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青絲

楊雲和冷蓉的故事雖然淒美,卻是個悲劇結尾,從頭至尾,連私定終生的機會也沒有。按理說,我是他唯一的妻子。但他之前一聲不吭,給了我個大炮仗,自個兒卻跑旁邊聽響,這實在讓我無法對他提起防備。我看了看四周:「結髮妻子?」

  

  他的眼神相較之前更怪誕了些,看得我渾身不順暢。終於他半垂下頭,低聲道:「夫人,當年是我對不住你。」

  

  那他說思念結髮妻子,是否又是謊言?可我已無力再去多問,只是輕聲道:「沒事,我不再計較了。」

  

  楊雲道:「我知道,欠你的無論如何都無法補償,而不論是什麼原因,我也有錯。可是,其中還是有一些難言的苦衷,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聽我解釋?」

  

  「苦衷……?」我握緊雙拳,聽見自己聲音有些顫抖,「你都做到那個份上了,還叫有苦衷?」

  

  楊雲還沒來得及回話,門外的顏姬已經在大聲喚道:「娘子,你還在那裡跟什麼人說話,快過來,我看見了一個人!」

  

  楊雲看了看顏姬的方向:「現在這個環境不宜說太多,我不想給你帶來麻煩。這幾日我都會住在楚江王那裡,如果你考慮好了,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可以過來找我。」

  

  楊雲化作黑焰離去。我尚處於恍惚狀態,便被顏姬拽出城門。他指著街邊的一個暈倒的年輕人道:「你看,這裡有個死人。」

  

  我蹲下去探了探死人的鼻息:「他還沒死,只是餓暈而已。」

  

  「我去給他弄點吃的。」

  

  我挑眉看了看顏姬:「你幾時變得如此溫柔體貼了,顏公子?」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懂麼。」顏姬閃電般奔回城內。

  

  看這年輕人手裡拿著書卷,看樣子是個讀書人,興許是進京趕考來的。再看看他的臉,忽然有些明白了——這細皮嫩肉的白斬雞,大概是對了顏斷袖的味。

  

  沒過多久騷狐狸就弄來了一些雞肉,還貼心地親自餵這書生。這人昏昏迷迷地把雞肉吃了,半眯著眼看向顏姬:「你……你是神仙。」

  

  騷狐狸的媚眼本來很勾魂,此時卻圓瞪起來:「神仙?」

  

  真不敢相信我竟陪著顏姬伺候那書生直到天亮。

  

  晨曦方現,滿街的鬼魂都像蒸汽一樣揮發在空氣中。我和顏姬化作人身把書生安置在客棧,一起回到幽都判官殿。

  

  因為不想驚動老爹,我們從後窗偷偷摸摸翻進了新房……剛一落腳,便看見坐在案前看書的謝必安。他摘了新郎官的冠冕和掛件,但身上依然披著大紅衣裳。

  

  謝必安抬起眼皮子看我們一眼,淡淡道:「知道你跑了,岳父大發雷霆,一個時辰前就把少卿叫過去訓話,到現在還在訓。所以娘子,顏公子,你們要好自為之。」

  

  我驚:「我爹怎麼會知道?」

  

  謝必安道:「這可要問小王爺。」

  

  少卿果然是個沉不住的主。我和顏姬對望一眼,正想商量點什麼對策,謝必安又道:「岳父知道你們不是一起出去的,也知道顏公子在女人方面不怎麼行,這念頭還是打消了的好。」

  

  「我先去看看,娘子你自行善後吧。」顏姬一溜煙跑出去。

  

  我連忙跟著出去:「我也去。」

  

  謝必安站起來道:「等等。」

  

  「怎麼了?」

  

  「你的手似乎受了傷,我幫你包紮一下。」

  

  我這才想起手上有傷,遲鈍地嗷嗷叫起來。謝必安跑到藥房裡去翻了一會兒,提著兩個藥箱回來。看他把藥材紗布擺在床上,有模有樣地開始搗騰,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在他面前坐下來:「必安,你這人是刁毒了點,沒想到做起事來是百樣玲瓏面面俱到。」

  

  「我望與娘子白首齊眉,做事自然要周到些。不然娘子一個暴怒把我休了,或是像今日洞房夜這般跟顏公子跑了,那我豈不成了棄夫。」

  

  我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只好望著紅帳子發呆。謝必安握著我的手盯著傷口,許久才道:「你這傷可是出自判官之手?」

  

  「你看得出來?」

  

  「你在陽間可有遇見什麼熟人?」

  

  「哦,遇到了顏姬和你范兄,還有幾個生前的舊識,就沒別人。」

  

  謝必安看了我一會兒,欲言又止,還是沉默著掰開我的手指,用藥水細細清洗傷口,在我手發抖的時候停了停:「娘子真是千金貴體,這點皮肉傷都會痛成這樣。」

  

  若眼前的人是少卿,我一定說你有本事自己去讓判官燒燒試試。可少卿不會說這種話,他才是真的千金貴體,看見傷一定先嚇暈過去再爬起來淚眼汪汪地抱著我包紮……謝必安是難得一見又俊又實在的人,卻不知我究竟是怎麼給了他一種很嬌貴的印象。我雖出生名門,但跟著前半輩子傻愣後半輩子糊塗的老爹,全家過好的年一隻手都能數得出來。外加落架的鳳凰不如雞,在青樓混的那段日子不說也罷。

  

  我搖搖腦袋,忍著痛把手伸得更直了一些。好在他動作很快,一會兒就把傷包妥。我和他雖已是夫妻,但還是沒能問出他為何會有這種印象。其實不過是雞皮疙瘩的小事,我這生性多慮的脾性就跟舊疾似的扎骨子裡沒法改。

  

  收好藥箱,謝必安和我一起走到新房門口。開門後他道:「娘子請。」

  

  我往後退了退:「不,官人請。」

  

  「娘子請。」

  

  「官人請。」

  

  「一夜夫妻百日恩,還是娘子請吧。」

  

  這無常爺的風涼話實在是地府一品,我拗不過他,只得笑了兩聲,硬著頭皮出去。

  

  謝必安沒有跟我去客廳,而是回到藥房裡放藥箱。

  

