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段長長的階梯。但這次並不是螺旋式攀升,而是在每一個拐彎平臺折返上升。
終點出現了。
周圍展現的並不是塔內的情景。映現昔日情況的壁面也消失了。淺藍色的空間如黎明前的天空,悠悠懸浮著透明的階梯和終點──圓形的女神寶座,簡直是置身宇宙。浮在空中的階梯勾畫出未知的星座形狀。
跑上去,跑啊。在視界力,女神之座在接近,看得見女神之座中心,有一個默然端坐的身影。亙做好心理準備。怦怦跳的心深處,已下定不可動搖的決心。
終於──登上最後一段階梯的時刻來到了。
女神之座。
在水晶圓盤中央,坐著一名少女。她身子純白裙子,長裾優雅下垂。她雙目俯視,雙手恭謹地置於膝上。長髮整齊地盤結於頭頂,從耳垂到下顎,頸脖的優美線條。整個苗條的身體籠罩於清淨的光環中。
少女一抬頭,一樓黑髮從曲線柔和的白淨額頭垂下。
竟然又是大松香織。
「亙。」少女呼喚道。她櫻唇微啟,面帶喜色。
「你終於來到了。這裡是你旅行的終點。你已經抵達啦──命運之塔的頂點。」
亙一時駐足不前,既不想後退,也怯於上前。他感覺混亂。
夜襲明白亙內心的動搖吧,大松香織端正的連龐光彩照人。
「和奄巴大人一樣,我這幅姿容也是借用的。從存在於你心中的現世人們中,我借用了這位少女的外貌。不過,我和奄巴大人不一樣。既沒有要算計你,也沒有打算害你。請放心吧。」
我視命運女神。
雖然少女的聲音,卻充滿凜然的威嚴。
「為什麼……」亙發出聲音。彷彿自己的魂魄已經溶化,變成水銀般凝滯沉重,墜積在腳跟處。這樣一來,才好不容易繫留住要輕輕飄走的身體。
「為什麼……是香織呢?」
女神又露出微笑:「答案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奄巴大人已經說過了吧?」
「因為我,」亙一隻手按在胸口,「一直把香織放在心上嗎?」
女神點頭:「因為她也跟你一樣,天真幼小的靈魂被殘酷的命運傷害,視一名犧牲者。你通過完成這次旅行,在拯救你自己的同時,也企望拯救所有和你一樣受苦的人。這就成為你的目的。」女神溫和地問,「你沒有察覺嗎?」
「那些犧牲者中,也包括美鶴嗎?」
「當然包括。因為他也存在於你身上。」
從一開始──女神喃喃自語般補充道。亙聽不清楚。
「現在,如果你說出你心中的願望,我可以讓你如願以償。我在這裡,就為了這件事,明白嗎?」
我明白──回答的聲音跑調了。亙臉熱身顫。
這個時刻終於到來了。實現我的願望的時刻。
「請到這邊來。」
命運女神吩咐道。
「請拉著我的手,說出你的願望。把你的願望傳遞到我手上。」
少女纖細柔和的手臂,大松香織的手臂,向亙伸過來。
完美的寧靜降臨了。多麼純淨,愜意的沉默啊。只有亙終於鎮靜下來的呼吸聲,細數著時間逝去。
一下,二下,三下,呼吸連著心跳。活著的亙,身在此地的亙。
所有不再這裡的人們。
亙向前邁出一步,一動起來,就是一個流動過程。不曾學習過這套做法。即便拉奧導師也不曾指示,見到女神應如此這般。而亙卻自然地做了:跪在女神膝下,右手恭敬地托起女神的手,左手放在胸口,垂頭。
「我的……心願……」
「你的心願是什麼?」
