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塔里瑞克圖

  北緯六十八度三十分,西經九十九度

  一八五一年五月二十八日

  他們第二個小孩(女孩)出生的那年春天,他們到以老巫師艾西猶克為首的「神人」部落,去拜訪西娜的家人。那時一位名叫伊努皮猶的獵人剛好也在。他跟他們說,在南方遠處,有某個真人部落尋獲了許多艾圖瑟克(aituserk)——已死的卡布羅那(白人)留下的木器、金屬及寶物。

  塔里瑞克圖先打手勢給艾西猶克看,再翻譯成口語問伊努皮猶。聽起來那些寶物正是幽冥號及驚恐號幾艘小船上的刀、叉與器具。

  艾西猶克輕聲跟塔里瑞克圖與西娜說,伊努皮猶是個誇未克(qavac)——字義是「南方來的人」,但是在伊努克提特語言中也有愚笨的意思。塔里瑞克圖點頭表示知道了,還是繼續用手勢提問,請不太情願的巫師將它們翻譯給露齒傻笑的獵人聽。塔里瑞克圖知道伊努皮猶有些不自在,因為從南方來的獵人從來沒有和西珊尤阿(靈魂掌管者)打過交道,不確定塔里瑞克圖與西娜到底是不是人類。

  聽起來伊努皮猶提到的器具是真的。塔里瑞克圖和他的妻子回到客居的伊格魯(iglu),她在那裡餵奶,他則是繼續低頭想事情。當他抬起頭時,她正在用細繩圖案跟他說話。

  我們應該往南走,她手指間的細繩說,如果你想的話。

  他點頭。

  最後,伊努皮猶同意當嚮導,帶領他們往東南方的村落走。艾西猶克也決定和他們一起去。這件事相當不尋常,因為這個老巫師近來很少遠行。艾西猶克還帶著他最疼愛的妻子海鷗,年輕的挪雅,阿目庫(amooq,大胸脯),她身上還帶著三年前與卡布羅那正面對決時留下的傷疤。在那場大屠殺中,只有她和艾西猶克僥倖存活下來,但是她對塔里瑞克圖並沒有恨意。她只是很想知道,三個夏天前,穿過冰原朝南走的最後那批卡布羅那的命運如何。

  「神人」部落中有六個獵人也想和他們一起去。他們大多是出於好奇,同時也考慮到可以沿途打點獵,因為今年春天海峽裡的冰很早就開始裂開。最後,他們乘坐幾艘小船出發,因為沿岸已經出現了不少水道。

  塔里瑞克圖、西娜和兩個小孩選擇乘坐他們那艘加大的長型誇亞克(qayaq)。另外四個獵人也是。但是艾西猶克已經太老而且地位崇高,不宜再去劃誇亞克。他和挪雅坐在一艘寬敞、沒有遮篷的烏米亞(umiak),讓另外兩個年輕獵人為他們划槳。沒有風力幫助小船前進時,大家都不介意停下來等烏米亞,因為這艘三十英呎長的船載了充足的新鮮食物,讓他們在途中不需要停下來打獵或捕魚,除非他們想。而且如此一來,他們也可以把卡馬提(雪橇)運過來,以便在穿越冰地時使用。伊努皮猶、南方來的獵人,和另外六隻克伊米克(狗)也坐在烏米亞上。

  雖然艾西猶克很慷慨地邀請西娜和她的小孩,一起坐到他那艘已經有點擠的烏米亞上,西娜還是用細繩圖案告訴他自己喜歡留在誇亞克上。塔里瑞克圖知道他的妻子不願意讓她的小孩在侷限的空間裡靠近那幾隻凶惡的狗,尤其是才兩個月大的卡娜尤。他們兩歲大的兒子圖嘎克——「大烏鴉」——倒是一點也不怕狗,但是沒有人會去問他的意見。他坐在誇亞克的凹槽裡,夾在塔里瑞克圖和西娜中間。小嬰兒卡娜尤(她的西珊尤阿秘密名字是阿娜路克),則被放在西娜的阿毛提克(amoutiq,一種大到可以承載嬰兒的帽兜)裡。

  他們離開的那天早晨,天氣寒冷,但相當晴朗。他們將小船推離沙礫海灘時,「神人」部落裡剩下的十五個人詠唱了「期待再相會」的歌:

  艾—耶伊—亞伊—亞—那

  耶—希—耶—耶—伊—亞恩—也—亞—誇那

  艾—耶—伊—亞伊—亞那

  第二天晚上,就在他們即將離開安吉拉克·克伊吉塔克(angilakqikiqtaq),或「最大的島」,也就是詹姆士·羅斯多年前稱為威廉王島的那座島——跟他提到這座島的原住民都一直稱它為克伊吉塔克、克伊吉塔克、克伊吉塔柯——順著水道往南劃行及航行前的最後一夜,他們在離解救營舊址不到一英里的地方紮營。

  塔里瑞克圖獨自一人走向解救營。

  他已經回來過一次了。兩個夏天前,在大烏鴉才出生幾個星期時,他和西娜就來過。當時,距塔里瑞克圖的「前身」被手下背叛、伏襲,並像狗一樣被射倒在地的事件還不到一年,但是這裡已經幾乎看不出曾是住了六十幾個英國人的重要營塞。除了一些帆布碎片還凍結在沙礫地裡,荷蘭帳篷已經完全破碎並被吹走。這裡只剩下營火的圍圈,以及一些帳篷的石塊圍圈。

  還有一些骨頭。

  當時他曾發現一些長長的骨頭、幾節被啃過的脊椎,以及一個頭顱,下顎已經不見了。兩年前的那個夏天,他手裡拿著頭顱時,心裡其實在向上帝禱告:希望這不是古德瑟醫生!

