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決鬥

  亙走到幻界村鎮粘貼畫似的水晶之都,不久來到一片無邊的廢墟。

  是皇都索列布里亞。

  崩他的城牆,傾倒的房屋。斷垣殘壁的瓦礫之中,混雜著戈列姆的殘骸。因為都是水晶之物,殘柱斷面,缺瓦的屋頂等等折射的光芒,反而形成比迄今經過的任何一個城鎮都美麗的景觀,令人匪夷所思。

  若通過水晶造型加以抽象化,廢墟就成了最美的景觀。亙雖然沒有對這一點出言諷刺,但頗為傷感。地面的索列布里亞的毀滅和那場戰鬥的嚴酷結果,在亙心中上未能簡單變成一件及以往事。即使透明水晶重擔了瓦礫善的慘狀,卻不能減弱當時親歷的恐懼,憤怒和悲傷。

  地面上,此刻米娜和基.基瑪在幹什麼?平安返回龍島了嗎?在南大陸,已經察覺魔族要入侵了嗎?

  亙低頭跑起來。跑啊跑啊,一直跑,突然,一件龐然大物赫然擋在眼前。

  差點兒撞個正著。亙一邊喘息,一邊仰望那個障礙物。

  是一扇大門。大概是水晶宮的大門吧。索列布里亞的仿製品沒有保留任何原來的東西,只有正中間通向皇帝居城的兩扇大門坐鎮。

  一瞬間,亙想起了要禦扉。不過,這裡的規模小多了,與望不到頂的,巨大的要禦扉相比,這裡指屬袖珍版。

  左右兩邊門扉中央的浮雕,大概是皇帝一族的徽章吧。周圍是纖細的圖案,看來是眾星運行的圖案,搭配著劍與盾,騎士與龍以及寶冠的圖案。

  無論是退還是拉,大門紋絲不動。走到盡頭了。

  看看四周。晶亮的瓦礫海洋中,完全看不見捷徑似的地方。不通過這道門,就不能前進。

  得攀爬過去?滑溜溜的沒有抓手。必須設法打開大門。

  這是怎麼回事嘛。

  亙繞著頭徘徊。生氣之餘,朝大門提了兩腳。

  哎喲喲,痛!亙蹲下身子捂著腳趾頭,卻發現門扉前的地面上,有一些模糊的圖案似的東西。

  形狀類似形成光的通道的紋路。不過這個就小多了,大小比現世的下水到入口還小兩圈。

  一個,兩……共數了五個,並排成半圓形。

  亙試著向其中一個圖紋踏上一隻腳。

  一下子,亙的心中產生了喜悅,耳中迸發出笑聲。誰在笑?這是什麼?亙大吃一驚縮回腳,笑聲於是消失,喜悅之情消失無蹤。

  再試一次,還是出現同樣現象。於是,亙在旁邊的圖紋上嘗試。這一會他勃然大怒,同樣,以脫離圖紋,怒氣便消失了。

  再旁邊一個。一踏上第三個圖紋,心中充滿悲涼。踏上第四個,當場開心得蹦跳起來。

  第五個圖紋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亙小心地保持與五個圖紋的距離,抱著胳膊思索。

  喜怒哀樂。一個圖紋一種心情。

  他眼前一亮。

  哦,是看門人的村落,拉奧導師所住的小屋!拉奧倒是說過,憤怒小屋就發怒,悲涼小屋就傷心,笑的小屋便露出笑容,不能以一己的心情影響來訪的「旅客」。

  就跟那個一樣吧?這是在暗示:在承載喜怒哀樂的各個圖紋上,帶著你與之相應的情感吧。

  喜,亙雙腳站在的一個圖紋上,閉上眼睛,心中追尋在幻界邂逅的高興事。

  浮現出基.基瑪的面容。離開看門人村落,在廣闊的草原上第一次偶遇他的情形。

  「喂!喂!那邊的人!」

  他精神十足地打招呼。他揚塵疾馳的達魯巴巴車。告訴自己吃桑果過多會壞肚子。

  然後,當知道亙是「旅客」時無所顧忌的狂喜。「旅客」對我們水人族而言,是幸運的標誌啊!他抱起亙,龐大的身軀蹦蹦跳跳。這是基.基瑪的喜悅,毫無疑問也是亙來到幻界第一次感受到的喜悅之情。在令人擔心的旅途之始,一下子讓亙心裡亮堂起來。

