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BF離開,楊肖文陪著李以誠走到了住處樓下,淩晨十二點剛過,「上來坐坐吧。」李以誠說,他知道楊肖文不想週末一個人待在家。
他照例把客廳的燈光調成低明度的昏黃夜燈,丟了張Chet Baker的CD,倒了杯紅酒給楊肖文,「這酒快沒了,小馬說等到下半年才有貨,所以用力喝。」李以誠說。
「通常會叫人省著喝吧。」楊肖文喝了一小口。
「我是先把便當裏的雞腿吃完的那種人。」李以誠說,「不然天天會把它搶走。」他將楊肖文丟在客廳,自己去快速的洗了個澡。
從浴室出來時,楊肖文坐在地毯上,背靠著沙發,一瓶紅酒被他喝了半瓶。沙發上放了些抱枕和毛毯,李以誠也倒了杯紅酒,拉過一條毛毯蓋著,半倚半靠的躺在沙發上,兩人漫無主題的閒聊著,李以誠說他和邱天的孽緣,他大學受到的苦毒,楊肖文說他如何出櫃,說他如何被上任站長看中,被迫接下彩虹夢的站長。
「當站長很辛苦吧,完全是做義工。」李以誠還是覺得冷,伸手又拿了一個抱枕。
「總是得有人去做這件事,能為同志盡力我也很開心,而且再做也只到明年。」
「怎麽說?你要辭站長?」
「你不知道嗎?彩虹夢只開到明年。」
「呃,邱天沒跟我說,我是不會知道的。」李以誠懷疑邱天根本不知道。
「那容小的稟奏,」楊肖文瞬間化身略帶醉意的說書先生,「其實彩虹夢最大的秘密就是....」楊肖文吸了一口氣,「創站站長跟幕後出資人是個異女!」
「啊?」李以誠瞪大了眼,微微從沙發上坐起身來。
「這件事只有老站友跟站長級的才知道,話說1996年時,那時同志不像現在這樣,大家只有一個小小的磨斯版,寄居在當時的幾個大站裏,每天還會被異性戀圍觀。當時有個俠女姐姐,她的青梅竹馬是個gay,她看著竹馬每天窩囊的躲在那個小不拉嘰的版連***都找不到,一怒之下,揭竿而起,開山立寨占地為王.....」
「大武兄,你平時看不少古裝劇啊~」
「欸,小誠賢弟,我沒別的事做啊,俠女姐姐本身也是寫程序的,她架了彩虹夢,九年來的費用全部由她跟竹馬負責,創站時她寫了一首詩,現在還是站長專用版的進版畫面。」楊肖文清了清喉嚨,又喝了幾口紅酒,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念了出來。
「三小磨斯無處***,親聲問候你娘親,十年一覺彩虹夢,只盼同志向前行。」
「.........」
「姐姐是理工科的,你別要求太多。」楊肖文乾笑,「前兩句講創站原因,不用解釋了吧,後兩句講願景。姐姐一開始就決定這個站只架10年,開站時就把關站的日子選好了,明年的6月27,石牆運動那天。她說如果10年後夢已經實現,還留著夢做什麽,如果夢不能實現,留著也沒用。」
「你覺得夢實現了嗎?」
「正在實現中,仍需努力,至少已經進展到有同志遊行了,」楊肖文有點感傷,「我們幾個站長在討論募款把站接過來做,只是要換個名字,姐姐也同意,反正時間到她就撒手不管了。過完年姐姐跟竹馬哥哥會請喝春酒,到時再討論。」
越跟楊肖文靠近,李以誠越覺得自己面目模糊,除了工作,他沒有別的嗜好,他對人不主動,對事沒熱情,大學也只是因為學長要求他幫忙,並不是真的想為哪個族群盡心力,自己真是一無是處啊。
「明年關站party一起來吧,有空順便幫忙想個新站名。」楊肖文接著說。
「........我的彩虹不是夢。」
「你也是理工科畢業的吧。」
李以誠大笑。「你們這些理工科的好好玩。」
楊肖文轉頭看著笑到攤平在沙發上的李以誠,突然傾身吻了李以誠,輕輕的,像個疲憊的靈魂無意撫過。