  客廳裡坐著兩個被訓話的夫君和滿眼血絲的老爹。見我出來了,爹奮力拍打桌面,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真不敢相信,我閨女居然會在大婚當夜逃婚,我東方家顏面何在,體統何在!」

  

  我道:「爹,其實昨天晚上是少卿和顏公子……」

  

  「顏公子,你居然還叫他顏公子,你這是要把為父都要氣活過來了啊!」爹看了看顏姬和少卿,揮揮手把他們趕回了新房。

  

  他們剛一離去,我便道:「爹,請聽我解釋……」

  

  「解釋什麼,解釋你新婚當夜出逃於洞房,解釋你大婚前半夜還跑到美人子簫府上賞月?」

  

  「怎麼,您都知道了?」

  

  「整個地府的鬼都快知道了!還好你跟了你大夫君一起回來,不然為父的老臉真不知該往哪裡擱了!媚媚啊,為父早就跟你說過了,你離那花子簫遠一點,他這人不行啊,不行!」爹賣力地搖了幾次腦袋。

  

  「花子簫是畫皮鬼確實讓人無法忍受,不過是癬疥之疾,您也沒必要一直這樣說人家吧。」

  

  「女兒,要知道蠹啄剖樑柱,蚊虻走牛羊,何況他有個真正讓人不能容忍的毛病。為父說什麼也不會把你嫁給他。」

  

  「我從沒說要嫁給他啊,不過我很好奇,他的毛病是?」

  

  「哎。」老爹閉上眼,深沉地搖搖頭,「你看看你前兩位夫君,都是能文能武,知書達理。小王爺雖然很無能,但到底在慢慢改進,如此豔福,你到底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何苦要糾結那個有重大缺陷的花子簫?」

  

  「怎麼又扯到了八竿子打不著邊兒的地方。爹,您就別賣關子了,趕緊老實招了吧。」

  

  我這麼好奇絕對與花子簫無關。而是老泥鰍連作姦犯科都可以含糊其辭一帶而過,他會抱怨的缺陷肯定非同小可。我見老爹半天還是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樣,正想繼續追問,卻突然腦中靈光一現,有些不確信地道:「爹,您說的,不會是……不會打麻將吧?」

  

  爹偷著衝我張開了一絲眼縫兒,又重新閉上,沉痛地點了點頭。

  

  *** *** ***

  新婚夜過後,我和三位夫君回到停雲閣以後依舊分房而宿。鬼不能生育,不會有人逼著我們圓房。久而久之,除了少卿也就沒人惦記著圓房這事。我惦記的事跟他們亦沒關係,只是總是下不了決心去找楊雲。多年前的事已在我心中捅了個大窟窿,現在想起來都生生地疼,實在是不大樂意面對過去。

  

  一日,全日巡查結束後,小夜叉們都已回家歇息。我一想到家裡天天鬧騰的少卿和顏姬就覺得有些頭大,一個人在街頭巷尾溜躂了幾圈,卻不經意來到側門的郊外。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森林,正前方有一棵枝繁葉茂的蒼天古樹。古樹泛著綠幽幽的光,上面似乎纏繞著一圈圈黑色的絲綢,風一吹過,那些絲綢便會隨風輕舞。我從來沒有到過這個地方,這棵樹和別的樹也長得不大一樣,一時好奇,逕直往前走去。

  

  可是走到樹下往上看,我忽然意識到那樹枝上纏的不是絲綢,而是一縷縷烏黑的頭髮。古樹的後面是黑漆漆的森林,一眼望不到底,讓人頓然寒毛直豎。我往後退了兩步,打算下次帶著小夜叉們再來探虛實。但是,剛轉過身去,一片黑色的長髮便從樹枝上慢慢垂下來,像柳枝一樣搖擺著,擋住了我的視線。

  

  那黑色長髮的末端竟是一張倒吊的臉。他沒有身子,似乎就長在這棵樹的枝椏上。大概是因為頭髮太長,人臉倒掛起來眼角尖尖,又是說不出的扭曲詭異,我撥開他的頭髮就往城門的方向跑去。但很快那些黑髮就像鎖鏈一樣追了上來,纏住我的雙手。

  

  「放開我放開我,大家都是鬼,何苦為難同類!」我閉著眼驚叫。

  

  掙紮了良久,纏著我的頭髮忽然鬆開,我重心不穩跌倒在地上,蹭了一身泥。回頭看向那鬼,他的眼角卻倒垂著淚珠:「救救我……姑娘,救救我……」

  

  他的淚水一滴滴落在古樹外露的樹根上,卻被樹根吸收了去。

  

  我站起來,有些恍然地看著他:「你……怎麼了?」

  

  「姑娘,我好冤……」他的聲音孱弱無力,外加一臉悲慟,看上去也沒先前那麼可怕,「我出生在西州縣城裡,背井離鄉去京城闖蕩,與京城裡的姑娘陷入情網,遭到了父親的反對。我與那位姑娘情投意合私下成了親,卻在一日醉酒後暴斃,醒來後便成了這棵樹上的青絲鬼……」

  

  「怎麼會這樣?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嗎?」

  

  「不知道,這件事必定與家父有關,因為這棵樹是他種在我們家院子裡的樹。我想他大概也去了,所以才會讓這棵鬼樹來糾纏我。我日日夜夜盼著他出現,他卻從來不現身……我娘子還在家裡等我,我卻在這裡一待便是一年。這裡很少有鬼出沒,即便有行人也不願意聽我解釋。姑娘,你一定要救救我……」

  

  背井離鄉入京又與京城的姑娘相戀,怎麼聽都和我父母的相識經過有些像,只不過當時反對親事的人是我娘那邊的人。我不由對這青絲鬼產生了惻隱之心:「你放心,我是幽都新上任的鬼門關提督,這件事我會去請示王爺,讓他替你討回個公道。」

  

  本來這件事找少卿便可辦妥,但這提督司職原本無聊,好不容易遇到一點能讓我處理的公務,還是公私分明點好。

  

  我回到幽都,準備去找我的頂頭上司楚江王,卻在剛進城門的時候遇到傳說中的幽都美人。

  

  「東方姑娘,方才我看見你往城郊的老樹方向去了。」

  

  自從上次從他府上逃跑我便再沒看見他,這回重逢他的反應卻相當平常,就好像月下畫皮那一幕不曾發生過一樣。

  

