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魯魯德的國營天文臺

  通過沙沙雅前往魯魯得鎮的旅途,竟然是意想不到的壓抑。

  原因之一,是亙和米娜之間,留有在薩卡瓦長老小屋前爭論的後遺症。每當米娜投來不安的眼神時,亙便不自覺地移開了視線。於是米娜便像做了壞事似的慌忙低下頭。亙用餘光窺到這情形,便也垂下頭。處於其間的基.基瑪推測二人可能發生過爭吵,但又無從勸解,也不做聲。他不時故意興致勃勃地挑起話頭,但談論持續不下去。

  而亙悶在心裡、苦思冥想的事情也不少。他當然不會忘記『拋棄迷茫。而見女神』的忠告,但如果是說一聲『好啊』就能甩掉的迷茫,也就不至於這樣子煩惱了。

  美鶴在幹什麼呢?亙總想著。他此刻在哪裡呢?他不感到困惑嗎?他施展在幻界習得的大魔法,一心盯著命運之塔,其他事情置之度外嗎?

  ──美鶴一定不像我這麼軟弱。想來一直都是這樣。

  在利利斯郊外的托利安卡魔醫院再見時的美鶴,真是帥極了。因為他,亙才能得以死裡逃生。他念動大風魔法,刮起龍捲風,擊破籠罩托利安卡魔醫院的結界蕩平了修羅樹林。

  當時,也只能那麼做了。那是最恰當的做法。但是,基.基瑪不是說了嗎,龍捲風平息之後,到托利安卡魔醫院去一看,有大批人負傷。這是肯定的呀。哪裡聚集了許多老神教徒。上百人──不,可能更多。那些人,也受到龍捲風襲擊。負傷還算運氣好的吧,被龍捲風刮走喪命的人,多的是吧。

  明白嗎?所謂『自食其果』,就指這種時候。是他們先動手的,他們自以為是地逮捕我、關押我、要處死我。

  不過──如果我站在美鶴的角度,我也會那麼幹麼?毫不遲疑?大發神威?

  ──不知你要被刮到什麼地方哩。

  自己做得到交代這麼一句,便念動咒語?

  ──說起來嘛──

  成為亙前來幻界契機的那次事件。在大松先生的幽靈大夏,美鶴被石岡健兒一夥包圍,處於危急之中。不過,當美鶴念動咒語,呼喚魔法之後,形勢立即逆轉。石岡他們三人被可怕的巴爾巴洛奈襲擊,石岡被整個吞下去,癡掉了。

  當時,美鶴打算怎麼對待他們?呼喚巴爾巴洛奈出現後,那魔怪如何對待石岡一夥,他很清楚嗎?是明知而召喚巴爾巴洛奈?

  他當時的表情絲毫沒有困惑。挨了打就要反擊,只要這種意志,不管何時,美鶴都有不可動搖的意志。不論有什麼困難阻擋前往命運之塔的道路,他決不畏懼吧。

  與之相對,亙個性軟弱。而在比賽和競爭上,固然是強者勝。薩卡瓦的長老說過,並非只有跑得快的能找到命運之塔。可是,美鶴不僅跑得快,意志力也更強。也許亙根本就沒有贏的希望。

  旅途的景色,也雪上加霜地使亙一行人更添憂愁。離開薩卡瓦,開頭在海邊草原露宿,情形還不錯。一到大路,情形為之一變。同樣趕路的人開始不斷地湧現。有些人用簡陋貨車拉著家具什物,有些人背著大包袱。既有拖兒帶女的,也有老人家,還有用達魯巴巴車的貨架拉病人的。

  最初看不出他們是什麼人、要去哪裡。到露宿的第二天晚上時,已接近博鼇與沙沙雅的邊境關卡,走在大路上的隊伍多得擠在一起,人們彼此吃吃東西說說話,亙他們終於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他們是逃難的難民。直至『哈涅拉』結束為止,他們都得外出躲避。

  「我們不可能違抗女神的意旨,但假如我或丈夫被選為人柱,孩子們就活不下去了。」一位帶著六個年幼孩子的獸人族母親帶著辯解的神情,對亙說道。他們雖然帶著露宿的帳篷,但不懂該怎麼支起來,很無助的樣子,基.基瑪和亙便幫他們弄好。