  他把被納努克咬過、散在各處的骨頭收集起來,和頭顱一起埋在一個小石墳裡,並且將一根他找到的叉子塞進石塊中,就像這年夏天他來拜訪「神人」和其他真人時常做的,把一些有用的工具及死者生前最喜歡的物品,和死者一起送到精靈世界。

  他一面做,一面想,伊努特人一定會覺得他平白浪費了一些寶貴金屬。

  接著他嘗試去構思一段可以在心裡默念的禱詞。

  他在之前三個月裡聽到用伊努克提特語唸誦的禱詞都不合適。不過,在那個夏天,他還笨拙不堪地在學習這語言時——即使他從來無法讀出任何音節——他就曾經試著把主禱文翻譯成伊努克提特語,把這當成餘興活動。

  那天傍晚,站在埋著同船夥伴骨頭的石堆旁,他心裡想著經文:

  Nalegauvt kailule.Pijornajat pinatuale nuname sorlokilangme……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

  兩年前的夏天,他只翻譯到這地步,但是他覺得夠了。

  現在,在將近兩年後,他獨自一人從比先前更空蕪的解救營——叉子已經不見了,石堆也被南方的真人挖開,並且搜刮一空,連骨頭也四散得無影無蹤——走回他妻子那裡,塔里瑞克圖只能苦笑,他已經漸漸明白,即使他能活到《聖經》所應許的七十歲,也無法學好真人的語言。

  那語言的每個字,即使是最簡單的名詞,似乎都有許多種變化,而且語法的複雜程度,對一個自男孩時期就到海上航行、連拉丁文都沒學過的中年男子來說完全無法掌握。感謝上帝,他並不需要大聲說這語言。當他神經緊繃地想要理解一連串喀因裡喀拉的字句時,就會產生西娜剛開始與他分享夢境時經常會經歷的頭痛。

  就以大熊(普通白熊)為例。「神人」和過去兩年內碰到的真人都稱它納努克,這再簡單不過了。但是他也聽過好幾種變型,大致上可以寫成——用英文寫,因為真人並沒有書寫的文字——nanoq,nnuvak,nanuraluk,takoaq,pisugtooq以及ayualunaq。現在,從伊努皮猶,從南方來的獵人(他已經知道這人並不如艾西猶克堅稱那麼笨)的口中,他又多學到一點:許多居住在南方的真人部落把大熊稱作托納蘇克(Tmrssuk)。

  剛開始幾個月裡,他痛苦難堪。當時他還在等待舌根的傷口痊癒,並且重新學習吃東西與吞東西。對於自己沒有名字,他處之泰然。艾西猶克部落裡的人開始稱他為塔里瑞克圖(意思是「強壯手臂」),因為在第一個夏天的某次獵白熊行動中,三個獵人與好幾隻狗無法把一隻死熊屍體從水裡弄上來,他卻能獨自一人用一隻手臂把它拉上來(他知道,這並不是因為他有超乎常人的臂力,而是因為只有他一個人發現魚叉被某塊突出的冰卡住了),從此他就得到這稱謂。他並不在意,雖然他還是覺得,先前沒有名字時過得比較快樂。艾西猶克跟他說,他身上現在帶著某個先前被卡布羅那所殺的「強壯手臂」的靈魂記憶。

  二十來個月前,他和沉默女士來到伊格魯村落,好讓部落的女人幫忙接生大烏鴉。當他得知他妻子的真人伊努克提特語名字叫「西娜」時,並不特別驚訝。他看得出她身上同時有空氣女神「西拉」以及大海女神「席德娜」的靈魂。至於她秘密的西珊尤阿精靈掌管者名字,她不會、也不能用細繩圖案或夢告訴他。

  他知道他自己的秘密名字。在通拔克咬斷他的舌頭、奪走他原有人生的痛不欲生的夜裡,他夢見他的秘密名字。但是他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西娜在內。當他在與她做愛或分享夢境時傳送思想時,他仍然稱她沉默女士。

  名叫塔羅優克的村落大約有六十個居民。許多帳篷散佈村落中,其中點綴少數幾間雪屋。還有些覆蓋著白雪的草屋蓋在峭壁邊緣,夏天來臨時,草屋的屋頂會變成草綠色。

  這裡的居民稱為歐利卡塔利人,他猜意思是「穿披肩的民族」,雖然在他看來,披在這些人肩膀上的獸皮與其說像披肩,倒不如說像英格蘭人喜歡圍的羊毛圍巾。他們的首領年紀和塔里瑞克圖相仿,長得還算英俊。不過他已經沒有牙齒了,所以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他的名字叫伊帕華克。艾西猶克告訴他,這名字的意思是「髒鬼」,但是就塔里瑞克圖看起來及聞起來,他並不比其他人髒,甚至還比某些人乾淨。

