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中,環繞看門人小屋的樹叢被漸漸瀝瀝的雨水濡濕了。葉片尖不時被大顆雨粒打中,突然搖晃一下,彷彿在打瞌睡似的。必須還得醒著。樹林的葉子們就這樣東晃一下、西晃一下,陪伴著拉奧倒是,直至他睡著。雨聲便是搖籃曲。
拉奧導師在桌上攤開好幾冊厚書,一隻手握長杆鋼筆,用心地書寫著。煤油燈放在他的腦袋旁,他的鼻樑上架著小小的圓眼睛。
安靜的小屋裡,聽得見鼻尖在之上滑動的聲音。煤油燈的芯吱吱燃燒著,冒出油煙。
突然間,拉奧導師停手仰臉,彷彿有人向他打招呼。雖是在狹小的屋裡,但煤油燈更小。在光圈內、緊接著明暗交界處,有人站立著。
拉奧導師摘下夾鼻眼睛,凝神注視。
「奄巴大人……」
導師交出名字,那個『人』微顫一下似的笑了,從光圈邊界線上又後退了約半步。
「不必那麼驚訝吧?」
是甜甜的少女聲音。這是亙聯想起的『妖精』。對那個含羞的說話聲,他曾有過淡淡的憧憬……
「可是你那副打扮嘛。」
拉奧導師擱筆,拉開椅子站起。
奄巴大人在晦暗的小屋一角轉一圈給拉奧導師看。裙裾飄然揚起。
面前的少女的身姿,洋溢著易碎品似的美。從服飾來看,並非幻界裡的人。
「就算我,平時也並不想要那副醜樣子哩。偶爾也像換換心情嘛。」
「那副少女打扮,是哪裡借來的?」
「我曾在命運之塔待過。」
「那麼說,是現世的人。」
「對啦。一定是那孩子的朋友。」
奄巴大人說著,抬起此刻的右手,摸摸此刻的臉頰。
「應該算女朋友吧。總而言之,是那孩子──亙牽掛著的女孩子哩。」
拉奧導師不做聲,猜不出奄巴大人的心情。
「以這副模樣出現在亙面前的話,你覺得他會更加喜歡我吧?」
拉奧導師溫和地說:「我不覺得很妙。」
「真的?我只是想讓那孩子高興而已。」
你認為讓他高興,他就會站在自己這邊?拉奧導師心想。人的感覺並非如此簡單。奄巴大人還不明白這一點。
「我相當滿意喲,這副模樣。」
奄巴大人又旋轉一圈,亮相。裙裾飄起,這回與剛才反方向。然而,拉奧導師並不認為,奄巴大人的心也是同樣輕鬆。
沉默一降臨,雨聲清晰可聞。
「那孩子,要去北邊呢。」奄巴大人說道。
不用別人說,拉奧導師已經知曉。因為整個幻界的小島,都分頭瞭解『旅客』的情況,不斷地向他匯報。
「終於來到這一步了啊。距命運之塔,僅一步之遙了。終於要大結局了。」
拉奧導師緩緩應道:「從現在開始的路,才是真正的考驗。」
拉奧導師接著說,「奄巴大人也很清楚吧。」但對方似沒有聽進去。奄巴小心翼翼避免踏入光圈,在光圈外走著,來到窗邊。
「老下雨。我討厭下雨。」
拉奧導師從微帶暖意的光圈內看著奄巴大人的側臉,心中只湧起傷感和憐惜的波瀾。
「你站在哪一邊?美鶴?或者亙?你希望哪邊贏,導師大人。」
「『旅客』的征途上,沒有勝負之別。」
「可是,得有一人被選為人柱成為冥王才行哩。」
「那也是按女神的裁決而定。」
「總是這樣,什麼都由那個女人來定。」
奄巴大人說著,以此刻美少女模樣的手用力抓住窗框。
「嘿,我是哪邊都無所謂。亙贏也好輸也好,我的心情都不變。如果他做冥王,我就做女神吧。然後一起統治幻界。他要回現世的話,我就這副模樣不變,跟他去現世也行啦。」