  「刷」一下,腳下的圖紋消失了。亙眨眨眼,與此同時,從水晶宮的大門那邊,傳來什麼東西「嘎啦」地脫落似的聲音。

  是說已過第一關吧。

  其次是怒。一踏上圖紋,不費事便怒氣沖沖。兩名安卡族少年欺騙米娜,讓她協助偷竊,還潛入米娜休息的診所,威脅她。一想起那個情景便光火,當時,自己為保護米娜,不顧一切地從診所窗戶跳進去。

  「刷」。圖紋消失。有傳來「嘎啦」的聲音。

  第三個。悲傷呢?喜怒哀樂的「哀」。完全不用細想。還歷歷在目,傷口仍在流血的記憶。是卡茨的死。到最後一刻,他還安慰,鼓勵自己──那只手溫柔地扶著自己臉頰的觸感。

  第三個圖紋也消失了。亙轉到第四個圖紋上。

  樂。呵呵,多的數不過來。在達魯巴巴車上聽米娜唱歌。在薩卡瓦鄉下與水人們歡宴。在旅館圍坐吃美味的飯。就連小休時東拉西扯的閒話,全都妙不可言。

  在那些事情當中,亙回想在馬奇巴鎮郊外觀看「高空飛人馬戲團」表演時的情形。總是活蹦亂跳的米娜,在舞臺上才真正大顯身手。與帕克搭檔表演的種種特技,令人窒息般的高空翻筋斗。完場時,米娜撒花高歌一曲,她那張本已熟悉不過的臉,亙難為情地看得出了神。他鼓掌把手都拍痛了。

  會想起來,悲也好喜也好,都是合夥伴們一起度過的。

  「刷」。第四個圖紋也消失了。第四次傳來「嘎啦」聲,原先關閉的大門響起振動亙五臟六腑的厚重聲音,從裡側徐徐打開。

  成功了!

  亙緊握拳頭,但常情不自禁的蹦跳起來。試解一下謎,題目很簡單吧。

  不過,還剩下第五個圖紋。

  為謹慎起見,再次踏上這個圖紋。還是沒有任何感覺。這只是為了迷惑自己的圈套嗎?

  大門又已經打開了……

  亙雖心存疑慮,又想起自己已時間無多。亙向門內邁步走去,心中忐忑不安。

  僅僅通過大門的期間,周圍變暗一下,幾步之遙而已。不過,視界再次明亮起來時,周圍情景大變。

  這裡是傷心沼澤。

  以水晶重現的傷心沼澤全景。平滑的水面。其下並不是靜謐,而是隱含陰鬱的不安。那也是理所當然的。水中有怪魚凱倫藏身,露出鋸齒般的牙齒,等待著獵物。濕地周圍長滿茂盛的草,不小心靠近了,尖尖的葉片會刺傷人的手。走得不穩倒在沼澤地上,身體就會被濕地凍僵。而且傷心沼澤裡滿滿的黑水,可麻痹人的身體,使人動彈不得,是可怕的毒水。

  要我走過沼澤嗎……

  亙小心翼翼地試著邁出一步,沼澤水面實實在在地承接住他的腳,像冰封般結實。沒錯,無論怎麼像,這裡終究是水晶仿製品。不過,亙還是每走一步都戰戰兢兢,誰知道隱含藍光的沼澤水下,怪魚凱倫是否仍在逡巡呢?也許這水晶水面隨時一裂開,蹦出凱倫來哩。

  沒事沒事,不會的。笨拙地往前走了好一會兒,亙終於有了確信。趕緊走完,到了對岸便可了事。

  在地面上的傷心沼澤,自己被可怕的幻覺攫住。實在無法忘懷。從亙身上分出另一個亙,殺害了與父親和父親的情人相貌一模一樣的一對男女──雅哥姆和莉莉.恩娜。而這另一個亙,則被死於亙手中的黑衣女子的親生嬰兒窮追不捨。

