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狐媚

橋下奈河水滾滾,橋上魂鬼話別情。

  

  每次來到這陰間怨地之最,都可以看到那麼多斷腸的情景。只是,我帶著必安一行人在橋頭掃來掃去,卻始終沒有在橋上看見少卿飄逸的白衣。必安似乎一直身體不適,但還是頂著慘白的俊臉對我指了指橋下。顏姬看了一眼,正打算說話,我舉手暗示他不要打草驚蛇,輕嘆了一聲,走到橋上負手遠望:「少卿,你我這場雖是半路里的姻眷,但就算你已轉世重新做人,日後我也會天天記掛你的。」

  

  橋下水聲長花似舊,頗有一番愁腸千萬里的味道。

  

  最近人人都為情所困瀟灑轉世,我盤算著是否也該去趕個時髦,投個胎。

  

  「終有一日我也會喝了孟婆湯過這座橋,到時候你我也將永世相忘。少卿……哎,少卿……」

  

  我停了一下,正琢磨著說下一句話,忽然有人從後面猛撲過來,緊緊抱住我:「媚娘,我不會走的!你看,我這不是從橋那頭回來了嗎?我已經跟閻王爺商量好了,要和你做三世夫妻!我會永遠陪在你的身邊的!」

  

  少卿年紀也不小了,平時做事都有幾把刷子,但遇到感情問題總是萬年如一日的愣頭青。我繼續配合地嘆了一聲,想要再說幾句傷情的話以滿足他的極度被關注感,誰知回頭卻看見他的眼睛紅成了兔子眼,還泛著水光。我嚇了一跳,拍拍他的肩:「你……你不會哭了吧。」

  

  不說還好,一說他來勁了,豆大的淚珠利落地滾了幾顆下來。我真被嚇著了,看看四下,急道:「怎麼這就哭了,少卿啊,在這裡可千萬不好哭的,大家都在看,回去我們再說……」

  

  少卿抬著紅紅的眼睛,用一種很像被揍過懷恨在心小孩子的眼神看了一眼楊雲,又擦擦眼淚對我道:「你要收了他可以,他只能排我後面,你不准休我。」

  

  「這個問題……」我有些猶豫地看了一眼楊雲,「我們日後再談。」

  

  「你如果不答應,我現在就過橋投胎了!」

  

  「別別別,咱們有話好說,有話好說。」真是大少爺性格,但現在對他必須得實施懷柔政策。

  

  「答應我!」

  

  少卿如此咄咄逼人本來就很是水深火熱了,誰知必安也跟著火上添油:「娘子,我們不管楊王是否身居高位,也不管你有多喜歡他,既然我們都在陰間,就要按陰間的規矩辦事。同牢之禮,花燭洞房,都要講個先來後到。」

  

  騷狐狸繼續添油道:「不管怎麼說,小王爺得留著。如果娘子一定要休掉什麼人才開心,就休了無常爺吧,他腦子裡有一百八十個彎兒,和他講話都會累到折壽。」

  

  謝必安淡然處之:「死鬼無壽,只有硬入贅遷居到陰間的非鬼之物才怕折壽。」

  

  眼見騷狐狸又要爆發,楊雲開口道:「媚娘,我們都負了少卿許多。我不介意排在他後面,只要你開心便好。」

  

  居然連他都說這種話。

  

  「可是……」可是我只想要他一人,別人我自然會對他們好,卻不想維持夫妻關係。

  

  謝必安細長的眼朝我輕輕一瞥,在我耳邊低聲道:「名分都是虛的,感情才是實的。娘子喜歡哪個人自然心底有數,不喜歡的,疏遠了,日子一久自然會知難而退。現下要緊的是先把小王爺帶回去歇著。」

  

  必安一言穿心,只不過實際上想歇著的是他本人。

  

  終於把少卿哄回去以後,他和顏姬先後病倒,病狀竟和當年老爹吃了我的菜犯的病一樣,肚痛臉白手抽搐。顏公子用抽搐的手指著我說我想毒死他。少卿聽後自然憤憤不平,大義凜然地喝了我的湯想證明我的清白,結果比那倆人倒得還快。