  看著他那張傾國傾城的臉蛋,我背上莫名有些涼意,想退不敢退,只能看著別處道:「啊,是啊。」

  

  這便是我完全不能理解的地方。

  

  相較那隻沒身子被頭髮包圍的青絲鬼,花子簫的鬼身其實並不可怕,他和尋常畫皮鬼不同,皮和身子都是自己的。可是,再次看到花子簫我心裡那股森森的寒氣還是沒有散去,跟他說話也比以往更加謹慎小心了些。

  

  花子簫道:「那樹上青絲鬼的案子據說已經批閱過,你打算重新申請審理此案麼?」

  

  「嗯,聽那鬼的說法,似乎有冤情。」

  

  「那我可以協助你。」

  

  「不必不必,次次都勞煩花公子我怎麼過意得去?這不過是件小事,還是我自己來。」

  

  花子簫沉默了一會兒:「東方姑娘還是在為前些日子的事介懷麼?」

  

  我一時傻眼了,難道他真的要談畫皮的事?

  

  花子簫又道:「收到你請帖的時候我人在業城,那邊有十萬火急的事要等我處理,所以一時間趕不回來。對缺席一事,實是失禮又抱歉。」

  

  「哈哈,原來是這樣,沒事沒事,我沒往心裡去。」差點就說出口「何況我新婚也過得不是很好,三個夫君加老爹大顯神通弄得洞房一串烏龍,我又在陽間遇到了結髮丈夫糾葛無數」,好在腦子裡尚有一絲清醒,止住了嘴。

  

  「那麼,這件事在下還是可以幫忙。」

  

  「好,好吧。」

  

  真想擦擦額上的冷汗。我這究竟是怎麼了,其實我們都是鬼,我的鬼身也長得夠驚悚,何以不能接受他是畫皮鬼的事實?明白這個道理,卻還是會排斥與他打交道。

  

  雖說如此,我卻不願失信於人。和花子簫約好去陽間探查,翌日在同一個地方見面。可惜天氣不怎麼好,剛到城門口就飄起了雨。大概是因為這裡陰氣重,雨天很頻繁。花子簫見我來了,撐開摺扇擋在頭上:「我先去問問他在陽間的出身,這樣也方便調查。」

  

  我點點頭,剛想跟他去,他卻道:「東方姑娘,外面泥濘,你在這裡等我就好。」

  

  「嗯。」

  

  明明是紅衣白扇的美公子,他舉扇擋雨的動作也優美到了極致。可是看見他這動作,我的第一反應竟是「他可是怕雨水沖掉了臉上的顏料」。這哪怕是在心裡想想都實在很失禮,可是還是控制不住想下去。

  

  花子簫和青絲鬼談了很久,我靠在城門下發呆。一輛黑色的馬車飛馳而過,在我面前停下來。看那些騎馬侍衛的排場便知道不是小人物,若是在鬧市區駛過,大概會被眾鬼圍觀。

  

  掀開簾子走出來的竟是楊雲。

  

  「媚娘,我等了你很久,但都沒有等到你。」

  

  我發現與他重逢的時機總是不對。或許,對的時機根本就不存在。

  

  「這幾天忙於公事,一時間忘了……」其實這幾日蠻難熬的,到底不大願意面對他。

  

  「那你還願意聽我的解釋麼。」

  

  實際現在真的比較急,花子簫很快就會回來。可是我最終還是中了邪似的點了頭。

  

  楊雲長嘆一聲,彷彿已不知從哪裡開始。

  

  「我們成親以後,我確實與臣工們去青樓尋花問柳過,但我的心思絕對不在這上面。我死前的那些話也都是言不由衷的——如果我不那麼說,你是不是就會當場隨我而去了?」

  

  我緩緩點頭。

  

  楊雲並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靜靜地等待著我的答覆。

  

  想來這即是花子簫之於我尤其特別的緣故。他與楊雲在很多地方總有些相似,最明顯的一點便是非到萬不得已之時,話從來不說完,往往說七分留三分,經常讓人費解。

  

  可是,楊雲這句話我幾乎立刻就懂了:「所以,你認為只要我活著,就一定比死了開心,是麼?」

  

  「我不知道此後你會過得不好。如果我知道,當時就會帶你一起去。」楊雲垂眼看著我,眼中映著一閃而過的道道雨光,這讓我更加確定,之前看見花子簫的眼,心裡想的是他,「……到現在,你還能原諒我麼?」

  

  其實時間久了,我真不願意老記掛著當年那碼子事。尤其是唱曲子那段日子,我被一群大老爺們兒調戲,反抗卻被拖走毒打。那時捂著屁股就想,要是楊雲能活過來,跟我說說話,哪怕真是隻鬼,我也跟著他下了黃泉。

  

  只是楊雲素日沉默寡言慣了,忽地如此深情坦白,讓我有些適應不過來,腦子也轉不過來。我擦掉額上的雨水,朝他笑了笑:「夫君別再和我客氣。夫妻之間,哪有隔夜之仇。」

  

  「媚娘。」他只這樣低低地喚了一聲,便一把將我抱住。

  

  風雨彷彿萬點星落,透過楊雲的肩,我看見花子簫站在原處。蒼天古樹下,大片芭蕉葉間,他拿著白色的摺扇,靜靜望了我們一會兒,朝我拱手行了個禮,便轉過身沒入黑色的森林中。

  

  滿林落花雨中,他的背影紅衣依舊,彷彿一縷消失在月夜的幽魂。

  

  *** *** ***

  這下可好,我把花公子也得罪了。在他眼中,我大概成了見了俊俏小生就追著跑的蠢蛋。不過這會兒別說是花美人了,即便是天皇老子我也不放在眼裡。我和楊雲分手後就開始合計著把三個夫君都放掉。

  

  雖然剛成親就玩這一出不大好,但這也是為他們著想,畢竟日後我要天天寵幸著楊王,對他們也很是不公平。

  

  我冒雨前進繞回停雲閣,準備和丫鬟們一起下廚為三位夫君準備幾道好菜,等他們回來後好好招待一番再為他們送行。誰知趕巧兒的三位夫君和其他下人居然都在家,除了謝必安,個個頭頂愁雲臉發青。尤其是少卿,大概是昨晚大閘蟹黃肥肉嫩的把他吃堵了,臉拉得跟臘腸似的。我正想安慰兩句,但想來想去辦正事要緊,便只輕拍他的肩:「少卿,必安,顏公子,有個好消息要告知與你們。」

  

  三人眼珠子齊刷刷地轉向我,顏姬和少卿依然愁眉不展。心裡有些納悶,難道他們已經知道了我要說什麼,怕我提出散夥兒面子上過不去?

