到的,一直沒說出來,因為跟孩子沒關係。」

  是察覺到蘆川的什麼事吧。亙腦子裡回想起蘆川小姨的淚容和那句令人費解的「家庭的事也會曝光」的話。

  「四年前,在川崎市內的公寓樓,發生過一起令人噁心的事件。一名三十歲的男子,他是個公司職員,捅死了自己的太太和太太的婚外情男人,自己也自殺了。據說那名男子性蘆川,當時家裡有一個上小學一年級的男孩。」

  亙的媽媽沒有作聲。亙也無話可說,感覺像呼吸也停止了。

  「他們還有另一個孩子,兩歲的女兒,但女兒和母親一起遇害了。做父親的與其說是強迫女兒殉死,毋寧是不忍心丟下孤零零的孩子吧。」早苗的媽媽一口氣往下說:「蘆川這人察覺,白天自己上班期間,太太把情人帶到家裡,於是冷不防在一個平日的白天返回家中,把他們堵在現場了。當場便殺掉了三人。他好像還在家中等待大兒子放學歸來呢。也就是說──咳,就是要把兒子也……」

  「我不愛聽,請不要說了。」媽媽大聲說道,「我不想聽這種事。」

  「唉呀,對不起。我並不是愛嚼舌頭說起這件事情。」早苗的媽媽回應道,「後來呢,是鄰居發現鬧得厲害,嚷嚷起來,蘆川便在大兒子回家前逃走了,躲了好幾天,最終可能是在靜岡吧,投海而死。」

  亙用零下十度冰封起來的心想到:「那孩子是蘆川美鶴嗎?活下來的男孩子就是那位蘆川?」

  早苗的媽媽繼續說話:「據說蘆川同學曾在國外居住,之前是在川崎,似乎沒有父母的──從早苗那裡聽說了這些情況,我和我丈夫都認為,他肯定就是那個事件中活下來的男孩子。他得以健康成長真是太好了。說真的,真是那樣的心情。不過,到了今天這樣的局面──也許蘆川同學與石岡一夥的事情有關係吧?」

  媽媽說話了:「那還不知道嘛。也許是單純的離家出走而已吧。」

  「是嗎?我感覺事情不會那麼簡單哩,太太。」

  「可是……」

  「所以我跟我丈夫談過,校方對於蘆川同學的家庭環境,肯定是一開始就知道的吧?明知還瞞到現在,到了這個地步,也是不對的吧?我認為校方應該向家長會報告才是。也許還有其他家長察覺了吧。」

  媽媽好一會而無言,然後以軟弱無力的語氣問道:「那──您是想跟我談什麼呢?」

  「沒有。是這樣,因為我聽早苗說,三谷同學與蘆川同學是好朋友,心想太太說不定也察覺此事了,所以就想來商量一下該怎麼辦。不過,既然並不是好朋友,聽說了這件事情,也很為難吧。」

  「……從來沒從亙那裡聽說過蘆川同學的事。」

  「原來是這樣。」傳來挪開椅子的聲音,「看來反而給您添煩惱了。這種事不便電話上說,反正住得又近,就過來了,真是不好意思。我這就到學校去一趟,打擾您了。」就在早苗的母親要出門口的那一下子,電話鈴響個不停。媽媽接聽了。用緊張的口吻匆匆交談之後,媽媽掛斷電話,輕輕來敲亙的房門。

  「亙?」

  亙無言地仰望著母親的臉龐。雖然有話想說,卻沒有變成語言。

  「聽說六年級失蹤的石岡同學找到了。」

  據說他被發現倒在自家的後院。亙的心臟「咚」地緊縮了一下。

  「聽說他沒受傷,平安無事。只不過,有點那個……樣子是有點怪。說是他什麼話也不說,跟他說話也沒有反應。這樣的說法不知是否準確:就像是丟了魂。」

  就像是丟了魂?

  「先前找到的兩個孩子據說已經好了。也許能從他們那裡問到更加詳細的情況。亙今天晚上學校緊急召開學生家長會。媽媽要去一下。」

  「你沒事吧?躺一會而比較好。臉色很差呢。」媽媽說完帶上了房門。未幾傳來往外打電話的聲音。是媽媽按班裡的緊急聯繫表,與其他學生家裡聯繫。

  石岡他們回來了,三個人都回來了。跑腿的二人只是失去了昨晚的記憶而已。

  只有石岡是丟了魂。

  因為它被巴爾巴洛奈吞咽了。就是那麼回事嘛,媽媽。我都知道。

  我還知道都是蘆川幹的。

  被親生父親殺害了母親和小妹妹的美鶴。自己也幾乎被殺的蘆川美鶴。

  曾真的打算自殺的蘆川美鶴。

  亙抱膝坐在地上。最初只是身體微微顫動,逐漸渾身哆嗦起來。抖動越來越厲害。最後連身後的書櫃也合著亙的抖動共振起來。

  ──告別啦,再見。

  蘆川之所以不在這個世上,是因為這世上沒有他的容身之地。所以,他到「幻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