  

  到頭來,唯一沒問題的人只有我和楊雲。聽說消息後,黑無常招了一堆陰司大夫到家裡看病,我本來想幫忙熬藥煮湯,卻遭到斷然拒絕,只好坐在客廳裡和楊雲乾等。

  

  自小立志成為心靈手巧的好媳婦兒,這件事對我的打擊自然是致命的。我消沉地看著楊云:「為什麼就只有你沒事?」

  

  楊雲淡淡一笑,把桌上的茶壺挪到身邊:「吃了這麼多年夫人做的菜,就算是砒霜也該習慣。」

  

  我頓時百感交集,不知道怎麼接這話。

  

  楊雲生前雖是武將,平日性情卻是少有的淡雅冷靜,琴棋書畫也是樣樣精通,還喜歡品茶。他按著一邊袖口,提著茶壺倒了一杯茶,額心淺紫色的菱形印記襯得他面容秀美精緻,側頭低垂眉目的樣子和按袖口的動作分外熟稔,我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幾時見過。

  

  半個時辰過後,大夫們開好方子和藥陸續離開。我去必安房間裡探望他,見他臉色緩和一些,問候了幾句便去看顏姬。顏姬臥病在床,媚眼半睜的樣子很是我見猶憐。只不過奇特的是,黑無常沒看望自己的哥們兒,而是留在顏姬房裡伺候得周到。

  

  「太涼。」顏姬嘴唇發白地推開范無救送來的湯。

  

  范無救默默無聲地再為他沏了一碗湯,重新遞給他。他輕抿了一口,狠狠地把碗推開,差點潑了自己一身:「太燙了,你想燙死我啊。」

  

  范無救又為他倒了一杯,用蒲扇對著茶杯扇了好一會兒,以手指試探了杯子熱度才給他。他這回連嘴皮都沒碰到茶杯,就意興闌珊地鑽回被窩裡:「我現在不想喝茶了,你走吧。」

  

  范無救始終沒說一句話,起身就推門出來,看了我一眼也只是點點頭就下了樓。我接著走到顏姬床邊,看著露在黑色被縟外面濃密發亮的銀白長髮:「黑無常都被你勾了魂,為何還要這樣對他?」

  

  「他可是勾魂陰帥,怎麼可能被被我勾魂。」顏姬探出一雙不屑的眼睛,「他是心甘情願聽我的話。」

  

  「真的假的?為什麼?」

  

  「因為本少爺神通廣大。本少爺要休息。」顏姬的腦袋又一次縮進了被子裡。

  

  本來就只是進來打個照面,我沒打算多問就打算去探訪少卿。但腳還沒跨過門檻兒,顏姬就又把我叫住:「娘子,明天我想去陽間走走,你陪我去吧。」

  

  「自己去。我忙。」

  

  翌日早上,我收拾打扮好準備上街巡邏,卻看見三位夫君都在客廳。少卿和必安都還有些虛弱,坐在椅子上話不多。顏姬果然是妖獸,復原能力就是比尋常人要快上幾成,精神抖擻著正準備出門。除了他們三人和一些丫鬟,還有一些穿戴奢華的達官貴人前來拜訪。聽他們噓寒問暖一番後,大概瞭解都是必安的客人,有兩個還是專程從別的都城趕過來的。

  

  沒想到必安人挺刁毒,人緣卻還不錯。

  

  其中一個縣令道:「無常爺這暴疾究竟是怎麼個來頭?」

  

  必安輕描淡寫:「吃了一些不大對勁的東西,純屬意外。」

  

  縣令笑道:「難得顧家愛妻的無常爺也會出去吃館子,這才是意外。」

  

  「也不是,我就是在家裡吃的。」

  

  「這怎麼可能?無常夫人和無常爺百年恩愛,她的廚藝亦是遠近聞名,怎麼可能會把你毒了?」

  

  他剛說完這一句,其他顯貴都紛紛看向我,連忙對他搖了搖手,暗示他不要說下去。他雖然還是一頭霧水,但反應相當迅速,立刻看向我:「這位姑娘是……?」

  

