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畫皮

被個絕色美公子這樣稱讚,感覺真是五味陳雜。所幸我是在青樓唱過曲兒的,還不至於當場暈過去:「花公子實在過譽。」

  

  花子簫正欲接口,一陣哭聲嗚嗚啕啕,從不遠的地方傳過來。我和他對望了一眼:「你聽到了麼?」

  

  「嗯,可能是新鬼,去看看吧。」

  

  我們順著哭聲一直沿著河岸走,最終在一片紅花前看見一個女鬼的背影。她坐在地上,渾身上下都在淌水,濕透的黑色長髮落下來,珠寶和簪花散了滿地。她身體有些浮腫,一邊抽泣,一邊按壓肚子,往外嘔吐了很多血水。看見這個場景,我像腳被打了釘子一般杵在原地,花子簫卻絲毫不感到害怕,逕直走向那女子,輕聲說道:「姑娘,需要幫忙麼?」

  

  女鬼僵著身子把腦袋轉了過來。

  

  看見她臉孔的那一瞬,我反應及時沒有叫出聲冒犯了人家——她的臉蒼白而生硬,雙目圓瞪,嘴唇外翻,身體腫脹而腹部鼓起,整一個被拋在水裡七天七夜才被撈起來的屍樣。

  

  「我,我死得好冤……」她翻起的嘴唇微微一抖,更多的血水從口中湧出。

  

  看見那些污血,聽見她的哭聲,花子簫依然沒有覺得半點噁心,反倒耐心地彎下腰想要攙她起來:「有事起來慢慢說罷。」

  

  女鬼用力搖搖頭,捂著臉大哭起來:「我被家丁陷害了,他趁我官人不在的時候在飯中加藥,起來以後,我和他躺在一張床上……接下來,我就被浸豬籠了,我官人試圖阻止他們,但沒有人相信。可是,我真是冤枉的啊……」

  

  她的哭聲淒厲而幽怨,在空蕩蕩的山谷間迴響,尖銳得我頭皮一陣陣發麻。

  

  花子簫道:「姑娘,人死不能復生,既然你已經變成了畫皮鬼,不如披一張皮到陽間去看看,查清是誰害了你,討回清白,說不準也可以找閻王爺要個好胎。」

  

  女鬼身體抖了一下:「倘或我也去害人扒人皮,那和那賤人家丁又有何區別?只要官人他還平安活著,即便要我死一百次,我也心甘情願。」

  

  花子簫道:「你含冤而死,你丈夫起碼要撈回你的屍體,求佛超度,可你現在依舊是這般模樣,顯然已被他忘掉。這種男人,念他何用?」

  

  「胡說!」女鬼的眼睛瞪得更圓更大了,「他必然有其它事。平日我為他做飯洗衣,吃他吃剩之食,洗他洗剩之水,他怎麼可能對不住我!你們這群當鬼當慣了的,不過是在嫉妒陽間百年如一日的夫妻之情!」

  

  聽她這麼一說我額上青筋亂跳,但看她也才死沒多久就放棄了斤斤計較:「不管發生了什麼,你都已經漂到這裡了,好歹先過了鬼門關再決定接下來的去留。」

  

  「過了鬼門關,我豈不就真成了鬼!你們休想害我!」

  

  我本想說你待在這也是鬼,不過是散魂畫皮鬼罷了,但看她反應如此激烈,想來勸也無用,只好哄騙道:「姑娘,成了鬼再想變回人只能投胎。反正已經回不去了,不如去幽都裡轉轉。陰間好得很,在這裡你可以嫁多個男人……」

  

  女鬼驚叫:「我向來只聽過一夫多妻,從未聽過一妻多夫,你這不守婦道的女人!別讓你的騷氣沾了我滿身!」

  

  不守婦道是個多麼熟悉的詞兒,死前被人唸得耳朵都生了繭子。我無奈地看了一眼花子簫:「她不喜歡我,你繼續留下來勸吧。我先回城裡找我爹。」

  

  「我剛好也有事要回去,我們一起。」花子簫又俯身對那女鬼道,「姑娘,我回頭再派人來助你。」

  

  順著忘川往回走,花子簫道:「東方姑娘來到陰間不久,竟然就知道了這裡有一妻多夫制。」

  

  「我老爹硬塞了三個丈夫給我,我能不知道麼。」

  

  花子簫愣了愣,隨即笑道:「你大概是我在這裡見過成親最快的人。」

  

  看著他那傾倒眾生的笑,我的心跳又怦怦加快了幾拍,也更加確定了老爹那邊苗頭不大對。我道:「花公子可有聽過東方莫這個人?」

  

  「孽鏡大人是一方鬼帝,我自然聽過。他與你姓氏相同,不知是否巧合?」

  

  「他是我父親。」

  

  「原來東方姑娘是鬼帝千金,失敬。」

  

  聽見「鬼帝」一詞,我腦中浮現了老爹抽著煙銷魂胡牌的模樣,怎樣都沒法把這兩個玩意兒聯繫到一塊兒去:「哪裡哪裡,客氣。只是想問問,花公子是否認識家父?」

  

  花子簫笑道:「我認識他,他是否認識,我便不清楚。」

  

  看樣子花子簫和老爹並未結怨,那便不是老爹感情用事。可是說花子簫長得嚇人,不讓我和他接觸,實在有些說不過去,畢竟湯少卿和謝必安的鬼身都夠嚇人了,尤其是必安化鬼時的舌頭簡直是噩夢,我自個兒變成鬼照鏡子,也可以被自己驚得半死,花子簫的鬼身能恐怖到哪裡去?

