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過去,兩天過去,三天過去了,蘆川美鶴還沒有回來。
據說石岡的兩名同夥幾乎都已復原。只是那天晚上的記憶消失無蹤而已。石岡本人則仍是丟了魂的樣子,即便睜著眼也是視而不見。搖他沒反應,問也不答話。
從媽媽那裡聽說這些情況時,亙突然聯想到大松香織的模樣。他努力要抹掉這個聯想。他討厭吧香織和石岡放在一起想。
石岡健兒一夥身上發生過什麼事呢?
失蹤的蘆川美鶴平安無事嗎?
誰都想知道,誰都牽掛著。但這個謎的答案,只有亙知道。地球上唯一知道一切的人,是三谷亙。
然而──睡過第一晚,又過了第二晚時,亙心中的記憶又開始淡薄了。與「幻界」相關的真實情況,只有亙知道的事,在記憶中漸漸淡化下去。
沒有像上次那樣完全消失。只是跟長期擱置的水彩畫一樣,去掉了色彩,線描斑駁起來。所有一切都退色了,變得越來越難以辨認。也不妨說,是變得越來越難以捕捉。
不過,只有感情留存,恐懼,以及不早點找出來的話事態會很嚴重──這樣一種焦慮的心情。
所以,亙非常混亂。他變得容易發怒,在夢中哭泣,即使夢醒了還總要去窺測自己的內心世界。他因此語無倫次,食不下嚥。
於是,在進入暑假正好頭一週的早上,亙無意中突然發現,自己鬧出了一件大事。
他記得前一天晚上,因為怕黑,他開著所有燈入睡。原以為不可能睡著,但一閉上眼,黑暗隨即湧來,他像溺水一樣被捲入其中。這時,夢境隨即展開。又是駭人的夢。他被有翼的怪物追趕,驚呼著奔逃,沒有人援手,也無處可逃。
拼命狂奔,胸膛難受欲裂之時,有人聽見了他的呼喊。是媽媽!就在察覺的瞬間,亙從夢中蹦了出來,彷彿從炮身射出的炮彈。
媽媽的臉就在眼前。她面如土色,受了傷。嘴唇裂開,眼睛下方有淤青,頭髮亂七八糟。媽媽穿著短袖睡衣,裸露的手臂佈滿慘不忍睹的抓痕。
「媽媽──您怎麼啦?」
亙這一問,媽媽「哇」一聲大哭起來。
「唉呀,這下就好,亙。你恢復正常了啊,太好啦,太好啦。」
媽媽邊哭邊搖著亙的身體。亙像嬰兒一樣被媽媽抱著。隔著低頭哭泣的媽媽,看見了可怕的情景。
這是──我的房間?
書櫃倒了,玻璃窗上有裂痕。床罩撕扯得破破爛爛,上面落下白白的東西,是羽毛枕頭的芯。書桌上的筆記本和書也都撕的亂七八糟,幾乎不復原來模樣。牆上一眼望去,僅觸目可見處便有三處凹痕,就像是有人狠踹了一腳似的。
有人弄的?
是誰?