  那也是沼澤毒水造成的嗎?邂逅與爸爸和理香子一模一樣的人,而他們在幻界也作出了與爸爸和理香子一樣的舉動,同樣振振有詞地說著只顧自己的道理。是這樣的衝擊造成了心靈的空隙,使黑水滲透進來,產生了那樣的幻覺。原以為沒有機會再見傷心沼澤了,卻不料要以這樣的方式再次通過。

  趕快走完吧。閉上心中的眼睛不去想起薩達米和莎拉的臉。嬰兒爬行著述說對亙的怨恨,無論亙怎麼逃都甩不掉的記憶,也不要再翻出來。

  為了甩掉已回憶起來的事情,亙停住腳步,用力晃一晃頭。他正好來到沼澤中間的地方。

  這裡若是地面上真正的傷心沼澤,實在不堪入目。而這樣子由濕地和繁茂的草叢上鑲邊,傷心沼澤的形狀看起來,幾乎是一個完美的圓。

  突然,亙想到一件奇怪的事。這豈不像是一個圓形舞臺嗎?自己宛如唯一的演員,站在這個舞臺上。

  觀眾呢?是陰鬱的濕地空氣和晦暗的草叢嗎?很不起眼嘛。

  這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了呼喊聲。

  「旅客」啊。

  亙立即做出戒備架勢。

  小小年紀的「旅客」亙啊。

  是一個無生命。無感情的聲音。如果水晶開口說話,一定是這種聲音吧。

  如果你真想來到我的膝下,你必須親身證明,你是一個勇者。

  我的膝下?那麼,這是命運女神的聲音?

  如同啟明星將野地裡玩耍的孩子交回母親手上,將分隔開的靈魂,將彷徨的人召喚回故鄉吧。帶回到你的身邊吧。

  要我帶回什麼?要我證明什麼?

  女神的聲音發出宣言,沒有給亙遲疑的時間;

  來,跨越吧!

  呆立的亙看見了。

  從傷心沼澤對岸有東西接近這裡。

  一個小小的人影。步行而來。一步又一步,確實無疑。他的走路姿勢似曾相識。頭的形狀,肩的角度──見慣的,有點令人生畏的身影。

  因為那是鏡子反射的像。

  勢另一個亙。

  脫去了上衣,麻腰帶上挾著劍,就連舊鞋跟的磨損程度也一模一樣。

  不同的只有表情。無所畏懼地咬著嘴唇,兩隻炯炯發光的眼睛。突兀的顓骨和瘦削的臉……哎呀呀,仔細看,胸前的襯衣上飛濺著點點血跡。

  這是在傷心沼澤的幻覺裡出現的亙的模樣。殺人,殺嬰的亙的模樣。

  那些應該勢幻覺。不是真實的。是一個噩夢。沒有發生過。是假的,假的,假的!

  亙哆嗦著一點點倒退。另一個亙則步步進逼。到了彼此近得連臉上睫毛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時,另一個亙以果決的動作一下抽出勇者之劍。

  另一個亙開口說話了。衝口而出的,實在傷心沼澤追逐亙的那個嬰兒的聲音。

  「殺人犯,我等候多時了。」

  亙不寒而慄,馬上明白了:這個再現的沼澤並非舞臺。決不是那麼回事兒。

  是決鬥場。亙必須在這裡戰鬥,與阻擋去路的另一個亙,幻覺的分身戰鬥。

  跨越吧!

