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醒來,昨日與卡茨談至深夜的一番話恍如夢境。亙在樸素的大床上揉幾下眼睛。窗外射入炫目的陽光。
我起床了。睡醒了。新的一天開始了。那事情可不是做夢。
卡茨昨夜向亙表明了一個異想天開的計劃。高地衛士的精英分隊潛入北方統一帝國,暗殺皇帝加瑪.阿格利亞斯七世,希望亙也參與這個計劃。
「暗殺計劃本身早已在推敲之中,但辦法有限。要在交易季節裡,混入商人帆船裡悄悄潛入。不過,因為這種做法太危險,所以總沒有付諸實行。但是,因為你手中有龍笛,情況為之一變。可以乘龍自空中進入北方,而且可以直抵皇帝所在的城市。」
也就是說,其實需要的不是我,是龍,這有點兒哭笑不得。
不過,昨天卡茨在瞭望台對我說的話世對的。我必須對美鶴窮追不捨。
亙迅速更衣,取出藏在枕下的龍笛,悄悄放進兜裡。用它召喚喬佐的機會,還有一次而已。
「做好準備,要隨時可以出發。」卡茨這樣說,「那名脫逃者以來,南大陸的四名警備所首長聚在一起,一再舉行絕密磋商。目前談到的是,如果最終決定實施暗殺計劃,吉爾首長將攜帶命令書來這裡。」
實施就在今明之間,總之數日內進行運作,然後就是啟程。
「其他成員呢?」
「當初的計劃裡,我和其他三名志願者。也就是說,納哈托、博鼇、阿利基達、沙沙雅四國各出一名代表。」
「那我就是捎帶的了。」
「那就有了強有力的隨行人員了。另外三人預定與吉爾首長一起前來。強強聯手啊。真實很期待。」
那就是五個人,少而精,聽起來倒不錯……
「順帶一句,精英分隊的隊長是我。」卡茨無所畏懼的笑笑:「要問為什麼,原因是我最先提出暗殺計劃的。指揮和責任,我一手承擔。明白?」
「明白了。嗯……這個任務。我明白不能說出去的。可是……不過……」
「托倫知道的。因為他是這裡的副手,不該瞞他,他也知道我要帶你去。你也不會帶基.基瑪和米娜不辭而別吧。只不過,絕不可讓之外的人有所耳聞了。」
亙鄭重地點了點頭,心裡頭沉甸甸地帶著秘密,躺進昨晚的被窩裡。
要說做好出發準備,亙的行李一目了然。到時候拔腿就出發,帶上勇者之劍即可。亙重新緊一緊掛劍的腰帶,走出房間。
來到樓下的警備所辦公室,只見托倫正一本正經地閱讀文件。他察覺亙進來後,普普通通地打個招呼:「哎,終於起床啦?大睡蟲啊。快去吃過早飯再來。」絕密任務之類他隻字不提。如此不動聲色,可謂大將之風。在附近旅館的食堂,亙一邊吃著早餐與午餐中間的飯,一邊沉思起來。飯本是可口的,他卻感覺無味。
這件事,該怎麼向米娜和基.基瑪解釋呢?他腦子裡塞滿這個念頭,以致照顧不到舌頭和胃的功能。
不可能帶上二人去。太危險了。雖然基.基瑪有力能幹,米娜靈巧身輕,但這回出擊與痛擊螺絲頭狼不一樣。以亙的心情而言,也不希望你二人再捲入了。
如果照實說,二人會說跟著一道前往吧,他們絕不言退。必須撒謊,不過,撒什麼謊?說不再需要二人出手相助?說是性情不合,不再做朋友了?討厭這個說法。不能傷害基.基瑪和米娜的心靈。
卡茨曾說,如果你說部出口,我來說也行。「我作為警備所負責人,命令二人留在這裡。因為『哈涅拉』的混亂仍在持續嘛。所幸加薩拉是平靜的,但各處都亂七八糟,警備所人手不足。他們二人要跑的事多得很哩。」
即便這個樣子卡茨把罪背起來,還是有問題的。此次北渡作戰,無論結果如何,亙將不再返回南大陸了吧。
什麼結果再等待著自己,此刻亙也不知道。美鶴抵達命運之塔,自己時間用完成為人柱?抑或拼力戰勝美鶴,前往命運之塔,面見女神改變命運,重返現世?
或者,作者失敗,命喪北方皇帝的都城?