是我。是我幹的。
「媽媽,是我弄成這樣的?」
亙膽戰心驚地問道。媽媽邊用手背拭淚,邊說道:
「沒關係,你做夢了,在夢中鬧的。所以你不是故意的,不能怪你。」
媽媽撫著亙的頭,緊緊地擁抱著他。不過,亙想到了另一個可怕的現實,身體變得僵硬。
媽媽的傷,也是我弄得。
──這下好了,恢復正常了。
我之前神經失常了。
我神經失常,毆打了媽媽。
「對不起。」
亙喃喃道,媽媽又放聲大哭,說不是你不好,是媽媽不好。
「讓你這樣子受苦──是爸爸媽媽的責任啊。都是我們不好啊。對不起呀,亙。你原諒爸爸和媽媽吧。」
不是那樣的,媽媽。我──我知道了別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很害怕──所以我幾乎要瘋掉了。
「不關爸爸媽媽的事。有各種各樣可怕的事──像朋友的事情之類的,所以,我……」
他斷斷續續地嘟囔道。此時他才發現,自己也是遍體鱗傷,撞傷,擦傷。這些也是自己弄成的吧。
「對呀。發生了那麼可怕的事件,當然會害怕了。」媽媽抽噎著說道,「正因為這樣,得在家好好守護才行。可我們卻無所作為。作為父母親,真是不夠格啊。」
稍微平靜下來之後,媽媽取出急救箱,料理了自己和亙的傷。亙還好說,看情況媽媽該上醫院,可無論怎麼勸說,媽媽只是笑說,沒事,有藥了。
「真的,不算什麼事。」
去看醫生的話,可能要被問到是怎麼受傷的吧。那麼一來,不論怎麼遮掩,恐怕都會被看穿是我胡鬧弄傷了媽媽。亙醒悟到,媽媽是擔心這一點。
亙離開自己的房間,被安置到爸爸用過的床上。
「這陣子,你幾乎每晚都做噩夢,自己察覺到嗎?」
「沒有。完全沒感覺。」
「那可就睡不成覺啦。你臉色多差呀。再睡一會兒。媽媽就在你身邊,不用怕。」
雖然不可能入睡,但為了讓媽媽安心,亙假裝睡著了。
媽媽往各處打電話。其中一個電話是打給學校,和老師交換意見。自從石岡一夥出事,即便是在暑假裡,老師們也天天回校。
雖然談話內容不清楚,但還是有「心理諮詢」這樣的片言隻語進入耳中。
給小田原的外婆也打了電話,媽媽又哭了。接下來好像是「路」伯伯。這回沒哭,生氣了。
亙暫且放心了,他緩緩地通過記憶的深處眺望著帶著黑色翅膀的生物。他還回想起極難聞的怪味兒。
「假如你說什麼也不來的話,我就上你公司去!你覺得怎麼樣?」
突然,媽媽大聲說道。他當然是在講電話。是跟誰說話呢?亙在床上豎耳傾聽,但和在自己房間是不一樣,這裡與起居室不相鄰,聽不清楚。「你來──親眼──看看吧。我──可是──多麼難受──亙呢──」
雖然斷斷續續,可聽得出媽媽很激動。
之後過了約三十分鐘,門開了,媽媽走了進來。
「怎麼樣?睡著了嗎?」媽媽和藹地問道。
「嗯。」
「太好啦。想吃什麼嗎?給你做蛋包飯?」
「嗯。」
媽媽笑一笑,說道:「爸爸今天晚上回來。我們三個人一起好好說說話。」
亙仰望媽媽。媽媽臉上的表情,使他沒法再往下細問,「是真的?」「是爸爸自己說要來的?」或者「媽媽剛才大聲通電話的人就是爸爸嗎?」
她並不是沉穩安詳的樣子,也不是放心鬆弛的模樣,反而是一幅彆扭的神態。她笑容裡的開朗,似有若無,難以捉摸。
漫長的下午,媽媽就一直在廚房裡度過。她在做菜。悄悄走進窺探一下,做的都是爸爸和亙喜歡的菜式。
亙難受起來。他感覺呼吸不暢,不時要特別做深呼吸才行。眼看著媽媽切菜,炒菜,把雞烤得香香的,亙卻感到腳尖發涼。明知稍後要發生很不好的事,卻有一半心思在等待。當然這並不是期待,但毫無疑問是在等待著。心撲通撲通地跳。
要說這是為什麼,就是還在想:也許有萬分之一、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讓深感不妙的預感落空吧?
這可是父親回家呀。
不過──另一方面,亙聽見自己身體的小小亙在心底裡呼喊──兩手放在嘴邊圍成喇叭筒狀:現在要爸爸來是不對的呀。肯定不會有好結果。不明白?噢,還不明白?