  「那麼,你們要去哪裡呢?」

  「我出生在邊境山區的伐木人村子。雖然已經沒有家人和父母,但小屋還在。我打算在北方凶星發光其間,在那邊度過。」

  令人仰視的大個子丈夫不喜歡妻子與陌生人說話,臉色陰沉。他隨後便把妻子叫到身邊,聽得見他嘮嘮叨叨地訓斥妻子。

  「那種事也說出去,如果他們都跟來的話,怎麼辦?我們有地方躲,還算不錯了。你不要到處宣揚。」

  難民之中,的確有不少人沒有明確的目的地。總之去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喲,您是高地衛士吧?當亙被問及去哪裡,他答稱『魯魯德』時,對方說:「是嗎?那裡有天文臺啊。還有許多讀星人,說不定能學到幾招,不用被選為人柱哩。」

  一些人最終就說:那我們也去魯魯德吧。

  聊起來後,亙便擠出一副明朗的表情,試探著問道:「不過,人柱也僅僅是一個人而已呀。世界上那麼多人,又不肯定選中你或你的家人。不用擔心成那個樣子吧?」

  這一來,大家都紛紛回應道:「沒錯呀。」「是那麼回事兒。」「對,我也那麼看的。」也有略帶笑容的。不過,之後大家依然陰著臉,有點不好意思地垂下視線,照舊趕路。

  「可是,有關萬一的說法吧?能躲的話,還是想躲的嘛。」

  「有錢人和官員就好啦。」

  也有人目光黯淡,語帶譏諷。

  「平時開會給女神唱讚歌,做祈禱,又搞什麼集會、鮮花。這些傢伙就用不著當人柱啦。」

  「可咱們窮,拼了命才能餬口。不可能給女神奉獻供品。」

  「所以,就認為自己被選為人柱的可能性很高?」

  「對呀,我們能夠奉獻的,也只是這副軀體嘛。」

  一邊趕路一邊觀察路上不斷增加的難民,亙逐漸看清了:在害怕『哈涅拉』而不得不背井離鄉的這些人之中,占壓倒性多數的是窮人。

  路上更遭遇了比煩悶更甚的情況。從應當聽見女神讚歌的教堂,透出了怒吼、慘叫和哭聲。又聽見男女老少的朗誦,念的是從未聽過的類似咒語的東西。在關卡後的小村裡,一個穿著黑色法衣的年輕人,正站在箱子上演說,他手握拳頭揮向天空,背景是破壞後熊熊燃燒的教堂。聚集的村民圍成半圓,用著了魔似的目光望著他。一襲黑衣、聚眾目光於一身的年輕人兩眼炯炯發亮,如同小水窪照著太陽。說不定這小夥子會成為第二個卡克達斯.維拉呢。卡克達斯.維拉在加薩拉荒郊的教堂召集信眾幹的事情,又要重演了吧。亙感到恐懼。

  進入沙沙雅的第二天下午,他們來到一個丁字路口。右邊靠海,前往沙沙雅的首都,左邊前往山地,立著通往路魯魯德的標識。他們選擇了左邊的路,同行的難民少了,但取而代之的是讀星人,他們或乘達魯巴巴車,或單人騎烏達急馳而去。有人從魯魯德去首都方向,有人從首都趕往魯魯德。

  讀星人年齡、種族各異,但都穿辛.申西那種窄袖衫,所以一眼就能辨別出來。不過,衣服顏色有所不同,就像學生區分年紀,顯示級別不同。路上所見衣著最為亮麗的讀星人,是一名安卡族女性,年齡與亙的媽媽相仿。她華美的紫色簡袖袖口和衣服下襬,都飾有金線。別致的圓筒形帽子上飾有星徽,與嵌在勇者之劍劍鍔上的一樣。

  沿山道在雜木林中蜿蜒前行約有半天工夫,前方開闊起來。

  「嘿,就是那兒。」基.基瑪在駕駛座上指點著說道,「看那個透明的圓屋頂。那就是魯魯德國營天文臺啦。」

  時值黃昏。國營天文臺以暗紅色的天空為背景,映著夕陽餘暉,美得動人心魄。它是一座天象儀形狀的建築物。半透明圓頂上,有類似窗戶的豁口。那些一定是給天體望遠鏡開的窗口吧。從窗口大小來看,那裡面的望遠鏡一定比辛.申西小屋裡的望遠鏡大十至二十倍。

  一行不久便走出雜木林,國營天文臺及環繞它的全鎮的景色呈現在眼底。這個鎮應時削去山的一角建設的吧,四周用土色磚牆圍繞,大部份建築物也由同樣顏色的磚建成。各處建築物均陳舊,或玻璃破爛,或缺口崩角。看來,為建造那美麗的天文臺,一定使用了昂貴的材料,技術高超的工匠都參與了,錢也都花在上面。這與現世的大學頗為相似。