  伊帕華克的妻子希吉拉克比他年輕很多,艾西猶克傻笑著告訴他,這名字的意思是「冰屋」。但是希吉拉克對待陌生人一點也不冷漠;她和她丈夫熱誠地歡迎塔里瑞克圖這群人,並且拿出許多熱食與禮物招待。

  他發現他永遠無法完全瞭解這些人。

  伊帕華克、希吉拉克,以及他們的家人拿出烏名瑪(umingmak),母麝香鹿的肉排,當大餐請他們吃。塔里瑞克圖非常喜歡這道食物,但是西娜、艾西猶克、挪雅,以及其他幾個人卻吞嚥得很辛苦,因為他們是內希利克(Netsilik)人,「海豹民族」。在歡迎儀式及大餐結束後,他利用手勢,透過艾西猶克的翻譯,把話題帶到卡布羅那的寶物上。

  伊帕華克坦承「穿披肩的民族」確實發現了這些寶物。不過在拿寶物出來給訪客看之前,他請西娜和塔里瑞克圖施展魔法給村落裡每一個人看。雖然伊帕華克幾十年前就認識西娜的父親亞加,但是這村落裡的大多數歐利卡塔利人,這輩子從未遇見過西珊尤阿。伊帕華克很客氣地請西娜和塔里瑞克圖繞著村落飛一下,或許還可以順便變身成海豹(而不是白熊)給他們看。

  西娜用她的細繩圖案告訴他們(由艾西猶克幫忙翻譯),這兩個「空中精靈掌管者」並不想做,但是他們兩人願意讓好客的歐利卡塔利人看自己被通拔克咬斷的舌根,她的卡布羅那西珊尤阿丈夫還願意破例讓他們看他身上的傷疤……幾年前在一場與惡靈激戰中留下的疤。

  伊帕華克和他的族人相當滿意。

  在這場「狗與小馬雜耍暨傷疤秀」結束後,塔里瑞克圖想辦法叫艾西猶克把話題再帶回到卡布羅那的寶物上。

  伊帕華克當下就點頭,拍了拍手叫幾個男孩去把寶物拿來。東西就順著他們圍成的圓圈傳下去,讓大家輪流欣賞,包括:

  各式木製器具,包括一根精美穿索針的斷片。

  一些金紐扣,上面有皇家探索團的海軍船錨圖案。

  一件襯衣的殘片,上面的刺繡交織著親人的深情。

  一隻金表、一條可能是表練的鏈子,以及幾枚金幣。金表背面刻著CFDV——查爾斯·德沃斯英文姓名的縮寫。

  一個銀製鉛筆盒,盒內的姓名縮寫是EC。

  一枚海軍總部頒給約翰·富蘭克林爵士的金質獎章。

  一些銀叉子與銀湯匙,上面刻印著富蘭克林手下一些軍官的徽章。

  一個小瓷盤,上面用彩色瓷釉寫著「約翰·富蘭克林爵士」。

  一把手術刀。

  一個桃花心木製的可攜式寫字檯。現在手裡正拿著它的人認得出這檯子,因為他正是它從前的主人。

  我們真的將這些廢物放在小船裡,拖行了好幾百英里的路來到這裡?克羅茲想。而且,在那之前我們還已經遠從英格蘭航行了好幾千英里?我們當時是怎麼想的?他感覺自己快要吐了出來,只得把眼睛閉上,等待噁心感過去。

  沉默握住他的手腕。她已經感覺到他身體內的自我開始傾斜,並且飄移出去。他注視著她的眼睛,向她保證他還在這裡,雖然之前他確實一度離開了。其實也不算是!他並沒有完全離開!

  他們沿著海岸向西劃行,朝向貝克河的河口而去。

  伊帕華克的歐利卡塔利人在談到他們發現卡布羅那寶藏的地點時,一直含糊其辭,甚至言詞閃爍。有人說,是在一個叫做吉努那的地方發現的,聽起來像是威廉王島南方的海峽裡一系列小島其中之一。但是大多數獵人的說法是,他們是在塔羅優克西邊一個叫做庫格路克圖的地方(艾西猶克翻譯成「落水之地」)發現這些寶物。

  對克羅茲而言,這聽起來很像是從貝克的大魚河河口逆流而上時會遇上的第一個小瀑布。他在貝克的書中讀過這地點。

  他們花了一個星期在那裡搜尋。艾西猶克、他的妻子以及三個獵人待在烏米亞里,留在河口處。但是克羅茲、沉默、他們的小孩、仍然相當好奇的獵人伊努皮猶,以及另外三個獵人,劃著他們的誇亞克逆流而上走了三英里左右,到達第一個低矮的瀑布。