  另一個亙的腳踏入沼澤。

  什麼都不想。連用手去摸勇者之劍也做不到。緊接著的一瞬間,分身迫近了,他手中的勇者之劍在亙的下巴劃過。亙嚇癱了,後仰倒下,身體順勢滑開。

  連調整的方向也不成,只是向前滑行,手腳亂舞掙扎時,撞在搶得先機的分身腳上,停住了。劍眼看著直接扎下來。亙含混地驚呼一聲,向旁邊滾開。分身的劍尖插在沼澤表面,水晶碎片四濺。

  亙連滾帶爬地站起來,這時分身已在身後。劍刺過來帶起的風,僅此便銳利得幾乎要削去亙的耳朵。鮮血飛濺。

  連痛都感覺不到了。臉頰上有血珠子的溫暖感,襯衣濺上點點紅色,亙和分身,分身和亙,誰為主誰為從,誰是本體誰是鏡像,在亙因混亂和恐懼而飛旋的腦海裡,連自己也分不清了。

  亙正要逃走,被分身一把揪住襯衣後背。亙被扯回去的瞬間,就勢將體重壓向分身,二人相撞倒下。

  分身和亙拉扯著一起倒下,壓在一起時,亙驚愕地發現分身的身體冰冷。這傢伙是什麼?冰做的?

  雖有實體,雖能動作,卻並非生物,也不是幽靈。

  分身抬起手腕,用劍柄猛砸亙的頭。亙正要站起來,被打得眼冒金星,步履踉蹌。

  「我殺了你!」

  分身用亙的聲音,用亙的措辭咒罵著。罵聲眾包含的憎恨,讓亙渾身打顫。

  亙抓住勇者之劍。他說不出話,只是心中祈願:飛!

  啟動了瞬間移動魔法,眨眼之間被送到沼澤邊上。亙背部著地,他掙扎著站起來。

  他終於能夠拔劍了。膝蓋以下哆嗦著,幾乎站不穩。手顫抖著,聳動雙肩狂喘。

  分身站在沼澤中央,很爽的樣子若人生氣。壞笑也沒有消失。「嘿嘿」地幾乎笑裂了嘴。我為何會笑成那副模樣的?

  「你,你……」

  亙口吃吃地說話。他兩手緊握勇者之劍,不是準備戰鬥。他小心抱緊勇者之劍,如同抓住救生索。

  「你不是我。才不是我呢。你並不存在。你是幻覺!」

  亙射出魔法彈。分身輕輕地避開拖著一道道發光軌跡飛過來的魔法彈。最後一顆光彈被分身的勇者之劍撥開,像盲目的流星一樣飛過沼澤上空。

  「你是幻覺!」

  亙用盡力氣喊道,向分身衝擊。分身也向他衝過來。

  就在以為劍尖要刺中分身時,分身縱身一躍,一隻腳才在亙握劍的手上,從亙頭頂躍過。

  糟糕,腹背受敵!亙剛冒出這個念頭,後背以挨了狠狠一腳,向前摔了個嘴啃泥。

  真是閃電速度!照這樣可奈何不了他。亙現在連哆嗦也打不動了,取而代之的是絕望,無力感和恐懼。接下來怎麼辦?怎麼辦才好?怎麼做才能打得過他?

  結界!

  總之要隱身。亙強忍著氣喘,念起咒語。即使不結界,亙已劇烈心跳而為持結界就更加重負荷,他的心臟和肺發出慘叫。

  亙的身影一消失,分身便一手叉腰一手提勇者之劍,眯著眼露出滿意的微笑。

  亙隱身結界,一步一步移動。如果能這樣接近分身,猛刺他一劍就好了。

  體能在消耗。憋悶得眼球幾乎爆出。腦子裡一片空白。意識彷彿飛得沒了蹤影。

  原先戲弄人似的,無所謂地站立著的分身,背向著亙。因為自己已隱形了嘛,亙心想,千載難逢的機會。加油,加油啊!