  

  直接問他鬼身長什麼樣又不大好,我想了半天只得拐彎抹角道:「花公子的人身大概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了,即便是在陽間也一樣。」

  

  花子簫微微一怔,道:「我沒有人身。」

  

  我眨了眨眼:「你沒有人身?那現在這是……鬼身?」

  

  剛好這時我們走到了奈何橋旁,花子簫道:「我看見了熟人,去和他聊聊。」

  

  奈何橋旁站著一個衣著考究的白髮老翁。花子簫道:「六爺,腿站麻了麼。」

  

  老翁道:「老太婆現在在陽間身體好,我樂意見她這樣健康地活著,再久也可以等。」

  

  老年夫妻的感情總是令人動容,旁邊的幾個同樣在橋上等候的黃毛丫頭鬼自覺小巫見大巫,都熱淚盈眶起來。

  

  老翁道:「美人公子,我死了到現在也有三十餘載了罷,那會兒就見你在這,連鬼帝都會投胎去人間一遊,怎麼你就沒想過呢?」

  

  花子簫道:「六爺上次不是才催過我麼,我已經說過了,我喜歡幽都。投了胎,未必會有現在這般快活。」

  

  「幽都陰氣太重,到底只是暫留地,你這又是何苦。」

  

  花子簫笑了笑,和他別過便又重新走向我。

  

  其實經他們這麼一說,我才察覺這六道輪迴總有諸多規矩,譬如眾鬼總覺得鬼門關一定得過,奈何橋一定得走,孟婆湯一定得喝,胎也一定得投。如果你不轉世不投胎,那你就是怪胎。

  

  其實誰又規定過鬼一定要轉世?不過是人定的框框條條罷了。

  

  我道:「花公子,除去閻羅王和無常二爺那些繁務纏身的大忙人,你是我見過唯一對陰間戀戀不捨的人。」

  

  「我不是對陰間戀戀不捨,只是不想轉世。對大部分人而言,只要轉世,一切都好辦,一切可重頭。」花子簫用笛指了指奈何橋,「可對我而言,真正過了這座橋,喝了那口湯,才算是到了盡頭。」

  

  他這樣一說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但我和他才認識,問太多到底不大禮貌,只是接著他的話應對了幾句便在幽都裡與他暫別。

  

  進城後我越過判官殿,直接去閻王殿找老爹。果不其然,閻羅王、牛頭馬面又和他圍成了一桌。見我來了,爹抽著大麻欲仙欲死地說道:「媚媚,工作的問題你找為父就不對了,應該去找少卿那小子,他會給你安排個好司職的。」

  

  我如何沒找過少卿?

  

  「夫人,我不忍心你在外面飽經風霜。你只需要在家裡彈彈琴種種花,等著相公我把銀子全部給你掙回來給你數便是。」

  

  ——以上是少卿的原話。

  

  我還在石化狀態,爹又補充了一句:「至於你三個夫君,我們擇日把你跟他們的喜事辦了吧。馬面,這牌我來和,你去幫我女兒翻翻黃曆挑個良辰吉日……」說到這,他身子稍微抖了一下,因為我拍了拍他的肩。

  

  「女兒,有話好商量,這牌為父先不打了便是……」老爹終於放下煙桿和麻將,畏畏縮縮地看著我,老老實實開始為我安排司職。

  

  不負眾夫之望,作為女的夜叉,我拿下的司職便是鬼門關提督。鬼門關提督何解?便是在以鬼門關為起點往幽都城內走,在方圓百里的範圍內巡邏看門,凡遇鬧事者,砍。

  

  「媚媚,你身上流著為父王八之血,給那些小鬼們點厲害瞧瞧。」老爹難得熱血地拍拍我的肩,「倘若幹不下去,隨時找為父,為父立馬給你換司職。」

  

  大概是心有愧疚,老爹對我一向溺愛到有些害怕。

  

  其實成為「屬泥鰍的老王八」之前,他清廉得要命。到什麼程度呢?簡而言之,就是連我滿月時人家多送了十兩白銀都會被關門放狗。

  

  當年爹是個三品參議,這個品級的官職在京城簡直跟螞蟻似的多,可他的工作得和丞相打交道,來拍我們家送禮拍馬的人是年年有月月有。

  

  爹出仕的前十年裡,和他同期趕考的進士們都也飛黃騰達。爹卻和二十年前一樣還是個小參議,老老實實領著每月二十多兩的俸銀過日子。娘那邊的親戚對他意見大得很,說他不懂從官之道不知變通,說這二十兩銀子請官員們吃一頓飯都不夠。我娘多少有些受影響,但嘴上從來不說。

  

  後來右丞相死於一場大病,新上任的丞相不那麼護著他,那些舊時被他拒在門外的官員們用不到半年的時間把我們全家請出京師,讓老爹到邊境「陞官」。

  

