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命運之塔

  沿中間空洞的巨塔壁面,一條螺旋階樓無盡地扶搖直上,幅度僅容亙一人走動。

  亙回想起在科學圖鑒上見過的某種DNA雙重螺旋模型。這裡的階梯雖然只是單重的,但當高得令人目眩時,看起來便恍如二重,三重,越看越像。

  命運之塔也像迄今經過的城鎮粘貼畫一樣,以內部放射藍光的通透水晶造成。沒有扶手的階梯處處透明,一不留神就幾乎失去距離感。亙右手摸著壁面向上登攀,以免弄錯時失足摔下。

  雖屬冷光,接觸起來卻微溫。亙望一眼,上面映著自己的臉。

  不……不僅是亙的臉。它的旁邊,水晶壁面的深處,有一張笑臉?

  是媽媽。亙停住腳步,媽媽的模樣映在上面。

  比現在的媽媽年輕,髮型不同。她穿著粉色毛衣,抱著嬰兒笑。嬰兒?是誰?

  是我。我自己。脖子剛豎得穩的哺乳嬰兒。小手要摸媽媽的下顎。「看不見看不見,來啦!」嬰兒讓人逗弄著,樂不可支。

  上面幾級的壁面上,隱約浮現別的映像,開始動起來。亙跑上去。這次是誰?是爸爸。在夏日的公共游泳池裡。正要教亙游泳。他伸出雙手握住亙的手,鼓勵亙雙腳打水,弄得水花四濺。爸爸滿滿後退,──對啦,再加把勁就能橫渡泳池啦。亙,加油!

  往昔的映像連續不斷地呈現在壁面上。彷彿是一間專為亙一人預備的上映回憶片段的電影院。亙視線無法離開壁面,眼盯著一個又一個映像,登上螺旋階梯。

  不久出現了阿克。他穿著和亙一式的幼兒園服,肩挎黃色書包。坐不安生的阿克捉弄亙,挨了他媽媽訓斥。記得這個情景。在幼兒園入園儀式後,就在幼兒園大門處拍的紀念照。

  重現的昔日舊事。

  雨天的遠足。運動會的盒飯。冬日裡,鑽進阿克家的暖爐一起做作業。拾了小貓帶回家,遭到「家裡養不了」的訓斥,抽泣著去公園裡丟棄,抱著個紙板箱。那天晚上爸爸回來晚了,他同意了亙的想法:「如果亙能夠正經照料小貓,養著也行。」於是二人一起到公園裡尋找。可是,裝小貓的紙板箱已經不見了。當時,爸爸背著亙,說:有人拾去啦,放心吧。

  因為總是淘氣,被媽媽禁閉在陽臺,嗚嗚地哭。患感冒轉為肺炎,半夜被急救車送入醫院。當時的情景變成了鮮明映像不斷呈現。看護自己的媽媽臉色蒼白。阿克和他的媽媽一起來探病。阿姨不住地道歉,說我家小子壯得像頭牛,連累亙哥兒受苦了。對了,是雨天踢足球闖的禍。

  在公寓樓中庭和爸爸玩投棒球練習。正遇上媽媽手提購物袋走過。亙接過爸爸投出的球,說聲「讓我試試」,一下就仍飛了。打破了一層靠後的住宅的玻璃窗。三人點頭哈腰地上門道歉,一向被爸爸取笑的媽媽這回生氣了一整天。爸爸和亙避開媽媽的視線悄悄地打眼色,好辛苦才忍住沒有爆笑……

  亙才活了十一年多一點點,那些歲月裡已經擠滿如此多的回憶。人心真是神奇,無底的儲物箱。什麼都能裝下,可以隨時取出。

  繼續登上階梯,出現了美鶴。在神社見面時候那副板著的面孔。他一副大人口吻地對亙說:「這是神社的範圍。」

  咦,看見了神主爺爺的身影。亙向神主爺爺越說越激昂,然後拎起書包跑出來。對了,那是自己說「真的有神嗎?如果真有,都白吃飯的嗎!」的時候吧?