溫柔的催促聲撫著亙的頭髮。
把心願……說出來。
從遠未察覺這就是自己的真正願望之前,亙的心早已在頑強地等待著這一刻。所以,要說的話彷彿是開頭便以確定的一樣,沒有絲毫遲疑和障礙便已現成,從亙內心流瀉出來。
「女神大人,請以您的力量擊碎常暗之鏡。讓常暗之鏡也如真實之鏡一樣,變成人手一塊的小碎片,遍撒人間。請求您了,毀掉常暗之鏡吧。我希望以此斷絕魔界入侵之路,拯救幻界。」
在亙手中,女神暫的手指一動不動。
「那就是你的心願嗎?」
「對。」
「你明白那是怎樣的一種心願嗎?」
「是的,我明白。」
我讓你如願以償的機會,只有一次,並沒有第二次。
「我知道。」
「你不會後悔嗎?實現這個願望的話,你在現世的命運,就一成不變了。你來到幻界,以命運之塔為目標,克服了許許多多艱難困苦,真的就是為了實現你剛才所說的心願嗎?」
女神提出疑問,彷彿一圈圈輕柔的布把亙捲起來。亙用心靈去承受這一切。
「行嗎?就得了幻界,便救不了你自己了。」
亙揚起臉。微笑從女神美麗的臉龐消失了,她帶著嚴肅,真摯的表情,黑眸子定定地注視著亙。
「不,那不一樣。女神大人,如果幻界得救,我也得救了。」
女神緩緩地側過頭。
「你來這裡之前,看過了幻界的悲慘狀況。你看見了襲擊你旅行夥伴的魔族群。所以,現在只有這件事深深銘刻在你心中,你就覺得救助夥伴們,保衛幻界,是超過一切的大事吧。但是,亙,你想想吧。你已無須返回現世。你一回去,就會清醒過來。你就要面對並咀嚼與在幻界極不相同的,圍繞你的殘酷命運,你豈不要頓足後悔了嗎?那時悔之晚矣。」
連跟自己都頗為吃驚──他可以對女神微笑了。
「正如您所說,我最初為了改變自己在現世的命運,來到幻界。即使開始旅行後,我也下了很大的決心,我要前往命運之塔,改正在現世的不合理命運。」
不過,現在不同了。一切都不一樣了。亙看的很清楚。
「那是我想錯了。是我錯了,女神大人,因為這個幻界就是我的幻界。我在幻界旅行過了。與此同時,我是邊旅行邊創造了幻界。我的幻界。」
從魔族手中保衛這個幻界,純粹是亙保衛自己的心靈。
「若返回現世,等待我的艱辛命運,將與我離開那裡時一成不變吧。這我很清楚。不過,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與來幻界前的我與現在的我不一樣了。」
「你是說,你變的強大了?」
亙搖搖頭,繼續說道:「我不認為我變的強大了。現世的我,是個不能獨自活下去的孩子。所以,只能為艱辛的命運哭泣。因為自己軟弱無力。」
現在也是這樣。一個人什麼也做不來。因寂寞而哭泣,因恐懼而哆嗦。害怕被奪走重要的東西,害怕受傷。
「來訪幻界之前,我在現世悲傷欲絕,以為一生中再沒有更傷心的事了。心想再沒有這麼憎恨人的了,再沒有比這更不幸的了,所以,就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
在幻界旅行中,我遇到了許許多多快樂的事情。遇上了很棒的人。開心事之多,有時幾乎要忘記旅行的目的。但另一方面,畢竟也有過悲憤天鷹的事情,恐懼得要死得事情。我因悲傷而哭泣,放聲大哭。我因恐懼而發抖,也曾害怕得站立不住。可我不能逃走。因為我希望繼續旅行。因為我想抵達命運之塔。