  接下來的七年,娘的怨氣之重,簡直就跟這地府的女鬼似的。這多少也有些影響老爹,但老爹嘴上也從來不說。

  

  七年後,叛軍打到邊境,我大哥被浩浩蕩蕩的敵人活捉砍了腦袋祭旗。到現在我都記得很清楚,當時升堂時「明鏡高懸」幾個大字下面空空如也。老娘準備喝一口上好的鶴頂紅,老爹捅了二哥,正拿劍朝我走來,卻在揮劍的前一秒住了手。

  

  說時遲那時快,朝廷派了鎮國將軍和小王爺來平定叛變,我才僥倖沒被自己的親爹砍掉為國捐軀。事後,老爹的忠烈壯舉總算為皇上察覺,他代替之前的廢材當了右丞相,老娘成了一品誥命夫人,大哥二哥帶著一長串謚號安葬在皇陵,我被指婚給了鎮國將軍,同時娘那邊的一群舅舅姨媽也跟著雞犬升天……總之,老爹他年過半百,才終於混出來。

  

  三年後小王爺不知道哪根筋抽了,死活要皇上改掉我的親事把我指婚於他。但老爹相當威武,到底還是遂了我的心願,讓我進了楊將軍的家門。

  

  只是從那以後,老爹也是越來越想不通。寒窗十年勒緊褲腰帶奮鬥數十年,最後加官進爵卻是由兩個兒子的腦袋換來的,這聽上去怎麼都有些不大對勁。不過他一滴眼淚也沒掉,沒有弄死那些以前讓他「陞官」的中書省混賬們,而是做了一個偉大而正確的選擇:和他們同流合污。

  

  這一點從我弟和我的滿月酒宴對比,還有他腰圍的暴增速度就能看出來。

  

  老爹餘下的十年長胖了四十多斤,天天大魚大肉吃喝嫖賭渾渾噩噩。有一天把家產都賭進去卻輸了個精光,他心臟本來就不好,那會兒一口氣卡在嗓子眼兒裡沒提上來,就。

  

  他去世時我鎮國將軍已經被我克掉了,所以我們家的情形比十年前還淒慘些。侍衛們在家裡搜刮老爹十年內敗的萬貫家財時,娘對我說:「當官就是這麼回事,你清廉,官員們跟你過不去;你腐敗,皇上跟你過不去。對也是錯,錯也是錯,反正人睜眼閉眼幾十年,還不如就這樣吧。」

  

  到現在我都不知道她說的「就這樣」到底是就哪樣。我只知道自己從那以後沒了什麼盼頭,畢竟親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情愛方面一顆心又只掛在楊雲身上。幾乎是第一次與他見面後沒多久,我便想和那浮腫的畫皮女鬼伺候夫君那樣對他,只要能嫁給他,哪怕為他做飯洗衣,吃他吃剩之食,洗他洗剩之水。哪怕親眼撞見他對別的女人海誓山盟,自己到頭來不過是個墊背的,也都可以裝作毫不知情,心甘情願。

  

  很多時候女人總是這樣,把自己放在讓男人瞧不起的位置,一旦對方真的做出瞧不起自己的事,又會惱羞成怒。

  

  *** *** ***

  很快我就上崗開始進行提督的差事。每天化作鬼身,身後跟著一幫小夜叉,從鬼門關走到骨身街,從骨身街走到幻劫街,從幻劫街走到三仙樓,再從三仙樓走到西城……不得不說這司職真是又閒又威風,除了小夜叉們老在後面嘰嘰喳喳讓人腦子有點疼,其他各方面我都覺得很圓滿。

  

  兩日後,我在鬼門關門口巡街,迎面駛來一輛彩繪馬車,花子簫和書僮意生從裡面走下來。花子簫看向我:「東方姑娘,我讓人去查了查那個浸豬籠畫皮鬼生前的端倪,現在有了結果,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找她?」

  

  「好。」

  

  我讓小夜叉們繼續巡邏,自己跟著花子簫出了鬼門關。

  

  「你看,實際上她的官人並不是她說的那樣。他在陽間早就有了情婦。」

  

  花子簫掏出一面鏡子,裡面映出了畫皮女鬼丈夫此時的模樣。他正摟著一個二十左右年輕貌美的女子躺在長椅上卿卿我我,兩人都衣冠不整一臉懶洋洋的倦容,似乎剛辦完好事。

  

  花子簫道:「實際那畫皮鬼是被她自己丈夫和情婦聯手害死的,他們在她和家丁飯菜裡下了藥,讓家丁在她睡覺時侵犯她,最後再讓鄰居來揭發。」

  

  看見那對男女不知廉恥地親熱,我皺著眉頭道:「這男人為何不直接納妾,反倒要害死自己的結髮妻子?」

  

  「因為那畫皮要的是一對一的夫妻關係,寧死不屈。」

  

  聽到這句話,我腦子短暫空白了一下,然後回想起了一個類似的場景。

  