對,是不明白。
麻利地忙著的媽媽,身子驟然瘦削起來。亙光顧著自己的事情了,頭一次這樣注視媽媽。在我亂成一團的時候,媽媽一個人在哭泣、生氣、害怕、胡鬧、消沉,我對這一切卻視而不見。
門鈴響了。
亙喉頭「咕嘟」一聲,反射性地看看時鐘。正好晚上七點。
媽媽關掉煤氣灶,回頭望向亙。「是爸爸。給他開門吧。」她很緊張,聲音走調。
亙機械地挪動腿腳,走向大門。握住門把時,他感覺「撲通撲通」的心跳一直傳遞到手指尖。
打開門。
門口站著一個陌生女人。
不是爸爸。推銷的吧。在他放心地調整呼吸的時候,那人說話了。
「你是亙君?你媽媽在家嗎?我是田中理香子。」
聽過這個聲音──亙有這種感覺。
是之前的電話。那個把亙誤認作媽媽、顧自怒氣沖沖地說話的女人的聲音。
這個人是爸爸的女人。
女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亙看。她個子很高。大約比媽媽高十釐米吧。她穿著淺藍色的套裝,襯衣領子雪白,脖子上掛著銀鏈。隱約聞到香水氣味,是那種不是同乘電梯、下班回家的女人的香水味兒。
這個人並不如預想中年輕。雖然她化了很好的妝,穿得很時尚,但年齡肯定跟媽媽差不多。
在亙愕然之際,媽媽已來到她身後。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比剛才更走調的聲音。亙害怕得無法回頭看。他怕媽媽。好怕。
「我代替三谷明過來。」田中理香子答道。她直視媽媽的臉。話已說完,可嘴角仍在抽動,不是在微笑,唇間卻露出白齒。「就像吸血鬼德拉庫拉。」亙心想,或者劍齒虎。亙在博物館看過電腦製作的化石模擬圖,那是在遠古滅絕的、長著長牙的猛虎。
「我給三谷打了電話。」媽媽說道,「他說好要來的。說『擔心孩子,一定來。』怎麼會是這樣?」
田中理香子又垂下視線,看看亙。「對不起。」她突然說道。道歉之時,還是沒有眨眼。白齒微露,還是劍齒虎。
「聽說情況不大好。去看醫生了嗎?」
媽媽箭步上前,把亙護在身後。亙身子一晃,伸手扶壁。
「請不要跟我孩子說話。不要說那種表面為人、實質為己的門面話。你以為是誰把這孩子折磨成這樣子?」
田中理惠子還是沒眨眼。那神情是顯示自己絕無此意。
「我當然也有責任。不過,邦子女士,並不是我一個人使亙受苦。我們三人都有份,但今天這個場合,把亙捲進來的是你,不是我。」
媽媽的後背瑟瑟發抖。圍裙的下襬微微顫動,彷彿微風吹拂。
「你說是我──把孩子捲進來?」
田中理惠子尋釁似的下巴一揚,定定地望著媽媽。
「不是嗎?為了把三谷明叫出來,把亙當成工具的不是你嗎?你不覺得自己很卑怯嗎?」
「我,把亙──當成工具?」
媽媽的聲音出乎意料。是迄今從未聽過的,出了故障的怪聲。
「把亙當成盾牌,不論三谷明意志有多堅強,他也受不了。所以他說要來這裡。他說到了這個地步,他無法抵擋了。不過,我制止了他……」
媽媽往身後伸手,抓住亙的肩頭,把亙推到前面。
「請看看這孩子。請看著他的臉。是不是傷痕累累?手腳上面到處瘀青。他是半夜做噩夢,鬧成這樣子。在他自己不清醒時弄成這樣的。實在是太可憐──太可悲……」
媽媽像勇敢的孩子那樣猛然強忍住,一改顫抖的聲音。
「所以我聯繫了三谷。我要他來見亙,勸解他。這孩子是我們夫婦的孩子。雖然夫妻分道揚鑣就形同陌路,但父子之情另當別論。因為我一個人無法解除亙的痛苦,所以通知了三谷。因為他是這孩子的父親。」
田中理惠子仔細打量著亙,又露了一下她雪白的牙齒,問道:「亙,那些傷痕真是你自己弄的?」
亙無法回答。他害怕得舌頭也縮成一團。
「你想要這孩子說什麼?」
「你別出聲,我在問亙。」田中理惠子目光不離亙,「真是自己弄傷自己的?不是被人打的?你不必包庇,說真話吧。」
「被人打?被誰?」媽媽上前說道,「你想說,是我打了亙嗎?」
理香子不說話。
「我是亙的母親。我怎麼會對這孩子動手!」
理香子下巴一揚,盯著媽媽。
「說什麼『母親,母親』的,別自以為了不起。我也是母親!」
這人也有孩子?亙瑟縮著,從理香子苗條的小腿一直往上看。她會是怎樣的母親呢?
