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鶴望著天空。
北方統一帝國的皇宮是水晶宮,位於皇都索列布里亞中央。以水晶宮為中心,十余條大道呈放射狀延伸,發展成今天擁有百萬人口的大都市,期間經歷了兩百多年。
美鶴站在最高層的客室露臺,皇都景觀和帝國歷史可謂盡收眼底。這裡靠近皇帝的居室──水晶宮主城堡,這主城堡由類似大理石的乳白色石頭建造,巍峨高聳。索列布里亞城的構成本身,恰好反映了現在形成於北方統一帝國的國民階層和生活狀況。以城為中心的政府辦公大街莊嚴肅穆,其外側的商業地區熱鬧繁華。再外圍的市民住宅區雖經規劃管理,仍充滿生氣,各具財富和個性。
然而,隨著遠離這些中心地區,城市漸漸失去色彩。一條深溝成為邊界線,分隔開中心地區及其外圍。從高處俯視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內外的顯著差別。
索列布里亞本身是個要塞都市。從第一代皇帝定都此地時起,一直苦心經營環繞都成外緣的長城堡,再三增修加強,每一個來自南大陸的風傳商人目睹城堡都為之震驚。不過。他們只是通過城堡的唯一關卡,從通稱『商人隧道』的唯一大道前往商業區,滯留該處而已,他們的眼睛看不到不讓他們踏足的皇都其他地區,無從瞭解長城堡內側雙重構造的皇都真貌。富人和窮人、君臨者與服從者,被侍奉者與隸屬者,地位關係如此直截了當地呈現的都市形式,是南大陸無法想像的。
距水晶宮最遙遠的東北北鎮,以北大陸嚴酷氣候下的獨特曆法看來,是最為忌諱的方位,這裡有一座巍峨的監獄,收容企圖擾亂皇都治安的人。這所磚瓦建築物的後面,有一道由長城堡連通外部的關卡。通關者無論是何許人,常常是一去不返的。自關卡再通往東北方的通道稱為『囚人大道』,大道盡處是強制收容所,它並沒有出現在皇家地理院發行的地圖上。它的規模也不為人知。
倖存者都知道,從前這裡曾大肆收容、處決的『囚犯』。唯一的罪名是非安卡族。雖然知道,但不能說出口,也不能反抗。對於過去的恐懼,只能以忘卻為對抗手段。地圖上的空白,也是其手段之一。若能忘卻曾有的事,便等同於沒有發生。
儘管如此,真相仍從不知處洩漏。即使人們不說,建築物也在說。大自然也在說。人們悄悄寫下這一切。到今天,在皇都已待了十天。美鶴已相當準確地把握了北方統一帝國的歷史和實態,其中大部份,是得自水晶宮的歷史研究所的書本知識。
被皇帝待為上賓的美鶴,可相當自由地在皇宮裡走動。他泡在歷史研究所裡,研究員們也歡迎這位富於探索精神、頗具才識的『旅客』,告訴他各種各樣的知識。美鶴明知這些歷史知識已被他們所粉飾,姑且聽之。因為如果應對乖巧得當,可以此為擋箭牌,易於接近自己真想接觸的書籍。騎士簡單不過,有些歷史書是以魔法封引的,這種程度的保密,美鶴毫不費力便解開了,對現在的美鶴而言,不被察覺地重新封印,實在小事一樁。
就這樣,美鶴切實掌握了許多情報,這是南方潛入的諜報人員花上五年時間也弄不到的消息。但是,真正想要的情報尚未到手。接近這些資料的方法,只能模糊地推測……
所以,美鶴常常仰望藍天,把心中所思,映於天空。
仰望北大陸天空,較南大陸天空雲淡,顯得凍凝、腿色。這個季節,北方雖說嚴寒已稍微緩和,但站在露臺上,冷氣直往袖口、領口灌。橫過天空的鳥群,來自南大陸的數量很少。
