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炫目的光心中,究竟走了多長時間?亙猛一回神,發現自己置身深山老林之中,涼風輕撫面頰。
參天大樹鬱鬱蔥蔥,仰酸了脖子,才看見巴掌大的藍天。
而那片天空的正中央,閃耀著金黃色的太陽。
嘩──哺──
類似小鵝笛的聲音突兀的想起。亙環顧四周身體以腳跟為軸,嘗試旋轉一圈。
嘩──哺──波羅羅羅羅。
聲音再次響起,從跟前的樹叢中飛起一隻豔麗的鳥,橘色羽毛。咦,是它的鳴叫聲?
可這片森林是那麼深廣!綠色濃陰,枝葉交錯,如同手臂纏繞,遮蓋在亙頭頸上,可儘管如此,卻不覺得陰暗。一定是日上中天之故吧。
腳下的地面鬆軟舒適。是叫做腐葉土吧。亙念一年級的時候,請按家去北海道旅行,在林中的露營地支起帳篷。那時候,爸爸告訴他的。
覆蓋地面的是綠的逼眼的青苔、開著可愛小百花的矮草,以及模樣像車前草、手感如天鵝絨、如亙手掌般大的草。然而,細看的話,當中留下了人過的痕跡,有人走過,自然會才出一條路。迂迴曲折的路穿過森林,通向遠方。
跟用力做了深呼吸,沿路走下去。林中某處又傳來了小鶴笛的鳥鳴。亙吹口哨模仿一下。當亙吹出「嗶──哺──」聲時,隔呼吸一下的工夫,鳥叫聲像詢問似的語尾聲高,「嗶──哺──,羅羅羅」地回應了。亙又模仿了這一句,於是稍微沉默之後,鳴叫聲變成極為複雜的音階:
「嗶、哺,波羅羅嗶,嗶波羅羅嗶羅羅,嗶嗶嚕嚕嚕……」
亙樂不可支,邊笑邊大聲向頭頂上方喊:
「明白啦,我輸啦!這麼複雜,模仿不來啦。你很強啦!」
「嗶──哺──」鳥兒回應道,聽來對方頗為自得。
再往前走,道路向右急轉。再往前,視野豁然開朗。
看見紅屋頂的小屋,屋頂上有一根孤零零的小煙囪。一間、兩間──似乎是個集居地。
亙走進最靠前的小屋。這裡彷彿是在樹林中開闢出來的廣告。一間、兩間──似乎是個集居地。
亙走進最靠前的小屋。五間都一模一樣。只是,煙囪冒煙的,只有最靠前的這間。
在原木製作的房門前,有三級臺階,也都用原木段堆疊而成。跟登上最高一級、喊門。
「有人嗎?」
沒有回應。白煙從煙囪緩緩飄出。聞到炒糊的香味兒。亙吸了吸鼻子。
「有人嗎?都不在家嗎?」
就在此時,房門從裡面「嘭!」地打開了。因為事出突然,亙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滾落臺階,吃了個屁股墩。
身穿長法衣的老人扶門而立,突然惡狠狠的對亙說道:「小傢伙,你的問題毫無意義!」
亙情不自禁的指著老人的臉說:「就是你!」
他不就是在「要禦扉」見過的那位魔導師嗎!法衣的顏色和那時不同,但面孔和聲音都一樣,錯不了。
可他比那時候凶多了,目光也很挑剔,白多黑少的雙眼銳利地朝亙一瞪,喋喋不休起來。
「假如我不在家,你問『都不在家嗎』,沒有人回答你。假如我在家,我用不著說在家,直接開門出來就行。也就是說,你的話純屬浪費。明白了嗎?」
亙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答一聲「哦」。
「那也是多餘的話!」老人仰天怒吼,唾沫幾乎飛到亙身上。
「該說『是』就說『是』!該說『不』就說『不』!為什麼發出『哦』這種不明了的音!光是『哦』不算回答,所以終究得在後面再說什麼,對不對?難道不明白,那也是浪費語言嗎?」