  「新上任的鬼門關提督大人東方媚,也就是無常爺的現任夫人。」

  

  縣令眼珠子一轉:「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下官有所誤解,還請提督見諒。」

  

  我笑著擺擺手:「不會不會,必安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不必如此見外。」

  

  另一個幽都的官員連忙出來打圓場:「東方提督和無常爺新婚燕爾,現在看來感情融洽得很。對了,這兩位也是東方大人的夫君。」他指了指少卿和顏姬,話裡頭的意思大概是這一家子是一妻多夫,你可千萬別再說錯話。

  

  這縣令看來真是自傳統的偏僻地方而來,沒聽過幽都各種荒唐事,只是瞪圓了眼道:「連無常爺都……這,這這,提督大人您能吃得消麼?也不知道你們素日是怎麼溝通的?輪著來麼?」

  

  這話問得好不直白,其他客人的眼都化作一道道鋼刀,恨不得立刻扎死了他。少卿卻冷不丁地扔出一句話:「我倒是希望輪著來,但夫人要麼自己待著,要麼跟我們三個待一起。」

  

  這下不僅是縣令,所有客人都目瞪口呆。

  

  縣令愕然:「從來……都是三個一起?」

  

  我清了清喉嚨,有些尷尬:「當然不是。」

  

  「怎麼不是?」少卿積怨很深,不肯放過我,「你說說,你什麼時候跟我獨處過了?」

  

  除了少卿,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微妙的神色。顏姬更是來了興致,朝我拋了個媚眼:「也不是,昨天我們生病,她就輪著來。先去探望了無常爺,再探望我,最後去了小王爺那裡,每個人那裡都待滿半個時辰,不多也不少。」

  

  縣令驚道:「無常爺,這可是真的?」

  

  必安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內人向來講究公允。」

  

  客人們的下巴整齊掉在了地上。

  

  「果真是巾幗不讓鬚眉!東方提督真乃奇女子也!」

  

  「所謂東方千騎,也便是如此了罷!」

  

  「何以輪流探望比四人同行還要令下官更加震撼?提督果然女中豪傑,在下佩服佩服!」

  

  少卿一臉迷茫地看著我。

  

  我已如一潭死水,不打算再為自己辯解什麼了……原以為這已是最糟狀態,未料到旁邊的丫鬟竟也笑盈盈地接道:「我們小姐馬上要收楊王為第四夫君,到時候便是五人行。」

  

  另一個丫鬟道:「小姐,我們看花公子也蠻喜歡你的,乾脆把花公子也收了如何?」

  

  面對四周敬佩的眼神,我覺得如果此時拆台簡直是掃了大家的興,乾脆配合地摸了摸下巴:「幽都美人也收入後宮,這是何等豔福!」

  

  「是啊,東方姑娘,我也覺得我們公子很喜歡你,你可以考慮考慮他。」

  

  聽見這個聲音,我心中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回頭一看,花子簫的四眼書僮正站在丫鬟中央。

  

  「意……意生,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東方小姐和我們公子一起買的鐲子忘了拿,今天公子特意讓我送過來。」

  

  少卿的眼刀實實在在地飛了過來,我擦擦額上的冷汗,硬著頭皮道:「原來如此,那請你回頭幫我向花公子轉達謝意。」

  

  意生笑道:「要謝的話直接下樓跟他說吧,現在我們公子人就在對面的館子喝茶。」

  

  「今天我要陪我大夫君出門,很是遺憾,改日必定親自上門道謝。」我拉著顏姬的胳膊,旋風一般狂奔離家。

  

  *** *** ***

  顏姬這人做人不地道。

  

  我陪著他去了陽間,他不僅一路上對我幸災樂禍,到了目的地,公然當著我的面劈腿不說,還叫我不要在一邊杵著壞他好事。

  