嚴酷的氣候,造就;額嚴酷的社會,這是一種惡性循環──美鶴的臉頰上,浮現孩子式的苦笑。但是,沒有更多的表情和感慨。
安卡族對非安卡族斬草除根,終於在北大陸稱霸,同族聚合了。那麼,果真過起了和平的生活嗎?非也。這回是在安卡族之間發生同樣的事。證據就是這個皇都的雙重結構。迫害非安卡族的歷史埋入地下後,人們就活得沒勁。最終,依著慣性,迫害就這樣反覆延續下來了。
可笑之極,無可救藥得狂妄和愚蠢。
既沒有任何共鳴之感,也喚不起任何同情憐惜之心。既不生氣,也不想勸諫。不過,這在美鶴是理所當然得,即便北大陸人民並非如此愚不可及,對美鶴而言,也並無區別吧。
在幻界發生的事情,都是虛幻的。若返回現世,這些全都消失無蹤,不過是一時的夢幻而已。
美鶴在獲得『旅客』資格的瞬間,拋棄了『少年』這個現世的身份。不是,是獲准拋棄的。在現世局限美鶴的大網,在幻界便罩不住美鶴了。
美鶴此刻也許連人也不是。唯一的屬性就是『旅客』。而『旅客』就只有目的而已。同情也好愛慕也好,友情也好義憤也好,多餘的東西全都沒有了。
那麼,這片天空下的索列布里亞皇都,是怎麼管理的呢?
須有具體的手段。美鶴在冷風中眯起眼睛,思索起來。不能再徒勞地等待下去了……
美鶴迄今走過的路,談不上有何困難。跨越分隔南北大陸的大海,他只花了三天而已。奪取海塗、問清航路之後,風船的船長幾乎城了廢物。他知道,出海之後,只要抓住距離、知道方向,運用魔法,就比用風船的物理性移動手段更快更可靠。自那以後,風船的船體,就單純是一個踏腳板的作用而已。
一抵達北大陸,美鶴便將風船沉於北面近海,只帶上船長。他認為船長會有用。跟年齡相反,船長是塊結實的『素材』。
降落在北大陸後,二人潛入就近的港口城鎮恢復體力之後,美鶴隨即前往皇都。在大陸上,美鶴巧於稅吏一行,他們政將今年徵收的年貢運往皇都。美鶴便連問路也省了。順便也多了幾件『素材』。被消滅的稅吏殘骸,被美鶴以風之魔法揚散為塵土,無人知曉。帝都的稅務廳官員也許會為稅吏遲返感到不解,那也不算什麼大事。
美鶴一抵達皇都,便已隱身魔法進入水晶宮,探明內部情況,直闖皇帝居所。其後就簡單了。等到深夜,美鶴出現在呼呼大睡的加瑪.阿格利亞斯七世枕邊,把事情一說便成了。
皇帝受驚,面露畏懼之色,穿著睡衣趴在美鶴腳邊。這可是美鶴始料不及的反應。
在南大陸,美鶴沒有機會表明自己的『旅客』身份,另外,即使不這樣做,他也能夠輕易繼續旅程。所以,身為『旅客』給幻界人們的衝擊,美鶴是此刻與北方皇帝面對面才切實感受的。
皇帝說,我們對現世頗為嚮往。
──對我們來說,那裡神聖的地方。我但願北大陸能夠進步得稍稍接近於現世。
美鶴聽了這話,不禁笑出聲,因為他想──若回首現世歷史反覆出現得紛爭和殺戮,皇帝說的話未必錯。
但是,另一方面,美鶴有強烈得不諧和感。雖然只是道聽塗說、一知半解,他覺得這統一帝國理應是否定創始女神、希企推翻女神、建立老神一統天下、以老神教為國教的地方。此外,在老神教裡,來自現世的『旅客』應是女神僕人,作為『扎扎.亞克』即騙神者而被人們鄙棄,可皇帝卻完全沒有這樣的態度。
美鶴提出疑問,皇帝略微畏縮,
──『旅客』耳朵果然很靈。已經獲得我們國教的知識了嗎?