「我知道呀。據說跟離婚的丈夫有一個女兒嘛。」媽媽喘著氣說道,臉色變得像牆紙般蒼白,「把那孩子硬塞給三谷,對不對?」
田中理香子嘴角一歪,笑起來,「我沒塞。是三谷明滿心歡喜地要當真由子的爸爸。他說一直想要一個女兒。」
「不要在亙面前說那種話!」
媽媽喊道,雙手捂住亙的耳朵。
「邦子女士,你自己也明白,已經無可挽回了,對不對?哭哭啼啼糾纏著阿明,連他自己也看透了。空口說大話,這些都不管用。」
理香子向媽媽逼近半步,繼續發狠地說:「你的骯髒手段,和被你毀滅的、我和阿明的理想,迄今我沒有一天會忘掉。我們本已形同訂婚,因為你謊稱懷孕插進來,所以我們才不得不分手。原本相愛著,就因為被你欺騙、被你棒打鴛鴦一樣弄散了!」
「你別說了!」媽媽這回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我還要說。」
理香子不脫鞋就踏進屋裡。她推開亙,擠到媽媽身邊,近的幾乎臉貼臉。
「阿明和我都不得不踏上另一條人生之路。不過,我們彼此都沒有忘記。兩年前我們重逢,當明白彼此仍然相愛、情懷不變時,我們決定,雖然不能追回被你奪走的時間,但餘下的人生還可以重來。我們今後會手牽著手,決不分離地走下去!」
媽媽上半身搖晃起來,蹲在地上。田中理香子看著她的頭頂,像給予致命一擊般地宣稱:
「阿明和我,都不會再上你的當。假如你為了動搖阿明而虐待亙,我們會不惜動用法律手段,把亙要過來。」
媽媽雙手抱頭呻吟著。亙背靠著牆壁,單元就此變成貼牆紙,永遠消失。
真可怕。亙有生以來頭一次目睹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如此毫不掩飾地憎恨。他切身感受到憎惡的強波從理香子體內鼓蕩著飛出,碰上了媽媽,把媽媽壓倒了。
理香子走到門口,打開門。剛要出門又止步,一扭頭,說出一句話,聲如裂帛。
「再跟你說一件事。」她也氣喘起來。感覺他和媽媽二人進行著短跑比賽,她取勝了,遙遙領先。
「我和阿明的孩子,不止真由子一個。」
媽媽梳理著頭髮的手突然停住了。雖然亙摸不著頭腦,但似乎媽媽已明白了理香子剛才話中之意。
「明年年初出生。」理香子說著,右手撫一下腹部,輕舒一口氣,「阿明很期待那一天。」
她要出門了,把門打開。
就在這一瞬間,一團黑影從亙眼前閃過,迅疾如野獸,帶著海嘯般的能量。理香子發出一聲慘叫,後背被推撞在公共走廊的水泥扶手上。
媽媽一聲不吭,圓睜雙目,緊咬牙關,揮舞著雙拳朝理香子亂打。理香子也拼命揮動雙手應戰,喊叫聲震耳欲聾。
未等亙出門口,鄰居已發出驚呼,紛亂的腳步聲匯合過來。太太、太太!究竟怎麼啦?鎮靜鎮靜!哎呀不得了啦!快打110!喊叫聲中夾雜著這樣的對話。
亙就地向右一轉,跑回自己房間。不能逃走,這不是躲的時候,必須面對,必須站在媽媽一邊、必須保護媽媽──腦子裡這麼想,可身體卻完全不聽話。
亙一衝進自己房間,便鑽進床底。可儘管這樣,大門口的吵鬧還是聽得見,是女人哭泣的聲音,鄰居阿姨大聲喊叫的聲音。
亙用雙手堵上耳朵。然後把能想起來的咒語背誦一遍──出現在《薩加Ⅱ》的一切攻擊咒語。他不是期待發生什麼事情,而是為了什麼都不去想,不去感覺。
「亙,出來吧。」
「路」伯伯龐大的身軀貼在地板上,往這邊窺探。
「吵鬧結束啦,出來也沒關係啦。」
亙還在床底下縮成一團。已經過去了多長時間也無從估計。是一個小時,還是半天呢?