無論等待自己的是哪一種結局,總而言之,與二人都是永別,既如此,無論以何種形式,亙都想向二人道別。希望對他們說出心中的話:他們在身邊時,自己心中是如何踏實,自己是如何喜歡他們二人。亙討厭漸漸疏遠分手。
不過。怎樣說出口才好呢?無法去想。
正茫然地啃著麵包時,旅館大嬸向他搭話:
「喲,今天胃口不信啊,再來一碗湯嗎?」
食堂裡沒有其他顧客的身影,大嬸正在收拾碗筷。她說,今天亙來晚了,還捉摸不知是和何原因呢。
「不好意思。」
「用不著道歉哩。誰都有起得晚得時候。」
置身於加薩拉鎮,『哈涅拉』引發得混亂何騷動,感覺都已遙遠。為了保衛南方聯合國家的和平而必須暗殺北方皇帝的事,在這間清潔、舒適的食堂裡想來,竟如此虛幻之事。
食堂窗外人聲鼎沸,達魯巴巴車想錯而過。脖子上掛鈴鐺的報童發出「叮叮」的聲音跑來跑去。報紙這玩意兒在現世毫不稀奇,但在幻界,則是最近的『發明』,極受歡迎。當魯魯德國營天文臺公開『哈涅拉』真相時,有人不滿足於官方的告示,想瞭解更詳細的情況,便到處打聽,把情況寫成報導,想出了雕刻成版畫的樣子,印刷出售的辦法。這一做法隨即引起轟動,在短時間內各處出現了好幾家報社。報導的內容也不全是『哈涅拉』了,城市交通消息,各城市發生的事件都被知道。逐漸有旅館何酒鋪在上面做宣傳了。
也許現世的報紙起源也一樣。這裡的報紙不久也會登小說連載或四格漫畫吧。如果暗殺計劃成功,當然也會被報導。肯定登頭條。
現世此刻是什麼樣子呢?報紙上有什麼新聞呢?
媽媽。在食堂溫馨的氛圍中,亙的心,飄離了身體。媽媽、『路』伯伯。還好嗎?我在遙遠的地方,還要到更遙遠的地方去。雖然保證過一定會回來,但也許一去不復返……
「亙?在這在這──早上好!」
米娜活潑的聲音讓亙猛醒。
「喲,吃早飯?睡懶覺了吧。」
米娜從門口一蹦,輕盈地落在亙的椅旁,一雙明亮的眸子望著亙。這對瞳仁有陽光時呈灰色,從黃昏至夜裡是深藍灰色,它曾給亙多少鼓勵啊。亙鼻尖一酸,伏下臉,剛入口的麵包漲滿兩腮。
「別那麼急急忙忙地吃呀,會噎住的哩。」
米娜笑出聲來,搓著亙的後背。
「噢、噢,米娜,怎麼啦?好像很高興呀。」
「知道嗎?」米娜在椅子上小小蹦了一下,「有好消息。卜卜荷團長他們要來加薩拉啦!」
米娜原屬的『空中飛人馬戲團』要來加薩拉表演,正在途中。
「今早抵達的達魯巴巴運輸商帶來了團長給我的信啦,說是因為已到附近了,今天之內可抵達!」
亙胸中的陰霾一洗而盡。如果卜卜荷團長一行來加薩拉,要留下米娜出發,就輕鬆多了。假如米娜身稱無論如何要跟亙一道前往,卜卜荷團長一定會幫忙說服她。在亙而言,這樣一來就可以非常輕鬆地告別米娜了。
「太好啦,米娜。」
「噢!不過嘛,好消息並不是他們要來。」米娜挨著亙,悄聲說道,「哎,之前見團長他們的時候,和老婆婆說過話吧?記得不?」
被稱為『老婆婆』的安卡族老奶奶曾向亙:如果見不到女神,打算怎麼辦?亙答道,沒想過見不到時的情形。這一來,老婆婆說,那就沒有可問的了。僅此而已。
「倒是記得的……」
「當時雖然沒有詳談,但是亙,老婆婆可是極厲害的占卦師呢。她能看見未來。雖然看得不是太遠,還是看得見。因為她有神通力。其實,據說初次見亙那陣子,老婆婆已看見北方凶星,馬上就知道『哈涅拉』要來了。」
是因為已經知道將來,才向亙提出那種問題嗎?因為連不久『哈涅拉』將至、亙可能被選為人柱也看見了?