  

  「咳。」我清了清喉嚨,「今兒個我和我的舊愛重歸於好。你們也知道,這門親事原本便是家父亂點鴛鴦譜,我們幾個心底都是不願意的。從此往後,必安和少卿,你們找你們的好媳婦兒,顏公子,你找你的好相公。咱們好聚好散,好聚好散。」

  

  一陣烏鴉在窗外飛過,三個人的反應還是一樣。

  

  少卿緊握我的手,眼中閃爍著璀璨的水光:「媚娘,你……你……你想休了我?」

  

  我急忙道:「這怎麼可以說是休呢,這當然不是休了,畢竟我們開始誰也不願意……」

  

  「誰說我不願意了,我願意啊。就是當老小我都願意,你從哪裡看出來我不願意?」

  

  我被他一堆「願意」繞得有些暈:「是啊,這樣也是委屈你了,所以我考慮後決定……」

  

  這一回仍然被人接了話,不過開口的人是顏姬:「當初向我們下聘書的人是岳父,最起碼我是深思熟慮後才從妖界跑過來入贅的。這下可好,才成親,就要被休回去。我老爹臉上還真是沾了光。」

  

  「顏公子這話可不可以隨便亂說。一言之虛,百患眾生啊。」見他挑著一邊眉一臉不信任的樣子,我終於把最後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必安。

  

  必安原本正在翻管家遞上來的賬簿,抬著眼皮望了我一眼,道:「不願意的,只有娘子本人罷。可沒人迫著我們。」又繼續看賬簿。

  

  「娘子若想和我們一拍兩散,沒問題,但這門親事是岳父大人定的,休書得他老人家親自寫。不然按科律規定,娘子你寫的恐怕不能作數。」

  

  「行,來人,去把我爹請過來!」這一妻三夫的荒唐日子我實在是消受不起,今天一定得攤牌把話跟老爹說個清楚。

  

  好不容易頤指氣使一次,結果大廳裡連個屁都沒有響。我四下瞅了瞅,見大家還是一臉愁雲地望過來。我只好再次把求助的視線投向必安。

  

  必安提著毛筆在賬簿上圈圈點點,這回連頭也沒有抬:「娘子難道不知道麼,岳父剛才出門沒多久。」

  

  「他去了何處,閻王爺那裡?」

  

  「他從閻王爺那裡回來過,現在喝湯去了。」

  

  「喝湯?」

  

  少卿慘淡道:「孟婆湯。」

  

  我望著整個大廳,與大家靜靜對峙很久,然後一溜煙衝出門去。

  

  蒼天大地,我的親爹投胎托生居然也不告訴我一聲!還有沒有王法啊!!

  

  *** *** ***

  所幸我跑路還算神速,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奈何橋的時候,老爹還抱著熱湯玩著骰子和孟婆聊麻將牌九四色牌。我趕緊走過去拍了拍爹的肩:「東方大人,您這胎可要選好。」

  

  「那是,我和閻羅王是什麼關係,半年前他就替我盯住了我家老婆子新家世交孕婦的肚子,現在差不多是時候去了……」說到這,他掉過腦袋抽了一下,「媚媚!」

  

  估計我的臉色不好看,他瞅著我半天才抖出接下來的話:「媚,媚媚啊,你可要原諒為父,為父這天天看著你娘個頭茁壯成長,實在心慌。要再不投胎,我都可以當她兒了。」

  

  「真的,你看得到娘?我也想見見她!」

  

  爹從孟婆的椅子上拿了塊鏡子給我看。鏡子裡,七八歲的小姑娘紮著衝天炮,正給一個男娃娃換尿片。

  

  「真的長得好快。」我眨了眨眼,「不過娘果真厲害,你看這才多大點就眉清目秀的,以後肯定是個大美女。爹,您真有福。」

  

  老爹不容置疑地搖搖手指頭:「你娘才投胎一年多怎麼可能長這麼大。那是她堂姐,你娘是她抱著的那個。」

  

  「什,什麼?那明明是個男娃娃!」

  

  「當時你娘原本是想在閻王爺那裡選個女胎的,但不知是哪個王八蛋跑去跟她打小報告說為父又輸大了。你娘她急怒攻心,一個衝動就投去了大司馬家的武狀元,說是就算當一名戰死沙場的漢子,也不要為父再給她添堵。」

  

  「那爹,您豈不是要……」

  

  爹把骰子緊緊一握:「放心,你娘她可逃不出為父的手掌心!為父選的可是她之前選的那胎!」

  

  我記得家裡出事後娘就一直心有不甘,說如果有來世,她一定要投胎到帝王家,這樣就沒人能為難她。

  

  「難道她準備投胎到……」

  

  「以後你若看見萬歲爺的掌上明珠環昭公主,記住,那便是為父。」老爹一臉滄桑地望向忘川,又望向我,「對了,女兒,你找為父是為何事?」

  

  我反應迅速地從旁邊拽了紙筆:「爹,您要幫女兒的婚姻大事做主。」

  

  爹笑盈盈地接過筆:「怎麼,又看上了哪家俊公子?」

  

  「不,女兒是想請您幫忙寫這休書,把家裡三位夫君都遣……」

  

  話未說完,老爹已把筆扔到奈河裡,一口氣灌下孟婆湯。

  

  我張大嘴,下巴幾乎掉在地上:「爹,你,你你你這是……」

  

  老爹看了我一眼:「你是誰呀?」

  

  孟婆拍了一下老爹的肩:「孽鏡大人,你怎麼這樣對待自己女兒?人家不喜歡的夫君你就讓她休了啊,這陰曹地府地大物博,什麼樣的男人沒有?」她又轉身對我說:「東方姑娘,你別信你爹,他在演戲,這湯喝了,是必須過了奈何橋才會忘記前世今生……」

  