  看見了。是美鶴小姑的臉。記得她手腕上戴著細細的銀手鐲。他雖然擔心美鶴的安全,卻像個迷路小姑娘一樣束手無策。如此看來,的確很像索菲公主。

  命運之塔通透的壁面,還映出了「路」伯伯的身影。是在千葉奶奶家院子裡一起放煙花時的情景。「路」伯伯久經日曬置身黑夜中,幾乎搞不清他在哪裡。只是他「嘿」地一笑時,兩列結實,雪白的牙齒悠悠浮動著,亙被這怪模樣笑彎了腰。此刻都幾乎忍不住要笑起來。

  可接下來的映像裡,「路」伯伯的臉歪了。他在召喚躲入床底下的亙。他喊道:「出來呀。」喚起了亙心中的痛楚。我那時候,讓「路」伯伯如此悲傷啊……

  誰在上面搖搖晃晃?是亙。亙緊緊抓住巨鳥族的後襟,危險萬分地懸吊著。那時對幻界知之不多,是亙置身螺絲頭狼的老巢──不歸沙漠時的情景。

  基.基瑪坐在馭座。達魯巴巴車奔馳在草原上。亙坐在基.基瑪身邊,車子眼看就要把他晃跌下來。亙也在階梯上疾跑,追趕著壁面上奔馳的,回憶中的達魯巴巴車。

  此時,壁面突然變暗。不是黑暗,只是無數漆黑的東西在蠢動,飛來飛去。

  是遮天蔽日的魔族群。醜惡的臉上尖牙暴突,令人想到骷髏,彷彿連哢嚓哢嚓的勾爪碰擦聲也清晰可聞。

  這是──此時幻界的情景。

  因恐懼和憎惡,亙兩手無力地垂吊著,茫然地要退離壁面,靴跟踩在階梯邊上,身子猛一晃,一瞬間回過神來。

  不知不覺已登上如此高度。命運之塔的入口已不可見。俯視下界,遙遠朦朧,只有微微吹上來的風,說明了之間的空間和距離。

  跟重新開始登塔。再現記憶的映像也伴隨著他向上走。

  是加薩拉鎮。四處的家具,木桶,酒桶之類構建成難看的街壘。瞭望臺上站著值班員,神色緊張地仰望著天空。舒丁格騎士團衝過大街,最前頭的是倫美爾隊長。

  環繞加薩拉的草原遠方,出現了一大團黑雲。眼看著黑雲越發膨脹,接近而來。隊長們拔劍。松明同時點燃。基.基瑪叉腿站在屋頂上,持斧戒備。米娜,那就是米娜。她引導老人和孩子們躲避到安全的地下室。

  壁面搖晃,映像模糊。咦,這次出現了龍島。眾火龍從龍首狀火山島起飛。火紅的身體,燃燒著鬥志,噴吐著灼焦天空般的火焰,突入「嘎嘎」怪叫聲竄動著的魔族軍團之中。

  在所諾鎮,人們駕船逃往海中。被美鶴的魔法破壞的街市上,魔族如醜陋的螞蟻般聚於一處。每一條船連船頭都是人,人,人,爆滿!

  跟所瞭解的,懷念的幻界村鎮,遭到魔族的侵略。此刻,就在這一瞬間,

  這個村,那個鎮,都進行著無望取勝的殊死戰鬥。命運之塔的壁面,將這一事實推至亙眼前。

  得趕緊!亙的心被漫長持續的戰鬥牽掛著,腳下仍在螺旋階梯上衝刺。

  突然,階梯中斷了。這裡是終點?是塔頂?

  來到那個連接幻界和現世的圖案的大廳。星形頂點閃爍著各不相同的色調。亙來到大廳中央。

  星形圖案頂部指示著一個形態優美的拱門。仔細一看,這是一個模擬人手合掌形狀的拱門。這裡是接合部,通過這裡,即可前往女神所在?