此刻我終於抵達了,就明白了:幻界之旅,意義並不在於抵達命運之塔這一終點線。這次旅行本身,對我而言是不可替代的東西。這次旅行教育了我。憑藉女神之力得以改變命運,終究只限於一時而已。今後,我也像經歷許多快樂和幸福一樣,也要遭遇許多不幸和悲傷吧。那是不可避免的。況且也不可能每次遇上悲傷或不幸,就要求改變命運。
鑽進自己房間床底哭泣時,心想這麼痛的飲泣再不會有了吧。可是,亙為卡茨的死而哭。送別美鶴時,亙哭了。
別離,喪失,受傷害,今後也將反覆出現吧。無論多小次想改變命運,從中逃脫,被改變的命運前頭,以及那命運中的喪失和別離都等待著你。
有快樂就有悲傷。有幸福就有不幸。
「幻界之旅給了我許多快樂和悲傷,由此讓我明白了這一點。告訴我不可徒勞地依賴改變命運,以致失去重要的東西。真正的東西,存在於連女神之力都不可改變的東西之中。能夠改變的,只有我,我如果不開拓,改變自己的命運,無論經過多小時間,我都只是在同一地方反覆同樣的事情,終其一生而已。」
正因為這樣,亙要保衛亙的幻界。不能讓亙的幻界覆沒於因憎恨而產生的魔族手上。
「對力量薄弱的我──我們而言,不可能以自己的力量擊敗魔族。照此下去,幻界要被魔族吞噬掉了吧。所以,求求您。請拯救我的幻界。請讓我的幻界遠離憎恨,請給它一個未來。請給我的夥伴們一個未來!」
亙說畢閉上嘴,注視著女神的臉,女神眼瞼微微顫動,令人覺得她馬上就會瞪大眼睛,回視著亙了吧。
可女神還是緊閉雙眼。女神交給亙手中的白暫的手,也沒有傳遞出任何情感,如同人偶的手一樣沒有動靜。
「即便在此清除了來自魔界的進攻,幻界未必就有未來。」
女神說著,緩緩的搖搖頭。
「你也很清楚吧。北方統一帝國和南方聯合國家,不可能輕易就和解。爭執將會持續。根除種族歧視也是很難的。儘管如此,你仍想為幻界的人們,將足以改變自己現世命運的唯一機會讓出來嗎?」
亙沒有任何猶豫不決。
「是的,我希望這樣。」
爭執不休的不明智也好,心中只有自己的狹隘也好,只顧的眼前快樂的心急也好──包括所有這一切,就是亙的幻界。
因為這些就是亙本身。
「即便再犯錯誤,救退回來重新思考,活下去,拼命地活下去,重新開拓自己的道路,這才有意義。求求您,把這個機會給予我的幻界吧。」
亙的心很平靜。要對女神說的話都說出來了。他胸中已不再翻騰。得以沉浸再卸下重擔般的安詳寂靜中。
亙再一次深深地低下頭。
不久,感覺到女神閒雅的手指用力握住了亙的手。
「我知道了。」
女神向前傾身,撫著亙的臉頰,讓他抬起臉。微笑回到女神臉上了,圍繞女神的光環令人目眩。
「批准你的請求。站起來吧。」
亙起身,來一個標準的立正姿勢。
「把你的劍,你所完成的『降魔之劍』給我。」
亙從腰間解下劍,雙手捧著遞給女神。
女神輕盈無聲地站起來。
「請看腳下。」
亙看腳下,吃了一驚。女神座的正圓形呈現出映像。
曾為水晶宮的地方,有一面常暗之鏡,在漆黑的霧翼支撐下懸浮著。從它溢出黑暗的邊緣,接連不斷地湧出魔族軍團。即便只是映像,也令人觸目驚心。亙慢慢後退,目光卻不能脫離映像。
女神一手撥出降魔之劍,一手挽起純白的裙裾,向前走去。她雙手平伸,恭恭敬敬捧起降魔之劍,置於腳下映現的常暗之鏡正上方。
