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鬼嫁

發現天大的秘密,我必須得找人傾訴傾訴。本來打算跟爹說,但爹跟幾個小輩玩膩了,浪子回頭重回閻王殿辦正事。騷狐狸長了一張不可靠的臉。無常爺很靠譜,但介於他的一向公私分明我不敢多說。最終我去了書房找少卿。

  

  少卿坐在桌前,正翻一張前朝的竹簡,不時提筆在旁邊批註。桌上的茶壺已不再冒熱氣,我見他這麼認真,悄悄地走過去,在他身後低聲道:「少卿。」

  

  少卿還是被嚇了一跳,手一抖,筆尖的墨濺在紙上,一張密密麻麻的骨立小篆毀於一旦。不過批註瞬間變成浮雲,他回頭意外地看著我,站起來把我緊緊抱入懷中:「夫人,你終於回來了!」

  

  我被他勒得透不過氣,說話困難:「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你答應我,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以告訴任何人。」

  

  少卿一臉嚴肅:「我答應你。」

  

  「你知道花子簫麼?」

  

  「知道。地府首富,在幽都開滿琴樓茶館賭坊客棧的小白臉。別人都叫他美人子簫。」

  

  真不知道少卿哪來的勇氣,說別人是小白臉……不過,花子簫竟是個商人,還真沒聽過。

  

  「就是那個花子簫。」我深吸一口氣,「他是個畫皮。」

  

  少卿驚道:「什麼?」

  

  「對,幽都第一美人是畫皮鬼,很驚悚對不對?」

  

  少卿余驚未定,我已把在花府看到的景象詳詳細細描述一遍。少卿聽得臉色發白,最後竟又一次把我摟入懷中:「他沒有傷害你吧?你有沒有受傷?」

  

  「當然沒有,我跑了。」

  

  少卿閉著眼,在我後背上下摸了幾回:「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下次不管去哪裡,一定要先叫上我,我可以保護夫人。」

  

  「少卿,這不是小事。畫皮你懂的,是最恐怖的鬼,如果這事傳出去,花子簫若知道是我們幹的好事,我們倆保準——」我劃了劃脖子,一頭冷汗。

  

  少卿吞了口唾沫,認真地點頭:「這確實蹊蹺。我當王爺也有一年了,竟完全沒聽過類似的小道消息。夫人,你真是火眼金睛。」

  

  大婚的日子定在兩日後,翌日老爹已派人定做了大紅喜服,與三個夫君神速地把第一批貴賓名單整理好,並將喜帖送了出去。下午爹賭癮犯了溜了出去,我和三位夫君還有一群丫鬟小廝在客廳裡籌備喜帖,謝必安還把他的哥們兒黑無常也叫過來幫忙。於是,這些個人裡最熱心的是湯少卿,最有效率的是謝必安,最漫不經心的是顏姬,最沒效率的是黑無常。

  

  湯少卿每寫幾個字就會跑來找我邀功,謝必安做事講究的就是快狠準,不出一會兒功夫便把第二批名單整理妥當。黑無常看去沉穩又能幹,做事的時候兩隻眼睛卻一直沒有從顏姬身上挪開過。顏姬斜斜倚靠在我對面的椅子上,不時抬起睫毛看我一眼,伸手勾勾我的下巴:「長得倒是不賴,可惜是個女的。」

  

  我嘴角抽了抽:「真是對不住你啊,現在悔婚還來得及。」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放心,我會娶你的。」顏姬輕輕咬著筆桿,衝我風情萬種地一笑。

  

  關於顏姬,我不是沒跟老爹商量過。我告訴老爹,顏公子是個斷袖,而且是斷到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那一種,何苦讓我嫁給他。老爹說顏姬是九尾狐狸裡和我年紀最相仿的一條,也是唯一沒有娶親的一條,和他成親便等於和妖界成親。即便是斷袖,他到底也是男人,是男人骨子裡就喜歡女人,他誤入歧途總會回來。老爹這一說就盡顯行外人本性,完全不懂斷袖是條不歸路,一去便不回頭。不過我想了想覺得他的堅持也沒錯,和顏姬成親,最起碼很安全。

  

  但顏姬這公子哥兒的脾氣真是不亞於少卿,沒寫幾個字,他就倆指夾住筆桿,一臉無奈地看著天:「真無聊啊,全都是鬼。」

  

  黑無常奪走他手中的筆:「我幫你寫,你放這裡就好。」

  