皇帝說道:「的確,在我的國家,表面上定老神教為國教。但是,那僅僅是權宜之計。那只是一項凝聚民心、與尊崇創世女神的南方聯合國家抗衡的政策之一。」
「那麼說,皇帝陛下其實也是尊崇創世女神的吧?」
對於美鶴的問題,皇帝笑了:「不是。命運之塔的確存在於幻界某處,裡面住著掌管現世人們命運的女神吧。但是,她不是幻界『神』。命運之塔和女神,只對現世的人有神的作用,與我們幻界的人毫無關係。」
這是因為,幻界之神應是『現世』本身。
「美鶴公子知道幻界的來歷吧?幻界是現世人們的想像力能量創造的世界。既如此,幻界的創世神便是現世的人。對吧?」
道理上是這樣。
「但是,既然是這樣,為何將教義上有迫害來自現世『旅客』內容的老神教奉為招牌?即使在政策上也是矛盾的。」
皇帝輕易便避開了美鶴的反駁:「美鶴公子,幻界大致每十年一次打開要禦扉。每逢此時,從現世會來怎樣的『旅客』,我們全不知曉。來的是優秀人士固然好,但也有可能是邪惡之人、虛弱之人。要判別值得我們仰仗的現世旅客──來自現世這個聖地的使者,我們必須設定一個嚴峻的環境。」
美鶴雖然大感愕然,但還是回想起看門人拉奧導師說過──受挫於嚴峻旅途的『旅客』為數甚多。旅行中斷,命喪幻界某地,無法回到現世,音信杳然
「但是,美鶴公子抵達這裡了,單身一人闖進我的居室。」皇帝再次恭恭敬敬地行禮,「您力量之大,僅此可想而知。您來得正好。我以您為神的使者,以您為本城市的盟友,首先,還是消除旅途疲勞要緊。」
就這樣,美鶴成了水晶宮的貴賓。
美鶴問:「迄今與我一樣來訪本地的『旅客』有多少人呢?」
皇帝答道:在我國歷史上,只是在統一戰爭最激烈之時來過一位『旅客』。
「據說那位『旅客』也是本領高強的真正使者。他給我國帶來了同一種族的思想。和平與繁榮,富裕與力量,在一種血緣之下才能實現、這種思想成為我們立國的根基,帶來了統一戰爭的勝利,不久便奠定了統一帝國的基礎……」
怎麼回事?北大陸虐殺、迫害非安卡族的原因,竟在於來自現世『旅客』。而且眼前這位皇帝還聲稱:那位『旅客』很強大,所以是真正的使者,並不是邪惡。
美鶴為自己受到的衝擊而吃驚。因為自己在現世被過於殘酷的命運蹂躪,所以無論再發生什麼耳聞目睹什麼,都會心如止水。
但那只是一閃念,他立即鞭笞自己的心:不能僅僅這樣就動搖。幻界發生的事情與自己毫不相干。抵達命運之塔,達到目的便返回現世。目標僅此而已。
為此,不惜採取任何手段。
第二天,美鶴再豪華的貴賓室上睜開眼,便開始自己的貴賓生活。喜氣洋洋的皇帝告訴他,皇帝已與皇族和臣下們談妥,開始準備一個盛大的歡迎儀式。美鶴被帶著參觀宮殿,介紹城市的來由,解釋統一帝國的歷史……
然而,美鶴想要的,並不是這類東西。他難得地耐著性子,再次請求與皇帝密商。
這一此,他開門見山。他解釋了自己北渡的原因,點明皇族持有的皇冠上的寶玉,是自己要得到的最後一顆寶玉。只要能拿到手、便可以打開前往命運之塔的道路。美鶴渴望早一刻獲得寶玉。
美鶴還解釋了在離開南大陸前夕,自己瞭解到尚有其他必須兼程完成旅行的理由:不用說,就是『哈涅拉』。
前往命運之塔的競爭,他不擔心會輸給亙,完全不但心。但是。兩個人之中,得有一人被選為人柱,如此高危的選擇率正在迫近,所以儘早離開幻界為宜。
然而,皇帝對於美鶴的請求竟報以一陣狂笑。
「『哈涅拉』之類的事情,在我統一帝國全不知曉。任何一個歷史學家都不認為存在著那種事情。說不定那是南大陸聯邦政府惡意製造的謠言。美鶴公子受矇騙了。」
也許是。可是,也許不是。也許是你們無知而已。美鶴心裡頭咬牙切齒,費了老大的勁,才沒有表露出來。