「『旅客』亙啊,此刻,從命運之塔,將你找到的答案歸還地上。」
女神將降魔之劍劍尖朝下,輕輕放手。劍落下。穿過女神寶座下墜,墜向幻界,朝著常暗之鏡。
那一瞬間──
君臨昔日皇都索列布里亞中心的常暗之鏡,為從中洶湧而出的魔族而瑟瑟發抖的人們看見了──
一道光從天而降。是筆直落下的光劍。光芒拖著尾,一閃而過將天空分為兩半。
光劍被吸入常暗之鏡中。
承托著常暗之鏡的漆黑霧翼大力振翅。踉蹌般在空中劃動了一下,兩下,然後開始從邊緣消失。失去承托的常暗之鏡傾斜了,彷彿要將漫溢的黑暗傾倒到地上,這時,鏡中心如閃電般掠過光的龜裂,彷彿要將黑暗撥開。
常暗之鏡開裂了。二變四,四變八,炸裂引來炸裂,碎裂下去,粉碎下去,化為微塵。
正要衝出常暗之鏡的魔族群,在鏡子損毀的同時撤回魔界,支支棱棱地亂伸出來的手或翼,一瞬間化為黑色塵埃。
無論是北大陸還是南大陸,在常暗之鏡粉碎的瞬間,遮天蔽日襲向村鎮街巷的魔族們,如同被巨人之手扼爛一樣,發出爆炸似的聲音,瞬間化為黑塵。舉起霧氣要迎擊魔族的人,要逃離魔族的人,因恐懼而號哭的人,眼看著眨眼間就殺到的對手消失了。眼看著追逐著自己的魔鬼化身消失了,驚叫號哭聲戛然而止,人們目瞪口呆,魔族殘渣化作黑塵,「刷」地從頭灑下來。
人們面面相覷,個個一臉黑垢。
消失了。徹底消失了。魔族沒有了。
不一會兒,爆發出歡呼聲。
此時的加薩拉鎮,基.基瑪在警備所房頂上,正要對付撲上來的三個魔族。一個要來抓他的頭,一個要來咬他的喉,一個要撲到他的背上。米娜手握平底煎鍋從旅館廚房衝出,趕來支緩以一敵三的基.基瑪。
「滾開!討厭的傢伙!基.基瑪,要挺住!」
「好磨人的傢伙哩!」
傷痕斑斑的基.基瑪依然鬥志昂揚,用他突出的牙齒輕易就咬下魔族的手指。
「我怎麼可能輸給你們呢!」
一個魔族被基.基瑪甩到地上,米娜用平底煎鍋「砰」地恨敲一下。
一瞬間──那傢伙消失了。
全都消失了。數不清的,襲擊加薩拉鎮的魔族們消失無蹤。基.基瑪和米娜披一身黑塵呆立著。
「這,是什麼?」
基.基瑪正要回答米娜的問題,一塊烏黑的魔族殘渣鑽進嘴裡,他「呸!」地把它吐掉,才說出話來。
二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仰望天空。仰望更高的天空,天上的命運之塔。
「是亙……」
舒丁格騎士團的騎士們正拼死守衛著加薩拉鎮大門。體弱的老人和孩子們避往鎮地下室。奮力擊退這次攻勢,在下一次攻擊到來之前,必須讓他們逃往安全的岩場或樹林。為此,必須死守大門。
有騎士丟下折斷的劍,揮舞松明應戰。在街壘的背後,躺著身披甲冑,力竭身亡的戰士。鎧甲和頭盔滾落一旁。
「不要怕!頂回去!」
隊長的聲音激勵著部下。無人不帶傷。魔族人數,力量佔優勢,一名又一名騎士倒下。
「隊長,危險!」
倫美爾隊長連斬數名魔族,他抬手要去擦拭流入眼中的汗水,魔族趁這微小空隙向他猛撲。隊長背後遇襲踉蹌幾步,衝過來要幫忙的騎士被俯衝下來的魔族撞翻,摔倒在街壘上。魔族群一陣喧囂,誇耀般刮響利爪,滿天撲動不祥的雙翼,震耳欲聾。
「隊長!」
騎士掙扎著從街壘站起,因用力過猛甩脫了頭盔,頭,臉一下子暴露了,驟然開闊的視野裡,只看見漫天黑塵。
這是什麼?