  當年,那人氣息奄奄地躺在我的懷裡,一直跟我道歉。我人生中少有如此失控,也不管他是否快死了,對他劈頭蓋臉一陣亂罵。那時自己實在太混亂了,罵了什麼也記不大清楚,我就知道自己最後問了他一句:「這就是這麼多年你連我手都不願意碰的原因?你喜歡她,我不介意你納妾,有必要這樣對我嗎!」

  

  「媚娘,我對不起你。可是,她只能接受一對一的感情……」

  

  他死了以後我覺得這場景實在有些好笑,一則丈夫都死了我還是完璧之身,二則他到死竟還是在為她設身處地而想。

  

  回到京城以後,親戚們表面上雖不說什麼,實際底下都在偷偷怨我苟且偷生,沒在戰場上隨他而去。

  

  其實我大老遠孤身一人策馬從京城趕到邊疆,確是為求能與他死在一處。可是,他最後留給我的卻是這麼一句話,我拿什麼臉面隨他而去?

  

  *** *** ***

  我和花子簫重新找到了那畫皮鬼。她竟真長了顆花崗岩腦袋,一直在忘川旁同一個位置坐了幾個晨宵。她是畫皮鬼,渾身掛著水珠子坐在這通風口處,沒初見時那麼腫,但腐化的肉身已經開始發臭。

  

  畫皮和一般鬼最大的區別就是沒有恢復能力,所以之前我見到的畫皮鬼多半都很愛惜自己的身子,只要條件允許,他們一定會裹著一層人皮防止下面的屍體爛得太快。可是這女畫皮顯然比一般畫皮鬼都要超脫些,身上爬滿了蛆,頭上飛滿了蒼蠅似乎也無法影響她驚天動地的愛。對著這樣執著痴情的人,連滿腹錦繡的美人子簫都猶豫了好久才過去向她攤牌。

  

  有過類似的經歷,我大概能猜到這畫皮會做些什麼,沒跟著一起去。果不其然,畫皮頗具穿透力的淒慘尖叫傳遍了忘川兩岸,一路直奔黃泉。她用被蟲子刨開的手刨著地上的土,瘋狂搖頭扯著嗓門嘶喊:「你騙我,你騙我!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啊!!他只愛我一個人,他不可能這樣對我!你們嫉妒,你們嫉妒啊啊——!!」

  

  這叫聲實在太慘了,我禁不住皺了皺臉。花子簫是資深老鬼,對她那又恐怖又可憐的模樣毫不畏懼,蹲下來耐心地把鏡子裡的景象給她看。這下可好,慘叫聲更高了幾個調,我的小心肝都被她叫得亂顫起來。

  

  把該交代的交代清楚了,花子簫大概也知道此時勸她投胎不會怎麼管用,便轉身隨我離開。

  

  走了好幾里路都還能聽見她的哭聲,我實在有些不忍:「實在太冤了,難道就不能狠狠懲罰一下她丈夫麼?」

  

  花子簫道:「我已經把摺子上交豐都大帝,他死後會在十八層地獄裡挨個輪一回。只是這姑娘本身不願意進鬼門關,若錯過了投胎的好時機,卻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我點點頭:「那明天我們再來勸勸她罷。」

  

  花子簫停了一下才看向我,答道:「東方姑娘,你還要與我一起來?」

  

  「當然。」

  

  花子簫點點頭,反應依舊是淡淡的,但眼角同樣也有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明天我來停雲閣接你。」

  

  回到停雲閣,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客廳裡煙霧繚繞,中間擺了個方桌,老爹、顏姬、謝必安、湯少卿正圍成一圈搓麻將。

  

  湯少卿格外嚴肅地盯著眼前的牌,像是每塊麻將上都寫了經文一樣唸來唸去;謝必安挑著一邊眉毛,斜眼看著他;老爹一直被人叫成老王八,那耐心可就是非凡的好,用小鉤子往他的煙斗裡塞菸草,還不時吹一吹;只有顏姬脾氣不咋地,一隻金靴子踩在板凳上,一手撐著下巴,一臉不耐煩地瞅著少卿:「再看那九筒都變麻子爬你臉上了,快出牌啊。」

  

  少卿驚道:「你居然偷看我的牌!」

  

  顏姬翻了翻妖媚的眼睛:「那柱香都快燒完了,這種水平你還打什麼牌,回去生孩子罷。」

  

  終於少卿還是出了一筒,顏姬用拇指和中指彈了二三筒:「湯記小餅子,吃。」

  

  「你……你吃我!」

  

  「就吃你,怎麼著。」顏姬笑得花枝亂顫。

  

  老爹這才不緊不慢地含著煙斗摸牌,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剛好少卿看見我了,射向我的視線直冒精光。我繞到他身後看了看他的牌,又看了看顏姬的,覺得這麼好的手氣被少卿打成這樣也挺不容易。不過如果我沒記錯,這應該是他第一次打麻將。

  

  我在少卿旁邊坐下,幫他出了一次牌。

  

  「媚媚回來了。」爹吐了一口煙,夾著煙斗,單手彈出他的牌。

  

  謝必安吊燈下的臉是蠻英俊,卻怎麼看怎麼不像善類:「娘子幫襯著小王爺,小王爺若再輸,面子豈不是得丟大。」

  

  顏姬吐了一口氣:「這是男人的事,女人湊什麼熱鬧,一邊兒去一邊兒去。」

  