「哎──不過,我──」
亙正要說什麼,老人臉色通紅,雙手撓著胸脯。
「嗷嗷、嗷嗷,還在浪費語言!待在那裡!我給你一個裁決!」
老人把法衣下襬一揪,衝進小屋裡頭。就在亙愕然守望之時,老人雙手握一支頗沉重的手杖,呼呼揮舞著返回來。
「嘿,你等著瞧!」
「媽呀!」亙大叫一聲,拔腿就逃。
「豈有此理!逃什麼!」
老魔導士追趕上來。亙繞著並排的小屋轉圈子,像玩了好一會兒摸瞎子遊戲活捉人遊戲似的。老人精神矍鑠,怒氣不減,也沒有喘不過氣來的跡象。亙倒是慌了手腳,幾乎要被追上,於是逃到廣場邊上,眼看又要被逼住了,進退失據。
無意中一抬眼,見右手邊就是最後一間小屋子的後門,亙從怒不可遏地衝上來的魔導士肋下鑽過,飛奔向後門。原木房門輕輕向裡打開,亙衝入屋內。
桌上有只小暖爐,看上去硬板板的床鋪有薄毛毯。未等看清眼前情景,身後的房門又打開了。
「豈有此理!我說了你逃什麼嘛!」
魔導士趕上來了。亙穿過房間,從前門衝了出去。
──怎麼辦,壞了壞了。怎麼成了這樣子呢?
蘆川說過「首先上看門人那裡」,那位老爺爺魔導士恐怕就是那看門人──因為他以前曾站在要禦扉旁的呀──可他為什麼對我窮追不捨呢?不對勁呀。
亙高速思考著,同時找尋逃避的地方。他突然發現,魔導士不見了,彷彿半途而廢的樣子。咦?他不追我了嗎?
回頭端詳這集居地,感覺與最初所見有微妙的差距。好像是認錯門了,到底是什麼不同呢?
是煙囪。從煙囪冒出來的──白煙。
初到時,是跟前的小屋煙囪在冒煙。然而此刻,是最裡面的小屋──剛才亙衝出來的小屋的煙囪在冒煙。
而且,老爺爺魔導士追著亙進屋,好像就沒有出來了。
亙小心翼翼地走在鬆軟的地上,接近最後面那間小屋的門口。附耳傾聽,但什麼也聽不見──
不,聽見了。在哼歌呢。
「哎──對不起,打擾了。」
亙一喊門,哼歌停止了。腳步聲緩緩走近來。
門一開,露出剛才的魔導士的臉。他完全沒有生氣。
「哎呀,稀客稀客。」他攤開兩手。
「看你的情形,莫非就是美鶴所說的,另一位旅客?」
老爺爺極和藹,說話極溫和。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噢,老爺爺。」
亙好不容易才提出了疑問。
「您不生我氣嗎?」
老人瞪大了他的小眼睛。
「我?生你的氣?」
他俯視攤開的雙手,那端詳的模樣,彷彿在兩手間的空間裡翻找東西。
「我,為什麼非要生你的氣呢?」
「為什麼?──可是,剛才──您不是很生氣嗎?」
亙指指最初喊門的小屋。
「我敲了門,您一開頭就很不爽,說我浪費語言,揮舞著拐杖追趕我。」
魔導士用細長的指頭點著自己的鼻尖。
「我?」
他老糊塗了。
亙加重了語氣說:「沒錯。」
他是耍弄人吧。不,說不定是「幻界」接受旅客的頭一關呢,看你能否和反覆無常的看門人合得來。如果是這樣,得認真對待呢。
「噢,那個……我的確是旅客。」亙掏出那個垂飾,「蘆川美鶴給了我這個。他說,向幻界的看門人出示這個垂飾,可以做好旅行的準備預備工作。就是在這裡做嗎?」
老魔導士把手往長法衣內一插,摸出一個令人發笑的大型放大鏡來,然後扯過亙拿垂飾的手腕,仔細觀察那個金屬牌。
「不錯。」他冒出一句話,「你的確是美鶴說的第二個旅客。名字叫什麼?」
「三谷亙。」
「太長了,在這裡只需『亙』就好。總而言之,不是難聽的名字,不會跟其他人混淆吧。」