  顏姬更無聊了,在房間裡左搖右搖地看我們忙活,而後停在我的身後,垂下腦袋在我耳邊輕輕吐了一口氣:「娘子……」

  

  我立刻摀住自己的耳朵,臉頰有些發燙:「顏公子,光天化日之下,這樣不好吧。」

  

  那張精緻的臉蛋湊近了些,嫵媚的眼眯起,手指也伸過來撓了撓我的下巴,輕佻而細聲地說道:「娘子,你真美。」

  

  很顯然他太無聊。我一臉麻木地看了他一會兒,繼續幫少卿清點名字。少卿朝顏姬揮了揮手,擋在我面前:「這公狐狸精會吸精,夫人你可千萬要小心。妖物退散!」

  

  顏姬扁了扁嘴,大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靠,翹著二郎腿懶洋洋地說:「我好渴,想喝酒。」

  

  「我去給你倒。」黑無常立刻起身出去。

  

  「你直接給我送到院子裡去,要微熱的,順便上點下酒菜。」

  

  「知道。」

  

  黑無常和顏姬一前一後地出去。我看著黑無常的背影,對謝必安道:「他一直是這樣麼?」

  

  謝必安道:「當然不是。他中了顏姬的媚魂術,現在顏姬說什麼他就聽什麼。」

  

  「可是我看他眼神清醒得很,不大像中了什麼法術。」

  

  謝必安沉默了一陣子,微微皺眉:「反正范兄他不可能是斷袖,尤其是為顏姬這種……」難得看見他如此認真地尋找措辭,他想了半天還是道,「總之,他若斷袖,我便和他絕交。」

  

  這時,幫謝必安整理名冊的勾魂從一堆名冊中抬頭道:「無常爺,花子簫的名字要放上去麼?」

  

  謝必安道:「當然要。」

  

  我腦袋嗡的一響:「不要花子簫。」

  

  謝必安道:「他在陰間算是個大人物了,不請的話,以後面子上說不過去。」

  

  我嚴肅道:「你若知道花子簫的真實面目,必定不會想請他。」

  

  少卿也一臉岸然:「對,他的鬼種簡直就是……」

  

  這傢伙的嘴就是封不住,我抖了一下,摀住他的嘴,齜牙咧嘴地瞪著他。少卿也意識到自己說漏嘴,點頭跟小雞吃米似的。

  

  謝必安的口吻變得莫測起來:「花子簫的鬼種……?」

  

  我和少卿已做好了英勇就義的準備。

  

  然後,謝必安莫名的眼神掃了過來:「花子簫,難道不是畫皮麼?」

  

  ……怎麼回事?

  

  緊接著,一堆鬼丫鬟也湊過來嘰嘰喳喳:「小姐你難道不知道嗎,美人子簫是先秦的鬼,是陰間最美的紅衣畫皮啊。」

  

  「話說回來,陰間最美的鬼幾乎都是畫皮鬼,他可是畫皮之最。」

  

  「是啊是啊,美人公子是畫皮鬼王,連豐都大帝都稱他為『鬼中之鬼』。」

  

  我和少卿都懵了。我晃晃腦袋打斷道:「等等,無常爺,你不是告訴我,花子簫不像同類那樣嚇人麼?」

  

  謝必安愣了一下:「花子簫脫了皮,不是一具骷髏麼?」

  

  「一具骷髏還不嚇人?」

  

  「其他畫皮脫了皮都是腐屍,那皮開肉綻的樣子和骷髏比,豈不是糟糕很多?」

  

  我覺得有些恍然,又覺得有些更懵了:「所以,你們都知道花子簫是畫皮鬼?」

  

  「整個地府的鬼都知道。」

  

  這大概是少卿沒聽過小道消息的原因。

  

  常識性的問題,自然不會有人傳播。

  

  丫鬟們七嘴八舌了好一會兒,我才知道,原來在陰間,畫皮就是釋罪囚犯。所有畫皮都曾下過十八層地獄,且有三成以上入過無間地獄。進了無間地獄就永世不得超生,但若表現良好,還是可以回到陰間生活。據說花子簫是當年犯了事兒,上了天庭的黑名冊,不僅永世不得為仙,還進了無間地獄。他是秦朝的鬼,那已經是千年前的事。迄今為止不能修仙仍是必然,但時隔多年,他在陰間混得如魚得水,現在是否能重新投胎,一直是大家都很好奇的事。畢竟一旦有人開先例,其他不得超生的鬼也就有了個盼頭。