李以誠看著楊肖文想了想,「有酒味。」他說。
「你真是個怪人,」楊肖文笑了,「你應該要打我一拳或是把我推開才對。」
「又不是沒被男的親過。」李以誠失笑,連初吻都是同志遊行完慶功時被學長以感謝之名奪走的,「我知道你只是需要個體溫。」李以誠依然躺在沙發上,雙眼溫和晶亮的看著楊肖文。
「嗯。」楊肖文把酒杯裏剩的紅酒一口氣喝掉,「你今天沒聽Billie Holiday。」
「她會讓人變的太脆弱。」
李以誠知道這個吻,只是因為角度剛好,時間剛好,氣氛剛好,不帶任何情欲或曖昧。楊肖文也知道李以誠知道,如同以往兩人的心意相通,他們靜靜享受著沉默的夜色,靜諡安詳。楊肖文把頭抵在李以誠的手臂上,兩人靜靜的聽著Chet Baker唱完了兩首歌。
然後楊肖文再度傾身吻住了李以誠,從似有若無的試探慢慢加重為熾熱的掠奪,直到李以誠喘不過氣,略為支開了楊肖文,把頭倚在他的肩膀上調整呼吸,楊肖文用手背輕輕撫著李以誠露出的脖子,兩人靜靜靠著,沒有人開口,空氣中有李以誠沐浴過後的淡淡清香。楊肖文給的溫柔不是理所當然,往深處探去就會明白他的意圖。
Chet Baker唱到了盡頭,又從頭開始唱起,過了片刻,李以誠把頭離開楊肖文的肩膀,坐起了身子,低著頭進入了自己的思緒。楊肖文起身移坐到沙發,挨著李以誠坐下,伸手拉過他捉著毛毯的右手。
李以誠抬起頭來,把頭往後枕在沙發椅背上,側頭看著楊肖文,忽然笑了說:「你這個人啊....」得寸進尺。
楊肖文也側過頭去,輕輕吻了李以誠的眼睛,「得寸進尺是吧。」他把嘴吻貼著李以誠的眼皮低低的說,李以誠覺得眼皮一陣癢,呵呵的笑出聲來,楊肖文連同毛毯一起環住了李以誠的腰,深深的吻著他,再沿著臉側一路吻到了頸側。
「讓我想一下。」李以誠突然開口。
楊肖文停下了動作,把頭埋在李以誠的頸側,「嗯,你沒打我就很好了。」
「不會,我知道的。」
這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一夜情邀約,如果對方是女性,李以誠也許早就直接往房裏帶去了,他雖然不討厭楊肖文,也沒什麽心理障礙,但要真的跨出那一步,李以誠心裏還是有點忐忑。
我是這世上唯一的異性戀了,然後我在考慮要不要跟同性上床。李以誠心裏有種風蕭蕭兮的荒謬感。他想起同事幫他排的星盤,「哼嗯,天秤座,性格矛盾,優柔寡斷。」言猶在耳,現在只剩一陣心驚,八個字就將他心中千般情緒說盡。
他學著楊肖文把酒杯裏剩的紅酒一口氣喝掉,酒是很好的代罪羔羊,鈍化的知覺可以消磨掉他的判斷力,讓他順從身體的感覺。楊肖文依然環抱著他,把頭埋在他的頸側輕輕的呼吸,碎碎的親吻著,他讓酒精在血管裏漫延,然後伸手回抱,用下巴蹭了蹭楊肖文的發梢。
「嗯。」李以誠只輕輕說了一個字,就不再說話。
楊肖文抬起頭來,眼睛裏有著劄人的光芒,他看著李以誠波瀾不驚的眼睛,笑了一聲,深深的吻了他。李以誠拉著楊肖文的手站了起來,往自己房間帶去,動作行雲流水,不急不燥。
這是楊肖文第一次進到李以誠房間,即使處在情欲高漲的狀態,房間內的佈置依然吸引了楊肖文許多的注意力,四面牆顏色各不相同,深藍色、鮮橘色、鐵灰色、淺綠色,深藍色的那面牆貼滿了各式圖片和紙張,有的是海報,有的是傳單,他看到了北極特快車的票根貼在從雜誌剪下的電影海報,旁邊的掛勾上吊一條奇怪的桃紅色羽毛。
李以誠也不說話,靜靜站在楊肖文身邊,陪他看著那面牆,好像過了許多,又好像只過了一秒,楊肖文轉過頭看著李以誠說:「這面牆才是你吧。」李以誠聳聳肩,任楊肖文將他拉上了床。