「路」伯伯像哭過一樣眼睛迷迷糊糊的。不知是他自己感到傷心,還是因為覺得亙好可憐。
「……媽媽呢?」亙小聲問道。
「現在睡著了。服了鎮靜藥,睡得很沉。」
那麼說是在家。太好了。
「警車來了嗎?」
「怎麼用的上警車呢。」
「鄰居阿姨大喊『打110』呢。我覺得後來聽見過警笛聲。」
「路」伯伯歎一口氣,他還是臉貼著地板的難受姿勢。
「那個呀,是救護車。得把那個叫田中理香子的女人送進醫院。」
「她受傷了嗎?」
「以伯伯所見,她也就是臉上劃了一下子而已。不過她本人哭鬧著要救護車。」
「伯伯,你不知道?」
「你說什麼事?」
「她說肚子裡懷了小孩。」
伯伯眨眨眼。因為一隻眼緊挨著地板,樣子很怪。
「伯伯,您什麼時候來的?媽媽叫您來的?」
「不。今天預定要過來的。也告訴了你媽媽。你沒聽說?」
「我一點也不知道。」
「是嗎,伯伯是來接你的。我覺得你早點來千葉更好,不必等到八月份。看看大海,心情會好轉吧。我一下電梯,就聽見你媽媽在大聲喊叫。」
「現在幾點?」
「已經是晚上了,九點過半。」
亙看著床底下的棉絮沉默了一下。為什麼棉絮會聚在這裡呢?媽媽每天都用吸塵器搞清潔的,不知不覺就積聚起來了。雖然亙完全不曾察覺,但塵埃的確就在這裡,弄髒房間。
「媽媽會被警察帶走嗎?」
「為什麼?」
「她打那個人了呀。」
「這麼點事情還不構成犯罪。」
「可是,假如那個人懷的孩子死了,那是媽媽造成的吧?那樣一來對方不會罷休的。那個人會報警,讓警察來抓媽媽了吧?」
這回「路」伯伯就像剛才的亙一樣,與地板粘在一起,看上去變成了地板的一部份。
「孩子肯定不會有事。」
他喃喃道,欠缺自信。
「伯伯,媽媽沒打我,沒有虐待我。」
伯伯疑惑地聳聳眉毛。
「那個人說了,我受的傷,應該是媽媽打的吧。說如果媽媽虐待我,要把我從媽媽身邊帶走。求求您,不要讓她那樣做。」
伯伯以手掩面,說道:「那女人竟然說這種話?我揍她就好了。」
「那女人說媽媽撒謊。說不會再上媽媽的當。可媽媽是不會幹那種事的,不會騙人的。撒謊的是那個女人。」
「亙……」伯伯向亙伸出粗壯的胳膊,「好孩子,出來吧。伯伯不忍心看你縮在那種地方。好嗎?聽伯伯話出來吧。然後跟伯伯一起去千葉。每天出海、游泳捉魚玩個夠,在營火晚會燒烤東西吃。雖然伯伯衝浪很差勁,但附近有朋友玩得很棒,一起學吧。伯伯可以教你釣魚。等你會釣魚了,我們兩人周遊日本釣魚去。伯伯努力攢錢,買它一條可以拖網作業的大遊艇,由你來當艇長。你想去的地方。我都可以帶你去……」
伯伯像機關槍一樣噴射出語言的同時,淚水簌簌而下。這情形本身令人震駭,總是開朗、不知疲倦的強伯伯,也像個孩子似的蹲著哭鼻子。我們現在如此淒慘了嗎?