  沒錯,這騷狐狸到陽間的目的,就是為了私會上次在京城被他餵了雞腿的暈厥書生。這書生原來不是餓倒的窮光蛋,而是洛陽一家沈姓大戶人家的公子,進京趕考的時候還帶了個書僮。可惜書僮和土匪勾結,半路把他洗劫一空不說,還差點把他卡嚓掉。所幸沈公子反應靈敏,被劫後假裝瘋癲,跑到牛糞裡去滾了一圈,臭烘烘得連土匪都懶得動手殺他,只拿了銀子便跑掉。

  

  若說上次顏姬便對這小白臉有了好感,這一回便是天雷勾地火,徹底地陷進去。而沈公子,瞅著他那這玉粉敷了似的臉蛋我就知道不對勁,果然兩人在酒館裡坐了一會兒,你一言我一語試探過後,確定雙方都是同道中人,相視一笑點到即止,那裡就沒我什麼事。

  

  「妹妹,這些銀子你先拿著,去外面買點你最愛的雞肉粽子吃吃。」

  

  顏姬喬裝了黑髮,一洗平時騷氣,溫柔體貼君子風度地把銀子放在我的手上,把我打發去吃他最愛吃的雞肉粽子。

  

  「顏公子,令妹長得和你真有幾分相似,都是人中龍鳳,翹楚可敬。」離開酒館前我聽見的最後一句話便是如此。

  

  當天傍晚時分我實在閒得無聊了,繞回酒館發現這兩人已不在裡面,從小二那裡打聽來是去了對面的客棧。我順藤摸瓜找到了顏姬。見他衣冠楚楚地打開門,我還想這騷狐狸竟是吃素的,未料到裡面的床頭傳來了沈公子有些虛弱的聲音:「顏郎……何人來訪?」

  

  我精神抖擻地打了個哆嗦。看見床頭只露了顆腦袋的沈公子,我想這騷狐狸比我想得要能耐得多,一個下午時間便勢如破竹,從顏公子變成了顏郎。

  

  「是我妹妹,送粽子來的。」顏姬看著我的眼神充滿殺氣,聲音卻依然溫軟如玉,「妹妹,你先出去吃著,我和沈公子都不餓。」

  

  我被迫吃粽子,一直吃到了晚上。

  

  顏姬龍精虎猛,大概會忙到明天早上。我打算去客棧跟他打聲招呼,直接回陰間休息去。但剛經過皇宮正前方的九華門,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竟是楊雲。

  

  他隱形進入皇宮,步履如飛。我一路小跑,悄悄地跟在後面,看著他前進的方向,卻越來越不安。他最後停在一個貴妃的宮殿前,我的心也終於徹底沉了下去。

  

  從窗口能看見冷蓉正對鏡梳妝,等候皇上的臨幸。楊雲站在那扇窗前,明明可以進去,卻未再踰越一步,只是靜靜地看著裡面女子的背影,眼底一片深黑。

  

  他一動不動地看了她很久。後來太監高喊皇上駕到,冷蓉淡漠地站起來,看向站在門口的九五之尊。皇上還沒有走到冷蓉面前,楊雲已緊緊握著雙拳,閉上眼轉過身來。

  

  然後他抬頭,看見了站在身後的我。

  

  最可笑的是,他眼神嚴肅,竟讓我覺得犯事兒的人是自己:「要怪便怪我。這一切罪過因我而起。」

  

  原來,上次他說思念故人,確實指的是我,當時也確實想跟我和好,這沒猜錯。不過和好的原因很尷尬。那晚我不過隨意出來溜躂溜躂,真沒半點弄死冷蓉的準備,只是看著她奪走我的寶貝策兒心裡不舒服,天氣又冷就哆嗦了一下,衝動了一些……楊雲見我靠近皇宮,以為我蓄謀要殺他的愛妃,所以只好使出下下策,美男計。

  

  我瞅著冷蓉的方向,見她用感懷春秋的目光凝望著皇上,這才更加醍醐灌頂地發現,他倆就是對苦命鴛鴦。從生到死,我不過是根拋鸞拆鳳的棒槌。

  

  我乾咳兩聲,笑得也有些僵化:「夫君,你這是何苦。為了其他男人老婆二十年的幸福日子,居然做出如此巨大的犧牲。不值,不值啊。」

  