  他在那裡發現幾根大木桶的側邊木條,以及一隻皮靴的靴底,上面有些原本應該是拴著螺絲的小孔。他還在河岸的泥沙裡發現一條長約八英呎、略呈弧形、原本該是相當光亮的橡木,很可能是從一艘快艇的船舷上脫落下來的。如果歐利卡塔利人先前就發現它,肯定是如獲至寶。此外沒發現別的東西。

  他們有點氣餒地離開,順流劃到海岸邊。在那裡他們遇見一個老人、他的三個妻子,以及四個流鼻涕的小孩。三個妻子的背上背著帳篷和一些馴鹿皮。根據老人的說法,他們是到這條河來捕魚的。他從來沒看過卡布羅那,更別說是一次碰上兩個沒有舌頭的西珊尤阿精靈掌管者了。他非常害怕,但是和克羅茲在一起的一個獵人安撫了他的情緒。那老人名叫普托瑞克,他是真人的魁吉塔裘克族的一員。

  他們交換食物,並且愉快地彼此問好後,老人問他們,為什麼要從北方「神人」的土地遠道來這裡。其中一個獵人解釋說,他們是要來找一些可能來過這裡的(活著或死了的)卡布羅那,或者是他們留下來的寶藏。普托瑞克說,他在這條河上從來沒聽過有卡布羅那出現的消息。不過,他在大口吃著他們送他的海豹肉時,嘴裡卻喃喃地說:「上一個冬天我看到一艘很大的卡布羅那船,和冰山一樣大,上面突出三根長桿,卡在離烏坵利克岸邊不遠的冰海裡。我覺得它的肚子裡面應該有些卡布羅那死人。我們當中一些年輕人進到裡面,他們必須用『星屎』斧在旁邊砍出一個洞來。但是他們沒有把木頭制及金屬製的寶藏拿出來,因為他們說那個有三根長桿的房子裡有鬼。」

  克羅茲看著沉默女士。我沒有聽錯吧?

  沒錯。她點了點頭。這時卡娜尤哭了起來,西娜把她的夏季毛皮外衣打開,讓這個小嬰孩吸她的奶。

  克羅茲站在峭壁上,遠眺著冰上的船。那是皇家海軍驚恐號。

  他們花了八天的時間,才從貝克河河口往西走到烏坵利克的海岸。透過看得懂他手勢的幾個「神人」獵人的翻譯,克羅茲向普托瑞克表示,如果這老人願意帶著家人和他們一起走,領他們到那艘屋頂上突出三根長桿的卡布羅那船那裡,他一定會回贈他許多好東西。但是這個魁吉塔裘克老人並不願意再跟鬧鬼的三長桿房屋有任何牽連。雖然他去年冬天並沒有和年輕人一起進到船裡,但是他看得見那東西已經被皮菲撒克(piifixaaq)——經常盤踞在不乾淨地方的「鬼魂精靈」——給污染了。

  烏坵利克是個伊努特地名,指的是克羅茲在地圖上看到的阿德雷半島西岸。他們沿著向南可以通到貝克河的峽灣往西走沒多遠,未結凍水道就消失了,那條變窄的海峽已經成為結實的冰堆。他們只好爬到海灘上,把誇亞克及艾西猶克的烏米亞藏起來,然後由六隻狗拉著那部笨重堅固、長十三英呎的卡馬提繼續前進。沉默使用克羅茲自知永遠也學不會的內陸推測定位法,帶領他們走了約二十五英里路,穿過半島內部較狹長的地方,直接到達半島西岸,也就是普托瑞克說他看見船的地方……他甚至坦承自己也曾經站在船的甲板上。

  他們必須開始越野跋涉時,艾西猶克非常不願意離開他那艘舒服的小船。要不是西娜,「神人」中最受尊敬的精靈掌管者之一,很誠懇地請求他和他們一起去,艾西猶克很可能會叫幾個獵人把他帶回家。西珊尤阿對巫師的任何請求,其實就等同於命令,不論那位巫師有多乖戾。結果他騎坐在卡馬提上,用毛皮蓋住身體,有時甚至會朝死命拉雪橇的狗投擲小石頭,並且在要它們往西時大喊:「霍!霍!霍!」要它們往東時則大喊:「即!即!即!」克羅茲懷疑這個老巫師是在重溫兒時坐在雪橇上由雪犬隊拖著旅行的樂趣。

  現在是第八天的傍晚,他們由上往下看著皇家海軍驚恐號。連艾西猶克也被眼前的景象懾服了。

  關於這間有三根長桿房屋的準確位置,普托瑞克的最佳描述是:「從某個峽角往西走大約五英里後,會碰到一個大島」,船就被凍結在大島附近的冰海裡,他和他那支狩獵隊在「從那個峽角開始走,沿途越過幾個小島、到達那個大島之後,還必須往北穿越平滑的海冰走大約三英里,才能到達那艘船。他們可以從大島北端的一個峭壁上看到那艘船」。