  

  在這地府裡頭,最慘的鬼大概便是畫皮。鬼身壞爛比人要慢很多,看著自己日益腐朽、飽嘗鑽心蝕骨的痛苦,豈是常人所能領會。在幽都爛到只剩白骨的畫皮,只有花子簫一個,其他的要麼時間不夠長,要麼投胎了,要麼受不住痛苦跳了奈河。正因如此,他們比普通的鬼更陰狠、怨恨、肆無忌憚,經常做出一些道德敗壞的事,連妖鬼們都時而無法接受。

  

  花子簫前身是仙,披的是不朽的仙皮,所以不用去陽間扒活人皮。但這張皮會褪色,所以每天把皮拔下來填填補補,也是必要的事。他原本就幽怨得有些詭異,現在想想那畫皮的場景,更是讓人忍不住打幾個哆嗦……不過一會兒,少卿去吩咐信使小廝們發第一批喜帖。謝必安把第二批名單批註好後抬頭道:「孽鏡大人真是急了點,像是生怕我們會跑了一樣。其實多花十天半個月的時間準備喜宴興許還辦得好些。」

  

  「現在想退婚還來得及,別讓自己遺恨萬年。」

  

  謝必安看了看手中的名單:「這婚宴不僅閻羅王和十殿王爺會到,連五方鬼帝都會來捧場(1),岳父大人面子這麼大,就衝著這一點,這上門女婿我也當定了。」

  

  「看在你近日孜孜不倦兢兢業業打擊我的份上,我允許你婚後退婚。」

  

  「原本我是這般打算。但如此嬌妻從天而降,退婚豈不是有些虧。」

  

  我微微一怔,道:「人夫之道,權謀之術,無常爺當之無雙。」

  

  「無常爺這稱呼省省吧。」謝必安把毛筆放下,站起來在我耳邊低聲道,「我已叫了很多天娘子,東方姑娘應當懂得禮尚往來。」

  

  這下我又有些語塞了,但謝必安又微笑道:「也罷。我是男人,粗俗一些無妨,娘子如此知書達理,這稱呼還是在洞房裡改比較妥當。」他抖了抖手中的名單,走出門去。

  

  *** *** ***

  兩日後是我大婚的日子。

  

  小小的停雲閣擱置不下近三百位的賓客,我們把婚禮場地轉移到了老爹的判官殿。

  

  陰間的婚禮和陽間有些不同,例如新郎要先掀起新娘蓋頭,露出冠冕下的珍珠簾再拜堂,回到洞房才掀珠簾。少卿花了接近一個早上的時間才從老爹那賴來了掀蓋頭的活兒,但作為交換,在靠近禮堂之前他卻只能走在我、顏姬還有必安後面,堂堂小王爺要跟在無常爺和騷狐狸後面,相當苦不堪言。謝必安對此嗤之以鼻,他說這是現世報。

  

  我知道這一日來了很多人,但因為頂著蓋頭,從進入禮堂開始就只能從蓋頭下方看見別人的鞋子。所幸爹安排的大婚一點也不繁瑣,掀蓋頭之前,我需要做的就只有左必安右顏姬,後面跟著少卿一路走到高堂面前。

  

  一路踩著大紅毯子往前走著,旁邊的鬼議論紛紛,幾乎都在說新郎官好俊新娘肯定也漂亮之類的話。

  

  終於經過貴賓席,前方傳來兩個人的聲音:「多謝楊王,陛下說,我做什麼都不行,也就戰場上打打殺殺還能看。此後還要師從楊王,學習為人之道。」

  

  「總督太多禮了。陛下日日坐朝理政不勝其煩,我等臣工不過各安其職,實在談不上什麼為人之道。」

  

  聽見後面這個聲音,我禁不住停了一下。可是身邊站著顏姬和謝必安,根本沒法扭頭,只能儘量放慢腳步,看著地上停著或走著的一雙雙鞋子。終於又走了幾步,我看見一雙熟悉的黑色華靴。

  

  旁邊的總督又道:「楊王快看,新娘子來了。」

  

  靴子的主人停了很久,才緩緩道:「……是啊。」

  

  我與必安還有顏姬走到最裡面等待拜堂。我低聲道:「站在我們左邊最外層的賓客有哪些?」

  