  這回孟婆滔滔不絕地說著,我指了指老爹的方向想開口說話,她卻浩氣英風地一揮手:「你放心,他時辰還沒到,現在去投胎難保會轉成什麼豬豬狗狗花花草草,你把話跟他說清楚了……」終於她意識到我的表情不大對,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去。

  

  老爹人已抱頭飛奔到奈何橋的另一端。

  

  一個時辰後,閻羅王合了生死簿,把它遞給旁邊的牛頭:「你爹死後對你娘一直情深意重,如今轉世投胎到你娘家裡那隻母雞的蛋裡頭,也算陰差陽錯,以恩抱怨矣。」

  

  我花了老半天才接受自己爹成了一隻雞,經過閻王爺幾番安撫,又道:「我爹現在不在陰間了,我能否親自給幾個夫君下休書?」

  

  「這很好辦,只要你和你爹一樣,喝了湯投了胎,婚約自然能解開。」

  

  *** *** ***

  爹投胎事畢,休夫一事暫且擱置,家裡那三位也毫無意見。青絲鬼一事尚未處理,我想著之前怠慢了花公子,親自上門向他賠禮道歉。

  

  花子簫到底是個有涵養的人,我好不容易醞釀好的話還沒說完,他就已經雲淡風輕地擋回去:「我先行離去是因為覺得不方便打擾,沒有絲毫不悅,東方姑娘實在多慮。」

  

  既然對方都這麼說了,我再繼續追究就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了不是。於是我們還是照計畫行事,調查到青絲鬼在京城的住址,喬裝成凡人進入京城。

  

  這對花子簫來說很好解決,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在這個朝代活過,只要披好他的仙皮就可以在街上隨意走動。可在這城裡,不論是皇親國戚還是布衣百姓,見過我的人卻不少,知道我死了的人也不少。我只好在頭上披著白色絲綢擋住大半張臉,跟在花子簫後面躲躲藏藏地小跑前進。

  

  青絲鬼的夫人是京城一家珠寶樓老闆的女兒,住宅就在這棟樓的後方。不過白日我們不能以人身進入他家,只能在店裡徘徊,等入夜以後再換鬼身探入。

  

  這家珠寶樓生意還蠻紅火,裡面珠花鑽翠滿目琳瑯,富貴人家的夫人小姐雲集訂製珍寶。本來人挺多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摸進去,可是,就算我罩著臉,也罩不住花子簫的燦爛輝煌。我們進入大門後,裡面的人聲漸漸消失至鴉雀無聲,幾十顆腦袋刷刷扭了過來。

  

  我壓低絲綢擋著臉,假裝和花子簫挑選五光十色的珠寶。低調行事了一會兒,人聲又逐步恢復,可夫人小姐們還是時不時地望著我們。

  

  我正琢磨跟著他來這裡是不明智的選擇,便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嚇了一跳。

  

  「所以說女人長得美不美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那個命。你看看東方媚和御史公子的事,就是個血淋淋的例子啊。」

  

  「是啊,生得再美貌又有什麼用。最後還是死得那麼慘,也沒個好歸宿,還差點被夫家挖了墳,可憐見的。」

  

  我愣了一下,沒敢抬頭看花子簫的反應。

  

  其實這種話生前就沒少聽,但沒想到死了以後還會被人拿出來鞭屍。

  

  「我跟你說,這跟面相有關係的。東方剋夫下巴尖得可以削蔥,沒一點富態,也難怪她沒好命。」

  

  「是啊,還是夫人面相好,一看就知道是有福氣的長相……」

  

  聽到這句,我下意識看了看銅鏡,鏡裡的自己白色絲綢低垂,蓋住了大半張臉,蒼白的肌膚上嘴唇殷紅,彷彿點上去的血色花瓣,實在沒有點活人樣。我若一時衝動,化作鬼身現一下原形,恐怕得多個新外號叫「東方詐屍嚇死一樓人」。

  

  賣珠寶的小廝走過來道:「這位公子,你們夫婦倆真是郎才女貌,給你娘子買一對鐲子吧。」

  

  我忙道:「這不是我丈夫,是我兄長。」

  

  「真的麼,啊,這樣看還真有幾分相似,我還道是夫妻相。」

  

  「我娘子比較害羞,喜歡亂說話。」花子簫抬起我的手腕,拿起一個金鐲,「娘子,我看這鐲子蠻襯你的膚色,要不要試一試?」

  

  被他碰到皮膚的時候我電打一般收了手,自行套上手鐲,隨便看了一下:「還可以。」

  

  那些姑娘原本在看花子簫,此時目光卻全部落在了我身上。剛才說我是非的官夫人忽然道:「這位夫人……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我慌得直冒冷汗,這下快穿幫了,如何是好?

  

  花子簫道:「夫人也覺得她眼熟?她長得很像東方媚。」

  

  很顯然那夫人不爽我已久,因為她的丈夫曾經跑到麗春院花重金想私會我,但我這當戲子的一向不知好歹,從來瞧不起婊子,寧可被打也不願意見他。因此,聽見我的名字她就禁不住皺起眉來:「我看公子一表人才談吐不凡,為何要娶一個長得像東方媚的婦人為妻?」到底是官家的人,說話難聽卻毫不粗俗。

  

  花子簫笑道:「夫人有所誤解。在下娶她的理由,便是因為她長得像東方姑娘。」

  

  「東方媚確實是名伶,可到底是個賣唱的戲子,而且剋死了三任丈夫,這樣公子也無所謂?用一個戲子如此羞辱你的妻子,也不怕她生氣?」

  

  「她不會介意的。」花子簫含情脈脈地看了我一眼,「因為她知道在下對東方姑娘一片真心,即便是日日夜夜與東方姑娘的靈牌在一起,在下也甘之如飴。」

  

  那官夫人的臉色鐵青,方才她周圍應和的三姑六婆們也傻了眼。

  

  我發現花子簫比我想得還要狡猾得多。他這麼說,大概比直接把絲綢摘下來,對我一番告白,還打她們的臉。

  

  在她們的注目禮中,花子簫帶我走到一個大紅金線盒子裝著的玉鐲前。這時剛好有一對夫婦想去拿那鐲子,賣珠寶的大娘揮揮袖子:「去去,這是前朝貴妃的古董玉鐲,是我們的鎮店之寶,你們站遠一點,小心碰壞了賠不起。」