  「媚娘,蓉……冷蓉她什麼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我們存在。」楊雲走近了一些,小心翼翼,像是在接近一隻出籠的猛獸,「你聽我的,先和我回幽都。」

  

  本來心情好好的,被他這樣一折騰,我反倒眯著眼防備起來:「等等,我的問題還沒問完呢。皇家血統向來不容侵犯,皇上做事也素來中規中矩,居然會莫名娶了個青樓女子……這樣說來,都是你辦的好事了?」

  

  楊雲側過頭去,算是默認。

  

  「我一直以為少卿暗度陳倉,把我這水鬼都弄成了個提督已很冒險,你比他更狠哪,連陽間的事都插手管上。為了冷蓉,你送了多少賄銀出去?」

  

  見楊雲不說話,我肚子裡的火便越來越大,腦子一片混亂:「還有,豐都太后下懿旨為她延長二十年壽命,這事兒也是你做的吧?你是編了什麼段子把太后都騙了,這事要是鬧大了可不好。唉喲,光是想想我都心驚肉跳,你是不下無間地獄不掉淚啊。」

  

  終於,楊雲抬頭直視我:「媚娘,別說了。」

  

  「你現在還打算執迷不悟地守著她?哪怕我去豐都大帝那裡把你的事兒捅了,你也要守著她是麼?」

  

  楊雲淡淡道:「如果真這麼做,恐怕連少卿也會牽連進去。媚娘,收手吧,這件事有法子解決的,不要弄到玉石俱焚。」

  

  想起他這幾天對我順從的態度,我氣得渾身哆嗦了半天,才輕笑道:「楊王,你果真膽略過人啊。」

  

  楊雲皺著眉,扶著我的肩,深吸一口氣:「……是我對不起你。」

  

  他如此平靜又百般忍耐的樣子,讓我覺得自己再說下去,簡直就是個醜陋的妒婦。

  

  鬆了手,轉身衝出皇宮,回到陰間。

  

  幽都的夜晚,紙錢混著花瓣飛舞,孩童鬼們歡騰奔跑,身上穿著養父母親制的孝衣;長頸畫女拖著絲裙櫻紅,長髮漆黑,幽幽地橫移;夜叉鬼們在酒樓旁做燒烤,三頭叉上串著新鮮屍肉……雖然人來人往,我卻感到身後有人保持著一段距離,跟著我走了好幾條街。

  

  快到回魂街,我從一排燈籠下,躥入無人的小巷,果然看見一個黑影也跟了進來。他才走了幾步,我就衝過去,把他往外面推:「你離我遠一點!」

  

  忍耐已至極限。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我就衝過去,抓住他的衣襟,提高音量道:「楊雲,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她冷蓉算什麼!你們的關係又算什麼!你從生前就一直偷人,到現在偷不成了,偷著看都比正眼看我好麼!」

  

  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伸手搭在我的手臂上。

  

  熟悉的觸感讓身體微微一顫。我敏感地打開他的手:「不要碰我!」但緊接著,熱淚直在眼睛裡打轉:「我才是你的妻子,你若不喜歡我,當初就不該娶我……」

  

  他還是沉默著,手指順著我的發梢往下摸了摸,動作細緻緩慢,一直摸到臉頰。我愣了愣,有些緊張地抬頭看向他。但巷子裡太黑,只能隱約看到他的輪廓,確實像是楊雲。直到那張臉靠近,再開始防備卻來不及。他的雙唇已經貼在了我的唇上。

  

  酥麻感沿著背脊一路往上衝,一時間不僅大腦嗡鳴,連心都揪了起來。而他原本極其溫柔,卻也有些急性地捧著我的臉頰,與我的嘴唇磨蹭了一陣,便開始不滿足於輕柔的觸碰,舌尖探了進來。我後背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他彷彿察覺自己嚇著了我,又退了回去,輕輕吸吮我的嘴唇。便是這樣,心都快要跳出了胸口。不過多久,他卻又一次探了進來。這一回他再沒有退讓,不論我的身體如何發抖,他都只是堅定地與我唇間纏綿。