  謝必安道:「南方鬼帝杜王,中央鬼帝周王,豐都吳總督,北方鬼帝楊王……」

  

  「那楊王……叫什麼?」

  

  大概是我的聲音有些奇怪,謝必安頓了一會兒。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前方的鬼主持已經高聲道:「請新郎掀蓋頭。」

  

  謝必安和顏姬退到後方,湯少卿走上前來。隨著金桿挑起大紅蓋頭,我終於漸漸看見周圍的環境。

  

  無數穿著考究的中老年陰司權臣王帝中間,有一個額心長著菱形印記、身穿黑蛟袍服的年輕男子。他原本在與旁邊的總督說話,在少卿掀起蓋頭的同時,向我投來了若昧平生的目光。

  

  與他對視的瞬間,生前千百種仇愛過往歷歷在目。

  

  這大概是最糟糕的重逢了罷。

  

  少卿或許早就料到了這種情形,只是沉靜地望著我沒有說話。我深知此時不該再去看那人,但還是忍不住。一如既往的,我讀不懂他的眼神,只能迅速轉頭,看著視線中已經模糊的少卿。

  

  少卿放下紅蓋頭和金桿,整個大堂中傳來雷動的掌聲。

  

  我突然想起,十六歲時嫁給那人的時候,穿的是同樣的大紅喜服,周圍也有這樣熱烈的掌聲。

  

  那個黑袍男子看了我與少卿片刻,最終跟著大家一起鼓掌。

  

  當年的良辰吉日,花燭紅妝,他大概早已忘記。

  

  *** *** ***

  不是第一次成親,所以並沒有第一次的憧憬和緊張,這一回同時和三個人拜堂更是說不出的荒謬無稽。

  

  雖然三個人我都沒太大感覺,但不得不說老爹的眼光是好的。他們和我一樣穿著大紅喜服,但款式髮式不同,看上去也各有千秋:少卿把頭髮全部束到腦後,露出整張年輕的俊臉,可謂英姿勃發風度翩翩;謝必安將兩鬢的發系在腦後,其餘的發自然地散在肩頭,緩帶輕裘,頗有幾分儒雅,幾分風流;顏姬因為留了一頭簡直會發光的銀發,穿著紅衣反倒顯得更像個公花貨……而按地府的慣例,同時成親的丈夫裡,最先該和我圓房的應該是大夫君。也就是說,是騷狐狸。

  

  但在臥房的前廳裡,他和少卿就似炸麻花的碰上搓草繩的鬥了起來……「你這妖物,離我夫人遠一點,否則今天晚上本王爺叫你吃不著兜著走!」

  

  「哦?」顏姬本來一臉倦色,聽見少卿這樣說,瞬間精神抖擻,眼也乜斜了起來,「雖說娘子這皓齒星眸的模樣也頗得我歡喜,但是明顯的,你和無常爺看上去似乎更為誘人一些。」

  

  「竟拿我夫人跟漢子相提並論!你,你這是刻畫無鹽,唐突西子!」

  

  顏姬在家裡住的這些日子裡,他一直很喜歡欺負少卿,又很討厭欺負少卿的謝必安,所以經常和少卿聯盟一起對付必安。但少卿從骨子裡就接受不了被個斷袖黏糊,很鄙視顏姬,又因深感無常爺雲淡風輕的威脅,不得不和顏姬站在一邊……因此,好不容易這倆人鬧翻了天,無常爺自然是怡然自得地坐在一邊喝茶,一身大紅喜服好像不是穿在他的身上。

  

  「不懂男色之美,難怪抱恨黃泉。不過,就是女人我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來,娘子,我們這就去洞房。」顏姬轉過頭來,扇了扇長長的睫毛,朝我伸出了手。

  

  我像躲瘟疫一樣把手抽回去,少卿立刻站在我面前護住我:「看到沒有,媚娘她討厭你。成親不過是岳父的權宜之策,是以考驗我和媚娘的真心。最終你們倆都是會出局的。所以,知難而退吧。」

  

  少卿揮揮手,坐在一旁的必安從茶蓋子後挑了挑眉,又繼續埋頭喝茶。

  

  「出局了之後,你準備怎麼打發我和無常爺?」

  

  我看少卿和顏姬一時間也爭不出個高下,乾脆一個人先溜躂回了新房歇著。看著滿屋子喜慶的大紅,我突然想起某個姓花的男人。當時喜帖是發出去了,想來他也收到了,可是這一晚他還是沒有來。

