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奔跑、登高,卻疑點也不累,雖然氣喘吁吁,但心情振奮、精神抖數。
亙在光柱裡一門心思向上猛衝,亮晃晃的梯級快速流過腳下。
終於來到一個寬闊的空間。亙停住腳步,調整呼吸。
我來到天上了嗎?
亮度沒變,只是白晃晃的霧在周圍流過。伸出手拂一下,霧亂了,並且圍繞著手,在指尖和手掌上留下柔軟的感觸。
頭頂上被煙霧籠罩。腳下也彌漫著霧,連自己的腳趾頭也看不見。一走動,便似徜徉在霧的小河裡,帶起微波漣漪。什麼都看不見,空無一人。置身無邊的廣漠,卻有一絲溫暖的安心感,心跳也平復下來。
突然,從某個高處傳來了鳥兒的鳴囀。
──來者何人?
亙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來者可是勇者?
拜訪拉奧導師的看門人村落時,曾聽過同樣的鳥鳴。
──來者何人?
這回是從後方傳來的。亙猛回頭,向流動的霧對面答道。
「我的名字叫亙。我在幻界旅行,收集了四顆寶玉,在拉奧導師指點下來到這裡。」
看不見的鳥兒在霧中七嘴八舌起來:
──亙、亙。
──來到此地的亙。
──帶著勇者之劍。
──歡迎你,亙
──亙,來的太好啦。
彷彿鳥兒的聲音是個訊號,開始霧退天晴了。煙霧升騰,被天空吸收消失。視界隨之大開。
亙屏住氣息。
他站在天上一個全新世界的入口。
是個水晶之城。一切都透明、晶亮,寬闊無比。無數建築物擠滿的城市。一間間屋簷相接,屋頂傾斜,窗戶大開,簡值就是一塊極品水晶礦雕刻成的巨型城市模型。
在亙的正前方遠處,以蔚藍、靜謐的天空為背景,立著一座美麗的塔,令人聯想到站姿優雅的貴婦人。有美的高塔誕生於水晶之中,以水晶之都為裙襬,塔尖是個祈禱的人形,合掌對著天上之天。
那才是命運之塔。
在那頂上──合掌的手指尖上,命運女神在等待。
好一會兒,亙仰望寶塔,連眨巴眼都忘記了。它美的難以靠近,但親切的造型又召喚著亙,哎,過來這裡。這裡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邁步,開始慢慢走。亙的身影在對面的水晶房子、身邊牆壁、腳下的水晶路,紛紛映出無數個分身。分身也和亙一起前進。
在城裡走不多久,亙察覺了。會想起來了,這種房子的屋頂似曾相識,這個街角我見過。
啊啊,這裡是令人懷念的加薩拉鎮。而那邊一連串平屋頂,不就是提亞茲赫雲鎮一排排的房子嗎?一旦察覺,亙便不顧一切地跑起來。那邊呢?右手邊前方,是一排小巧的房子,與看門人村的,拉奧導師住處一樣。那座倉庫吊著折斷的雨水管──是所諾港。有馬奇巴的馬棚。遠處與魯魯德天文臺一模一樣的建築物,環繞著讀星人的學校。連那座不祥的托利安卡魔醫院,經透明水晶美化,竟也漂亮得令人入迷。
天上的這個城市,是把亙迄今的村、鎮集中起來,組合重現。不同之處只是由水晶造成,除亙以外別無他人。
要穿越這個水晶城市,要再現亙自己的旅行線路。
提亞茲赫雲的房子牆壁上,映著亙。回憶起來與莎拉說話的情景。走在令人想起所諾港的斜坡上,聯想起海風的氣味。哎阿,這裡是利利斯的磚匠大道!范倫工作室的門依然緊閉。
道路就一條,不會走錯。亙肅穆地走在充滿回憶的水晶物體上。越走越深入城市裡面,但卻沒有稍稍接近命運之塔一些。無論何時抬頭,孤傲的寶塔充滿視界,與亙之間的距離保持不變。
從小小的天橋下通過,前方變成了提亞茲赫雲獨特的『通道房子』。待人親切的鎮長帶亙第一次通過這裡時,因房子沒有家具,亙莫明其妙。一連串只為通過而修建的房間。
穿過一個房間,再進入下一個,又進入一個。如此這般,來到莎拉的母親薩達來病床前探視──
那裡不是病房,只是個空曠的方形房間。不,有些東西,在房間一角,立著燭臺似的東西。
是鳥籠。赫然懸掛著一隻水晶鳥籠。
一隻潔白的小鳥側著小腦袋停在橫木上。亙走近去,輕輕摸一下籠邊。
小鳥大小如金絲雀,雙翼純白,沒有一根雜毛,溜圓的瞳仁是令人心醉的海;藍色。
吱吱吱……小鳥鳴叫起來,飛到亙手指觸摸的地方來。它定定看著亙,歪著脖子,又振翅。這次是想停在亙的手指上。
「想出籠子嗎?」
「吱吱吱」,小鳥應道。它是在回答。
「好,放你出來。等一下。」
鳥籠門口掛著一把亙的指甲大小的搭扣,用指尖一按,小門無聲地打開了。白色小鳥輕輕一飛,停在小門上。接著向上一躥,繞著亙的頭頂轉圈子飛,然後若無其事的降落在亙的右肩上。
亙微微吃了一驚,向後一退。他幾乎感覺不到小鳥的重量,但小鳥的體溫留在肩頭上。
就在此時──小鳥瞳仁的深處展開了一幅幻景。
是現世的情形。亙站在夜深的幽靈大廈前面。出現了大松父子的臉,他們身邊有輪椅,上面坐的……坐的是……
大松香織。
黑色的瞳仁。她的目光聚集在某件東西上,但除了她自己,沒有任何人。一個真正漂亮的女孩,皮膚光滑、頭髮黑亮,說不了話,斷了與外界的聯繫。
小鳥一振翅,幻景消失了。小鳥的眼珠看著亙。
這隻白色小鳥──是大松香織的心嗎?