「是嗎……然後呢?」
亙還不能夠跟著米娜高興起來。但是,米娜雙手拉起亙的手,緊緊握住身子貼得更緊。
「然後呢,亙。我經歷了所諾鎮的事情後,寫信給婆婆了。我說,請告訴我亙的未來,然後,如果有辦法改變那個未來,請告訴我。老婆婆收到信,看過亙的未來了。她占了卦,映現在大水晶玉上面。她說,這一來,就看見了!看見亙攀登在通過命運之塔的臺階上!」
亙後退一下,定定地看著米娜的臉。「那,那是什麼意思……」
「還會有什麼意思!就是你的未來呀!你可以去命運之塔!不會成為人柱!你會面見女神,實現旅行的目的!」
正因為這樣,卜卜荷團長火急來說,告知米娜。然後,為激勵亙振作精神,希望老婆婆可親口對亙說,為此特地前來加薩拉。
「對吧?好消息吧?我太高興啦!亙沒有輸給叫美鶴的孩子,亙會贏。因為老婆婆的啟示不會錯!」
在所諾鎮與美鶴遭遇,使米娜和基.基瑪都知道了『旅客』和人柱的真相。之後,亙和基.基瑪之間有好幾次探討。每次基.基瑪都提出,旅程並沒有結束,繼續尋找餘下的兩顆寶玉吧。當亙搖頭否定時,基.基瑪龐大的身軀蜷縮起來,為自己無能為力而傷心。最終彼此都太難過了,二人之間無法談下去。即使在加薩拉鎮安定下來後,基.基瑪也每天忙工作,沒能與亙從容相對。
但是,米娜不同。她開朗一如往昔,與亙交談,不離亙的左右,然而當亙把話題往人柱上引時,她不接話頭,笑臉下是固執的目光。
原來她的態度背後,隱藏著這樣的理由嗎?亙再次感嘆米娜堅強的內心。
「討厭討厭,你怎麼傻愣愣的呀。」米娜在亙眼前晃一晃手,「明白我說的話嗎?哎,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消息了吧?說是水晶玉還映出另外幾個光景。那肯定是尋找後面兩顆寶玉的線索啦!我們見老婆婆,聽她詳細說,然後馬上出發。一定能找得到。亙就是要去命運之塔!」
米娜難抑興奮之情,站在椅子上歡呼起來、旅館的大嬸吃了一驚,從廚房衝過來。
「出什麼事了?」
「哎、哎,沒有什麼,對不起。」亙慌忙把米娜扯下來,雙手按住她的肩頭,使她蹦不起來,「米娜、米娜,謝謝。」
亙也思緒紛亂,不知從何說起。總而言之,任由話從口中冒出而已。
「你那樣擔心我,真是非常、非常感激。」
「你說什麼呀,這麼見外。我們不是好夥伴嗎?而且我決定啦,在魯魯德不也說了嗎?我,不論亙去哪裡,一定緊跟到底。」
米娜幾乎要帶著亙舞蹈起來,按壓不住。
「米娜,安靜點。我有話說,明白嗎?」
蹦跳著的米娜瞬間停住,瞳仁裡閃爍著期待的光輝。她歪著頭,一隻手按在亙扶著她肩頭的手上,問道:「怎麼啦。亙?你不開心?」
「很開心。」亙竭力讓自己平靜,斟字酌句地說話。
「我還有機會呢。老婆婆的啟示告訴我這一點。」
「對呀,就是這樣。」
「可是,米娜,」亙深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下說,「我已經不能踏上尋找其餘寶玉的旅途了、因為另有必須著手的事情。」
米娜的眼神頓時冷凝,彷彿太陽瞬間凍住。
「其他──是什麼事?」
「我要去北方。襲擊北方統一帝國。」
亙說完,掃一眼食堂。空無一人。大嬸也躲到廚房一角。
「作為高地衛士,我接受了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我們將以卡茨為首,乘喬佐前往北方。完成任務能回來固然好,因為難度很大,不知將會怎樣。不過,即便那樣我也幹。因為我下了決心,要幹。」
大約有三次深呼吸的時間裡,亙和米娜相對無言,與其說望著對方,毋寧說是瞪著對方。緊張的沉默之下,食堂裡飄蕩的食物香氣,竟失去了誘人的力量。
「你要去北方?」米娜小聲說道。
「對。」
「不是最為『旅客』,而是作為高地衛士?」
「對,為了暗殺加瑪.阿格利亞斯七世……」
突然間,米娜當面對亙爆發起來。
「奇怪哩。你為什麼要做那種事情?南方聯合國家要向北方挑起戰爭嗎?這是徒勞的。動力船的設計圖己落到北方帝國手中。輸定了。」