  我抬著眼皮子地看了他們一眼,見少卿又把手放在毫無邏輯的牌上,直接撥開他的手出牌,把老爹吃掉。而少卿這傢伙手氣不是一般好,他摸來的牌幾乎都是嘩啦啦一個色兒,加上我在旁邊幫忙,不出幾輪下來,騷狐狸和無常爺臉色一變。

  

  「媚媚,這牌我們待會兒再打,先談正事要緊。」

  

  還是爹最懂我,但我豈能輕易放棄,摸了個牌用中指拇指讀牌,把牌往外一推:「清一色,胡了。」完畢把手攤開,接過老爹的煙斗吸了一口,正眼也不看那倆男人,朝他們幾個勾了勾手指頭。

  

  「夫人,果然還是你最厲害。」少卿熱淚盈眶地摟著我的肩。

  

  「怎麼可能,這是巧合吧……」顏姬一臉不可置信。

  

  「娘子出手果然不同凡響,我們再來一盤切磋切磋。」謝必安不卑不亢地推出銀子。

  

  這群少爺王爺無常爺想跟我鬥,也不看看我以前是混的是什麼地方。我內心充滿鄙視地含著煙玩,誰知老爹感動地拍拍我的肩:「看你們如此融洽,為父想三天後的婚禮也可如常舉行了!」

  

  其實我不會抽菸,以前為應待麗春院的特殊場合,抽菸的架勢倒是學了個十足。被老爹這樣一說,那煙直接從鼻孔裡噴出來,我被嗆得狂咳飆淚:「什,什麼……」

  

  爹放情地洗牌,從迷霧中抬起一雙老淚縱橫的眼:「為父心意已決,三日後為你們四個舉辦大婚!」

  

  老爹看事情一向標新立異,諸如夫婦麻將桌上和樂融融,是以促成鳳凰于飛,百歲之好。

  

  三更天時我隱約聽見顏姬抱怨太累,他們才總算散夥入寢。

  

  這強媒硬保的事實在有點恐怖,但又找不到任何措辭推脫,翌日清晨我從噩夢中驚醒,輕手輕腳下樓準備去廚房裡拿點涼饅頭,卻看見一個素衣男子的背影。

  

  他的頭髮到腰長,此時以青絲鬆鬆地系在背心,幾縷碎髮垂在肩頭,隱隱露出下面清秀的側顏。原本以為是少卿,但少卿頭髮沒這麼長,肩膀也要更寬一些。這男人比較清瘦,也不似顏姬長了一頭銀白的發。見他在廚房裡忙裡忙外,我剛想開口問是什麼人,他卻聞聲轉過頭來,愣了一下:「已經起來了?」

  

  「無……無常爺?」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嚴重受驚。

  

  「又不是第一次見我,你那是什麼臉。」

  

  直到看見他有些藐視人的眼神,我才鬆了一口氣。是平常的謝必安。可是看他一邊拿碗筷一邊盛稀飯,還穿得這樣隨意居家,實在無法和拿招魂牌頂高帽飛來飛去的勾魂陰帥聯想到一起去。

  

  沒發多久呆,他已把稀飯和饅頭放在我面前。和我對望了一眼以後,他又補充道:「那是什麼表情?裡面沒有加人肉人血。」

  

  「你怎麼一大早就起來做飯了?」

  

  「無常的司職忙得很,日日早出晚歸,娘子以為我跟你一樣閒麼。」

  

  「我的意思是你怎麼會親自下廚做飯?這種事吩咐丫鬟去做便好。」

  

  「不是誰都跟你一樣,出生便有丫鬟做飯吃的。真是不知疾苦的大小姐,若沒人伺候著,你遲早得餓死。」

  

  也不知是否髮型衣著改變的緣故,謝必安這一日的殺傷力比以往小了很多。他的頭髮又長又厚,放下來把臉襯得更加秀氣俊俏。其實相較花子簫,我更喜歡謝必安這樣的長相。謝必安生得俊,但不論是長相還是性格都讓人覺得真實。花子簫好看得有些太離譜了,性格也是虛虛渺渺,真似一縷飄在陰間的幽魂。

  

  喝了幾口稀飯,我向謝必安道了謝,正準備朝外面走去,他忽然遞給我一面鏡子:「這是生前鏡,正面照生前的人身,反面照死後的鬼身,你先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為什麼?」

  

  「看你是個很容易被表象迷惑的人,腦子也不大機靈,遇到不熟的鬼可以用這個照一照,不然被人騙走吃了孽鏡大人恐怕要弄死我們幾個。」

  

  「容易被表象迷惑的人?」我橫著眼看他,「你的意思是我沒早點看出你的長舌頭麼?」

  

  謝必安回瞪我一眼,仰著下巴指了指窗外:「外面那個,別告訴我才認識他幾天你便看中了他的內在。」

  

  我向窗外探頭,竟看見站在樓下的花子簫。

  

  謝必安道:「他的鬼身確實不像同類那般嚇人,但性格還真得小心一些。這陰間能把他看透徹的人,恐怕就只有他自己。」

  