「你一直在這裡嗎?」
亙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試著摸一下小鳥的小腦袋。
「你被禁閉在這裡嗎?」
小鳥被亙撫著頭,閉上眼睛。
就是那麼回事兒,香織姑娘的心離開了身體,被囚禁在這裡了。
就連「為什麼」的疑問也擱下了,被解放的小鳥的喜悅傳遞到亙的心上。這樣已足夠。
「那就跟我一起走吧。一起回到現世。」
亙右肩載著白色小鳥,開始邁步。然而進入下一個房間,裡面又有鳥籠。又有一隻小鳥被禁閉起來!
這隻小鳥是純黑的,連鳥喙也是黑色,只有眼珠是紅色。
亙呆立片刻,思考起來:這次是誰的心?
黑色小鳥張開嘴,用出格的沙啞聲「嘎」地叫起來。它還只有金絲雀般大,叫聲卻跟大鳥一樣。
像開關「啪」地打開了一樣,識別的燈亮了。啊啊,原來如此!
「是石岡!是石岡健兒。」
在幽靈大廈裡面,石岡和他的夥伴打了美鶴,美鶴召喚了巴爾巴洛奈──據說其後石岡便丟了魂。對,大松香織也一樣。
「原來在這裡。」
亙急急打開鳥籠。黑色小鳥像子彈般竄出,在方形的房間裡繞著飛,往牆壁上,天花板亂撞。黑色的羽毛飄落下來。
「嗨,這樣子行不通,到這裡來。」
亙示意左肩。黑色小鳥飛到亙頭頂,撥亂了頭髮,「嘎!嘎!」它大叫幾聲,好不容易才站到他左肩上。
「很費事啊。」亙不禁都嚷道,黑色小鳥冷不防啄一下亙的耳朵,「好痛!別亂來啊。」
亙忍不住笑出來,真的是石岡。
「再不老實,不帶你回去。」
黑色小鳥無精打埰地眨巴眨巴眼。亙小心地撫著它,感覺到它在哆嗦。
「經歷過可怕的事了吧。」
它的瞳仁深處一瞬間又重現了現世發生的事情。是美鶴,他咬緊牙關,面色漲紅,注視著自己喚來的、漆黑的巴爾巴爾洛奈。石岡健兒畏縮著,臉上變得皺巴巴。
「沒事啦。你也一起回去吧。」
命運之塔下面的水晶之城裡,禁閉著兩個本該屬於現世的靈魂。此刻,它們就站在亙的兩邊肩頭上。
再往前走,穿過了提亞茲赫雲的建築物,來到利利斯的住宅區。亙會想起,由帕姆所長帶領著參觀這裡時,利利斯根深蒂固的歧視非安卡族人的偏見,讓他心情惡劣。
來到小公園似的廣場。有長椅鶴栽植的花草樹木。這裡也是利利斯吧,全都變成了水晶,就連樹叢中開著的一朵花兒也是。
亙無意中看了一眼腳下,停下來。
有圖案,微微地閃爍著。水晶地面似乎被尖硬之物刻畫過,越看輪廓越清楚。
可以從這裡返回現世?對阿,已經得到了第四顆寶玉。
不過,現在只有亙一個人,帶著真實之鏡碎片的米娜不在身邊。儘管如此,當踏上圖案時,仍會產生光的通道嗎?
吱吱吱──白色小鳥再右耳旁鳴叫,對亙說話呢。
「啊啊,是嗎?原來是這樣。」
亙點點頭:「可以讓你們先回去,對吧?」
在城市的盡頭處,與美鶴的對決等待著自己。必勝──雖然非勝不可,但輸了呢?雖然想都不願想,可輸掉呢?跟隨亙的兩隻小鳥,又要被拋棄在這個城市裡。
那麼,去見誰呢?亙已時間無多。就在這一會兒,魔族的進攻可能已遍及整個幻界了。細節且不說了,緊急找到一個可以擺脫兩隻小鳥的人──
亙面露喜色。哎呀呀,一直忘了他。肯定要生我氣了。
阿克,我的好友,我現世最鐵的朋友。就去他那裡!