  

  外面的爭執沒有停過,花子簫一身豔麗紅衣頷首微笑的模樣又不斷出現在腦海,我有些混亂,乾脆穿牆而出,到處晃蕩。一輪冷月懸掛夜空,第一反應卻又是花子簫在月下白骨畫皮的模樣,頓時渾身發冷,不知不覺亂竄出了幽都,竟溜躂到了陽間皇城。

  

  凡人當然不知道,一到了晚上,白日看上去光鮮亮麗的皇宮也是陰靈四散,怨氣環繞。當然,這到底是陽間最華貴不可侵犯的地方,仙界早就為它設下了護壁,因而尋常野鬼不得靠近。所以,那些在深宮後院中難產而死的、投井自縊的、冤屈被害的配御陰魂們都只能在街道上徘徊,鬼影搖曳在一盞盞白鷺宮燈下。

  

  不過,身為鬼門關提督,我還是可以自由進出皇宮的,只不過不能犯事,一旦犯了事,大概也得跟花子簫一樣永世不得超生。

  

  這是我第一次夜襲皇宮,實在有些刺激。成了鬼我的方向感也一如既往地糟糕,不過所幸以鬼魂狀態可以四處穿牆,反倒看見不少好戲。例如某美人正在做詛咒小草人,某嬪妾正在賄賂公公讓他把自己的牌子放上面一些,某貴妃正在和宮女竊竊私語兩人一臉奸相,某個妃子正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她的宮殿門口有一黑一紅兩道影子……我眨眨眼,發現那倆人竟是黑無常和騷狐狸。

  

  黑無常的眉頭跟手裡的鎖鏈似的攪在一起,嚴峻地看著眼前還穿著喜服的顏姬:「顏公子,其他的事我都可以將就你,但此妃大限已至,所有三宮六院公侯勳衛都必須由無常親自勾魂,我這會兒若放了水,你我都不會有好果子吃。」

  

  顏姬的嘴巴幾乎可以掛油瓶,一臉挑釁:「那是你們鬼界的事,我是妖,與我何干?今晚我偏不讓你勾魂。」

  

  黑無常道:「這妃子雖然身份尊貴,但因為性格偏激已經被皇上冷落了多年,你讓她繼續活著也跟死了沒什麼區別,還不如讓她早早到下面去投個好胎。」

  

  我往寢宮裡瞥了一眼,發現裡面不光只有妃子和在旁邊伺候的宮女,還有趴在榻前一臉悲傷的小孩。原以為我是念弟心切看誰都像策兒,但往裡面定睛一看,發現那孩子真是東方策!

  

  而他正細心照料擔心的人,竟是……冷蓉。

  

  我差點都快忘記了,冷蓉早就到了皇宮當妃子,她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只會任由我刁難的青樓優伶。她此時如此楚楚可憐,還用那柔弱的纖纖玉指握住策兒的手,情深意切地說道:「策兒,你姐姐和姐夫……是我對不起他們,你會怪我嗎?」

  

  策兒用力搖了搖頭:「這不是蓉姐姐的錯,是我姐夫混賬,喜歡上了你。」

  

  冷蓉眼中滿是淚水:「可是,我也喜歡你姐夫啊……只是因為他有妻房,不敢跟他在一起。」

  

  策兒繼續搖頭:「那更不是蓉姐姐的錯。」

  

  聽清楚他們的話,我才發現這女人甚至連我弟弟也都拐走。無名的怒火在肚中燃燒,我握著雙拳一語不發地聽她繼續說道:「好策兒,真懂事。但恐怕蓉姐姐就要去見你姐姐姐夫了……蓉姐姐實在沒有那個臉去見他們……」

  

  策兒急道:「我現在沒有親人,蓉姐姐就像我的親姐姐一樣,你千萬不可以有事!」

  

  聽見策兒那句「像我的親姐姐」,我終於受不住了,猛地穿窗而入!

  

  就算成全了她和楊雲這對鬼鴛鴦吧,不能讓她再騙走策兒!

  

  現在就殺了她!