  *** *** ***

  天微微亮,回魂街上只有幾縷飄忽的鬼魂。紙錢行的白紙飄出來,像是大雪一樣飛了滿街。

  

  我跑下樓朝花子簫揮揮手:「花公子,這麼早?」

  

  花子簫道:「我把你吵醒了?」

  

  「你根本就沒發出聲音,怎麼吵醒我?是我一夜沒睡好……」我打了個呵欠,「走吧,還是那姑娘的事要緊。」

  

  「好。」

  

  他朝我微微一笑,與我並肩往前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鬼和人確實有很大差別,或許是要敏銳一些。和花子簫一起走在回魂街,我忽然發現這條街和陽間的很多街一樣,走著走著,便有了似曾相識之感。像是曾經來過成百上千次,只是一次也記不住。

  

  我們又一次來到忘川河畔,卻意外地發現那個畫皮女鬼已不在。兩人在河畔附近找了半晌都沒發現她的蹤影,決定回城裡問問鬼卒她是不是已入城,可是順著河畔往回去的方向走了一段,忽地看見對面的黃泉路上有一個眼熟的美貌女子。

  

  女子面前放了一個大鐵鍋,她剛為鍋底下的火焰添加了一些乾柴,便站起身來擦了擦額上的汗。

  

  「花公子,你看那個姑娘。」

  

  花子簫朝著我指的方向看去:「你認識她?」

  

  「你不覺得她看上去很眼熟?」

  

  「不曾見過。」

  

  「……她是那畫皮老公找的情婦,我應該沒看錯吧?」

  

  花子簫又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終是點了點頭:「好像是她。」

  

  其實這女子又年輕又貌美,絕對有讓男人過目難忘的資本。我也想過在幽都美人的眼裡,再是美人也不過是塊畫上的元寶,但沒想到花子簫竟直接把她忘了……我道:「她居然也死了?」

  

  花子簫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嘆了一聲:「是。不過可能和你想像的略有差異。」

  

  我正想問原因,那女子看見了我們,在對面朝我們揮了揮手,大聲說了一些話。但水聲太吵我們什麼都聽不見,她又指了指面前的鐵鍋,示意不能離開,讓我們過去。

  

  我們隨便搭了一艘船過了河。那女子趕緊迎上來:「公子,姑娘,昨天我實在太失態了,還請你們原諒。」

  

  我一頭霧水地看向花子簫。他擺擺手:「姑娘不必往心裡去。」

  

  「這是怎麼回事……」

  

  「哦,忘記了,我還披著那小賤人的皮。」女子拉了拉自己的臉皮,「昨天大半夜的,我就回了一趟家,把這新衣服拿來穿上。怎樣,還合身否?」

  

  她提著淡粉色的裙襬原地轉了一圈。近看了才發現她和七月半遇到的鬼畫師一樣,有一張假到不行的臉。只不過她身上披的是新人皮,肌膚還沒有死透,頂多只是臉上神經不自然而已,並不會覺得像披了屍皮。

  

  花子簫道:「姑娘開心就好。只是,你就這樣把丈夫和他情婦的肉都煮了吃麼?」

  

  「不,小賤人扒了皮的屍體已經被我扔進奈河。這裡只有我官人的肉,不過這裡頭的水也是奈河裡的水。」

  

  花子簫輕嘆了一聲:「未經豐都大帝親自批准,將人扔進奈河,是會下無間地獄的。或許你的情況會酌情發落,還有希望離開無間地獄,但永世不得超生已是定數,你不會後悔麼?」

  

  「我不在意。」畫皮嫣然巧笑,「只要有機會出來,就這樣披著人皮過日子也未嘗不好。以後我想變成什麼樣,就變成什麼樣,想讓什麼男人愛上我,什麼男人就會愛上我。任何人的丈夫都可以是我的丈夫,即便是皇帝老子也一樣。」

  

  「但是,一旦他們看見你皮下的真正的面目,別說愛了,恐怕會嚇得一病不起,這也無所謂麼。」

  

  「……那又如何呢,即便我不變成畫皮鬼,也不會有人真心待我。就連我愛了這麼多年的丈夫,也一樣……」她走回鍋旁,用一個大勺子在裡面搗了搗,一些黑烏烏的頭髮和切斷的手腳浮了起來。

  

  重新搭了一個駛過的便船,我又回頭看了她一眼,看她死人臉皮上森森的笑容,渾身都不自在。

  

  在這世間上,不知有多少才子美人的佳話都是這樣,開端美麗,結尾恐怖。

  

  *** *** ***

  原本花子簫想送我回幽都,但船還沒劃到對面,空中就下起了大雨。花子簫從船頭拿了一張翠綠布匹蓋在我們頭上,看了看遠遠的鬼門關:「早知道會下雨就弄一輛馬車來。現在馬車多數都被租賃走了,一路走回去又太久……東方姑娘,要不你先到我家裡去坐一下?」

  

  「你家在何處?」

  

  其實此時我們的距離並不近,但那塊布匹蓋下來,就把空間壓縮得很小,像是船稍微晃一下我就會摔到他身上。花子簫還是穿著大紅的衣裳,那印著深綠葉的翠綠布匹蓋在他的黑髮上竟沒有一絲違和感,反倒把他的面容襯得更豔麗。