  當然,普托瑞克並沒有使用「英里」、「船」或「峽角」這些詞。老人所說的是,那間有烏米亞船身的三桿卡布羅那房屋,位在提克誇(tikerqat)——意思是「兩根手指」,真人用來稱呼烏坵利克附近海岸線上的兩個細長峽角——西邊,離這大約有幾個小時的路程,就在那裡的一座大島北側不遠處。

  克羅茲以及與他同行的十個人——從南方來的獵人伊努皮猶在路況變艱難後,依然與他們在一起——從「兩根手指」往西穿過一片劇烈起伏的海冰,再經過兩個小島,然後才到達一個比較大的島。他們發現那個大島北邊有一道突起在堆冰上方、將近一百英呎高的峭壁。

  距離峭壁兩三英里外的海冰上,三桅的皇家海軍驚恐號以某個傾斜角度伸入低矮的雲中。

  克羅茲希望他手上有只舊望遠鏡,不過他憑肉眼就可以辨認出他曾經指揮過的軍艦船桅。

  普托瑞克說得沒錯。和介於大陸與小島間的雜亂岸冰與堆冰比起來,最後這段路上的海冰平滑許多。克羅茲的船長看得出為什麼:在這塊十五至二十平方海英里大小的區域的東方與北方有一系列小島,構成一道天然的防波堤,讓這裡不會受到常見的西北風侵擾。

  但是,驚恐號最後怎麼會來到這裡?它被凍結在幽冥號附近將近三年,現在卻出現在幽冥號南方兩百英里遠的地方。這就遠超過克羅茲的理解了。

  他沒有時間再多想。

  幾個年復一年活在活怪獸陰影下的真人,包括「神人」在內,已經開始帶著焦慮走向那艘船。普托瑞克談及鬼魂與惡靈的那番話,顯然在他們身上產生了效應,連艾西猶克、挪雅,以及沒有當場聽到老人談話的幾個獵人也受到影響。他們走到海冰上時,艾西猶克口裡喃喃唸著咒語、驅鬼歌,以及祈求保佑平安的禱詞,不過這並沒有辦法增加大家的安全感。克羅茲知道,當一個巫師開始緊張,每個人也都會跟著緊張起來。

  唯一敢和克羅茲一起走在隊伍最前頭的人是沉默女士。她帶著兩個小孩。

  驚恐號向左舷傾斜二十度,船首朝向東北方,船桅向西北方傾斜,右舷側一大半船身裸露在海冰之上。船竟然出人意料地下了錨,左舷船首船錨的錨索消失在厚冰裡。克羅茲非常吃驚,因為他估計這裡的海底至少有二十英尋深,或許還更深,而且沿著他身後那些島的北側有不少小海灣。除非碰上暴風雪,一個謹慎的船長在尋找安全的避風港時,再怎麼說也一定會把船開到他們剛剛才離開的大島東側的海峽裡,將錨下在大島(它的峭壁可以擋強風)和東邊三個島長不及兩英里的小島中間。

  但是驚恐號卻在這裡,在大島北邊兩英里半的地方,船錨拋在深海裡,整艘船暴露在從西北方而來的暴風雪威脅下。

  他繞著船走一圈,再從較低的西北側爬上甲板看,就解開了普托瑞克的狩獵隊為什麼必須在升高的右舷船身上鑿一個洞(也許那裡原本就已經破裂、受損,本身就像個裂口),才能進到船艙內的謎團:甲板上所有艙口都蓋起來而且封死了。

  克羅茲回到洞那裡。先前那群人在飽經風雪侵襲的船身上鑿出的洞,一次約可容許一個人進入。他想他應該擠得進去。他記得普托瑞克說過,那些年輕獵人是用「星屎」斧劈砍船身才進到船裡面。他不禁露出會心的微笑,雖然他也感受到心中一波波洶湧起伏的痛苦情緒。

  真人把流星稱為「星屎」,這個詞也用來指他們從冰地上的流星隕石上取得的金屬。克羅茲聽艾西猶克談過,烏路瑞阿克一阿諾克托克(uluriak anoktok),意思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星屎」。

  克羅茲很希望手邊有一把星屎刀或星屎斧,但現在他身上唯一的武器是一把通用刀,刀刃是用海象的象牙製成的。卡馬提上有幾支魚叉,但不是他的。一個星期前,他和沉默把魚叉留在誇亞克上。他也不想只是為了進到船裡時手中有武器,而去跟別人借魚叉。

  在他們身後四十英呎處的雪橇裡,克伊米克——幾隻有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藍黃色眼睛、身上也住著它們主人靈魂的大型狗——不斷齜牙咧嘴,對著彼此以及任何靠近的人狂吠、咆哮、作勢攻擊。它們不喜歡這地方。