奄巴大人唉聲嘆氣地說,對這幻界已膩透了。
「索性讓『魔界』摧毀這裡吧,豈不挺好?以現世人們多餘的想像力量,再造一個新幻界吧。在混沌深淵裡,未曾分化的幻界之核還沉埋著許多吧?其中之一成長開放,變成一個嶄新的幻界。多美妙啊。」
「你是真心說的?」
「唔唔,真心的哩。」
拉奧導師緩緩搖著頭,坐回椅子。他伸手到煤油燈,要撥亮燈芯時,「別動!」響起一個嚴厲制止的聲音。
「請不要把燈火弄大。」
「你不是很喜歡現在這副模樣嗎?」
「很喜歡呀。不過,我不想看。」
因為變回原樣時,會更加難受。拉奧導師領會了言外之意,他的手離開煤油燈,擱在膝蓋上。
「我要戰鬥哩。這次可要贏。」
在煤油燈燈光不及之處,奄巴大人的眸子閃閃發亮。
「你今天晚上是來告訴我這個意思?」
「對。」
「特地前來說的?」
「沒錯。我想來告訴你們,這回以你們的力量不能制止我。」
「不可能制止?」
「對,我要和亙攜手出擊。一定要幹。」
「不能考慮美鶴?」
拉奧導師明知故問。如他所料,奄巴大人一聽美鶴的名字,便哆嗦一下。
「美鶴無隙可乘,對吧?」
略為停頓了一下,奄巴大人才終於回答:「那孩子不成。」很難受的腔調。
拉奧導師垂下目光。事情經過可想而知。美鶴格外優秀,那孩子目光銳利。
「奄巴大人只是向美鶴打招呼,美鶴便已看穿了奄巴大人的真面目,然後乾脆地拒絕了,是這麼回事吧?」
奄巴大人沒有回應。但是,拉奧導師很明白,他那借助了少女模樣的削肩,已經僵硬了。
「……亙是很溫柔的。」奄巴大人小聲地說道:「所以我要和那孩子攜手並肩。而且,那孩子的決心之大,是迄今來訪幻界者都不可比的,所以一定很可靠。」
拉奧導師拉緊著長袍衣襟,抵擋著突然變冷了似的夜氣,說道:「有堅如岩石般的一直,並不只是亙。美鶴也一樣。為何二人的決心如此堅定,奄巴大人明白嗎?」
從灰暗的對面,奄巴大人把目光投向拉奧導師。
「那是因為他們年輕啊,奄巴大人。小孩子為了抗衡過於殘酷的命運,必須拼盡全身心的力量。所以,那兩個孩子都很果敢。」
那般果敢,連你也敵不過吧。無論亙多麼溫柔……導師說出後面的話,藏在心底了。
「很棒啊。很棒。」
奄巴大人甩出一句話,言不由衷,彷彿咬著臭東西,一口就吐了出來。
不見斷的雨聲,訴說著夜闌更深,
「要是亙,就算知道我的真面目也不會拒絕我。所以這次一定很順當。絕對的。」
拉奧導師端坐在桌前,拿起鋼筆。他開始寫。未寫下幾句,窗邊的奄巴大人的身影便消失了。
拉奧導師沒有抬頭,繼續寫。不過他能感覺到動靜。能感覺到一個沉重、醜陋的活物不喜歡煤油燈的光亮,緩緩離去。
等那個動靜完全消失之後,拉奧導師終於再次從椅子上站起,走到窗邊,推開百葉門。細小的雨粒飄灑在導師的臉上,長長的白眉毛和下巴鬍鬚上。
樹叢搖動。枝葉沙沙摩擦著,晃著頭。全都醒過來了啊。
「噢,對不起啦。」導師小聲對樹叢說。
「該睡啦。沒有什麼要擔心的。這環節不會有什麼事,所以,一覺美美睡到明早吧。」
雨繼續靜靜地下。樹林子彷彿帶著一絲畏怯、傷悼之情,樹與樹悄悄相挨相偎,沐浴在銀粉般的雨粒中,圍繞看門人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