  剛要邁步走向拱門,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亙。」

  是一個甜甜的聲音。女孩子的喊聲。亙瞬間身子一僵,隨即回頭望去。

  她究竟從何而來?星形圖案頂端站著一名少女。

  「亙,終於見到你啦。」

  亙記得這個聲音。它多次對自己說話。無論是在現世,還是來到幻界之後。亙之前認為這甜甜聲音的說話人是妖精。不過,亙並沒有忘記,就是這個友善可愛的聲音,曾在薩卡瓦鄉下的波濤聲中,挑唆亙「推翻女神」。

  是敵是友?這個不明正身,不明目的,一直糾纏亙的聲音──

  亙吃驚之餘,連眨眼都忘記了,它屏息看著少女的面孔。

  因為這少女酷似大松香織。

  纖細的手腳,苗條的頸脖,大大的黑瞳。美麗的臉上微笑可人。

  「我等得很值得呀。太棒啦!我相信既是你,一定能走到這一步。」

  少女親切地說著,走近來。亙警惕地後提,和她保持距離。

  少女止住腳步。她像新勾的,曲線很美的眉毛抬了抬。

  「怎麼啦,怕成那個樣子?」

  亙從各種問題裡挑了一個,拋出去:「你是誰?」

  「我?」少女兩手一攤,一副搞笑的樣子。

  「這模樣──你不喜歡?我還以為你會高興哩。」

  她手捏裙裾,單膝輕屈彎一彎腰。如同盛裝出席舞會的少女,向跳第一隻舞的舞伴致意一樣。可這裡並不是舞會的會場。少女也沒有穿禮服。亙隱約記得,這是第一次在大松大廈前相遇時香織穿的服飾,是整潔的初中女生日常打扮。現世的香織就這副模樣坐在輪椅上。她的瞳仁失去了焦點,連周圍有什麼人都察覺不到。

  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香織的魂被禁閉在這天上的水晶之城裡,直至不久前亙才解放了它。

  眼前的大松香織輕盈地旋轉一圈給亙看。裙裾飄起,圓圓的膝頭雪白。亙第一次看到這種舉止。

  是在太像香織,卻絕對不是香織。她是誰?

  真身是什麼?

  「你跟我說過好多次話吧?」

  少女高興地竊笑著,害羞起來:「你真記得呀?好開心喲。」

  「不可能忘記。」

  最初覺得喜歡,也感覺可靠。一心以為她是妖精。但是,現在完全不同。

  「你目的何在?為什麼接近我?你想讓我怎麼樣?」

  「你的話很情緒化嘛。」

  「當然。」亙緊握拳頭,「你裝成香織的樣子出現,真是噁心!」

  「哎呀,你討厭啊?可你心上總有這女孩子呀。你不是總在呼她嗎?」

  是這樣?總在乎香織?我?不可能的。我忘記了──或者,只是沒有意識到而已?

  「被奪走的無暇之魂。」

  少女隨即斂容正身,宣佈似的念誦:

  「無辜受到傷害,被扭曲命運的犧牲者。對了,和你同樣身世的,現世的這位少女……」

  所以,總把香織放在心上。

  亙做出戒備,調整呼吸。一直成謎的聲音終於現身了,儘管是假借他人,無論她多麼敏銳地讀解亙的心思,臉上浮現出多麼甜蜜的笑容,她絕不是亙一類人。

  「再問一次。」亙加重了與其。

  「你目的何在?還想挑撥我推翻女神嗎?」

  少女像忍受寒冷般抱緊自己苗條的身體。淺淺的笑容尚未從她臉上消失。

  「你想知道?」

  「對,我想知道。」

  「想我說出來?無論如何都要?」

  「無論如何都要。」

  「那麼,你得作出保證。」

  黑色的瞳仁在燃燒。

  「你得保證:即便看了我的真身,也不能討厭我。你得保證:不會只是看了我的模樣,就疏遠我。」

  她的化聽來並不是懇求,而是帶著威脅的味道。少女不等亙回答,緩緩地伏下臉。

  少女的身體開始快速收縮,香織的模樣迅速消失。亙瞪瞠目而視,發覺剛才少女站立的地方,只遺下一個小小的,扭去了的圓形影子。

  那影子伸出滑溜溜,黑糊糊的手,粗細如原木。先是右邊,然後是左邊。團扇似的手掌在空中軟塌塌地揮動。不是人的手,雖然形狀相似,但那難看的指尖吸盤,決不是人手有的。

  伸出的兩手往地板一撐,好像要做俯臥撐的樣子。

  「這是我的臉。」

  從影子裡頭揚起一個鼓眼的腦袋。

  亙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後退幾步。

  「這是我真正的臉。不合你意?」

  只有甜甜的聲音依然如故。但是,發出這個聲音的是──

  一隻大癩蛤蟆。張大的嘴巴,兩隻鼓突的眼睛,青綠的肌膚上,浮現點點難看的疙瘩。

  「怎麼啦?回答我呀。」

  癩蛤蟆繼續說著,手上再一用力,全身從影子裡脫出。粗大的後腿沉重地耷拉到地上。覆蓋全身的斑駁圖案,顏色和形狀,都讓亙聯想起某樣東西。

  魔族的模樣──有翼的骸骨。這樣一隻巨蛙,以魔族的模樣作為身上花紋。

  這就是妖精的正身嗎!

  「大吃一驚的樣子啊,可愛的亙。」

  癩蛤蟆說道。咽喉出的皮膚鬆垮垮,顫動不止。

  「好歹這是你要的答案,是你所追尋的真實。好啦,仔細看吧。這可是我的真模樣。」

  「你……」

  「拉奧導師沒有把我的存在告訴你嗎?在這幻界裡,有我在回味你在現世遭遇的相同噩運,相同悲哀?」

  我的名字叫奄巴,巨蛙繼續說道。在少女甜甜的聲音裡,像不和諧似的混雜了粗野沙啞的成分。

  「當初幻界誕生時,我被創始女神割棄,視為無用之物,是要仍掉的所有負因素的化身。」

  負因素的集合體──

  「年紀小小的『旅客』啊,你既已抵達此地,應已明白『負因素』的意思了吧。『負因素』,就是所有對這世界貪地無厭的東西:渴望美而不得的醜,企求幸運而不得的不幸,要求平等而不得的不平等。追求無法滿足的東西,痛悔無法做到的事情,這一切的憤怒和慾望,就是我的真實模樣。」

  亙定定地望著奄巴大人,一邊步步後退,一邊搖頭。

  「我不明白!」

  「不,你該明白!」

  在不和諧的聲音中,粗鄙沙啞的部份取得勝利。這才是奄巴大人的真實聲音。

  「可憐的人子啊,我知道你在現世遭遇不幸。所以,我才親近你。就因為我知道,你即將被不合理的命運擺佈,你會詛咒現世的面貌前來幻界。」

  的確,那個甜甜的聲音第一向亙搭話時,亙還對爸爸和田中理香子的是一無所知,過著安穩的日子。那時亙做夢也沒有想到,日常生活的某處地方已經出現了破綻。

  「你,你真的好可憐。所以那時我想幫你。」

  突然,奄巴大人的聲音恢復了甜甜的少女之聲。那個聽過好多次的,令人愉快的聲音。

  「不要!」亙喊道,「不要用那種聲音對我說話!」

  奄巴大人開始笑了。由玉珠滾動似的聲音,變回原來的真實聲音。不久,她張開大口,一串哄笑從中冒出。

  「你該明白,為什麼一些人得天獨厚,另一些不幸?為什麼只有你被雙親失和所苦?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不是其他孩子?你肯定生氣。你就該憤怒地祈求推翻這種不公平!」