  克羅茲對著沉默嘆了一口氣。用細繩問艾西猶克,有沒有人要和我一起進去。

  她很快就完成了,不過她手指上並沒有套上細繩。即使如此,老巫師還是能很快知道她的意思,比瞭解克羅茲笨拙的手勢要容易得多。

  沒有任何一個真人想鑽過那個洞。

  我幾分鐘後就會回來,克羅茲用手勢跟妻子沉默說。

  她真的露出笑容。別傻了,她用手勢回答。你的孩子和我都會跟你進去。

  他擠身進到船內,妻子沉默在一秒鐘後也跟了進去。她雙手抱著大烏鴉,把卡娜尤放在她有時會用皮帶吊在胸前的軟皮革嬰兒袋。兩個孩子都在睡覺。

  裡面非常黑暗。

  克羅茲知道普托瑞克那幾個年輕獵人鑿的洞通到下艙。他們算是相當幸運,如果他們當初是在船中段再往下一點點的地方鑿洞,他們就會碰到底艙的煤炭間及儲水槽的鐵板而無法鑿穿船身,即使他們的斧刃是用星屎制的。

  從船身的洞往船內走十英呎,就已經暗到看不見任何東西了。所以克羅茲全憑記憶來找路。他牽著沉默的手,兩人一起順著傾斜的艙板向前走下去,接著再轉身走向船尾。

  在眼睛適應黑暗後,滲進船裡的微弱光線足以讓克羅茲發現,烈酒房及更靠船尾的彈藥儲藏室那兩道加重鎖的門已經被撞開了。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普托瑞克那些人幹的,不過他懷疑不是。這兩道門一直上著鎖是有原因的。這兩個地方是任何一個回到驚恐號的白人,第一個會想去的地方。

  裝蘭姆酒的木桶是空的。他們棄船下到海冰上時,船上的蘭姆酒多到他們必須把一些木桶留下。但是,裝火藥的木桶、裝子彈的箱子與桶子,以及裝霰彈槍彈藥的帆布袋,裡面的東西倒還都在。將近兩個艙壁長的一整排毛瑟槍還靠放在槍架的凹槽裡,他們當初沒辦法帶走這麼多槍。兩百把刺刀依然吊掛在設於船椽與船樑上的置放架。

  光是這房間裡的金屬,就足以讓艾西猶克部落裡的真人成為真人世界最富有的人。

  剩下的火藥及子彈,足以讓十來個規模不小的真人部落整整二十年衣食無虞,並且讓他們公認為北極大亨。

  沉默女士碰了一下他沒戴手套的手腕。這裡相當黑暗,她沒辦法靠細繩與他溝通,所以她直接傳送思想。你感覺得到嗎?

  克羅茲聽到時嚇了一大跳,這是她第一次用英語傳遞思想。若不是她在做他的夢時,涉入的程度比他預期的還深,就是她居住在船上的時間花了不少心思在聆聽。這是他們第一次在醒著的時候,直接用依附在某種語言的思想來溝通。

  呀,他回傳思想給她。是的。

  這地方很糟。記憶像惡臭一樣盤踞在這裡。

  為了紓解這裡的緊張氣氛,他領著她往前朝船首走去,並且利用思想傳遞,把位在下一層船艙的船首纜索間的圖像傳給她。

  我一直都在那裡等你,她回傳她的思想。幾個字聽來如此清晰,讓他幾乎以為那真的是她在黑暗中大聲說出的話。不過,兩個小孩都沒被吵醒。

  他的身體開始因為她剛傳給他的思想而激動得發抖。

  他們從主梯道爬上主艙。

  這裡比下艙明亮得多。克羅茲發現陽光終於從穿透甲板的普雷斯頓專利天窗射了下來。弧形的玻璃因為結了冰而不透明,但是總算沒被積雪及防水帆布蓋住。

  主艙看起來空空蕩蕩。船員們的吊床都被摺疊好、收藏起來,餐桌也被升到頭頂上的橫樑邊,各人的海員箱也被推向艙壁、整齊地收好。在船首船員起居區的大型費茲爾專利火爐冰冷又黑漆。

  克羅茲試著去回想,身為船長的他被引誘到冰上並且被槍擊時,狄葛先生是否還活著。經過很長的一段時間後,他首次再度想到這名字——狄葛先生。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用自己的舌頭來思想了。

  想到「用自己的舌頭」一詞,克羅茲不禁會心一笑。如果真的有個像席德娜這樣掌管世界的女神,她真正的名字就應該是「譏諷娘娘」。

  妻子沉默拉著他向船尾走去。

  他們看了幾間軍官艙房和軍官用餐房,裡面都是空的。

  克羅茲發現自己在想:誰有可能走到驚恐號那裡,將船航行到這裡?

  德沃斯及他那些在解救營的夥伴?

  他幾乎可以確定,德沃斯先生和其他人會繼續乘坐小船朝大魚河走。

  希吉和他的同夥?

  為了古德瑟醫生好,他希望是如此,但是他不覺得是這樣。除了哈吉森中尉——克羅茲懷疑他在那群暴徒當中沒活太久——那一幫人中沒有人知道如何讓驚恐號在海中揚帆航行,更別說控制航向了。他甚至懷疑這些人連他給他們的那艘小船都不會駕馭。

  這麼一來,只剩下三個離開解救營走陸路的人——魯本·梅爾、羅伯·辛克烈,以及撒母耳·哈尼。一個水手艙班長、一個前桅台班長和一個鐵匠,有辦法讓皇家海軍驚恐號穿過迷宮般的水道,向南航行兩百英里來到這裡嗎?