「噢。」亙小聲說,「去千葉老家。不過,伯伯,把媽媽也帶去吧。伯伯不會把媽媽一個人丟下吧?」
「當然啦。」伯伯吸著鼻子,用手背擦擦臉,「帶上媽媽。我教她釣魚好啦。」
到了半夜三更,開始播放全天綜合新聞節目的時候,千葉的奶奶到了。她拎著超市的大袋子,呼哧呼哧喘氣。
亙已從床底爬出來,泡了澡,正在往運動袋裡塞衣服、打包。奶奶說聲「我做晚飯」,便進了廚房。奶奶問什麼東西擱什麼地方的時候,就喊亙,問完馬上把亙趕回房間。他不停地和「路」伯伯說話。媽媽一直躺著,沒有出寢室。
三人圍著飯桌吃飯。奶奶調味偏重,又不知道亙喜歡的菜式,飯又煮的軟綿綿,一點都不好吃。不過,亙一不動筷子,奶奶就瞪眼,亙只好默默地吃下去。
「悟,我反對把邦子帶去千葉。」
奶奶開腔了,她就等著晚飯結束。
「亙呢,你到奶奶那邊住一下比較好,但媽媽在這邊還有要緊事。明白嗎?所以媽媽去不了。」
一和奶奶面對面,亙便無從爭辯。奶奶的勢頭太強了。
「不過,媽,讓邦子一個人待著挺不放心的。」「路」伯伯抗議道。
「那回小田原娘家也可以嘛。」
奶奶好像生氣了。
「現在的情況下,和亙分開挺可憐的。」
「照此下去,亙才可憐呢。他要受邦子擺佈哩。」
奶奶和「路」伯伯開始爭吵。聽見他們的對話,可以知道迄今為止,在爸爸和媽媽之間,爸爸和奶奶、伯伯之間,奶奶和媽媽之間,這幾個組合中已進行過多次商談,只是亙不知道,不被告知而已。
「到了這個地步,夫妻也只好分手了吧。」奶奶撅著嘴說,「不可能重歸於好了嘛。」
「媽,亙也在哩。」伯伯臉色很難看。不過,奶奶也不肯退讓。
「也好嘛,不可能總瞞著亙的。」
「可是……」
「說過那麼多次了,阿明不是宣稱絕對要離嗎?重歸於好是不可能啦。這種事,早了斷為好吧。邦子那邊也是可以重頭再來的年齡。」
「別說得那樣簡單。」
「誰說簡單了?就說我吧,到這把年齡臭小子才出這種問題,做夢也沒想到。我這老骨頭還想過幾天舒坦日子呢。」
亙睜大兩眼看著奶奶的臉。
「媽一頭說討厭自己被捲進麻煩事之中,一頭又聽信阿明那種只顧自己的辯解嗎?我討厭哩。那小子沒個男人樣。一想到他是我弟弟,我就想哭。」
「他確實是只顧自己啦。」奶奶略為收斂,順手拿起抹布,握緊,「可是嘛,悟,並不都是阿明不好吧?你也聽說過那女人的事吧?我記得她哩、也不是一無是處,她不就是從前跟阿明交往的女人嗎?二人愛得神魂顛倒呢。我也有了思想準備,她就要嫁進來。可沒料想半年不到。阿明就跟邦子結婚了,他簡直跟中了邪一樣。」
「媽,別說了。」「路」伯伯很在意亙,「那都是過去的事。」
「不就是過去的事情沒完,變成今天這樣子嗎?阿明被邦子籠絡住了吧?說是懷上孩子啦。阿明無奈決定結婚,結果好端端又說流產了。她是撒謊嘛。」
「媽!」「路」伯伯生氣了,「別對亙說這種事!」
亙不知不覺中就喃喃自語道:「沒事,伯伯,我聽說過,我已經知道了。」
奶奶用抹布擦擦眼淚:「阿明真蠢啊。真是個笨蛋。可是不論他多蠢,畢竟是我兒子嘛。他既然那麼不顧一切地追求,就隨他意吧。假如邦子說什麼也不離,我就給他下跪也無所謂。假如他能接受,我就那麼做。」
這回奶奶真的哭起來了。
「路」伯伯有氣無力地嘟囔道:「那亙不是很可憐嗎,這算什麼事嘛。」
「我來帶他。」奶奶斷然地說道,「再怎麼說,這孩子是三谷家的後代嘛。這樣做,也就方便邦子再婚了吧。」