「這是爭取時間啊。」亙解釋道,「假如皇帝被暗殺,北方統一帝國看定會出不少亂子。正由於對方是皇帝獨裁的國家,在突然失去領導人時,就會成為無人掌舵的航船。據說加瑪.阿格利亞斯七世二十歲左右,所以的繼任人,一定還年輕。即使接掌皇帝寶座,一時還使不上勁。如果這樣一來對方國內發生動亂,則好一陣子都不能夠開發動力船,或者渡海進攻了。在這期間裡,南方聯合國家可以加強防衛、準備迎擊的帝國。甚至可以考慮外交談判的條件。或者說,也許能產生締結和平的機會呢。總而言之,現在需要時間。」
這番話就是卡茨說過的內容,但亙也頗為認同。
「關於這項計劃,我也是昨晚剛聽說的。但是,卡茨女士說,她需要我的力量。我也覺得是。只有我能召喚喬佐,即使並非如此,既然把喬佐捲入這樣的任務,我不能不參加。」
米娜面無表情。亙覺得,她就想一個剛做出來的、沒有靈魂的人偶。以何為心,該呈現何種表情,因為過於唐突,恐怕米娜也不知所措吧。
過了一會兒,米娜還是那樣一副表情說:「那麼,我也一起去。」
話說出口的瞬間,米娜臉上恢復了生氣,目光灼灼。
「我也和你一起北渡。我來幫你。對,就這麼辦。」
笑容重現。按住亙的手背的手有力起來。
「我說過的吧?我決定了。不論你去哪裡,我都跟著。噢,就這樣,我們去北方帝國吧。這樣才好,老婆婆的啟示一定包括這一點。亙去北方,追上美鶴,比美鶴早獲得寶玉,然後前往命運之塔。好啦,好啦……」
就在話語自米娜口中傾瀉而出的期間,亙一直在搖頭,米娜毫不察覺。她說完了,亙的頭還在左右搖晃,米娜迷惑不解的瞠目而視
「……你?」
「不行。」說道。聲音沒有顫抖。這一點讓他自己也覺得意外。他像一個成年男人般沉著,用不可動搖的語氣說話。
「你不能一起行動。你留在南大陸。」
空白,接著米娜撲向亙。「為什麼?憑什麼?為什麼我不能一起去?你怎麼那麼壞心眼?」
「我沒壞心眼。」
「你有!」
你那猛撞亙。亙差點從椅子上翻到,又被米娜一把拉住了。
「明白啦!是卡茨女士的命令吧?沒錯,是她說了把我丟下的吧?那好辦,我來求她。我要粘住她,直到她說帶我走為止,決不放棄!」
「不是啦,米娜。是我決定的。」
米娜揪住亙衣領的手,開始顫抖起來。
「我……」
「對不起,可是米娜,我不想你和基.基瑪再深陷險境了。所以你們不能一起去。」
顫抖從手上傳至臂,連唇也開始抖動。
「危險……那種事……我並不害怕……」
「是我害怕的呀。」亙說道。那是真實的心情,他知道這比說明和辯解都準確。
「帶你和基.基瑪去,可能會捲入危險而送命,我害怕這一點。它比自己可能會死掉還要可怕得多。假如是自己,可以認命、接受。可是你們不一樣。你們是我珍視的夥伴,是朋友,不能因為我而送命!」
「又不是註定要死。」米娜嘟噥道。
「也許是,但我得預想到這一點,這種可能性太大。」
亙調整一下呼吸。這一來,他察覺到自己內心藏著一個小小的自己,和米娜一樣正在發抖。再等一等、再過一會兒,你才好露頭啊。
「說不定會一切順利,我們幹掉皇帝,我搶在美鶴前頭先抵達命運之塔。」
「噢噢,對呀。」
「不過,那時候──如果為了實現目的,我讓你或基.基瑪送掉性命,我要後悔一輩子的。即使能在命運之塔見到女神,如願以償地改變命運,回到現世,我也絕不可能幸福地度過餘下的人生。」
所以──亙明知是狡辯,還是說道:「正因為是朋友、是夥伴,更希望你們為了我而待在安全的地方。求你啦,米娜。」
米娜雙手掩面,無聲飲泣。亙再次把雙手放在她肩頭上。
「還不知道準確的出發時間。不過,肯定很快。等吉爾首長一抵達加薩拉,馬上就動身。所以想現在就道別。一直以來都很感謝你。對你的感謝,語言也無法表達。真的。」
米娜的聲音從指隙間透出,彷彿呻吟:「對基.基瑪……」
「我稍後就跟他說。」
因為米娜不動。亙便輕輕站起身。
「謝謝,米娜。你要永遠是開心的米娜。你要成為空中飛人馬戲團的明星,為南大陸──不,為整個幻界的人帶來快樂。好嗎?我們說好了啊。」
米娜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