李以誠聽到百骸泛響的聲音,這是人體追尋欲望的本能,在汗水和親吻之間交錯的,只有欲望,寒夜裏相互取暖也交換不了多少溫度,他一度因為疼痛而落淚,又隨即在歡愉裏輕笑。
楊肖文引導著一切,貼心的善後,卻沒問過他是不是第一次和同性上床,他也沒有提起,這是他的自主意識的選擇,自己的選擇自己負責任,楊肖文沒必要概括承受。
清晨李以誠醒來時,楊肖文正站在藍色牆面前仔細端詳上面張貼的每一張圖片,李以誠安靜的看著楊肖文的背影。發覺他醒了,楊肖文走到床邊用手撫摸過李以誠的發際,「你再睡一下,我先回去洗個澡,買點東西過來給你吃。」
「嗯,鑰匙在鐵門旁邊的櫃子上,我要吃培根蛋土司。」李以誠含糊的說,眼睛閉上又準備睡去,恍忽中聽到鐵門關上的聲音,連著帶走些溫度。不能讓邱天知道,會被殺,這是他睡著前最後一個念頭。
週六下午,兩人待在李以誠住處沒有出去,李以誠窩在床上看著一本名為「白色南國」的書,楊肖文偶而看著那面藍色的牆,偶而用李以誠的電腦上網處理彩虹夢的站務,偶而起身伺候李以誠茶水。最後從李以誠的書架上抽了一本書,倚在床邊認真看了起來。
「看什麽這麽入迷。」李以誠從書裏回過神,抬腿輕踢了楊肖文。
「卜洛克,你竟然也有他的全套。」楊肖文頭也不抬的說。
「他今年書展會來。」
「二月書展他會來。」
兩人同聲的說完,李以誠突然迅速的撲向楊肖文,伸手在他額頭打了一下,結果扯動了傷,「唉」的一聲跌在楊肖文身上。
「你信這個啊。」楊肖文啼笑皆非,扶起李以誠,半摟半抱的環著他,「到時一起去吧。」
李以誠「嗯」了一聲算是答應。兩人靠在床上聊著卜洛克,聊著房間內的色彩繽紛,「你這人跟這個房間一樣,只站在門外,絕對看不出門裏有這麽多顏色。」楊肖文轉著頭在房間內四面張望。「只是大部份人在門外就被冷死了。」
「你不是活的挺好。」李以誠不置可否。
「我衣服厚。」楊肖文毫不知恥的說。臉皮也很厚,李以誠在心裏補了一句。
晚上時,楊肖文再度幫李以誠染發。一回生二回熟,楊肖文這次染發的技術明顯的精進,他邊染邊跟李以誠說起他家的狀況。他是臺北土生土長,父母退休後搬回了花蓮老家部落,所以身為臺北人,他要到花蓮山上去過年。李以誠這時才發現楊肖文有原住民血統,難怪輪廓較深。
「只有四分之一,我阿嬤,看不太出來吧。」楊肖文說,「不過他們很久以前就搬來臺北了,阿嬤那山上那邊有一塊地,我爸他們在城市生活了一輩子,所以退休後決定去過種菜生活。那裏就是什麽都沒有的山上,可是風景很好。」
「阿嬤什麽族的?」
「原本是泰雅,去年變成了太魯閣族。」
「還可以這樣變的?」
「說來複雜....」
李以誠就在這複雜的部落故事中迎回了他的黑髮。
那個晚上楊肖文依然夜宿在李以誠家中,他只是從身後靜靜攬著李以誠,在寒冬裏貢獻一絲溫度。
隔天是周日,兩人睡到十點多才起床,吃了早餐,楊肖文就離開了。李以誠淡淡的說了bye,沒有問他去哪,他也沒有說。
褪去了欲望,兩人就只是普通的朋友,進退之間也都保持著如同以往的距離,事實上在李以誠心中,楊肖文是「路人以上,朋友未滿。」只有邱天那樣的,才能被李以誠稱為朋友。楊肖文明白這點,他對李以誠的一切不過度探究,他主動伸出手討要,李以誠願意給他多少,他便收下多少。
晚上李以誠連上了彩虹夢,在使用者名單看到了一個發著銀白色亮光的ID,BigFive。那天NoNight沒有張貼任何文章,他只是在離站時才會看到的酸甜苦辣留言板上留下了三個字,「穿堂風。」
而隔壁巷子的武大郎在離站時對這三個字沉思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