  「讀星人為便於研究和學習,都住在這裡。所以,城鎮外圈的建築物都是供他們居住的公寓。」

  許多穿窄袖衫的人在來回運動。達魯巴巴運輸商的貨車停在鎮大門外,看門人和運輸商正拼命卸貨。貨物是沉重的木箱。基.基瑪說,那些都是書籍吧。

  「讀星人是夜裡觀測的吧?所以,他們都在日間輪流睡覺,他們的公寓也就建成地下部份比地上部份大的樣子。」

  實際上,圍繞城鎮的外壁,與緊貼牆內的讀星人居住區建築物高度相仿。也就獨立房屋的一層左右。而令人吃驚的是,在矮牆和建築物屋頂上,數名身配矛弓矢的武裝高地衛士在踱步。他們帶著火龍護腕,錯不了。

  「他們在幹什麼?」米娜疑惑不解,「這裡發生過什麼事嗎?」

  達魯巴巴運輸商的貨車離開了,亙一行靠近看門人小屋。門用粗鐵製造,很重,安裝了堅固的門鎖。看門人是耳朵支楞的獸人族。

  「咦,你們是高地衛士哩,輪值嗎?」

  看門人穿戴著皮革護胸,腰掛短劍,煞有介事的樣子。

  「不,我們來拜訪天文臺的帕克桑博士。是讀星人辛.申西介紹的。」

  亙雖然對自己信口開河覺得對不起辛.申西,但此刻語氣讓看門人轉達一定忙得不可開交的博士,不如乾脆這麼說。

  「噢,是這樣。那我給你們寫通行證,請稍等。」

  站在外牆上的高地衛士望著這邊。亙除此看到這個種族的人,雖然外貌與安卡族一模一樣,但皮膚是嫩葉般的鮮綠色,他們手持弓,背箭筒,胸部、肩部有皮革護甲,但手腳赤裸。他們光溜溜的腦袋沒有一根頭髮,像加工過似的,很好看。他們個個身材高挑,五官端正,就像人體模型。一名衛士與亙目光相遇,它踱向門這邊來。他笑一下露出雪白的牙齒。

  「你們從哪裡來?」

  從聲音聽出她是女性。

  「加薩拉。」

  「喲,從那麼遠來?」

  「他們來見帕克桑博士。」看門人替他們解釋,「給,這是通行證。」

  亙接過明信片大小的製片。內側畫了建築物的心路圖。

  「帕克桑博士的研究室,在屋頂天文臺的下一層。」

  「謝謝。」

  「小男孩,你會跟帕克桑博士言談甚歡的啦。」綠皮膚高地衛士說完,咯咯笑起來。

  「噢,為什麼?」

  「見了就知道。」

  「請問,為什麼要如此嚴密警戒呢?」米娜問道。

  「咳,這不是明擺著的嘛。」綠皮膚高地衛士用空著的手指指跟一行的身後。大群人聚集著,在他們身後,可以看見成群結隊的人正穿越雜木林趕來。

  「自從頒佈通告以後,一直是這個樣子。」綠皮膚高地衛士說道,「大家太想知道哪裡的那個人會入選人柱,怎樣才能避免被選中。他們期待來這裡向讀星人求救。」

  「已經警告他們不得在外牆一帶徘徊,可你繞到後面看看。成了露營地啦。」看門人說道,「不過,乖乖待著也行,可當中也有人吵鬧、毀壞東西,說要進天文臺、要見讀星的大博士。警戒可少不得呀。」

  「這種暴躁的傢伙與日俱增哩。」

  綠皮膚高地衛士在圍牆上抬眼四望,臉色陰沉。

  「這裡和聯合政府建築物同屬第一類加強警戒區,直至『哈涅拉』結束為止。所以我們也被調遣過來……」

  話未說完,她像斑羚一樣輕靈地跑了起來。在圍牆上飛一般跑走了。

  「在、在那邊!」米娜指了指,「有人翻牆過來!」

  一名衣衫襤褸的瘦削男子企圖爬上磚牆。綠皮膚高地衛士跑到那男子進入的射程的地方便急停拉弓:

  「那裡的人!停止爬牆!馬上離開!不停警告就放箭!」

  在圍牆上巡視的另一名高地衛士從另一邊跑過來。他手持長矛。在二人的嚴厲警告之下,瘦削的男子沮喪地後退著,離開圍牆。

  「所言不虛呀。」基.基瑪歎道,「像這個樣子,警戒也是需要的啊。」

  「我只想進入建築物裡面而已。」衣衫襤褸的男子仰望著高地衛士們申說著,「我沒打算做壞事嘛。」

  「未經允許不能進入天文臺。」

  「可哪裡是允許我們進去的呢?」

  「這裡是政府設施。一般人不得進入。」

  「這不公平呀。」男子撅著嘴申辯,「政府大人物可好呢,你們絕對不會被選為人柱,看好戲而已。可對我們而言,卻是切身問題。我們想見見讀星的學者,請教怎樣才不會被選為人柱,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不知不覺中,那男子身邊聚集起一群人,「對呀對呀」地嚷起來。

