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誠僵住了,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尷尬。被一個大男人在人潮洶湧的街上抱著哭,李以誠真是恨不得一頭撞死。現在演的是哪一出啊!我本來還有點感動的,他在心裏哀嚎,我當年有對不起你嗎?你何苦這樣整我。
他當機立斷,再度使出阿瑞克創的調情八招之六,「佛光普照」,他伸手拍了拍楊肖文的背,露出理解寬容的微笑,放柔語氣說:「我知道,沒事的,過去了就好。」這三句臺詞放諸四海皆准,對付任何哭泣的人都很有用。
楊肖文「嗯」的一聲,過了一下才把頭從他肩頸移開,再抬起頭來時情緒已經平復,只能從霓虹映照下微微發紅的眼睛推測這人曾經哭過。
李以誠笑了笑:「走吧。」我曾經為你哭過,但那不是你要的,現在你為我哭,也不是我要的。
兩人背離繁華的淮海中路,沉默的轉入巷子裏,巷子兩旁的店家都已經關門熄燈,只剩幾家酒吧的招牌燈隱隱在黑夜中發光。李以誠走到一台沒尾巴的小車旁,「嗶」一聲車燈瞬間亮了一下。
「這台車…是粉紅色的。」楊肖文終於開了口,語氣驚惶不定。
「對,我知道它是粉紅色的。」李以誠哄著楊肖文,「坐一下就習慣了,不會太丟臉的。」反正我丟臉丟慣了,而你後天轉身回臺北,丟不丟臉都沒差。
李以誠開著車,車上的兩人沉默著,沒有尷尬,就只是沉默,車子在沉默中行駛過黃浦江上長長的橋,他將車停在飯店外,楊肖文上去拿行李,他搖下車窗,讓微熱的風灌進小車內。
他終於有機會靜下來把今晚的事好好想一遍。
他邀楊肖文出遊,只是覺得遇到老朋友很開心,想好好招待他,如此而已。過去的事早已雲淡風輕,他們之間沒有誤會、背叛、欺騙,連當年楊肖文三次要求和他交往,都默認是拿他來治傷,他既然沒答應,就不能怪楊肖文和前任複合。以這點來說,他很讚揚楊肖文的品性,因為他對愛情坦白而忠誠。
至於不帶別人去麵攤的約定,他早已釋懷,還為楊肖文找了理由,畢竟阿左是楊肖文的真愛,是要過一輩子的「自己人」,不是「別人」。相比之下,雖然他沒親自帶人去天橋,卻畫了不少張地圖分送親友…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啊。他在心裏自我開示。
李以誠知道他一定以某種姿態,成了楊肖文生命裏的書簽,否則楊肖文不會在街上抱著他哭,他們心中都有遺憾和唏噓,也許這次是老天爺給的機會,讓他們好好的把事情說開,就算不能回復當年的友誼,至少從今而後心無掛罣。
一陣亂想中,楊肖文拿了背包下來。「我行李還是放這,明天晚上住這裏,周日去機場比較方便。」
「嗯,走吧。」明晚我也沒有留你住的意思啊,大武兄。
李以誠以不怎麽高明的技術開過半個上海回到住處時,已經十一點多,這是阿瑞克幫他租的短期公寓,兩房一廳一衛,生活用品俱全,週一到週五還有阿姨來倒垃圾跟整理環境。他在樓下便利店買了六瓶雪花啤酒和大量零食,此舉引起楊肖文側目,但也沒說什麽。
進門後,李以誠讓楊肖文先去洗澡,自己則抱著筆電窩在沙發上網,他迫不及待的想告訴邱天今晚發生的事,他有種圍觀自己八卦的詭異興奮,無奈邱天不在MSN上,他只好在離線訊息上啪啦啪啦流水帳似的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越寫越覺得像小說,寫到楊肖文抱著他哭時忍不住把嘴笑的裂開來,「他抱著我哭耶,誇張吧,淮海路上多少路人圍觀啊,我丟臉到想一頭撞死,八點檔都沒這麽演的….」
「怎麽對電腦笑的那麽開心?」楊肖文洗完了澡,走進客廳望著他。
「沒啦,跟朋友報告今天的事,坐吧,要喝什麽自己去冰箱裏拿,要看電視自己開,上網的話無線密碼是1009。」李以誠快速的吩咐完,又低頭繼續寫信。
「1009,嗯,你生日。」
「你怎麽知道?」印像中他從來不曾和楊肖文說過生日的事。
楊肖文想了一下,「我忘了,反正就是知道。」
李以誠「嗯」一聲不再說話,把頭埋入筆電裏,一路把劇情寫到:「我現在在客廳裏寫信給你,他坐在沙發另一邊在開自己的筆電,刺激吧,你很想圍觀吧,哈哈哈,我去洗澡啦,你衣服我都買了,先這樣。」把訊息傳出去後,他把筆電蓋上,往沙發角落一丟洗澡去。