  再次想到船員們的名字和臉,克羅茲覺得頭暈,有點想吐。他幾乎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他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

  普托瑞克說得沒錯:這地方已經成為皮菲撒克——留下來纏擾活人的哀怨鬼魂——的居所了。

  法蘭西斯·羅登·摩伊若·克羅茲艙房的臥鋪上躺著一具屍體。

  他沒有把提燈點亮,也沒再下到底艙與下艙去查看。這是他們在船上發現的唯一一具屍體。

  他為什麼會選擇死在我的臥鋪上?克羅茲有點納悶。

  這個人和克羅茲差不多高。死的時候穿著厚呢大衣、望帽及毛質長褲,並且蓋著毛毯。確實相當奇怪,因為他們航行的時候應該在盛夏。從衣服辨認不出他的身份。克羅茲也不想去搜他的口袋。

  這個人的兩隻手、裸露的手腕及脖子都呈褐色,而且已經因為木乃伊化而變得乾癟。不過看到他的臉時,克羅茲突然很希望頭上方的普雷斯頓專利天窗沒讓那麼多光照進來。

  死人的眼睛已經成為褐色的大理石。他的頭髮和鬍子長而亂,看起來很可能是在死後又繼續長了幾個月。他的嘴唇因為受到伸張與收縮的肌腱拉扯而向後縮,離牙齒與牙床很遠,甚至看不見嘴唇。

  最令人作嘔的是這人的牙齒。他的前排牙齒沒有因為壞血病而掉光,反倒相當齊全。那些牙齒非常寬,呈象牙色,並且異常地長,至少長達三英吋,就像野兔或野鼠的牙齒那樣長(除非它們去咬堅硬的東西來將牙齒磨短),直到牙齒向內彎而把自己的喉嚨切斷。

  死人會有嚙齒類動物般的牙齒,這實在相當不可能,但是,靠著從舊船艙的半球型天窗照射進來的晴朗、灰色的黃昏之光,克羅茲真的目睹了這景象。他知道,這不是過去這幾年來他所看到或經驗到的第一件不可能的事。他猜,這也不會是最後一件。

  我們走吧。他向沉默做了手勢。他並不想使用「思想傳遞」,因為這裡有東西在聆聽。

  他得用一把防火斧將已經用釘子釘牢的封閉主艙口劈開,才能從那裡爬上甲板。他並沒有問自己,「是誰把它封起來的?」「他為什麼這麼做?」或者問「主艙口被封死時,下面那個人還活著嗎?」而是直接把斧頭拋在一旁,開始往上爬,並且幫沉默爬上梯子。

  大烏鴉被驚醒,但是妻子沉默搖搖他的身體,他又輕輕打起呼來。

  你在這裡等一下,他做了個手勢,然後又下到主艙。

  他先把那部很重的經緯儀及他的幾本舊手冊搬上來,很快地測量了一下太陽的位置,然後把他的相對位置草草記在那本鹽漬書的空白處。接著,他把經緯儀和手冊搬回主艙,隨意丟在一旁。他知道他一輩子都在做一些沒用的事,而最後一次測量出這艘船的位置,或許是這些沒用的事中最沒有用的一件。但是他也知道他必須做。

  他接下要做的事也是。

  在下艙黑暗的彈藥儲藏室裡,他一連打開三個火藥桶,把第一桶火藥倒在下艙,並且順著艙梯倒進底艙裡(他可不想親自下去);第二桶火藥倒在主艙各處,尤其是他自己那間沒關上的艙房;第三桶火藥則倒在傾斜的甲板上(沉默和他的小孩還在那裡等),形成一道道黑色的火藥線。艾西猶克和待在冰上的幾個人已經來到船的左舷,現在正從三十碼外看著他。幾隻狗還在咆哮,奮力要掙脫繩索,但是艾西猶克或是其中一個獵人已經將它們綁在冰上的樁上。

  即使下午的陽光已經變微弱,克羅茲很想留在能呼吸到新鮮空氣的甲板上,他還是強迫自己再到下艙去。

  拿著船上最後一盞油燈,他在三層艙板上都倒了一道油跡,並且特別在自己艙房的艙門及艙壁上多倒了一些油。只不過,當他站在大會議室的入口,看到數百本書的書背正回瞪著他時,他有一點點遲疑。

  親愛的上帝啊,我只從這裡帶走一些書,讓接下來的幾個黑暗冬天比較容易打發,這樣會有什麼不妥嗎?