  

  「在忘川上游,這裡過去會比較近。」

  

  「好。」

  

  花子簫沒再回話,只是低垂著眉眼對我微微一笑,便望向了忘川的盡頭。

  

  雨越下越大,但坐在我們對面身材健壯的男子像是沒了感知,一雙眼一直瞅著對岸的鬼門關,從頭到尾連臉上的水都沒有擦拭一下。

  

  「這位壯士,這裡還有一塊布匹,要不要擋一擋雨?」我把另一塊布遞給了那男子。

  

  男子這才回過頭,搖了搖腦袋:「不必了,終於要到了,我馬上過河。」

  

  花子簫道:「我在陰間待了這麼多年,還很少見人這樣急切地想入鬼門關。可以問問原因麼?」

  

  男子抓了抓頭,暴雨中的眼睛有些睜不開:「我要進去找我的主子。」

  

  花子簫道:「如此忠心,實在難得。」

  

  男子怔忪片刻,突然抱頭痛哭道:「不,我不忠心!是我害死了她!我的男主子為娶他的情婦進門,在我和她的飯裡下了藥,害我對她做出不忠不義之事,還害她被浸了豬籠,是我害了她!!」

  

  我和花子簫對望一眼,都不由回頭看向遠處正在煮活人湯的畫皮鬼。

  

  我道:「既然你知道這樣是錯的,為何還要對她……」

  

  「我是她的家奴,從小就喜歡她!你問問你身邊的公子,又吃了藥,又和自己心愛的女人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她還這樣主動,哪個男人能忍得住!我本來是打算事後就帶她私奔,但是……」說到這裡,男人又哭了起來,「生前是我沒用,我出生卑賤,我配不上她,但現在我們都死了,我一定要找到她,告訴她我的心意……」

  

  花子簫沉默了半晌,道:「倘或她死了,樣貌與心性已不再是當初那般模樣,你還願意和她在一起麼?」

  

  剛好這時船已經靠岸。

  

  男子從船上跳到岸上,回頭對我們說道:「不管她變成什麼樣,我都不介意。因為這一次我就是再死一次,也要帶她一起過奈何橋,一起轉世投胎。下輩子,我一定要娶她為妻。」

  

  男子連擦去雨水的精力都沒有,便朝著霧氣濛濛的鬼門關跑去。

  

  那道門前永遠吵吵嚷嚷擠滿了新魂,此時幾個判官和勾魂正在整合隊伍。在這大雨中,那些散魂新鬼每一個看上去都不顯眼,你卻永遠不知道他們生前發生了多少故事。

  

  大概是這畫皮的小插曲讓我心情有些恍惚,船伕搖起了櫓也不曾留意,身子一歪,兜裡的生前鏡掉了出來。我拾起鏡子,剛好是照鬼身的反面,裡面映出花子簫現在的模樣。我見他沒有注意,便偷偷把鏡子翻過來,以正面照了他一下。

  

  看見鏡子裡的倒映,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同一個人——其實臉還是一樣的,但出現在鏡子裡的,真是一個仙人,青絲如雲,長袍飄逸。

  

  一個出塵的仙人,竟然會變成這種鬼魅的樣子……到底要在陰間待多少年,一個人才會有如此巨大的改變?

  

  我出神了小片刻,把鏡子收回懷中:「剛才那一對真是太讓人惋惜了……」

  

  花子簫這才重新低頭看著我,眼中蕩漾著淺淺的笑意:「實際這樣的事在陰曹地府有很多。看多了,也就會淡一些。何況情愛原本如此,腐朽徹骨,至死不渝。」

  

  船在忘川上游停泊,到了花子簫的宅院。他家前面有一片竹林,雨落風吹,竹林裡一陣枝葉清響。穿過竹林,有一片絳紅宅院,牌匾上面題書「花府」。進入府邸,花子簫吩咐侍女取布巾,為我擦拭雨水,然後進屋換衣服。

  

  他的宅院真是個書香門戶。僅是客廳就擺滿筆墨紙張,牆壁上也掛了許多山水畫、花鳥畫、仕女圖。不過仕女圖裡,女子不論姿勢衣裳變化再大,臉始終是曾經見過那一張——花子簫的亡妻。

  

  少站片時,他換了一套淡紫衣裳出來,見我盯著那些畫像,道:「畫技劣拙,還請姑娘不要見笑。」

  

  「很好看。這些……都是你的妻子麼?」

  

  「嗯。」

  

  「記得第一次見你時,你說與她陰陽兩隔。當時我以為你是人,就想你妻子可能死了……照現在的情形看來,她應該是還活著,對麼?」

  

  「或許吧。」

  

  「你不知道?」

  

  「如果真去查,我可以查到她在哪裡。但我知道即便還活著,她也早已不是同一人。」花子簫抬頭看著畫中美人,「畫這麼多畫像,僅因情難自控。其實,早該放手。」

  

  我笑道:「可以理解,我也曾經對一個人這樣痴迷過。」

  

  花子簫回了我一個笑容,卻沒接下去。也不知是沒興趣,還是已完全瞭解,總之,有點尷尬。

  

  黃昏時分,雨稍小些,花子簫撐傘送我出竹林。

  