「那麼,皇帝陛下是說,『哈涅拉』不足為慮?」
「一點不錯,美鶴公子。」
「但是,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儘快前往命運之塔。」
這一來,皇帝顯得很為難。他抬起諸多衣飾掩埋下的身子,手輕扶額頭,嚴肅地宣佈:「明白你的心情,但是,除了稍微等待之外,別無其他辦法。」
「為什麼?」
「美鶴公子想要的寶玉皇冠──毫無疑問,就是我皇族代代相傳之寶──『封印之冠』。」
「『封印之冠』……」
「正是。要交出來,現在很難。因為我們知道,如果把『封印之冠』移開,則我統一帝國──不,是整個幻界,必有災厄降臨。美鶴公子所尋找的寶玉,是保衛幻界不受災厄侵犯的。正因為這樣,才能鑲有那塊寶玉的冠稱為『封印之冠』。」
連美鶴也為止語塞。
「那麼,您說怎麼辦?如果是保護幻界免遭災厄的寶玉,那就永遠都不能據為己有了。」
「不,有所不同。正因為這樣,才說『現在很難』。其實,還有別的方法可以封印那災厄。但是,為了實施那個方法,很遺憾,光憑我們統一帝國的力量尚不足夠,有必要從南大陸收集相關材料。」
那麼究竟是什麼東西?
「若在不久之前──」皇帝躺進玉座,用懶洋洋的聲音繼續說,「我統一帝國與南大陸相互對抗,處於膠著狀態時,要收集那些材料幾乎不可能。儘管絞盡腦汁,卻不可能指望進展順利。但現在情況不同了。詳情雖不明朗,但據我潛入南大陸的人報告,有跡象顯示,某種可導致南北兩國力量對比突變的東西,已被人悄悄從南方帶入北方。只要能夠找出那種東西,我們就可以立即攻入南大陸,即使難以馬上平定局面,但可以形成有利我方的局面。」
關於那種『東西』,美鶴公子可曾知道……
美鶴抬起頭,回應這個問題。這只老狐狸,其實很清楚吧?
故作不知的樣子,想試探我吧?
美鶴取出從現世攜入幻界的動力船設計圖。
「大概說的就是它吧。」
本不該這樣子做交易的。
設計圖遞到皇帝手上。要說他歡喜的模樣,卻只是談談而已。
「來自聖地的使者啊,神的使者啊。只要擁有這張設計圖,勝利已在我統一帝國手中。讓我們以一起分享即將到來的勝利吧。請在勝利到來以前,隨心所欲地享受在我帝國、在我皇城的時光吧!」
於是,美鶴便只能乾等著了。要一直等到皇帝擊敗南方聯合國家,佈置好移動封印之冠的完全之策為止。
失策了,美鶴悔之莫及。自己的失策導致目前的局面。可是,以後就不同了。皇帝啊,如果你以為我在你們攻陷南方聯合國家前,會優哉游哉地等待著,那就大錯特錯了。美鶴雙手緊緊地握一下露臺上的扶手。
假如不立即送來寶冠,不用等什麼災厄降臨,我就會把整個皇都給滅掉。我說到做到,讓皇帝發抖去吧。管它封印之冠封住了什麼東西,這跟我美鶴無關。對策之類,愛怎麼想怎麼想。
只不過,這樣做還得。
「美鶴公子。」
美鶴照樣憑靠在露臺扶手上,只是向喊聲扭過頭來。
貴賓室向兩邊開的門打開了,亞珠.魯帕畢恭畢敬地行禮。他是水晶宮的管理層官員之一,受皇帝敕命,專門負責照顧美鶴。他看上去年近黃昏。不能被他的年齡和學者式的穩健作風被欺騙,美鶴認定他不是單純的下屬官員。
美鶴在南大陸時已聽說過叫作『西格德拉』的皇帝直屬特殊部隊。在旅途中順道歇息的小旅店裡,他聽說過從前小村曾遭西格德拉襲擊,某村長家被燒毀,家人慘遭殺害。
因為當時還不知道關於『封印之冠』的事,所以美鶴覺得不解:既非戰爭時狀態,北方統一帝國的特殊部隊為何要在南方挑起這樣的事端呢?現在就明白了。那就是皇帝說的『收集材料』之類的事,進展頗為不如意吧。