現世似是黃昏。
阿克在二樓的房間裡,面桌而坐。兩腳晃悠著。桌上攤開著教科書和筆記本,但他似乎並不在用功。他在托腮沉思。
看得見窗外的暮色,和暗紅色晚霞的最後一抹光彩。阿克媽似乎已收回晾曬衣物,晾衣處空空如也,飄蕩著悶熱的空氣。
樓梯下傳來「小村」酒館忙碌的聲響。
「來了,來了,生啤兩瓶!」
是阿克媽的聲音。哇,還是很有幹勁!亙面帶笑容。
亙走出光的通道,來到阿克身後。有一小會兒,他望著想念的好朋友曬得烏黑的頸脖子。暑假天天都泡泳池了吧。
「阿克。」
亙喊了一聲,但阿克並沒有馬上回頭。阿克頻頻晃蕩著腿,陷入沉思。
「阿克。」
亙又喊了一聲,把手放在他的肩頭。
阿克從椅上蹦起。因為勢頭太猛,亙向後踉蹌幾步。
阿克的眼睛成了兩顆錯季節的像子,滴溜溜地瞪著,張口結舌。
「抱歉嚇著你了。」
一聽見亙的聲音,阿克的臉頓時沒了血色。曬德這麼黑的臉,臉色還是會變的。
「三,三谷。」
他反覆念叨著:「三谷?你是三谷?」
「對呀,是我。」亙答道。
阿克撲過來擁抱亙。亙自己也沒想到會哭了出來。
「你怎麼啦?在幹什麼?發生了什麼事?去哪裡了?」
阿克抓住亙的手腕搖晃著,連珠炮似的發問。
「那、那是……」
「我多擔心啊!真是擔心死了啊!我爸媽也擔心,去找你媽,可是,可是……」
語無倫次的阿克流下眼淚。
「對不起,阿克。現在沒有時間詳細說這件事。」
「咦?咦?你說什麼?」
「哎,阿克。」這回是亙抓住阿克的雙手,「我有事求你。這兩隻小鳥──」
這兩隻撲動著雙翅,努力站穩在亙的肩頭。爪子摳進皮膚裡,有點兒針扎似的疼痛。
「可以幫我從窗口放掉它們嗎?那樣就行,這事只能托給你。可以幫我嗎?」
阿克目光游移,並不是因為突發性的流淚,他要昏厥過去了。
「阿克,挺住啊。」
阿克的脖子搖搖晃晃,問起話來顛三倒四:「你是弄了一副怪模樣嗎?」
亙笑了:「對。」
「那是扮角色嗎?『浪漫新格斯頓.薩加』吧?」
「就是吧。以後跟你說,我正式回來後,都告訴你,但現在很急,抱歉抱歉。」
亙先輕柔地捧起白色小鳥,遞給阿克。喜歡動物的阿克一定莫名其妙吧,不過,他可比亙更擅長照料小鳥。
「在哪兒抓的,這鳥?」
「它被人抓走了,我們來救它。」
阿克的手也曬得很黑,只有指甲粉紅色。阿克用這只手輕撫小鳥,喃喃道:「我實在做夢嗎?」
「你這麼想也行。打開窗,快。」
阿克像個夢遊患者,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往前走,右手背上托著白色的小鳥,左手小心的大開連著曬衣台的窗戶。
他輕輕伸出手臂,白色小鳥扇了幾下翅膀,「啪」地飛起來。小鳥略過曬衣台的扶手,消失在夜空之中。
「還有這只。」
亙遞上黑色小鳥。小鳥掙扎著,不肯停在阿克的手指上,卻去啄阿克的腦袋。
「咋回事啊,這小子!」
阿克慌忙用手遮擋,猛然用力抓住小鳥。
「哇!小心點,捏死它啦。」
亙覺得太滑稽了。
「不過,給它一點厲害看看也好。這小子迄今也煩得我們夠嗆。」
「這只鳥嗎?煩我們?」
阿克得眼珠子又滴溜溜轉起來。
「是啊,不過,還是放掉它吧。」
黑色小鳥笨拙地拍打翅膀,撞一下曬衣台扶手,又停一下衣竿,是在狼狽。阿克隔窗探出身子,揮動兩手把小鳥趕飛。
黑色小鳥終於飛走了。
「這樣行了?」
「噢。」
亙鬆了一口氣,心情爽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回味著小村家阿克房間的熟悉氣味。
「三谷……」
阿克「哧溜」地吸一下鼻涕。
「謝謝啦。咳,我得走了。」
光的通道深處傳來了鐘聲。
「『走』?去哪裡?你是怎麼回事呀?」
對不起,現在只能說這些。亙重新下了決心。即便為了向阿克解釋,為了告訴他幻界冒險的一切,我也非回來不可。
「不用太長時間,我就能回來。我一定會回來的。到時告訴你,等到那個時候把吧。」
亙退向光的通道。阿克一瞬間要伸手抓住亙,但那只手無力地垂下來。
「三谷!」
跑回光的通道期間,一直聽見阿克的呼喊。
回到圖案上時,還是隻身水晶之城。亙又回到徹底的孤獨之中。
好吧,走。去見美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