魔族群消失了。彷彿整個加薩拉鎮,不,整個幻界的村和鎮,同時進行了煙囪大掃除,煤屑漫天飛舞。
不是煤屑──這是魔族的殘骸。
騎士們突如其來的勝利難以置信。擔心著隊長安全的騎士發狂般用雙手扒開街壘。
「隊長,隊長!」
找不到了。隊長蹤影全無。倖存的騎士夥伴們個個黑塵遮面。銀盔銀甲也不成樣子。眾人無言地仰望天空,目光逡巡著,揮手趕開漂浮的塵屑──剛才對戰的魔族就在那裡。
人人鼻頭,額頭漆黑。個個像滑稽演員。不過,浴血拼殺的決絕表情,正慢慢緩和下來。
結束了嗎?結束了。如同開始時一樣突如其來。
有人開始念女神的祈禱辭。眾人隨即附和。
不過,看不見倫美爾隊長的身影。撞向街壘前一瞬間,騎士腦海裡烙下了親眼所見的情景:魔族啃咬著隊長沒有防護的頸項,噴出的鮮血染紅了魔族的獠牙。
魔族消失了。各處都又騎士們開始發出喜悅之聲,勝利的歡呼吶喊傳來了。然而,他仍在搜尋倫美爾隊長。
魔族消失了。不過倫美爾隊長也消失無蹤。
亙平靜地看著常暗之鏡化為塵,魔族化為灰,被幻界的風一刮,紛紛揚揚散入整個北大陸,南大陸原有的人群之中。
皇都索列布里亞恢復了藍天。亙看清楚後望女神。
女神面帶微笑。
亙也帶著笑容。
亙再次捧起女神的手,單膝跪下。
「蒙女神允准我的心願,衷心感謝。」
突然,本該只是借姿現身的女神,似乎完全變成了少女之身,她輕盈地躬身屈膝,雙手扶起了亙。
「謝謝。」
用香織的聲音──噢噢,這一定時大松香織的聲音──一句輕聲細語,使亙的心鬆弛下來。他忘記了禮儀,拋掉了害羞,也忘記了對方是命運女神──以緊緊的擁抱回報香織。
好長時間,就這樣相擁。在女神溫暖的手臂上,亙加上許許多多人的溫暖。媽媽。米娜。基.基瑪的肩膀。卡茨撫過臉頰的手指。在最後的祈禱時緊握過的美鶴的手。
「『旅客』啊,返回現世的時刻已到。」女神輕柔地推推亙的肩頭,勸說道。
「是。」
「由來路返回吧。退下女神之座,走下階梯,拉奧導師會等著你。」
亙站起身,理一理亂了的衣服。女神用指頭梳理一下他的頭髮。
「再見,亙。」
亙向那溫柔的笑臉用力點點頭,興奮的思緒未能化為言辭,他轉身離去。
亙覺得心中空蕩蕩。
雖然很開心,雖然安心得飄飄然,但好傷心,分離好難過,而這一切感情,感覺好像不屬於自己。
一步一步,一級一級往下走,彷彿騰雲駕霧,輕飄飄,睜著兩眼,卻什麼也看不見,只是在藍藍得虛空中游向前。
所以他沒有立即察覺,直至垂下的視線裡出現滿是泥汙的銀靴,直至「哢嚓,哢嚓」的腳步聲傳入耳鼓。
在下一個拐彎平臺,站著倫美爾隊長。
他望望已發現自己的亙,點一點頭,又緩緩地走上階梯。走近來。
銀盔夾在腋下,金髮粘結了血和泥,變得亂而硬,甲冑的胸板上,有無數長長的抓傷。步伐疲乏沉重,右肩略低,脖頸上有個大傷口,凝著快乾的血。
「……隊長先生您……為何來到這裡?」
倫美爾隊長攀上亙所在的拐彎平臺,停下。
「為什麼來到命運之塔?」
倫美爾隊長眨一下眼睛,輕輕呼一口氣,答道:「因為我以獲選。」
不明白意思。亙的心剛剛卸下重負。
「被選中了。作為半身,作為人柱。」渾厚的聲音繼續說。
「我將與另一名人柱。剩下的半身一起,變為冥王,重新佈置『大光邊界』。在今後漫長的一千年,將起著守護幻界生命的重大作用。」
人柱──哈捏拉。
「另,另一個人呢?半身?」
倫美爾隊長將大手板放在亙肩頭,手上戴的手套已損壞,弄髒了。
「你完成了旅行。既然如此,答案自明。」
是美鶴嗎?