  還有三步,兩步。還有一步,劍尖便夠得著分身的後背。

  亙舉劍之時,分身一回身,滿臉壞笑。

  「白費勁!」

  隨著嘲弄的話,利劍疾刺過來。亙雙手緊握勇者之劍高舉,胸口全無防護,被分身的劍深深刺中。

  亙一下子張開了嘴,憋住的一口氣洩露出來。他兩手仍高舉著,目光緩緩落在刺中自己的劍上。

  鮮血慢慢滲出,染紅襯衣。分身的勇者之劍插入亙的胸膛,沒入劍柄。

  感覺不到疼痛。只不過,好冷。彷彿分身的劍尖刺中了亙的心臟,冰涼的分身把寒氣直接灌入亙體內。

  我要死了。

  很沒勁兒的結論。在這裡敗給自己的分身,流血而死。

  力氣消逝,兩膝跪地。膝頭抵著沼澤水面,亙癱坐下來。雙臂垂下,雖仍握住勇者之劍,但劍尖無力地聳拉在兩膝之間。

  利劍從胸膛的傷口處粗魯地抽出。反作用力使亙「咚」地歪倒下來。

  傳來哈哈大笑的聲音。使分身。最初是小的打顫,不久便忍耐不住的捂住腹部笑彎了腰。

  「可憐的傢伙,可悲的傢伙。你要完蛋啦。」

  分身一轉身,背向亙,開始走回對岸。他輕快的步伐舞蹈般拾級而上。

  他一隻手握著勇者之劍,劍尖滴下亙的鮮血。

  亙。

  嵌在亙的勇者之劍上的寶玉在呼喚。

  要挺住啊,亙。

  回憶起女神的聲音吧。

  不能打。

  那分身就是你自己。

  回憶女神的話吧。

  亙拼命伸手去,要在淡薄起來的意識中,在滑落黑暗深淵之前,抓住意識清醒的邊緣。

  召喚回來吧。

  召喚那分離的靈魂,那彷徨的人。

  那充滿仇恨的,亙的分身。

  在傷心沼澤看見的幻影。那是亙的一部份。當時,亙的確憎恨像父親的男人和父親情人的女人,以及他們要生下來的嬰兒。然後,自己親手殺了他們。

  只是,自己不去面對這一事實而已。

  召喚回來吧。

  召喚那分離的靈魂。

  召喚那仇恨之餘奪人性命的分身?

  對,沒錯。因為那就是亙。

  抬起頭,嘴角淌著血,用不上力。啊啊,周圍已是血海。

  不過,亙仍支起手肘,撐起身體。寶玉們在呼喚:亙,亙,你不能死。你不能放棄。

  你不能丟下你的分身孤零零不管。認可他吧,接受他吧。

  好不容易在沼澤邊坐下來。分身幾乎要消失在對岸濕地繁茂的草叢中了。

  「喂!」

  亙呼喊道。他集中餘下的全部力氣喊出聲來。

  分身站住了,隨即回頭,像蛇改變身體朝向一樣輕靈。

  「我還……沒有輸給你哩。」

  亙的話讓分身臉上的一絲笑容消失。分身把劍一橫,一邊衝上來一邊自得地高叫道:領受吧!

  接近了。疾風般的速度。劍尖閃亮。

  亙閉目,向分身平靜地攤開兩手。吸一口氣。又是鮮血噴濺。

  但是亙沒有畏縮。他向分身呼籲。心情平靜。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因為只是召喚他回來而已。

  召喚從自己身上分離的靈魂。

  來呀,歸來吧!