  但是這艘死船的黑暗伊努阿已經附著在書上了。他幾乎是含著淚水,將燈油潑到它們身上。

  他把最後一些油倒在甲板上後,把空油桶遠遠丟到冰上。

  我下去巡最後一次,他用手指做手勢跟沉默保證。帶著孩子們到冰上去,親愛的。

  三年前,他留在書桌抽屜裡的路西弗牌火柴還在原處。

  有那麼一下下,他很確定他聽到臥鋪嘎吱作響,床鋪上那冰冷的毛毯窩也微微晃動——身後那個已經變成木乃伊的東西正要過來抓他。當那死人將他褐色的手緩緩舉起,細長的褐色手指與過長的黃色指甲隨著伸向空中時,他可以聽到死人手臂裡的枯乾肌腱在伸展,並且發出斷裂聲。

  克羅茲沒有轉身,沒有逃跑,也沒有回頭看。他帶著火柴,慢慢離開他的艙房,跨過一條條黑色火藥線及灑了鯨油的艙板。

  他必須順著主梯走到下艙去丟第一根火柴。這裡的空氣非常差,火柴幾乎無法點燃。終於,火藥「轟」地一聲著了火,把一面被他浸了油的艙壁點燃了,火在黑暗中順著火藥的路跡往船首及船尾竄去。

  在這片北極荒原停留六年後,船上的木材已經乾燥到非常易燃。他知道下艙這些火就足夠了,但他還是花了一些時間把主艙裡及甲板上的幾條火藥路線點燃。

  接著他直接從船的西側往下跳,落在十英呎下的冰坡道上,還因為他那隻一直無法完全康復的左腳帶來痛苦而咒罵了幾聲。他其實應該沿著繩梯爬下去才對。沉默剛才就聰明地知道要這樣。

  克羅茲跛著腳,朝著等在冰海上的那群人走去,提早露出他的老態。

  船燒了將近一個半小時後,才沉下去。

  那場大火極為壯觀,就像是北極圈上的煙火節。

  他在觀看大火時才明白,他根本就不需要火藥及燈油。梁木、帆布及木板裡的水汽早就蒸發乾了,整艘船像迫擊燃燒彈一樣燃燒起來。

  即使他現在不做,等到幾個星期或幾個月後,這裡的冰一融化,驚恐號還是難逃沉沒的命運。船側用斧頭劈開的洞是它的致命傷。

  這並不是他把船燒掉的主要原因。如果有人問他——事實上當然不會有人問——他不會說出必須把船弄沉的原因。他知道自己不希望搭乘英國船艦來的「救援者」仔細審視這艘棄船,然後把故事帶回去嚇英格蘭那些食屍鬼般的人民,並且讓狄更斯先生或丁尼生先生寫作哀戚之作的天分得以大肆發揮。他也知道,除了帶回許多關於這艘船的傳說之外,這些「救援者」還會把別的東西帶回英格蘭。已經佔據這艘船的惡靈,就和瘟疫一樣有傳染性。克羅茲的靈魂之眼已經看到這點,他的所有人類及西珊尤阿感官也都這樣告訴他。

  燃燒起來的船桅終於傾倒時,幾個真人大聲歡呼。

  他們全都被迫後退了一百碼。驚恐號的火在冰上燒出一個大洞,著火的船桅與索具倒下來後不久,這艘燃燒的船開始發著嘶聲、冒著水泡,緩緩沉到深海裡。

  火焰發出的聲音把孩子們吵醒了,而且空氣灼熱到讓所有人都把最外面的外套脫掉,堆放在卡馬提上。

  火焰秀結束後,船沉了下去,太陽也朝南方沉落,將他們的身影在逐漸變成灰色的冰上拉得細細長長。但他們還留下來,評論及欣賞著升上天空的蒸汽,並且因為一些燃燒的殘骸持續散落在各處而驚呼。

  最後,這群人終於轉身走向大島,接著走向三個小島。他們打算穿越冰原回到大陸,然後才搭篷過夜。陽光會在午夜過後才消失,讓他們的路好走許多。他們都希望在幾小時的昏暗及完全的黑暗降臨之前,能走出海冰,遠離這裡。在經過幾個小島、返回陸地的路上,連狗都停止吠叫及咆哮,似乎比先前更賣力地拉雪橇。在雪橇上,艾西猶克躺在毛皮毯下睡覺打呼。但是兩個小嬰孩已經醒來,等著開始玩耍。

  塔里瑞克圖左手抱著扭來扭去的卡娜尤,右手環繞在沉默女士身上。還被母親抱在手上的大烏鴉焦躁地拍打著她的手臂,想逼她放他下來,讓他自己走。

  塔里瑞克圖並非第一次在想:一對沒有舌頭的父母要如何管教一個任性的男孩?但接著他就記起(也非第一次):他現在是世界上少數幾個不覺得要去管束任性男孩或女孩的民族中的一員。大烏鴉身上已經住了某個重要人物的伊努阿。身為父親需要做的,就是等著看他到底有多重要。

  還在塔里瑞克圖體內活著、而且過得很好的法蘭西斯·克羅茲的伊努阿,對於「什麼是人生」並沒有任何幻想,人生只不過是可憐、險惡、粗暴且短暫。

  不過,或許不一定要孤獨。

  他將手臂環繞著西娜,試著忘掉巫師的刺耳鼾聲,忘掉小嬰兒卡娜尤剛剛才在她父親最棒的夏季外衣上撒尿,也忘掉他那任性的兒子正焦躁地亂拍及喵喵哭鬧。塔里瑞克圖——克羅茲繼續朝東,越過冰海走向陸地。

  《極地惡靈/The Terror》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