  

  可怕的是,從頭到尾,他只是捧著我的臉,身體並沒有太大的動作,吻卻越來越深。而且,與他親吻的時間越長,心裡就越難過。到後面,一整顆心臟竟痛到幾乎快要裂開。因為實在無法承受這種痛苦,我推了推他的胸口,他卻意外霸道地把我抱緊,直接捧著我的後腦勺,側著頭更加深入地吻了下去……雖然巷子裡一片漆黑,我方才只能大約看到他的輪廓像楊雲,但最終還是意識到,這個人不是楊雲。

  

  或許是對男女情愛瞭解尚淺。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一個男人親吻時可以如此溫柔緩慢,卻比粗暴的吻還要深沉,還要令人窒息。

  

  就像是漫長歲月的等待已讓人懂得忍耐,卻將累積的相思銘刻入骨。

  

  這樣的人,不可能是年少輕狂的楊雲。

  

  燈籠搖曳,移動光影剛好照在他身上。我看見了近在咫尺的深黑睫毛。

  

  花子簫撥開我臉上的發絲,接吻時依然溫柔專注,卻像經歷著痛苦一樣,緊緊鎖著眉。

  

  我徹底傻眼。

  

  花子簫……怎麼會是他?

  

  腦子一下清醒過來,趁他不備,我猛地推開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和他對峙著。花子簫似乎也意識到做了錯事,往前走了一步:「東方姑娘,我……」

  

  不等他說完,我直接衝出了巷子。

  

  因為跑得太過匆忙,回家以後我居然沒看見迎面走出來的人,直接和對方撞了個滿懷。那人扶了扶我的肩,從容不迫道:「娘子,即便是在顏公子那裡吃了委屈想找我哭訴,也還是循序漸進的好。鬼的陰氣重,一下來這麼熱情的我怕會吃不消。」

  

  我拭了一拭額上的汗:「必安,你就放了我罷。今天我已夠倒霉。」

  

  謝必安微微一拱手:「願聞其詳。」

  

  「顏姬是個斷袖你也知道,斷袖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門你猜猜能做什麼。我吃了一天的粽子胃有些不舒服,先上去歇著。」

  

  「原來如此。娘子是剛從顏公子那邊回來了?」

  

  「沒錯沒錯。顏姬還在他的花花世界裡逍遙自在,我實在扛不住,一路上困得要命……」我打了個呵欠。

  

  謝必安靠近一些,但還是在適宜的位置停了下來,衝著我的發際輕嗅了兩下:「身上這香氣,是和以前有些不一樣。」

  

  「上頭陽氣重,陽氣重……」

  

  上了樓,房內走出來個一路掉毛的騷狐狸。他用絲綢擦了擦濕潤的腦袋,恢復常態的一頭白髮在黑夜中跟銀子似的閃亮:「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都回來已有一個時辰。」

  

  湊巧這時謝必安也走到了樓梯半中腰,頓了頓又一聲不響地上來。與我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對我露出了淡淡的不明其意的笑:「娘子既然疲了,還是早些休息。」

  

  被他這樣一提點,我自感天靈蓋被雷劈,睡意全無。

  

  況且,花子簫那般舉動簡直快比楊雲一番不大中聽的話還惱人。一個晚上睡過去,我照了照鏡子,差點以為自己變了鬼身忘記變回來。

  

  即便和三個夫君都沒夫妻之實,我到底是個有夫之婦,和別的男人扯不清對誰都不好。可是,剛決定和花子簫保持距離,大白天我在西城巡邏的時候卻當街遇到了他。他帶著一幫隨從,跟著商人打扮的厲鬼,朝著雲霄琴樓的方向走去。想起前一夜燈籠影子裡亂七八糟的情景,我在他轉身的瞬間,再次拔腿逃跑。然而,身邊的小夜叉們似乎不能心神領會,在後面大叫起來:「東方大人,您這是往哪裡跑啊?」

  

  「提督跑了,難道是有案件發生!大家快點跟上啊!」

  

  「東方大人,東方大人,東方媚大人,您等等我們啊!」

  