  分身撞在亙身上,一瞬間消失無蹤。他被吸收到亙裡面,與亙成為一體。

  分身帶來的衝擊波「嘩」地弄亂了亙的頭髮。衝力使亙仰面倒下。

  傷心沼澤恢復平靜。

  一睜開眼,亙正躺成一個「大」字,仰望著天上的天空。身體下面,感覺得到傷心沼澤水面堅硬的觸感。

  輕輕抬手摸一下胸口。襯衣乾爽。仰起脖子看看,找不到一處傷口。

  血泊也消失了。

  試站起來。兩腿有力地支撐著自己。

  我活著。

  笑容浮現在亙的臉上。溫暖的感激沖刷著身體內部。把一隻手按在胸口,感覺著心臟的跳動。

  自傷心沼澤分別以來,一直出走在外的亙的「憎恨」歸來了,終於返回故鄉──亙自身了。

  亙終於理解了。為了來這個決鬥場,必須通過大門。作為打開大門的鑰匙的五個圖紋,除喜怒哀樂四個之外,沒有任何反應的第五個圖紋原來是「憎恨」。

  一直以來,亙都遠遠避開。自己欺騙自己說:那不是我的東西。

  因為不希望承認自己憎恨爸爸的事實。因為無論如何不能接受自己有那樣的心情。自己欺騙自己。

  不過,這個謊言產生了充滿「憎恨」的分身,獨來獨往。

  「歡迎回家。」

  亙對著自己的心親切地喃喃自語。

  他一聲嘆息,站起來,聲音裡帶著震顫。把勇者之劍放在腰間。

  這時,亙六一到流過的霧氣。剛才還沒有霧的呀,從哪裡冒出來的呢?霧完全覆蓋了傷心沼澤的水面。霧潮乎乎,如同微微閃亮,悄然下墜的眼淚。

  亙瞪圓了雙眼。

  在傷心沼澤中央,流動的霧中,遺下一件黑袍。皺巴巴的法衣。法衣一角露出靴尖。一頭亂髮出現了。

  是美鶴。

  亙衝上去。如同在夢中奔跑一樣,總是不能前進。兩腿在光滑的水晶上面不聽使喚。亙心急如焚,兩手劃動霧氣,如同游泳。

  「美鶴!」

  亙邊喊邊撲出去,躍向倒地的美鶴。最初毫無感覺。兩手只是攪動著霧,沒有接觸倒任何東西。雖然的確看得見黑袍,卻像要抓住一個影子。

  「美鶴,美鶴!」

  亙邊喊邊摸索。此時,美鶴的實體清晰起來了。原來只是映像的模樣,現在有了血肉。聚焦成形了。

  不久,亙雙手抱起了美鶴。

  美鶴臉色蒼白,雙眼緊閉。他滿臉傷痕,手臂無力垂下。兩腿胡亂伸著。左腳踝扭向奇怪的方向,可能骨折了。

  「美鶴,挺住呀。美鶴!」

  亙晃一下美鶴的身體,從黑袍底下滾出折成兩段的魔導杖。

  這張沒有血色的臉,這具癱軟無力的身體,被可憐地折斷的魔導杖,比亙手臂中美鶴的慘相更使亙確信擺在眼前的事實。

  美鶴敗了。

  美鶴也在對他而言的傷心沼澤裡,與自己的分身大戰。美鶴戰敗了。

  「美鶴……」

  事到如今,亙也明白了。雖然是不想知道的事,但他無可逃避,明白過來了。

  美鶴那獨行的憎恨,成長得比美鶴自身遠為強大。所以,美鶴已不能將他召喚回來。憎恨打敗了美鶴真身。

  我管它幻界會怎樣?

  能去命運之塔就行。

  為此不惜採取人和手段。

  堅定的決心。堅強的意志。賦予「旅客」的寶玉之力產生的強大魔力,美鶴在旅途中運用自如。傷害了許多人,破壞了城鎮,留下了嘆息,最後,終至解開常暗之鏡的封印。

  原以為那都是美鶴所為。不僅是亙,美鶴也是那樣想的。但真實卻不一樣。破壞也好,殺氣也好,踐踏他人的,毫無顧忌的傲慢也好,都不是美鶴的東西。

  是背負著美鶴的憎恨的分身所為。只是由於這些憎恨實在與美鶴的心情太相同了,不,是因為美鶴欺騙自己:自己只有憎恨,除此之外一概不需要,所以,不知不覺中,美鶴已區別不出憎恨的分身與自己本身了。