  

  剛飄到床邊準備掐她脖子,一道強光便照過來,把我往後振了一步。我身子晃了晃,隨即看見站在一個老判官拿著鏡子對著我:「東方提督使不得,下官剛才接到豐都太后懿旨,修改此女生死簿,延命二十年,只可多活不可少活,若非到時勾魂而死,豐都大帝必然嚴辦。還請提督不要衝動行事。」

  

  我握著自己被灼傷的手,眯著眼道:「要辦我,悉聽尊便!今天我就是要殺了她!」

  

  再次靠近,卻又一次被燒傷。很快黑無常和顏姬也衝了進來攔住我,紛紛勸我停手。我看著病榻上和策兒裝無辜的冷蓉,越來越氣憤:「讓開!誰也別擋道!」

  

  「娘子一心記掛著弟弟,難道親爹也不要了?」顏姬對著冷蓉揚了揚下巴,「為了這個女人,你願意害岳父受牽連?」

  

  我怔住。

  

  顏姬道:「走吧,這裡的事交給判官大人和無常爺處理,我們出去說。」

  

  我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冷蓉和策兒,隨著顏姬出去。

  

  顏姬道:「那叫冷蓉的貴妃,是你的情敵吧。」

  

  「……你怎麼知道?」

  

  「你生前的事,岳父早就已經交代過了,他告訴過我這貴妃的名字,關於你的前夫他只含糊提了一下在下面是個大官,不過今天拜堂的時候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那人是楊王。如果冷蓉死掉了,豈不是遂了這對狗男女的心願,讓他們在陰間團聚?像這種奪人所愛的女人,就該讓她生不如死地活著。」

  

  這時黑無常也從宮殿裡出來,顏姬朝他挑了挑眉:「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

  

  黑無常道:「這判官出示了太后的懿旨,這裡也沒我什麼事。」

  

  「既然如此,那繼續回去給我端茶送水吧。」顏姬搖來晃去地走了幾步,回頭看了我一眼,「娘子,我在城門外等你。」

  

  他閃出了宮殿,黑無常也毫無怨言地跟著閃了出去。

  

  不得不說騷狐狸不僅嫉惡如仇,說話這麼不積口德,也不怕牙磣。

  

  不過他對事情顯然沒有完全瞭解。

  

  楊雲活著的時候是個鎮國將軍,曾經從並州大營率領五千驃騎,頂風冒雪大戰前朝叛黨,剿滅殘餘勢力,參議新的軍政體制,年紀輕輕便幫皇上打出一片天下,建立了太平盛世。

  

  我和他還有少卿也是那時候認識的。他平定叛黨的時候,順帶也平定了我的小心肝兒。和他成親以後,他雖與我同榻而睡,對我百依百順溫柔體貼,卻從來沒有碰過我。當年我就是個愣頭青,一直以為這便是恩愛夫妻。

  

  這樣太平的小日子一直過了兩年多,直到我爹大壽才有了點波瀾。

  

  當時爹看著我和楊雲說:「戰場上打仗挺厲害,臥房裡怎麼就不大行了?我還想抱外孫呢,楊將軍需要努力啊。」

  

  我當然沒聽懂,以為只要天天和楊雲在一起,自然就會懷娃娃,還笑嘻嘻地說很快就有。

  

  爹請來了很多有達官貴人,少卿也在裡面。聽了爹的話以後他喝得爛醉,一個人溜躂到後院去吹冷風。

  

  對少卿我一直覺得有些愧疚,因為他身體向來不大好,卻一向知足常樂,好不容易向皇上提出了要娶妻卻硬生生被推了回去,所以我也跟到了後院裡去,準備安撫安撫他。

  

  那晚風清月白,鳥語花香,少卿倚在涼亭上咳嗽的樣子,也讓人有幾分不忍。從臥房裡找了件楊雲的披風為他掛上,剛說了幾句話,卻被他猛拽到腿上緊緊抱住,湊了嘴來亂親一通。我嚇得魂飛魄散,擦著嘴險些驚叫起來:「你做什麼啊,這樣好噁心。」

  

  少卿一臉頹廢:「楊雲這樣對你,你就不覺得噁心。」

  

  「瞎說,他才不會做這麼噁心的事!」

  

  我和楊雲未圓房的簍子自然戳破。很快老爹知道這件事,發現其中蹊蹺,把楊雲叫去促膝長談了很久,中間百般折騰一言難盡。總而言之,到楊雲死了,這房到底還是沒圓成。

  

  朝野上下都知道,楊雲勇略有為護國有功,不僅是皇上的九錫寵臣,還是個地地道道的忠義誠臣。但情結嚴重的忠臣大多都有個毛病,便是太黑白分明眼裡容不得沙。我老爹曾經是這樣,楊雲也是這樣。楊雲是武將出身,勾心鬥角相比那些滿腹窟窿眼兒的謀臣,就差了那麼一些。他一生中犯的最大錯誤,便是被一群賊臣算計激將,當著皇上的面,捅穿了四個三代重臣賣官販爵這檔事。