亙頭暈眼花起來,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似乎馬上就要癱倒在地板上。
就在此時,寢室的門打開了,媽媽像幽靈一樣飄然而至。
「請您回去吧,媽。」
僅僅半天,媽媽看上去好像體重減了一半,不過聲音還是很乾脆。
「這裡是我和亙的家。請您回去吧。」
「邦子?」奶奶站起來,「你呀,那麼固執己見……」
「亙哪裡也不去,我來撫養。」媽媽聲調平平地宣佈,「我也不跟阿明分開,我們是一家人。請不要自以為是說那種話。」
奶奶把手裡的抹布摔在桌上。「究竟是誰自以為是?要說最初,不是你埋的種子嗎?是你自作自受吧!阿明是說被你騙了哩。你明白嗎?」
媽媽和奶奶迎面相對。本來無所畏懼的奶奶稍微倒退半步。媽媽身邊的空氣彷彿降至零下十度。
「媽,我們做了十二年夫妻。假如我欺騙阿明跟他結婚,能持續這麼久嗎?早就不會了。那個人之所以到今天還搬出從前的事,是因為自己做的事太虧心了。為了使自己的不端行為正當化而捏造理由。媽很清楚那人有這種行為,不是嗎?」
奶奶平時就很強的下巴,此刻更顯得固執。
「你把我兒子說得那麼不堪嗎?就因為你這樣,阿明才跑到別的女人那裡去了。」
媽媽臉色蒼白,緊盯著奶奶說道:「請回去。請離開這個家。」
「路」伯伯制止了要往媽媽跟前湊的奶奶。
「媽也好,邦子也好,別爭了。今天夠亂的了,煩透啦。」
奶奶揮揮拳頭,說道:「悟,回家去。亙也走。」
亙斷然地答道:「我要在這裡。和媽媽在一起。」
奶奶露出痛苦的神情,好像很受傷,亙挪開了視線。
「好了,邦子。今晚我們先走了。」
「路」伯伯抓住奶奶的手腕,向大門口邁步。
「不過,邦子,你要冷靜點。可不能自暴自棄呀。好嗎?亙,伯伯明天再來。」
只剩亙和媽媽兩人時,家中又太安靜了。
「亙,睡覺吧。」媽媽下命令的口吻,跟剛才對奶奶說話的腔調一樣,完全沒有抑揚頓挫,「媽媽也睡了。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再談,好嗎?」
亙默然,只好返回自己房間。他不知該怎麼辦。白天,那個叫田中理香子的女人看似可怕的魔女。可現在,媽媽像個黑衣魔女,一邊喃喃念咒,一邊攪拌熱氣騰騰的毒藥大鍋。
亙雙手抱膝背靠床側,希望馬上入睡。明明不是可睡之時,視野卻起了暗霧,是身心都期待著逃離現實。睡著吧,離開此地。
迷迷糊糊之中,不知何處的電話鈴響起。幾點?是誰打來電話?
電話鈴不響了。媽媽接了電話?聽見說話聲,像是哭訴的聲音,或者是在發怒?
假如是這樣,睡著更好。真是受夠了。
亙慢慢悠悠地沉入睡眠之中,彷彿墜入黑暗深淵。
然後──不知過去了多少時候。有人在身旁搖晃亙的肩頭,雖不是很使勁,但很耐心。
「亙,快醒來!」
聽見有人呼喚。是誰的聲音?那聲音熟悉又陌生。
亙在聲音的引導下從睡眠底部浮起。
「亙,要挺住呀。你不醒來的話,要出大事啦。」
亙睜開眼。一下子對不上焦,只是漆黑一片。
抬起頭,在周圍的昏暗中,看見一個黑乎乎的、苗條的身影。
是蘆川美鶴。
他披著魔導士那樣的黑斗篷。斗篷之下也是黑衣,緊身襯衣配衣方便活動的褲子,皮繩編製的及膝長靴,腰繫皮帶,掛一把帶鞘短刀。
他右手持杖,是一支杖頭鑲閃亮石子、放射奇異光彩的黑杖。
「蘆川──」亙張口結舌,連忙環視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