  我抬頭看看天:「花公子請到此留步。」

  

  「不能讓一個姑娘在天黑後單獨回家。我送你。」

  

  「真的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走吧。」

  

  花子簫難得態度如此強硬,我卻覺得老麻煩他,不大好意思:「這……恐怕不大方便。」

  

  「何來此說?」

  

  「公子應該知道我家有三任夫君,如果他們知道我到過你家……可能會不大方便。」

  

  花子簫怔了怔,道:「失禮了,我沒想到這麼多。那我送你到河岸邊。」

  

  他送我到竹林邊緣,忘川旁,把傘遞到我的手裡。我接過傘,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竟自己神經兮兮地抽一下手,重新握住傘柄,抬頭看了他一眼。

  

  油紙傘陰影下,雨霧淹沒中,他的眼睛比平時更黑,且深邃一些。睫毛投落了陰影,就連聲音也比平時溫柔許多:「東方姑娘,路上請小心。」

  

  他明明什麼都沒做,只是囑咐了一句「路上請小心」。回去後,我竟整晚上腦子都糊裡糊塗的。

  

  三個夫君回去準備老爹所謂的婚禮去了,這一夜不在,家裡安靜得有些可怕。明明大好的日子即將到來,不明所以的,我閉上眼的那一刻,突然想起花子簫白天說的一句話:「情愛原本如此,腐朽徹骨,至死不渝。」

  

  接下來,我像中了邪一樣,跳下床,穿衣服,帶上油紙傘,離開停雲閣。

  

  *** *** ***

  「公子正在梳妝,請東方姑娘在這裡稍等片刻。」

  

  這一刻,我覺得自己腦子真被門擠了。再被花子簫的美色誘惑,身為一個姑娘家,大半夜跑到別人家還傘,也太沒道理。以前我絕對不可能做這種事,就算是十四五歲的我,也不會做這種事!

  

  死了以後,真是什麼荒唐,我便做什麼。但現在走的話,似乎又不禮貌,還是在花子簫門外打個招呼再走。

  

  不過,聽說花子簫在「梳妝」,我有些意外。雖然認識他的時間不長,陰間男不男女不女的現象很嚴重,但我一直以為,花子簫是天生的美人,不像顏姬那樣動不動就搔頭弄姿,沒想到大半夜的也會梳妝打扮,而且還花了這麼長時間。

  

  一邊瞎想著花子簫對鏡貼花黃的模樣,一邊笑著進入了花府後院。

  

  一抹冷月蒼白,細染庭院,院中滿目繁枝,紅花如繡。也不知是否將婚帶給我的驚嚇太大,這一夜月色瞅著特別淒涼,別院裡靜得像凌晨的墳地。若不是前院偶爾傳來開關門的吱嘎聲,我會以為自己雙耳已經失聰。

  

  後院迴廊重重,幾座紅宅,我正忖度花子簫臥房在何處,卻在這庭院裡,看見一片比月色更森白的東西。

  

  最初,我以為那不過是個嚇人的雕像。眯了眯眼睛,卻發現那團白色居然會動。一瞬間,我驚得動都不敢動,只是站在原地,看著那無聲動著的東西……那是一架人的白骨骷髏。

  

  它坐在地上,面前擺著紅木矮,桌上磊著文房四寶,各色顏料,上方吊著一排毛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枯骨背對我,一隻手扶著另一隻手的手腕,拿著毛筆在硯台上蘸了墨,對著桌面上鋪著的東西畫畫。

  

  大紅花瓣從枝頭飄落,一如回魂街紙錢滿天飛舞。它們旋轉落下,落在桌面鋪著的美人皮上。骷髏伸出細長指骨,輕輕捻起那片花瓣,扔到一邊,繼續在美人皮臉上描描畫畫。

  

  週遭實在太靜,再細微的動靜都可以發出聲音,驚動那枯骨。我連伸手捂嘴的勇氣都沒有,渾身僵冷,看著眼前這一幕。

  

  那枯骨補了幾筆以後,一個聲音忽然響起:「東方姑娘,我已命人請你在外等候。這樣貿然闖進來,是否有些失禮?」

  

  是花子簫的聲音。從枯骨的方向傳過來,卻沒見它的下顎骨動一下。我正琢磨著花子簫在哪裡,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不過既然進來了,就請先坐罷。」

  

  「花……花公子,你在哪裡?」我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

  

  「你不是看到我了麼,我在這裡。」

  

  終於,我找到了聲音的源頭——是桌子上的人皮。

  

  手中油紙傘咚的一聲落地,我雙手按在臉上,恐慌的眼淚奪眶而出。

  

  這時,枯骨把人皮從桌子上提起來,像穿衣服一樣,把手伸進去。我終於驚叫起來,跌跌撞撞地後退幾步,轉身拔腿逃跑。

  

  跑了幾步,我還是沒能忍住,回頭看了一下深院裡。

  

  森白冷月下,花子簫披好人皮,隔著重重繁花,遙望著我。月色勾勒出他的輪廓,他的美麗濃烈而傾城,眼睛一如既往深沉莫測,只稍眯起一些,便剩一片幽黑,讓人魂牽夢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