「我要上去到女神身邊。在這裡遇見泥太好了。若能獲得為離開幻界的『旅客』送行的特權,做人柱也不壞。」
倫美爾隊長嘴角微微一翹,向亙笑笑。
失去了的感覺,彷彿通過倫美爾隊長擱在肩上的手的感觸被喚醒過來,腳下也有力了。心中的焦點對好了。
「不能哭。」
被搶了先手。倫美爾隊長的藍眼睛嚴肅地注視著亙。
「這不是令人悲痛的事。所以,你不能哭。」
因為發不出聲,亙抿著嘴,只是點點頭。
「是泥為我們打碎了常暗之鏡吧?」
亙又點點頭。
「謝謝。我代表幻界的所有人,為你獻上感謝之辭。」
亙的心想起了該說的話。雖然有許多想說的話,但該在這裡說的話衝口而出。
「隊,隊長先生。」
不能哭。
「我──我,沒有保護好卡茨女士。我讓她死去了。」
隊長眉毛一揚,有垂下視線。
「是嗎?」
「她保護了索列布里亞的孩子。倉促之間……卡茨女士的皮鞭丟了,但她還是徒手迎擊魔族。」
「很像她。」
亙點點頭,為了壓抑住湧上來的嗚咽。
「在幻界,人死了變成光。」
「噢,我知道。基.基瑪告訴過我。」
「是嗎?那麼,不久就要轉生也知道?」
「對。」
隊長的眼角變得柔和,笑容重現。
「我會看護著魔界──他轉生後下一次生命度過的地方。這也不壞。越來越好了嘛。」
這不是硬充好漢。
「但願千年之後我完成任務,化為光,然後轉生時,與已多次轉生的她待在同一個地方。因為我跟她的爭論還沒有了結。」
逞強。
「騎士我並不想爭論。」
隊長揚一揚下巴,簡短地笑一笑。
「你走吧。讓我為你送行。」
亙沒有坑拒。他應一聲,突然盯著隊長。
「勇敢的『旅客』啊。」
倫美爾隊長緊握置於胸前,行騎士禮。
「願現世的你,也蒙命運女神保佑。」
「謝謝。」
亙回一個騎士禮,邁步。他感到隊長的視線推著他的後背。
所以,他沒有回頭。
走完階梯,見拉奧導師站立一旁,他雙手扶杖,彷彿等待亙出門辦點小事就回來──就那麼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那就走吧。」
他只說這麼一句,先邁開了步子。
傷心沼澤也好,村鎮的透明粘貼畫也好,都消失無蹤。亙只望著導師的後背默默地走,走在浮在宇宙的廣漠空間,如同通往女神之座的階梯。腳下有沒有路?就連這一點也不明白。
心又重回空白狀態。
咬禦扉出現了。頂上雲遮霧繞──現世與幻界的巨大邊界。
從這裡走過彷彿已是千年舊事。
距大門稍遠,拉奧導師便止住腳步。他歪著頭,仔細打量亙的臉。
「降魔之劍,已還給女神了?」
「是的。」
「那麼,吧『旅客』證明──垂飾還給我吧。」
亙摘下垂飾,輕輕放在導師枯瘦的手掌上。導師把它放入懷中。
「你的旅行很精彩。」
「對。」
「你走的路是你的,任何人都拿不走。」
「對。」
長鬚搖晃,也許導師在笑。不過,只是極短時間,之前那位苦口婆心的老爺爺拉奧導師,像是換了一個人。
因為我要回去了。因為我已經不是幻界的人了。必須想到,自己和拉奧導師之間有了不可逾越的格閡。
導師瘦如枯枝的手放在亙的頭頂。「生於現世的小小人子啊。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吧。祝願你現世的旅行,也像這次精彩的旅行吧。」
「好。」亙應聲道,仰望著拉奧導師。
「導師大人,我有事相求。」
導師眉毛一揚,問道:「事已至今,尚有何求?」
亙摘下火龍護腕,遞給它。
「我想把它……交回。他們看見它,就會放心,知道我已平安結束旅行,返回現世。」
見拉奧導師臉一沉,皺紋縱橫,亙有點兒慌了。
「不好辦嗎?很過分嗎?」
「事情並不難。但是,即使不做這事,你旅途的夥伴們,也想很明白你已達到目的,返回現世啦。」
「不過我還是想交給他們,求您了。」
亙鄭重行禮,拉奧導師不為所動。
頭上傳來了帶著嘆息的聲音:「哎,算啦,接受吧。那就是所謂的心意吧。」
亙從心底裡感激。
「咦,」拉奧導師仰望頭頂,意外地說道:「噢,從這裡可以,看得見。」
亙追蹤著導師的視線,抬眼望。
廣漠的空中,高處有一塊閃亮的光幕,優美的裙裾飄忽著,拖拽而過。彷彿滿眼是放射的極光。柔滑的曲線溫和地撫著天空,如同母親的手指輕撫幼子頭頂。
「這是新的『大光邊界』。」拉奧導師平靜地說。
保護幻界的光幕,以自此輝耀千年的新鮮光明蕩滌天空,眼看著遠去。
「你明白無誤地看見,『哈捏拉』結束了。」
亙點頭,伸手緊握拉奧導師的手。無言地緊握著。
然後一旋踵,仰望要禦扉。
要禦扉無聲地打開。下一位『旅客』將帶著怎樣痛切的願望來訪。
「亙,」導師喊道。「你不久就會忘掉幻界。忘掉這次旅行。但是,真實會留存心中。」
「真實……」
亙抓住的,旅行的結論。
「你,只在離開時獲得真實。」
拉奧導師莊重地說,往旁邊一退,彷彿讓開道路。
「回去吧,『旅客』啊。你有義務作為一個現世的孩子活下去。」
亙一步一步向前走,邁著永不回頭的步伐。要禦扉迎接了亙。
什麼事情在現世等待著自己?在現世感受如何?今後在現世如何生活下去?