告訴美鶴那件事的旅店主人壓低聲音說:「在北方帝國,派西格德拉將南逃的難民劫持回北方,甚至將人殺害。目的不,有多種傳說,諸如要索回某種東西,或者要殺人滅口。」
聽了這話,當時美鶴就想,北渡後要好好注意西格德拉的動向。
亞珠.魯帕估計是西格德拉的一員,而且不是跑腿,是個大頭目吧。皇帝歡迎美鶴,恐怕也是真心的,但並不能因此而放鬆警惕。既然明白皇帝是要美鵝黃白等一場,那麼在美鶴身邊安插得力西格德拉成員,實屬必然之舉。
「索菲公主說,如果您是方便的話,請到『戰勝庭院』的亭榭處,共進下午茶。」
亞珠.魯帕鄭重其事地報告。
公主索菲是皇帝的獨生女。如果順利的話,現任皇帝去世後,她將作為加瑪.阿格利亞斯八世加冕,成為統一帝國第一位女皇吧。
不過,美鶴已經明白,索菲要走到加冕這一步,道路頗為不平坦呢。水晶宮的居民們都是多嘴饒舌之人,流言蜚語、嘁嘁喳喳。這是一夥易於操縱的饒舌者,既意識不到自己嘴碎,也不察覺嘴碎有可能洩漏重大事件。
「正有點無聊呢,這邀請來得正好。馬上就過去。」美鶴答道,隨即披上長及腳踝的毛織長袍,以免穿過水晶宮內部到『戰勝庭園』時凍僵了。
水晶宮被多個綠意盎然的庭院環繞。各庭園意趣各異,名稱不一。大多是為了紀念歷代皇帝或皇族重要人物的生日而建,也有些外來者乍一看名字無法瞭解來由的庭院,像『起源庭園』、『服從者之泉庭園』等等。
『戰勝庭園』是三百年前,加瑪.阿格利亞斯一世經長期酷烈的內戰,一一擊敗北大陸諸多分裂的小國,建立起統一帝國之時,利用原有的堡壘炮臺建造的。亭榭的柱子和屋頂,也都是利用舊堡壘的木材磚瓦。美鶴第一次到這裡來時,感受得到其中的殺伐之氣較之野趣更多一點。
但是,索菲公園似乎偏愛這個庭院,美鶴受邀茶敘已是第四次了,地點都在這裡。造園主體是耐得住北大陸烈風嚴寒的灌木,水晶宮的庭園原本就缺乏生機。不過,也並非沒有賦予鮮花和色彩的庭園,例如歷代皇妃的庭園,被稱為『光臨庭園』的玫瑰園等。可為何索菲公主尤其鍾情於這個煞風景的庭園呢?美鶴真搞不懂。
另外,『戰勝庭園』位於水晶宮範圍內離城最遠的地方。美鶴騎著名為『巴荷』的家畜前往前往『戰勝庭園』,『巴荷』是類似人力車的交通工具。說不定,索菲偏愛這種交通工具,為了製造搭乘它的機會而選用『戰勝庭園』。
或者,她可能喜歡操縱交通工具的隨從。
這名隨從是個紅臉年輕人,是個卑賤的人,既非近衛騎士,連士兵都不是。他沒有允許佩戴任何武器之類的東西,只穿儉樸的緊身短大衣,上有象徵統一帝國的、模擬太陽的圖案。他把公主載到『戰勝庭園』,在公主喝茶、散步結束返城之前,遇到修整為盾形的樹叢下,安靜地等待。以美鶴所見,公主從來沒有喊過他的名字,他也沒有說過話。
然而公主望向他的視線裡,不止一次令人感覺到有某些意味。
第一次受邀茶敘,美鶴髮現在樹叢後行單膝單手觸地禮的隨從時,心想,他也是個西格德拉的一員吧。即便在水晶宮範圍裡,公主身邊也需要警衛以防萬一,光有那些在水晶宮範圍內巡視的衛兵或近衛兵是不夠的。在公主身邊派個化裝成隨從的西路德拉跟著,是很自然的事。
不過,仙子阿還無法確認。美鶴手上的魔導士杖,因杖頭所嵌魔石寶玉已有四顆,吸收起力量,已具備各種威力。其中一個方便的用法,是往前一舉,便足以透視對象物。例如把杖靠近亞珠.魯帕,他藏在身上的武器便全部現形,也能大致推斷他使用這些東西的本領。杖顯示出劍客的本領──變成鬥志的靈氣圍繞其身體,然後根據靈氣的色調亮度,瞭解劍客有多大本領。
然而,就公主這名隨從而言,美鶴已好幾次以杖測試,既沒有找出隱藏的武器,也未能感應到鬥志。是他擅長隱藏本性?或者,只是個無害的拉車之人而已?