  亙只是繼續搖頭。奄巴「咚」向前邁出一步,逼近亙。

  「渴求他人有自己無的東西,為得不到而生氣:痛恨從自己身上奪走拿去給他人的東西,因渴望和嫉妒而怒火中燒。那才是人的本性。說來,原本『負因素』也和真實之鏡一樣,打碎後散落於整個幻界,變成一片一片輕薄無害的碎片,在人海中找到安身之地。然而,愚蠢的人不願接受『負因素』為其自身一部份,試圖遠離它。將『負因素』的存在作為不該有的東西,視而不見。人們還要模仿創始女神所為,企圖驅逐『負因素』!」

  說話聲音如同吠叫。

  「無處可去而彷徨的『負因素』無奈只好墮入魔界。然而,魔界賦予『負因素』力量,產生了我的化身。於是我返回到幻界。」

  原來奄巴也來自魔界?來自那個仇恨,嫉妒幻界,一有空子就要吞食一切的黑暗世界。

  「既如此,我要找人。對於原本居於人們心中的我而言,人們的心,是我的故鄉。」

  奄巴大人側著大而無當的頭,窺探亙的瞳仁。

  「你,不也曾對我很友善嗎?你應該沒有忘記,我曾經幫助過你吧?」

  亙無法抑制地哆嗦著。是恐懼還是悲傷?若是悲傷,為何悲傷?心裡明白卻無法言喻。牙齒打架。拼命晃腦袋,雙眼緊閉,握拳。

  「我不知道你的真身。也不知道你的目的。」

  「我的真身?」奄巴大人小聲喃喃道,「那就是你。因為你身上的『負因素』也是我的一部份。你之所以能夠和我對話,看到我的真正樣子,只因我存在於你身上。」

  亙身上的『負因素』。

  從沒有意識到。沒有從容思考的餘地。但『負因素』確實存在。這是理所當然的──在希求改變命運的心願中,有著悲慘的呼喊:為什麼只有我這樣倒楣?

  與憎恨變成分身獨自走開一樣,不知不覺間,亙身上的『負因素』呼喊著奄巴大人。所有『負因素』的化身接近了亙的心。

  「來,睜開眼。推翻那個使你如此傷痛的現世吧。改變你一人的命運,是多麼微小的願望啊。此刻既已來到命運之塔,你能夠親手抓住你所企望的世界了。」

  那麼,退掉悲苦的命運,製造一個自己隨心所欲的世界?