一切都視亙的心思而定。
來這裡時,亙是一個人。現在不是一個人,大家在一起。有美鶴,有卡茨,還有米娜和基.基瑪。
命運女神的美麗形象,也在心中。
在魯魯德國營天文臺,帕克桑博士拘謹地坐在木靴子上面。木靴子放在最上一層的研究室窗邊,羅美陪伴在旁。
「博士。」羅美招呼道。
「我明白你要說什麼。不過,你且等一下。」
博士在想,我那些不肖弟子們都在兢兢業業觀測嗎?
「漸漸消失啦。」
博士沒有回答羅美的話。二人沉默地注視著天空。
過了一會兒,博士開腔了:「要禦扉也到關閉的時候了。」
說話的同時,博士「哈秋」地打了個特大噴嚏。羅美慌忙揪住博士的衣領,以免他跌下木靴,甚或摔出窗口。
靠近加薩拉鎮邊上,「空中飛人馬戲團」支起大帳篷,打算作為臨時醫院兼避難所。
診所醫生忙個不停,只恨分身乏術。剛才高舉平底鍋戰鬥的米娜,此刻承擔護士的責任,和醫生一起,在傷員中間奔忙。
她害怕安靜下來後會思索問題,他只想忙碌眼前的事情,但願接連發生的緊急情況纏住自己不放。那邊孩子在哭。這邊傷員在呻吟。繃帶有嗎?藥品呢?
「米娜!」
卜卜荷團長在大帳篷入口處喊道。
「到這邊來。聽說老婆婆在找你。」
米娜鑽過傷員的行列,時而從他們腿上跨過,終於來到團長身邊。
「真希望有三頭六臂。老婆婆有急事嗎?」
「你自己去問她吧。」
卜卜荷團長目光溫柔。
「然後你歇一下,即便只是做一個深呼吸的工夫。別一副只認一條道的眼神。」
米娜出了帳篷。
老婆婆在靠近大帳篷處擺開了小桌小椅,桌上放置了水晶球,自成一格。這裡與周圍的喧鬧截然分開,如果只看老婆婆的背影,就好像幻界也好加薩拉也好,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忙碌之中,已值黃昏時刻。暗紅色的天幕展開在頭頂上。魔族可惜的翅膀,連影子,碎片都沒了蹤跡。
亙救了我們。他求了女神,擊退了魔族。
(看我的吧,米娜。)
在崩塌的索列布里亞城牆邊,亙最後說了這樣一句話。
那是他的諾言。他履行了。
可亙的心願呢?亙的旅行,這樣結束也行嗎?曾經堅決不去想的疑問,總是不肯罷休地一再湧現心頭。
於是米娜自責起來,而壓倒一切,最讓她心弦顫動的念頭是──已經見不到亙了嗎?