令人困惑的隨從今天也小心等待在樹叢後面。他一看見美鶴的身影,便迅速接近巴荷的韁繩,扶美鶴從鞍上下來。
索菲公主在亭榭裡放置的靠背椅上坐下,面帶微笑。這張椅子原是用來堡壘的材料──曬製的磚,堆砌而成,光這樣坐起來很不舒適,便加上一個鼓鼓的坐墊。同為磚砌的桌子上鋪了四角刺繡的桌布,銀器在陽光中閃亮。
公主每次來這裡喝茶、茶具點心不用說,煮水工具等一應之物都帶來,所以動輒有十餘名女官跟隨。整個喝茶時間裡,他們圍繞著公和她的客人,強忍唾液,勤快地照應,連手上空著的人,也能對公主和她的客人的任何微笑要求作出即時反應。最初,美鶴很難在這樣成大的款待中享受喝茶的樂趣。公主自然的舉止倒是令人驚訝,那就是所謂皇室吧。生長在從一開頭就有許多人服侍的家庭裡,誰都能習慣成自然。
閑極無聊──美鶴心底裡想。十多人服侍一人,特權待遇。他們完全不覺得,白白浪費著當中一些有用人才的生命。不過,這種情況在現世的歷史中也曾有。來到幻界,在此意義上,就等於搭乘時光機器重返往昔──美鶴心想。
「今天似乎格外冷,不大適合在庭園裡喝茶呢。」
公主從椅子上站起,迎接美鶴。美鶴也行了個單膝單拳觸地的禮──和隨從一樣,走向女僕引導的椅子。
「不過天空籃的很特別,美得好像魂魄也被洗淨了。」
「您真會說話。您知道嗎,我的名字索菲在古語裡有藍色的意思。」
公主高興地向女官們示意,於是濃香的茶和各式點心擺滿一桌。其間,公主以其小鳥鳴囀般的聲音繼續說話。從早上起來心情好說起,到歷史學家的御前講習總是很難懂,縫製新的舞衣很費時間,向女官們打聽皇城裡受到好評的新歌劇……
索菲十五歲。即便是公主,也是個與年齡相仿的小姑兩。輕浮且很愛說話,與街邊姑娘無異。美鶴則沉默寡言,不時加一兩句適當的附和,做了公主閒聊的傾聽者。
或微笑或點頭,或吃驚或佩服。公主對美鶴的反應很受用,似乎很高興得到了年少聰明的談伴。美鶴也很享受這一刻──他自由絕不能被她察覺的秘密理由。
初遇公主時,美鶴幾乎驚呆了。因為公主的臉龐實在太像美鶴熟知的人物了。
是留在現世的女人──小姑,美鶴父親的小妹妹。
美鶴的父親因妻子的婚外情而大怒,企圖強迫孩子們同赴絕路。結果媽媽和小妹妹命喪父親之手,父親逃離家,追隨二人自殺。只留下了美鶴活在世上。他是死裡逃生的
美鶴輾轉各家親戚,最終由小姑收養。不,讓美鶴說的話,小姑是『抽王八』的王八(撲克遊戲之一種。按順序從相鄰者抽牌,湊成同一數字的兩張牌即打出。先出完牌者勝,最後持有『王八』者負)。她是個大學剛畢業就進入社會的大姑娘,雖然同情美鶴的遭遇,對面前的情況卻不知所措,她像和藹對待美鶴,但失敗了,之後又想控制美鶴,卻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哭泣、生氣,反反覆覆。
小姑是個不幸的人,總是一臉悲愁、困惑。
美鶴知道,就是因為自己的存在,讓小姑感到不幸。每念及此,美鶴便憎恨讓他落到這個地步的父親,恨不得親手再殺死他一回。這種念頭開闢了前往幻界的路,使擱置的在建大樓臺階上出現了要禦扉。