  「那也是你的願望?」

  對亙的提問,奄巴大人深為首肯。

  「那才是我的勝利!是所有『負因素』的勝利!」

  惡狠狠的語言和黑濁的舌頭從要滴下黏液的嘴巴竄入竄出。

  「我追求我的世界。在我追求的世界裡,我就是神,所有對我避之不及的東西,都要跪倒在我膝下。」

  目的就是這樣?所以她要勸導亙,鼓動亙,甚至挑撥亙去推翻女神……

  「『旅客』啊,現在我問你一句話:你希望推翻創始女神,和我一起君臨這座命運之塔嗎?你希望自己一手掌握幻界和現世嗎?」

  亙雖然怕得發抖,卻毫不遲疑。

  「不希望。」

  回答得聲音沒有任何哆嗦。意志力戰勝了掠過身體的寒顫。

  「你的期待錯了。」

  奄巴大人的大嘴張得更大,幾乎占了半張臉,她自得地一笑,喉間咕嚕咕嚕作響。

  「乖孩子『旅客』啊,你明白我在給你最後的機會嗎?你只需在這裡答應我,你就不是向女神下跪,而是坐在命運之塔的頂點。」

  「我不願意。」亙大聲說道,「我不會站在你一邊。」

  奄巴大人眨眨眼,吐出舌頭,舔過了整張臉。

  「多愚蠢的選擇啊。」

  她挪動青腫的手,滑溜溜地接近亙。亙閃身避開。

  「為什麼?為什麼拒絕我?因為樣子醜嗎?長相這種空的東西,對你而言,難道比神的寶座更重要嗎?」

  「不。」亙搖搖頭,「不是因為你醜。是因為你打算欺騙我。」

  如果一開頭挑明就好了。讓我看見真面目就好了。如果正式說明「醜」的化身的苦處就好了。若能夠這樣互相理解了也許就能夠攜手一起攀登這裡。

  對於亙的話,奄巴大嘴一張說道:「嘴巴上說得輕巧!如果我一開始就用這副模樣接近你,你連聽都不要聽我的話就逃掉了!」

  「我的確很吃驚啊。不過,如果能夠更早,更早就聽取你的真話,感覺到那些想法的分量,我不會逃的。」

  「你撒謊!」

  奄巴大人一口咬定,兩手拍打地面。

  「背叛我的『旅客』啊,你的氣數已盡!你心中有數好了,此刻你落在我手裡,化為魔界塵埃,就是你最好的下場!」

  奄巴大人一邊怒吼,一邊抬起怪誕的巨體,向亙猛撲過來。覆蓋她濡濕皮膚的魔族形狀圖紋,彷彿有生命似的亂動起來。

  亙拔出勇者之劍,向旁一躍避過,轉到奄巴大人的側面。

  劍尖迸射光芒,一瞬間亙感到目眩。如此耀眼!而且,劍身輕如羽毛。

  奄巴大人扭過身子,張開大口呼出腥臭氣味。突如其來的吹起令亙踉蹌幾步,幾乎窒息。他的臉和手腳都像火灼般辣辣地痛。嚴巴噴毒氣!

  「迄今為止,你都是這樣誘惑『旅客』的嗎?」

  亙翻滾在地,邊起身邊喊道。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著同樣的話,再命運之塔的這個地方,擋住『旅客』們的去路嗎?」

  這是多麼徒勞的反覆呵!是令人痛心的,錯誤的歷史吧。

  「你真實可悲!」

  「卑微的人,還要來憐憫我嗎!」

  被奄巴大人猛力一擊,亙彈到另一側。呼吸困難。連睜著眼也難受。照此下去,可要被它毒倒了。

  「你的小命塵埃不如,讓我一口吞掉你吧!」

  長舌頭像活物似的挪動著著,「刷」地騰空飛過來,想要卷住亙的身體。亙一揮勇者之劍,奄巴大人「嗷」發出一聲慘叫。

  直到此時,亙才知道了真相。登塔見女神,為何需要降魔之劍。就為了拒絕這個魔頭的誘惑,他會擋住旅行的終點。

  也是為了跨過『負因素』──奄巴嘮叨著:假如具備了改變命運的資格,不如索性奪過女神的寶座,完全按自己的意願重建各個世界好了。這就是最後的考驗。

  既如此,沒有什麼可怕的。亙一躍衝到奄巴大人跟前,叉腿仗劍而立。

  「你贏不了我。你不可能戰勝這把劍」

  嚴巴大人發出獸類的呻吟,皮膚上的魔族圖紋亂七八糟。

  「別盛氣淩人!」

  毒氣帶著咒罵一起噴吐出來。

  「心靈不能溝通之下,你一再重複錯誤,現在正是改正的時候。奄巴大人。」

  勇者之劍──「降魔之劍」強有力地閃爍。

  「你已無處可去!既回不了魔界,也不能隨意逗留,這個幻界才是你待的地方。和創世時一樣,你要變成塵埃回歸人群之中!」

  亙衝向怒罵著撲上來的奄巴大人,降魔之劍直指奄巴大人眉心──燃燒著怨恨的兩眼中間。

  有刺中的感覺,劍深深地刺入。奄巴大人的慘叫聲震天動地。

  一瞬間,奄巴大人如太陽般眩目地閃耀起來。閃光中,覆蓋皮膚的魔族圖紋再臨終的痛苦中扭動。

  接著,奄巴大人爆炸了。化為無數塵埃飛散,如同漫天飄飄的小雪。原形已無跡可尋。溶入空氣中,消逝。

  只有哀鳴尾音,長長地拖到最後。

  亙收劍入鞘,用一隻手拭去額汗。

  「謝謝。」

  沒有尋找聽眾,這句話自然就從嘴裡冒出來。

  亙橫穿大廳,站到星形圖案的頂點閃爍之處,從最後的合掌形拱門中間穿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