就是這樣一種哀傷。騎士只是我的任性。因為亙是現世的人。因為亙是『旅客』。
老婆婆聽見米娜的腳步聲,回過頭來,她拱起的背部更圓了。
「噢,來了啊。」老婆婆摸摸光滑的水晶球,再將手伸向米娜,「不用水晶球都能看見了。來幫婆婆一把。」
米娜握住老婆婆的手,老婆婆帶她遠離大帳篷,然後抬頭仰望。
「哎,看吧。」
米娜照她說的做。然而美麗的夜空並不能讓米娜的眸子生輝。
「老婆婆,什麼也沒有啊。就是一片天空而已。」
「開始消失了。」
老婆婆指向天空的某一點。
一個扎眼的紅色亮點,總是能看見的,不想看也能看見。對於米娜來說,它的光芒有時比魔族更加可恨。
北方凶星的光亮在減弱。眼看著被吸收到夜空之中。
「哈捏拉」偶像終結。
幻界的下一個千年要開始了。
人們在看它。大家目送著它,直到最後。
在傷心沼澤,辛.申西摘下眼鏡,「砰砰」地敲幾下酸脹的肩膀。在提亞茲赫雲,看門人停下清掃魔族殘骸的手,仰望天空。陪在薩達米床邊的莎拉,把小手指搭在窗框上。
眾火龍搖搖返回龍島。受了傷的喬佐自在地鑽過父母親中間,看看岩縫間露出的天空。
索菲公主終於與亞札將軍的部隊匯合,她在駐地撩起沉甸甸的帳篷,看著天空。她的腦海裡呈現處美鶴在水晶宮的寂寞神色。
在曾經是托利安卡魔醫院的修羅樹林,緩緩的夜風吹過橫臥的樹木,小動物們往前竄。在趕路的達魯巴巴車的馭座,水人們仰望傍晚的天空。
「哈捏拉」結束了。
「大光邊界」已重新設置。女神的統治啊,千秋萬代。
米娜,米娜!這回是帕克在喊。米娜一回頭,帕克在大帳篷邊上蹦跳著。基.基瑪和他在一起,但臉色疲憊,傷感,粗獷的身體看起來縮小了一圈。
米娜心中忐忑。
「帕克,怎麼啦?」
基.基瑪抬起大手撓撓頭,有點兒尷尬,想為自己那副表情感到羞愧。帕克輕鬆地翻一個筋斗,跑向米娜。
「剛才飛來一隻白色小鳥。」
「白色小鳥?」
「噢。停在俺肩上啦。以為它站在肩上,卻又沒有了,然後有這個東西落在手上。」
帕克大開手掌。
掌心裡是一個火龍護腕。
是亙的護腕。米娜一下子抬手掩住嘴。
「這是見過面的,米娜的朋友戴的護腕吧?是高地衛士的護腕吧?」
「是亙的。」基.基瑪說道,「她是向我們道別。亙平安地到達命運之塔了。他見了女神,挽救了我們幻界。然後回去了──回到他的世界。為了告訴我夢這些情況,他留下了火龍護腕才走。」
「明知是這樣,明知是值得歡慶的事,可為何自己這麼傷心呀?」基.基瑪說道,然後一個勁兒地擦臉。
米娜拿起護腕,把它貼著臉頰,眼淚奪眶而出。
「米娜,你為什麼哭?為什麼要哭呀?」
帕克慌了。米娜緩緩地屈膝蹲下,雙手捂臉。
亙走了,離開了幻界。
旅行結束了。
「應該說什麼好呢?」
基.基瑪眼睛濕潤。大個子水人族全身都在哭泣。
「這個時候該怎麼說?還是『再見』吧?我們還沒有向亙說『再見』吧?」
米娜緊緊抱著基.基瑪。
「我就是不說『再見』!」
帕克這回一轉身,倔強地嘟起嘴來說:
「米娜,你不是教過我嗎?你教過我們的呀。你說分手時不可以說『再見』。」
米娜擦去眼淚,抬起頭說:「是嗎?那我有沒有教帕克,這時候應該說什麼?」
帕克自豪地挺胸答道:「要說:多多保重!」
米娜和基.基瑪對視一下,微笑了,帶著淚痕的笑臉映著夕陽。
「對呀,這一句正合適。」
黑下來的加薩拉鎮夜空之上,北方凶星已完全消失了蹤影。夜幕上,群星馬上要熠熠閃亮了。為了裝扮夜空,為了讓幻界溫柔入眠。
米娜和基.基瑪緊緊擁抱著仰望天,各自在心中念叨著。亙一定能夠聽見的。
我們的『旅客』。我們旅行的夥伴。亙,像你為我們做的那樣,我們也祝願你幸福。
多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