輕微的舉止,表情的變化、說話的腔調。索菲公主的一舉一動都讓美鶴想起小姑。小姑在無憂無慮的高中階段,一定也是這樣的美少女吧,美鶴心想。
要禦扉的看門人拉奧導師說過,美鶴在幻界旅行中間,有可能遇上極像現世親近之人的人物,在那種時候,絕不能任性吵鬧。
──無論多麼酷似,這個人與現世的人是不同的,沒有任何共同點,因為她的模樣,只是你的心理能量造成的。
美鶴把這項戒律與導師的其他戒律一樣銘記心中。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來北大陸之前,他從未遇到與現世某人相似的人。索菲公主是第一個。
而此刻──這樣近距離地望著索菲的臉,美鶴在想,其實幻界較之現世人類的剩餘想像力形成的世界要高級吧?不是說,現世和幻界是盾的表裡、是互補完成的關係嗎?
在現世被拋棄的東西,在現世沒有成為實體的事物,未能如願以償的夢幻,造就了幻界、一定是這樣。正因為這樣,即便是『哈涅拉』,也需要現世和幻界各一人作為人柱。
若是這樣,索菲那無邪的笑容、那無拘的幸福,其實原本就是現世中美鶴小姑應有的東西吧?當美鶴抵達命運之塔修正被扭曲的命運而後返回現世的早晨,此刻眼前索菲享受的一切幸福,都將屬於小姑。
這些對於美鶴而言,是極易明白的路標。小姑與索菲的關係,說來就是樣板。因為這個法則,也適用於媽媽、妹妹和自己。
在要緊腦汁爭取下一顆寶玉的局面之下,出現了一個酷似現世親人的人,其意義也在於此吧。正因為命運之塔在召喚美鶴、要求美鶴奮起作最後一擊,才讓美鶴邂逅索菲公主的吧。
所以,美鶴每次陪著閒扯,都聯想到自己必須實現的目的意義重大,他想像著達到目標時的巨大收穫──
「美鶴先生?」
被人喊一聲,美鶴聚攏起瞳仁的焦點。索菲在窺探著自己的神色。可能自己耽於沉思,思想沒有集中在對話上面。
「抱歉失禮了。因為心情愉快,心思似乎飄蕩到天空中了。」
索菲「嘻」地一聲,用銀鏈串起的彩石發飾優雅地搖擺起來了。
「請不要介意。我很瞭解美鶴先生擔心的事情。不,我知道擔心那些事的原因,就在父皇身上……」
美鶴神色一緊。
索菲轉向身後的一排女官,命令道:「我現在要跟美鶴先生談重要的事情,你們退下,沒有我的召喚不必過來。」
女官們悄然退下,離開『戰勝庭園』。
「屏退眾人?」美鶴問,「可以嗎?」
「對,雖讓女官們退避,但某處總有亞珠.魯帕的耳目在豎耳探聽吧,但也沒有關係。而且勸我和美鶴先生商議的,也正是亞珠.魯帕。」
關於前者,美鶴並不吃驚。西格德拉的眼睛無處不在。但是,後者倒是意外的發展。
「魯帕大人說了什麼?」
索菲輕輕咬一下嘴唇,視線越過美鶴的頭頂,望向隨從等待的樹叢。
「在說這一點之前,──美鶴先生,您留意到我拉車隨從的真實身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