  

  眾所周知,十官九貪。許多老臣更是年紀一大就開始結黨聚群斂財養老,皇上對這種事司空見慣,向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楊雲以前雖看不過眼,但也知道沉默是金。因此,這事他剛說出口也發現自己太衝動,但晚了些。同時得罪了四位重臣,便是看在先帝爺的臉面上,皇上也不敢再留著他的腦袋,於是發配他去邊疆打仗,名曰戴罪立功,實則杜郵之戮。

  

  當時我依然是個愣頭青,只知道夫君又要打仗了,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為他準備行軍衣物的時候,家裡來了個女客人。直到那時候我都還是傻傻的,為這客人準備茶水點心,卻不料撞見楊雲對她做了少卿曾經對我做的事。

  

  客人沒在那待多久就走了,楊雲心不在焉地準備行軍。那會兒我依舊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媳婦兒,心想男人沒有哪個不偷腥,便是喜歡上了別的女人,幫他納妾便是。且說這種時候不好影響夫君的心情,兒女情長的事,還是放在他打仗回來再說。

  

  等他走了以後,我卻越想越不明白,倘或楊雲只是一般的花心也罷,他對那女人說的話,可是一句都沒對我說過,那種摟摟抱抱的行為,也不曾對我做過……我茶不思飯不想了一段時間,日日失眠落髮,卻聽來了夫君被敵軍圍剿的消息。

  

  楊雲到最後死在了我的懷裡,口中念的卻是其他女人的名字。

  

  最讓我納悶的是,這被他捧到天上全心對待的女人,居然是青樓唱戲的。即便是他死了,想到自己每每在家中獨守空閨,他卻醉入花叢,飽餐秀色,心中的悶氣便無處可發。後來去麗春院當戲子,跟這一股子悶氣也脫不開關係。

  

  冷蓉的運氣比我好太多。

  

  她後來當了妃子,還假惺惺地說要和我稱姐道妹,送我銀子,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我卻賭著那口氣,一直在青樓唱戲,唱到閉眼斷氣。

  

  不是沒有恨過楊雲,不是沒有想過徹底斷了對他的想頭。且我知道,在他們的故事裡,我簡直就是陪襯,就是他們愛情的調味料。

  

  可是,時光流逝,仇淡如茶。到最後,我想到的卻依然只有他的好。

  

  後來少卿送我回了停雲閣,我卻無法入眠,來到陽間京師。

  

  帝闕前宮燈千層輝煌,從一片淒然的黑暗,一路照到迷霧中。守門的侍衛已疲憊得懨懨欲睡,自然看不見來來去去,穿牆而過的幽魂。我緩緩漂移在城門下,忽然想起多年前在這裡無數次目送過夫君離去,看他騎著駿馬高大的背影,盼著他早日歸來,卻沒料到死後,這一切都成了荒唐。

  

  剛嘆息著想尋找回地府的路,抬頭卻看見城門外熟悉的身影。

  

  我眯著眼看向他,生怕是自己看錯。

  

  他大步朝我走過來,額心淡紫菱形印記微微發亮:「今日是你大婚的日子,怎麼一個人跑到陽間來了?」

  

  看見他漸漸清晰的眉眼,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都有些發抖:「我……我只是睡不著隨便來轉轉。」

  

  楊雲微微笑道:「原來是這樣,你的三個夫君都不管了麼?」

  

  頓時心中苦楚難以抒發。我吐了一口氣:「以後有的是機會相處,今天就算了罷。倒是……」我想了半天,沒有琢磨出該叫他什麼,「倒是你,你來這裡做什麼?」

  

  楊雲望入我的眼,依然是那種讓人看不透的目光:「大概是思念結髮妻子,才來故土重遊。」

  

  註釋(1):道教理論家葛洪在《元始上真眾仙記》中記載了「五方鬼帝」分別為:東方鬼帝蔡鬱壘、神荼,治桃止山;西方鬼帝趙文和、王真人,治嶓冢山;北方鬼帝張衡、楊雲,治羅酆山;南方鬼帝杜子仁,治羅浮山;中央鬼帝周乞、嵇康,治抱犢山。本文五方鬼帝均只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