  跑了不出幾步,我覺得他們再這樣叫下去,我真得出名了,直接拐了個彎,在某個攤鋪面前買了一個麻辣肉串。小夜叉們這才領會了我,都跟過來無比敬佩地看著我:「這可是幽都第一辣啊,尋常人吃了都是要燒嘴的,沒想到東方大人竟然這麼擅長吃辣……」

  

  「上次我哥吃了一口,立刻就辣得暈了過去。」

  

  「咱們陰間就是盛產辣椒,跟這一比,陽間的朝天椒紅燒雞塊簡直就是白斬雞啊。」

  

  我看了一眼肉串,又看了一眼和商人鬼暫別朝我走來的花子簫,最終閉著眼啃了一口肉串,一邊流淚一邊道:「好吃,真感動,真好吃。」

  

  大抵是因為和別人談正經事,花子簫穿了件絳紫色的衣裳,頭髮也束了起來,戴了水麒麟髮冠,那些散下來的長髮卻依然厚重黑亮,如雲一般蓋了滿肩。或許說一個男人有遺世傾城之色聽上去有些怪異,但每次看見他腦中總會出現類似的想法。只是每次一想到這美色都是畫在皮上的,就會忍不住背脊發涼。

  

  「東方姑娘。」他走到我面前,一如既往彬彬有禮,卻難得有些拘謹。

  

  「花公子。」我笑得燦爛,拿著肉串的手卻有些僵硬。

  

  旁邊的小夜叉們、路邊攤的老闆們都沒了反應,不約而同地靜默地盯著花子簫。花子簫卻不為所動,繼續望著我道:「昨天晚上我喝了點酒,因而犯了大錯……今天原已做好準備,欲來尋東方姑娘,負荊請罪。」

  

  其實昨天我愣沒從他的嘴裡吃出半點酒味,又想鬼和人不同,興許嘴裡留不住味。

  

  原本心裡有些疙瘩,但他總是有禮到讓人無法說狠話,外加那辣椒燒得嘴疼,我很是豁朗地擺了擺手:「快別這麼說,不過小事,既往不咎。」

  

  「姑娘這樣輕易原諒,子簫自己也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如此客客氣氣又溫文爾雅的樣子,我真無法把他和前一夜按著我腦袋長吻的人聯繫在一起。我嘆了一聲,只好繼續跟他斯抬斯敬:「那依你之意,我該如何做才好?」

  

  「過些日子我要設宴招待一些客人,到時想請東方姑娘賞臉到家府坐坐,以表歉意。」

  

  花子簫說得誠懇,我心裡頭卻有鬼,只是搖了搖手中的肉串:「真的不必和我客氣,這件事我們再議。現在我夫室還在家裡等著,我這廂得先失陪。」

  

  花子簫愣了愣,看向我的身後:「夫室?你說的可是……」

  

  據我所知,顏狐狸又去陽間取精了,少卿的公務繁忙通常脫不了身,就只有謝必安今天在家休息,於是我道:「是我二夫君謝必安。我一大早就和他約好了要中午回去為他做飯,他現在大概已經等到不耐煩。花公子,到府上做客的事咱們改日再商量,告辭。」

  

  剛想開溜,我拿著麻辣肉串轉身,剛好看見黑白無常走過來,然後腦中嗡的一聲變成空白。

  

  謝必安徑直走來:「娘子,今天你不是全日巡邏麼,居然如此有閒心在這裡聊天?」

  

  我一口咬在肉串上,沉默地咀嚼著,打算回頭請個八字先生看看家裡的風水是不是不大好。謝必安見我不回答,又抬眼看了看花子簫:「花公子,好久不見。」

  

  花子簫微笑道:「無常爺,別來無恙。」

  

  很好,他倆還認識對方!