  像亙最初做過的那樣,美鶴也想要擊敗自己的分身吧。但是,那只能是自己打敗自己。

  亙嚴重冷不防掉下眼淚,滴在美鶴瘦削的下巴上。

  美鶴眼皮顫動,睜開眼睛。

  亙說不出話,用盡力氣強忍著不哭出來。

  美鶴的黑眼珠費了不小工夫,才忍住痛苦集中起意識,好不容易聚焦在亙臉上。

  「是……你嗎?」

  亙點頭。不住地點著頭。每低一下頭都落下眼淚。

  「你怎麼啦?」

  與其就像被老師罰留堂,發牢騷一樣。這就是美鶴的風格。

  「都來到這裡了……怎麼會變成這樣呢?真不像話。」

  美鶴聲音沙啞,原以為他只剩下一口氣。他的目光向著天空。

  「看得見命運之塔了的。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卻……」

  亙說,不能說話了。亙抱著他,很清楚美鶴的身體已受重創,沒有辦法恢復了。

  「三谷,」美鶴說道。亙看著他,窺看著另一名「旅客」澄澈的瞳仁。

  「那些地方不對頭?我在什麼地方做錯了?」

  並不是跑得快就先抵達命運之塔。薩卡瓦鄉下的長老這樣說過。面對那片所列不利亞的廢墟,基.基瑪也鼓勵自己,女神還等待著你。

  「不論亙去哪裡,我都跟著,決不讓他孤獨一人。我已經決定了。」說過這番話,並頑固的陪伴在自己身邊的米娜,終於要分手時,緊緊擁抱著亙,祈禱般念叨著:小心呀,一定得小心。

  我有夥伴們。照亮我前路的光在保佑我。

  可美鶴是單身一人,孤獨的旅行。即使他走岔了路,也沒有人告訴他。

  即使美鶴願意這樣,也是太不幸了。豈不是太殘酷的結果嗎?

  「對不起。」此刻我只能這樣說。不是要請求原諒,而是讓自己認識到,沒有和美鶴在一起走是犯了大錯。即便這樣做違抗拉奧導師的指示。

  「你為什麼道歉?」

  美鶴想笑。想做出對亙不屑的,好強的笑容。

  「你贏啦。高興點吧。哭什麼?一直到最後的最後,你……真的是好好先生啊。」

  「什麼『最後』,別,別那樣說。」

  「我不撒謊。」

  美鶴突然變得親切起來。

  「我輸了。要死在這裡。沒能改變命運。」

  他小聲喃喃道:自作自受吧。美和肯定也和亙一樣洞察這一切。

  「可我,曾想去命運之塔。」

  無論如何,無論如何,無論做什麼,都想去。

  「我知道。」亙說道,「即使其他人都不明白,我明白,美鶴。」

  美鶴閉上眼睛,面露微笑。

  「你走吧。帶上寶玉,丟下我,走吧。」

  「不,不行。我不要丟下你一個人。」

  「笨蛋,別黏黏糊糊的。」

  美鶴的身體痙攣起來,呼吸困難,急促。

  「……我自己待著,就行。」

  不是賭氣。只因他是美鶴,直至最後一刻,都要保持美鶴的風格。

  即使赴死。

  亙儘量不晃動美鶴的身體,輕柔,小心地在傷心沼澤放下美鶴。美鶴失去支撐,閉目躺在地上,看起來越發接近死亡。

  亙已經無能為力。美鶴希望獨自待著。

  就在此時,亙心中浮現另一個情景:與卡茨分手時,在那寂靜的樹林裡──

  「美鶴。」

  「什麼事?」

  「最後可以讓我為你祈禱嗎?」

  「什麼祈禱……不必。」

  「我希望你讓我做。」

  美鶴睜開眼睛。瞳仁捕捉住亙。求求你,亙說道。

  「噢,看你喜歡吧。」

  亙伸出右手,拉起美鶴的手。他的左手按在美鶴額頭上。

  記得祈禱詞嗎?

  亙隱約記得。

  「我們是神賜之子。此刻即將離開地上塵芥,來到您的身邊。」

  美鶴又閉上了眼睛。亙撫著他的額。

  「我們先祖之源──清淨之光啊。引導這位踏上旅途的人吧。」

  亙緊握美鶴的手,十指相扣。

  「小小子啊,地上之子啊。你懺悔違背神的意旨嗎?」

  亙嘴唇顫抖,語不成聲。話一旦說出,咽喉深處便發熱。他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能又哭出來!中間停頓。