  

  花子簫對那大娘道:「拿這個給我娘子試試。」

  

  大娘上下打量了花子簫一眼,小心翼翼地把玉鐲取出來遞給我,然後在花子簫耳邊低聲報了玉鐲的價格。大概是苦日子過太多,聽見那數目我差點當場就把鐲子摔了:「這個你們趕緊收好。」

  

  「我買了,麻煩你把另外一個金鐲包好,那個也要。」

  

  花子簫如此豪邁,把周圍的人嚇得一愣一愣的。大娘唯唯諾諾地接過玉鐲走掉後,我望著她的背影低聲嘆息:「今天晚上她若發現你給的銀子都是紙錢,大概會嚇死吧。」

  

  「誰說我要給紙錢了?」

  

  我驚:「難道你打算給她真銀子?」

  

  「陰間的貨幣行可以換陽間的銀子,你不知道麼?」花子簫拿出銀票放在桌子上,「我雖然在陰間經商,但在陽間也要遵守道德操守。」

  

  「可是這個太貴了,你買了有什麼用?」

  

  花子簫淡淡一笑,變成了平常的音調:「娘子你別操心。你也知道,從東方姑娘去世以後,我這心病就再也沒好過。看著你戴這鐲子,我會覺得像看見東方姑娘戴了它一樣……你不是希望我開心麼,那就收下它吧。」

  

  我覺得花子簫是存心想氣死那些夫人小姐們。大娘把另一個金鐲包好送來後,花子簫當場就讓我把玉鐲戴在手上,牽著我的手出去。離開大門時,珠寶樓裡更是寂靜得連風聲都能聽見。

  

  剛一出去,他便放開了我的手:「在下冒犯。」

  

  原本不是大事,被他這樣一說反倒有些尷尬。我握著手朝他笑道:「花公子,你真仗義。為了幫我出一口氣居然如此破費,改天我一定得好好請你吃一頓。」

  

  「客氣。我什麼都沒有,除了大把的時間和銀子。不過舉手之勞而已。」花子簫頓了頓,「這陰間雖然熱鬧,但九成九的鬼都是過客,喝了孟婆湯以後便又形同陌路。難得我與東方姑娘一見如故,日後若能幫上什麼忙還請儘管提出來,我必定竭盡所能,不枉相識一場。」

  

  *** *** ***

  半夜我和花子簫一起潛入青絲鬼的府上。宅院裡淒冷冷的,漆黑中只有幾盞燈籠在牆頭輕搖,院子裡有兩個剛死的奴僕鬼魂飄來蕩去。進去探索了一會兒,發現每道大門上都會貼上幾張驅鬼符。

  

  「這個根本沒用嘛。」我避開驅鬼符,穿牆而過。

  

  小姐和家人搬離主院去了別院,主院裡就只有家丁和丫鬟在收拾打點。

  

  「看樣子這裡確實有端倪。」花子簫四下打量了一下,「我們再到前面去看看。」

  

  他的紅衣鬼影在漆夜中搖晃,黑髮如雲一般微微舞動,我跟在他的身後,忽然覺得鬼與仙的差別其實並不大,都是虛無的東西,都是衣袂飄逸翩翩若風,只不過一個在陰一個在陽,一個在陰曹地府,一個在玉宇瓊樓。

  

  跟他在畫閣裡穿梭了一陣,他忽然轉過頭來:「小心別跟丟了。」

  

  他身後的繡簾如煙,即便是半側的臉,那眉目間的濃黑也如墨一般化不開。這樣深黑的眼與白玉雕了一般的鼻樑對比鮮明,望過來的眼神更讓人有了隔世之感。我一時間竟忘記了這皮下只是具枯骨,著魔似的跟上去。

  

  最後我們在一個大宅的門前停下。這道門的牌匾上嵌著姑爺的名字,應該是青絲鬼的住處。大門和兩邊的石牆上貼滿了密密麻麻的金剛符、鍾馗像、八卦圖和封條,堆起來有積雪厚。每逢風吹過,白色的封條就隨風亂顫。

  

  我皺了皺眉:「這也太過了吧。」

  

  花子簫道:「這樣封著不是不可以進去,但為防不測,我們還是再等等。」

  

  我們在青絲鬼家等到黎明時分,我拿著幾張金剛符,現了形在門外攔住一個挑水的家丁道:「這位大哥,這是從貴府飄出來的,請問發生了什麼事?」

  

  家丁扛著扁擔往前走,一直搖頭:「哎,咱們這裡裡一直鬧鬼,姑爺院子裡鬧得最嚴重。他最近又失蹤了,所以大門上貼了封條,以防不乾淨的東西跑進去。我看啊,還是早點搬了好。」

  

  家丁走後,花子簫思索了片刻:「東方姑娘,你在街對面的客棧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你現在是要去?」

  

  「想辦法光明正大地進去。」

  

  我遮著臉叫了一壺茶在客棧裡歇息。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還未見花子簫人影,正抬頭想要尋他,卻見旁邊坐著一個彪形大漢。他搖了搖手中的酒壺,摸著大鬍子道:「喲,小娘子,一個人跑到外面來多不安全,讓大爺罩著你吧。」

  

  我隔著白紗看了他一眼,垂下頭繼續喝茶。大漢似乎更來了興致,噴著酒氣的臉靠近了一些:「居然不買賬?害羞了?」說著就把手搭在我的肩,毛手毛腳地摩挲。

  

  「滾。」我沉聲道。

  

  大漢愣了一下:「你說什麼?」

  

  我端起茶杯,手一滑,滾燙的茶水就潑在他的褲頭上。他哀嚎一聲,捂著褲襠大罵:「你這臭娘兒們,居然敢這樣對老子,今天老子如果不把你……」

  

  他屈著身子,眼睛充血抬頭看著我。與此同時,我輕輕掀開了臉上的白色絲綢,朝他微微一笑:「大爺,您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他想開口大叫,我用茶杯蓋壓住他的嘴:「不要出聲,就這麼走出去。」

  

  大漢明顯酒醒了大半,搗蒜似的點頭,屁滾尿流地噤聲逃出。

  