  「即便是讀星大學者,也不能事前知道女神的決定。大家死了這條心回家去,老老實實待著吧。」高地衛士說道。

  「這不是太冷酷無情了嘛。」

  「哎,你們別磨蹭了,趁現在趕緊進來吧。」看門人一邊推鑰進鎖,一邊催促道,「不馬上關上的話,聚集的人就要來糾纏啦。」

  跟一行進了門,鐵門嘎嘎響著關閉,聽見這聲音,人群又往大門口聚集。他們推開要制止他們的看門人,一個個手攀鐵格子門,臉貼在格子上。

  「讓我們也進去吧。」

  「就你們待遇特殊,太狡猾了!」

  隔著鐵格子門,人們的臉顯得淒涼無助。在他們眼中,怎麼看我們呢?跟無法忍受。

  「趕緊去找那位叫帕克桑的博士吧。」基.基瑪催促道。他臉上罕見地浮現出因厭惡而興味索然的表情。米娜沉默著。亙也一言不發,按照示意圖邁步走起來。

  建築物的設置如同迷宮。各處都有小房間,按不同位置,有時得穿過房間往前走,才能來到迴廊。總之即使你打算上梯,也不知道樓梯在何處。

  人多得令人吃驚。大多數是讀星人,但許多身穿類似工作服的年輕人也在勤快地忙碌著,他們看似尚未有資格穿窄袖衫的學生。原以為人們會擠滿小房間裡,熱烈討論著,卻見他們是分頭忙著:有人面對著一溜桌子忙於計算、有人手持大大的放大鏡檢視如同詞典的書,有人從一個卷軸抄文章。在狹窄的通道上撞上一個雙手捧書的讀星人,道歉、撿書,然後又撞下一個。而且,讀星人大概腦子被學問或研究撐壞了,即便向他們打聽樓梯在哪兒、這裡是幾層,竟然都是答非所問。

  「這建築物不是一開頭就建成這麼高的。」基.基瑪拭著汗嘟噥道,「應該是一再增建、加高起來的,所以,樓梯不在同一個地方。」

  不過,每次找到樓梯往上走時,從採光窗戶往下看,看得出離地面越來越遠。不久,三人來到很高的地方,看得見看門人提過的、位於鎮後面村子裡的露營地了。

  「看指示圖,應該是這一層。」

  登上約摸十層、十一層的樣子時,亙送了一口氣。這一層人少。走廊空蕩蕩,安靜。

  「我感覺就在這盡頭處。」

  目標的門突然打開,風風火火的走出來一名穿紅色窄袖衫的女讀星人。她也是雙手捧一大摞書。

  「帕克桑博士在嗎?」亙大聲問道。女讀星人嘴裡喃喃念叨著什麼公式似的,話也不回就衝下樓梯。

  「哎,去看看好啦。」一行走到門口,敲門。

  「白費勁!」回應的是一聲大喊。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頗具氣勢。

  三人面面相覷。

  「就是可以進去的意思吧?」米娜說道。

  慢慢地從門縫伸頭進去,眼前只見堆成小山的書籍和卷軸。小山不止一座,一樣望去就有五座。房間有兩面是大窗戶,窗外是藍天。室內陽光充足,亮得顯眼。

  「帕克桑博士在嗎?」

  房間深處得兩座書山之間,揚起一股灰塵。「白費勁!」還是那個聲音在說話。

  「那個……我們來見帕克桑博士。」

  灰塵又冒起來。「那就過來!我不會在那種地方!」

  哎呀,那聲音就是帕克桑博士。亙他們先道一聲抱歉,走進房間裡。

  「博士,您在哪裡?」

  「在這兒!」又是灰塵。與剛才的地方稍微不同。因為房間堆滿書變得很狹窄。三人各站一處,迂迴往裡走。

  但是,沒有博士的身影。基.基瑪疑惑地說:「不在?」

  「博士,您在哪裡呀?」

  「說了就在這兒!」亙落腳處傳出一個聲音。好像有點兒火氣。

  「『這兒』是……」

  有人扯系靴的繩子。亙往下一眼,隨即一聲驚呼。他本能地往後一蹦,撞在身後書山上。

  「喂喂,危險!」

  書山眼看著歪道下來。基.基瑪發出喊聲。他看來就在那座書山的另一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