亙依言坐在樸素的桌前,心裡撲通撲通跳。
老人關好門,走到小屋裡頭一個小巧的書架前,取下立在那裡的幾冊書。以為他要翻開書頁,其實不是,他伸手彈入拿走書之後形成的空格深處。
「噢噢,就是它。」
老人邊說邊取出卷軸似的東西。乍一看跟《薩加Ⅱ》裡面出現的「商人地圖」一模一樣,包括紙邊泛黃捲起的樣子。
「商人地圖」雖然不是大株瑪國的全圖,但至少可以瞭解人們居住的城市和街道的情況。如名稱所示,他是商人為了做生意,親自踏勘、繪製的地圖。為了打通遊戲,中間階段要前往妖精三國,將商人地圖上沒有描畫出來的土地和海域補畫上;再進一步,在首都株瑪蘭的角鬥場上,玩百人斬遊戲取勝,從而取得「冒險家地圖。」把兩張地圖對照,這才弄得清最後的迷宮所在──「幻獸島巴爾巴蘭」的地點。──次序就是這樣。
老魔導士面桌而坐,展開地圖。因地圖卷得緊緊地,必須兩手按住邊緣,魔導士嶙峋的枯手瘦如骸骨。
「這是前往『嘗試洞窟』的地圖。沿路徑走去的話,無論你多笨都必能抵達。」
亙看著地圖,很有些失落。這地圖頗像孩子的塗鴉。畫一張從最近的車站到亙家的路線圖,也許比他還要複雜一點點。
「這裡,是我們現在待得地方吧?」
亙用手指點著畫有五間小屋、打了圈的地方。
「正是。」
「從這裡去北面的森林,筆直走進去就行了吧?」
地圖是那樣畫的,只有一條路。
「正式。」
「是嗎?哈哈。」亙笑道。「就這樣的話,我沒有地圖也能去。」
「那樣會重疊。」老魔導士嚴肅地說。
「嗯?山頂?需要攀登什麼地方嗎?」
魔導士突然輕輕點一下亙的腦門。
「『嘗試洞窟』是個洞穴,你要攀登什麼?」
「哦哦。可是,去了這個『嘗試洞窟』,我該幹什麼呢?這裡面有什麼東西?」
「你不是聽美鶴說過嗎?做旅行準備嘛。」
「在這裡?」亙指點著地圖上寫著「嘗試洞窟」的地方。「這裡只寫了地名,沒有圖。沒有洞內地圖嗎?」
「不可能有吧。那就無所謂『嘗試』了啊。」
魔導士很無奈似的口吻。
「明白了吧。你從這裡進去,一進去就有地圖,然後就出來,出來黑就做好了旅行的準備。就是這樣的安排。」
啊哈,明白啦!亙拍一下掌。「噢,原來是帶自動製圖功能的地牢啊!」
他的額頭又被點了一下。
「我沒聽過這樣的咒語。連我也不知道的咒語,不可能存在於幻界。你所說的我看是胡謅,不行。」
「不過,我打『薩加』系列可行啦,角色扮演遊戲又很瞭解,所以──」
因為老魔導士什麼也沒說,一臉苦相,亙默然。
「好的,我出發了。」亙站起來,「噢,那個……我可否領到類似於武器的東西呢?」
「武器?」老人揚一揚雪白、紛亂的眉毛。
「對,像刀劍棍棒之類。」
「沒有那種東西。」
「沒──有?」
老魔導士很乾脆地說:「沒有。快走吧。」
「可是,被怪物襲擊時,怎麼辦呢?」
「那就逃嘛。」
「逃──得了就好。」
「拼命跑嘛。」
「噢──這建議簡潔明瞭。」
在目光炯炯的盯視之下,亙向後轉,邁步向小門口走去。還拉開門時,魔導士彷彿隨口說了一句:「不放心的話,就愛北面林子裡撿根樹枝帶上吧。儘量挑結實、硬的樹枝。」
明白了,我會的亙走出屋外。踩著鬆軟的泥土,穿過集居地。向魔導士指示的方向──翠綠的樹林走去。
身後吹來一陣風,揚起了亙的頭髮,小鵝笛似的鳥叫聲「咯羅咯羅」地隨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