  我掏出懷中的銅鏡照了照,其實心中頗受傷。這鬼臉也就是長得和尋常人不大一樣了點,怎麼連個大男人看了都會嚇得尿褲子。

  

  正端著壺想要給自己倒茶,一雙纖纖玉手卻壓住了我的手。

  

  坐在身邊的是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姑娘,雖然臉盤大了點,腮幫子寬了點,腰也不是那麼細,但那雙眼睛真是美得沒話說。她淡然一笑,頓然百媚橫生:「東方姑娘真是性情中人。」

  

  本來想問她是誰,但我沉聲想了一會兒:「……花公子?」

  

  「聰明。」

  

  我有一種暈眩的感覺:「你這披的又是誰的皮?」

  

  「隨我來。」

  

  *** *** ***

  「把這些封條給我拆了,一個別留。」花子簫叉腰指著青絲鬼的宅院門,「貼了這些東西姑爺也不會回來,我要進去看看。」

  

  「可是,可是老爺吩咐過……」

  

  「姑爺這麼久沒回來,想必是公公他老人家有些不開心。我要進去為公公燃一柱清香,讓他亡靈有知,保佑姑爺平安歸來。今日之事誰也不許告訴老爺!從此以後也不准跟任何人提起!」

  

  「是!」

  

  看著「小姐」有模有樣地對著家丁指手畫腳,我數次懷疑這人根本就不是花子簫。直到封條拆畢,家奴驅散,他推門進去對隱形的我使了個眼色,我才恍然地跟了進去:「花公子好本事。」

  

  「過獎。」

  

  庭院裡一片荒蕪狼藉,斷壁殘垣,符紙八卦圖零散地翻捲在空中。花子簫推開積灰的楠木門,在青絲鬼的房間裡搜尋調查。看著他全新的背影,我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殺了小姐?」

  

  花子簫掀床鋪的動作停了一下:「沒有。」

  

  「那這皮是……」

  

  「我找了個死人,對著小姐的臉畫了一張皮。」花子簫沒有回頭,只是頓了頓,「所以我們得抓緊時間,不然等小姐真的過來可就穿了幫。」

  

  頓時鬆了一口氣,我在書櫃裡看見了一個木盒子,取下來道:「這盒子上了鎖。」

  

  「我來。」

  

  花子簫走過來,對著盒子周圍摸了一圈,鎖居然自己打開。大概是我的眼神太驚訝,他補充道:「以前的仙術留了一些下來。」

  

  盒子裡有很多封家書,署名幾乎都是青絲鬼的父親趙大爺。看家書字跡和行文應是沒怎麼讀過書的粗人。前面幾封都是普通的問候,後來提到了自己舊疾重范,身患病痛,想要見親生兒子一面。到最後一封,趙大爺提到了老家院子裡的樹。這棵樹已有近六十年壽命,長得十分茂盛,算是舊居里最值錢的東西。趙大爺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生怕大限將至,但兒子久久不回來他一直放不下,所以決定把這棵樹砍了賣掉抓藥吃,這樣可以多活個三五年等到兒子。

  

  但這已是最後一封。

  

  和花子簫一起看完信,我道:「既然這棵樹已經出現在了陰間,那應該已被砍了賣掉,為什麼他父親還是死了?」

  

  花子簫緘默了一會兒:「我們去他的家鄉看看吧。」

  

  從京城到青絲鬼老家要趕車幾天幾夜,但我們從陰間抄近道,當天晚上就找到了他家小鄉村裡的舊居。他家前有一片荒地,小土屋也荒蕪多年,小院裡有一個巨大的洞,看樣子是以前種樹的地方。大洞旁邊有一個潦草堆砌的墳堆,上面長滿了野草,木牌上寫著青絲鬼父親的名字。

  

  剛想走上去探個究竟,一個提著菜的老婦走過來道:「老趙他死了好多年啦,不用看。」

  

  花子簫道:「可是,這樹去了哪裡?」

  

  「哦,你還知道這樹?這是老趙他爹娘在他出生時種的吉祥樹,在他結婚的時候開了花,在他生子時結了果,很有靈氣。當初他要砍樹的時候我們都勸他不要這麼做,畢竟這吉祥樹就是老趙的根,把樹連根拔起,也就是斬了自己的祥運與根。但他不聽,非說想見兒子要賣樹抓藥。這下可好,砍了樹之後他更病重了,就算抓了藥也救不回來,沒幾天就去了。」

  

  「可是,他兒子不是一直在京城很忙麼,可有回信告訴過他那邊很忙一切安好?」

  

  「我們都以為他兒子已經死了吶,去了京城就一直沒消息啊。」

  

  離開陽間回到幽都城郊,花子簫去閻王殿走了一趟,又與我一起重新找到了青絲鬼。他一看見披著新皮的花子簫,愕然道:「娘子,娘子!你怎麼也來了,難道你也被害死了?」

  

  「這不是你娘子,是喬裝成你娘子的花公子。」我走近了一些,「你爹是怎麼死的,你知道麼?」

  

  青絲鬼支支吾吾道:「不知道……」

  

  「那這些信算什麼?」我把他父親的家書拿出來,「他給你寫這麼多信,你一封都沒回?」

  

  「岳父那邊總有事要我幫忙,我根本抽不出身啊。」

  

  「你岳父重要還是你爹重要?」

  

  「半子之誼,豈不與父子之情同樣重要?」青絲鬼相當理直氣壯,「何況我爹他找我根本沒有事,不過是回去逛逛農田吃吃野味罷。提督大人,我已經成親有了新家,不能一直往老家跑啊。」

  

  「那你為何不回信,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病逝?」

  

  青絲鬼愣了愣,提高音量道:「那我該怎麼做?現在他已經在咒我了,你看我不僅被他害死,現在還被他化的鬼樹死纏不放,這種下場夠了吧?還要在這裡待多久才算還了債!」

  

  「這棵樹不是你爹。」花子簫抬眼看了看繁茂的樹枝,「它只是在替你爹打抱不平而已。實際上你爹早就下了十八層地獄。」

  

  「……十八層地獄?為什麼?」

  

  「該下十八層地獄的人是你,他是在代你受刑。你被鬼樹纏在這裡只是閒著,他在冰山地獄中卻飽受酷刑。應該知足。」花子簫轉頭對我道,「東方姑娘,我們回去。」

  