  

  我又咬了一口肉串,滾燙的淚水順著鼻口直往上湧,瞬間濕了眼眶。

  

  謝必安道:「花公子前段時間在業城加蓋的閻羅殿現在門庭若市,閻王爺說你幫他解決了個大麻煩,今天還說讓我回頭當門拜謝你一次。」

  

  花子簫道:「哪裡,這是我分內的事,讓閻王爺別客氣。恰好方才我跟東方姑娘提到了上次與你聊過的家宴。到時候如果你們有空,可以一起過來。」

  

  謝必安道:「娘子打算去麼?」

  

  我默默流淚啃著肉串,已經不想說話。

  

  花子簫很是善解人意地幫我解圍:「本來我想今天和她討論,但她說和你有約要先回去為你做飯,所以就想先離開。」

  

  謝必安先是不解,看了我一眼之後用哭喪棒在手心敲了敲:「原來如此,我想起了。那娘子我們先回去,不打擾花公子談事。花公子,家宴之日我們再登門拜訪。」

  

  謝必安帶著我轉身走回范無救身邊,嘆道:「范兄,我今日才知道,我這娘子不僅有內助之賢,對丈夫更是體貼入微。只是娘子,你下次約我的時候,還是先讓我知道比較好。」

  

  范無救淡漠地看我一眼:「你娘子一直在哭。」

  

  謝必安輕拍了拍我的肩:「沒事,她只是太感動。」

  

  我把剩下一塊肉的肉串扔在地上,流淚看著范無救:「無常爺,你應該把你的寶貝狐狸公子看牢一點。昨天若不是他把我扔在京城,我也不會……唉,一言難盡。」

  

  范無救道:「什麼寶貝狐狸公子,我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大力吸氣,擦著眼角的淚水:「什麼意思?你不是心甘情願為他做很多事麼。」

  

  謝必安道:「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那是因為顏公子迷暈了范兄心愛的女人。他以此女為把柄,把范兄當牛馬使已經長一段時間,若不是看中了陽間的書生,恐怕到現在都不會放過范兄。」

  

  我愕然:「竟是這樣……他為何要這樣做?」

  

  「狐狸精做事,你還指望他給你個合理的緣由?」范無救似乎有些不開心,「我問過他,他說是因為無聊,看我不順眼。」

  

  陪范無救走到交叉路口,我和謝必安一起回了家。在路上我不由感慨道:「沒想到顏姬居然從頭到尾只是在利用范無救,我以為範無救對他多少都有點感情……」

  

  「娘子何故如此驚訝?相比較娘子的八面駛風,顏公子使的不過是小把戲罷。」謝必安細長的眼睛微微一彎,「必安何德何能看見其中幾面,也算是三生有幸。」

  

  昨晚的事他大概猜到了八九分。但真要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乾脆沉默品嚐著巨辣的餘韻,一直回到了停雲閣。

  

  真是漫長的兩天。

  

  其實這些關係雖然複雜,但起碼不會讓我想起楊雲和他說的話。可是,就在想著自己短期內不會再看見他的兩天後,他卻親自上門拜訪了我。為陽間老爹祈福的三炷香上煙霧繚繞,楊雲負手站在香前,黑色的長袍修得他身姿挺拔清俊無比。看見這個背影,我的心臟忽而一陣刺痛。原本還以為是兩天前的陰間辣椒又一次發作,可是越看他的身影,刺痛感就越清晰。

  

  媚媚……媚媚……腦中似乎有熟悉的聲音在呼喚。我知道那是楊雲的聲音。可從我認識他以來,他從來都跟少卿一樣,只叫過我「媚娘」。他也從來沒有用那樣溫柔的聲音對我說過話。

  

  模糊的思緒中,他額心的淡紫菱形印記若隱若現,笑容淡雅卻讓人有落淚的衝動。

  

  我和楊雲之間並沒有什麼夫妻情深的回憶,他甚至背叛了我無數次。可是像是刻在七魂六魄裡的命運,他總讓我覺得我該為他付出一切,無論錯到什麼程度也都該原諒,不然我就會抱憾終生。

  

  明明不曾有過遺憾的記憶,我卻比任何人都害怕後悔。

  

  無條件愛慕一個人,原來也並不一定要擁有清晰的記憶和理由。

  

  終於,楊雲轉過身來,看向我發紅的眼卻是冰冷而憤怒的:「東方媚,你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