  只聽見亙紛亂的呼吸聲。漫長的沉默。這時,美鶴的嘴角動了。

  「是。」他說道。他回應了祈禱詞,說「是」,「我懺悔」。

  亙熱淚盈眶。他壓抑著嗚咽,繼續祈禱詞。「你懺悔犯了多種人子之罪:時而爭執,時而口角,做出虛偽之事,為愚味所蒙蔽嗎?」

  僅僅稍停一下,美鶴便答「是」。

  「你懺悔聽信謊言,順從一己之欲,違背女神賜予人子的榮光嗎?」

  「……是。」

  再也抑制不住了,淚水奪眶而出。

  「你已懺悔,你地上的罪已被赦免。人子啊,安心吧。蒙召的你將被永恆之光環繞。」

  淚水潸然而下。亙一邊哭一邊結束祈禱。

  「維斯納.埃斯達.荷里西亞。人子壽命有限,而生命永恆。」

  美鶴瘦削的雙頰緩緩地綻開微笑。

  「最後的……」

  「嗯?」

  「維斯納.埃斯達.荷里西亞。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亙搖搖頭。

  「它的意思……『直到再次相遇』啊……」

  美鶴喃喃道,雙目緊閉。

  「再見。」

  這是第幾次說「再見」?

  這次是真正的永別。

  美鶴的身影漸漸模糊。霧氣又聚集了,將他慢慢籠罩,他彷彿被擁抱起來。美鶴融入霧氣之中。與此同時,霧氣亮度漸增,將美鶴的生命吸收,淨化。

  亙無言流淚,跪著,注視著美鶴的輪廓變的模糊稀薄,此時,他留意到一道光從頭頂上方緩緩射來。是巴掌大的,手電筒似的光。光圈閃耀著淡淡的,如同一隻伸出的手,極溫馨地降臨溶入霧氣中的美鶴。

  美鶴也察覺到那道光了。他處於霧中的頭動了一下,臉稍稍抬起。似在睡眠中的眼瞼微微張開,小小的光圈像窺看他的眼眸似的溫柔地照射著。

  這道光──這是──這是,說不定……

  一瞬間的洞察,讓亙不禁屏住氣息,他感到自己的嘴角微笑。創傷的心頓時充滿了喜悅和寬慰。

  人似了之後會變光。變成光照射地上。直至不久轉生之時。

  這道光一定是美鶴的妹妹,此刻美鶴年幼的妹妹來到他的身旁。那個他無論如何也想帶他回到現世的妹妹,他祈求即使命運扭曲也想挽回他的生命的妹妹。

  前來迎接他。

  美鶴也明白了。他淺淺微笑著。無力的手指向著小光圈移動,彷彿要去牽小妹妹的手。

  「和哥哥一起走?」

  亙對光圈小聲說道。金色的光一瞬間閃爍一下,彷彿在點頭。

  未及,美鶴的身影完全消失了,變成了一團光燦燦的霧。金色小光圈將它圍繞,引導著它,開始靜靜地上升。

  亙跪立著,攤開手掌像守護一隻無力地振翅的小鳥,目送兄妹的光魂向著上天飛升,再飛升。

  當一切完結時,覆蓋傷心沼澤的霧也消失了。最後一刻淚珠從亙下巴滴落。

  亙撿起腳下的魔導杖,杖頭的寶玉閃爍著淡紫色光。不一會兒,寶玉出現了一點,兩點,三點,四點──四個光點,升上高空,彷彿追隨美鶴而去。

  最後剩下的一個光點漂浮在亙齊眼高的地方。亙拔出勇者之劍。

  勇者啊,黑暗也好光明也好,都與你同在。

  黑暗寶玉深藏的力量對亙竊竊私語。

  最後一顆寶玉收納到勇者之劍劍鍔星紋上。

  強大的能量劍身衝向劍尖,通過亙的手臂直抵心頭,給予亙力量。

  勇者之劍收集到五顆寶玉,完成了「降魔之劍」。

  亙揚起臉。渡過傷心沼澤時,他明白那裡將出現什麼。

  命運之塔敞開胸懷,靜靜地召喚他:一道螺旋階梯的入口呈現在眼前,階梯長長地延續,直達天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