  我們剛走幾步,青絲鬼就在後面大叫道:「等等,等等啊……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裡?」

  

  花子簫頭也沒回地答道:「等這棵樹消了氣,大概就會放你走罷。」

  

  一起進了城,我苦笑:「到這種時候,他竟然掛念的還是自己的事,根本沒想到自己親爹。」

  

  「父心在子,子心在外。這樣的人多了去。」

  

  我又回頭看了看那顆死死纏著青絲鬼的樹,嘆了一聲:「老趙把樹拔了賣掉,樹絲毫不計較,還為他報仇。樹且有情重義,人心卻涼薄如灰。」

  

  花子簫看了我一眼,只是垂目笑了一下,許久才簡單地答道:「或許吧。」

  

  「又提煩心事。」我笑道,「今天的事還要多謝花公子。現在有空麼,到我那裡坐一坐?」

  

  「好。不過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

  

  花子簫拎著一個包裹進入了路邊荒廢的小屋。我在門外等了一會兒,一時好奇,就推開門縫往裡瞥了一眼。

  

  屋裡的妙齡女子把包裹放在桌上打開,露出了裡面軟軟的紅衣美人皮。她把雙手放在後頸上,輕輕拉了一下,臉皮鬆動,露出一截白色的後腦骨。

  

  我閉著眼,轉過身不再看裡面。

  

  過了大約半盞茶的時間,花子簫推開門。他如雲的長髮順著紅衣滑落,黑眸流轉,朝我微微一笑:「東方姑娘,我們走吧。」

  

  所謂傾城的容貌,只能如此。

  

  可是腦中一片混亂後,我說出口的卻是:「我才想起家中有事,可能今天沒法招待花公子。」

  

  花子簫怔了怔,道:「原來如此,碰巧我也有些事要做。那改日再登門拜訪。」

  

  我的聲音有些虛飄:「好。」

  

  花子簫向來彬彬有禮,連笑容都疏冷淡漠,我時常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這一回我不小心看見了他提著包裹繫帶的手。他似乎握得很緊,指節微微發白。但臉上卻沒有絲毫波瀾起伏,他對我淡淡地笑道:「今日暫且別過。」

  

  按照之前的約定,楊雲次日下午會到停雲閣看我。我起床很早,監督小廝和丫鬟們把家裡打掃得乾乾淨淨,親自下廚洗菜做飯,請顏姬幫忙把碗筷擺好。

  

  原本在廚房裡樂呵呵地切菜,還哼著小曲兒心情正舒暢,身邊卻突然多了條影子。我嚇得差點用菜刀斬了手:「大爺,無常爺,祖爺爺,下次不要這樣一聲不吭地冒出來好不好!」

  

  謝必安像沒聽見我說的話,只是認真地拿起我正準備切的土豆:「你……居然會做飯?」

  

  「好歹我也成過親,這很平常。」

  

  「你不是坐在家裡玩玩珠寶玉器買買綾羅綢緞的大小姐麼,如何會做飯?」

  

  「必安,你這樣輕視我不好。」我有些無力地接過土豆,「我到底做了什麼錯事,才給你這種印象?」

  

  「手。」

  

  我疑惑地看著他。

  

  「上次我給你包紮的時候注意到的,你長了一雙很像什麼都不會做的手。」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挺正常,沒缺了指頭少了骨。正不解想多問問,卻一聯想到他前面說的話。難道他的意思是,手很漂亮,所以看上去像不會幹活的?當然這已是不解之謎,因為很快顏姬也隨著進來。他飛快跑過來嚴肅道:「告訴我,你把東方媚藏哪裡去了,你是畫皮鬼對不對?」

  

  我呆滯:「什麼意思?」

  

  「確實難以置信。」謝必安咂咂嘴,「娘子竟是個三從四德的賢妻,長成這樣實在有些吃虧。」

  

  聽見「賢妻」二字,忽然想起以前楊雲也曾對我說過類似的話,忍不住垂下腦袋喜滋滋地切菜。

  

  「嘖嘖,那楊雲到底哪裡吸引你了,居然被他迷成這樣。」顏姬勾著腦袋看我,細長的眼眯了起來。

  

  其實這個問題也難倒了我。人的感情很複雜,是否喜歡一個人很多時候都可以模棱兩可飄搖不定,唯獨楊雲,在第一次見他時就覺得很心動,甚至有著淡淡的心痛。

  

  出了廚房,發現楊雲已經在玄關等候。我一路拉著他的袖子進來,幫他把外套脫了,興致勃勃地把所有的菜都一道道親自端上來,為他盛好湯以後道:「今天辛苦了,多吃一點吧。」

  

  「嗯。」楊雲笑著喝了一口湯。

  

  我繞到他身後幫他捏肩:「菜還合胃口嗎?」

  

  「嗯,湯很好喝。」

  

  聽見他一如既往溫柔的聲音,心也因為雀躍怦怦亂跳起來。旁邊的謝必安和顏姬從頭到尾看著我的一舉一動,完全傻了眼。我覺得他們實在有點大驚小怪,只專心投入在為夫君的捏肩大業中,直到顏姬一口湯噴出來:「這是什麼東西,怎麼會是這種味道?」

  

  「這是雞湯啊。」我傻眼了,喝了一口楊雲的湯,「這不挺好的麼。」

  

  謝必安也嘗了一口,用手背按住了嘴唇,臉色發白:「娘子,你……沒味覺嗎?」

  

  「你們在說什麼,我為夫君做了那麼多年湯他都覺得不錯,怎麼到你們口中就變成了……」我又喝了一口湯,「夫君,你覺得這味道如何?」

  

  楊雲微笑道:「我很喜歡。」

  

  顏姬愕然:「楊王,你確定自己的味覺沒問題嗎?這……這實在超出常人……」

  

  我剛想爭辯,忽然意識到有一次做飯給老爹後,老爹重病一場,此後無論我做什麼菜他和老娘都是以各種理由推脫拒吃。難道……「不行,我得讓少卿來鑑定一下。」我站起來,「少卿呢?」

  

  顏姬道:「他沒告訴你他去了哪裡?」

  

  謝必安喝了幾口濃茶,臉色蒼白地扶著額:「小王爺受情傷重創,說是去轉世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