他洗澡時,被丟在客廳桌上的手機又唱起歌,楊肖文終於有機會把整段歌都聽完,「我在苦苦等待雪山之巔溫暖的春天,等待高原冰雪融化之後歸來的孤雁,愛再難以續情緣,回不到我們的從前…」
「…愛再難以續情緣,回不到我們的從前…」
楊肖文默默的聽著歌,手機上「親愛的」三個字異常閃亮,歌唱了兩遍停下,隔沒多久又開始唱,李以誠終於受不了圍著浴巾從浴室沖出來,濕淋淋的長髮貼在背上滴著水,他接起手機就怒氣滿點的說:「我在洗澡。」
「洗你個頭!你是白癡嗎!你腦袋被狗吃了嗎!」邱天在電話裏暴跳如雷。
「啊啊啊你不要生氣啦,就只是明天帶他去玩而已,」李以誠邊說邊跑進房間關起門來,無視坐在客廳裏的神情複雜的楊肖文,「而且我真的在洗澡,單純洗澡!」
「洗洗洗,洗你個頭!還把人帶回家!你在想什麽!上次玩不夠是不是?」
「我上次沒有玩啊大人,我只是覺得大家***一場,在異鄉相遇也是有緣,就帶回家聊聊…」
「炮你個頭!聊你個頭!你腦袋被門夾啦!李以誠,我警告你!你…你…我都不知要警告你什麽了!」
「唉,那些事都過去了,」李以誠認真的說,「你也知道我從來沒怪過他,而且扣除掉那件事,他真的是個不錯的朋友,在臺北遇不到的人在上海遇到了,冥冥中自有天意吧,反正我就當日行一善扶老太太過馬路…」
「扶你的頭!如果他纏著你說要重新開始再續前緣你怎麽辦!」
「我跟他沒有前緣啊大人!如果他有這個意思…」李以誠想了一下,「那我就跟他玩呵呵呵來追我啊的遊戲,拎北從來沒被人追過,感受一下少女被追的滋味好像也不錯呵呵呵…」
「李、以、誠…」邱天咬牙切齒。
「國際長途很貴好嘛邱天葛格!等我洗完澡MSN聊啦,掛了。」手機一丟,李以誠回浴室把剩下的澡洗完,回房間把頭髮吹到略乾,就披散著頭髮回客廳。
客廳裏的楊肖文默默在上網,李以誠開了瓶啤酒,拿起筆電開始和邱天MSN,完全無視楊肖文的存在。兩人「討論」了一瓶啤酒的時間,李以誠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訴邱天,當朋友,可以;當情人?從重遇到現在,他沒有感覺到半分對楊肖文殘存的情意,對方若有這個意思,就…到時再說。而且,搞不好明天過完就再見不聯絡了,想這麽多幹嘛。
最終邱天也被迫同意,不然就沒有海寶。蓋上電腦,他想起邱天打楊肖文的事,他從沒問過邱天那時的情況。事實上,他對楊肖文的認識,停在那年的情人節,那天過後,他再也不曾碰觸過這人的內心。
「想什麽呢?帶我去玩的事,你朋友是不是不高興了?」楊肖文也蓋上電腦,坐在沙發另一頭,溫和的看著他,小心的發問。
「他就是那個樣子,習慣就好,他平常對我很好,」李以誠故做委屈的說,「唉,別理他,喝酒,聊天。」說完跑進廚房拿了一瓶長城干紅,又從冰箱拿出雪碧,「來,干紅套雪碧,贊。」說完調了一杯給楊肖文,用著期待的眼神看著他,「贊吧。」
「甜甜的很好喝,」楊肖文很捧場,「跟玫瑰紅套七喜一樣。」
兩人坐在沙發上隔著一段距離,從干紅開始聊起來,楊肖文說他到上海和北京出差遇到的事,去了哪些地方,吃過什麽,和大陸的同事因文化不同鬧的笑話,李以誠說變態的阿瑞克,說明天要帶他去的巷子和小吃攤,說他最近常聽的大陸歌手,說他迷上的昆曲…沒有人提到過去。
李以誠慢慢的找到從前和楊肖文聊天時的默契,楊肖文常先一步說出他心中的句子,兩人對事情的看法依然有驚人的一致性,也常講出類似的話。
這個人啊,真的是…。李以誠在心裏為了難以說明的複雜心緒嘆息著。
一整瓶干紅讓兩人喝到淩晨十二點半,「喝完了,去睡吧,明天要玩一整天。」李以誠為重遇的夜晚做結尾。
楊肖文走到客房門口,突然停下來對他說:「我可以睡你旁邊嗎?」
李以誠不發一言看著楊肖文。
「就只是睡你旁邊。」楊肖文用很認真很慎重的表情說:「我怕明天醒來你不見了。」
這人不會又抱著我哭吧還是東摸西摸就那個了我現在很累想睡覺如果他把我硬壓著想要這樣那樣我拿枱燈砸他再把拖鞋塞進他喉嚨裏有用嗎而且為什麽我明天會不見…..「好。」其實他只是好奇楊肖文想做什麽。
李以誠領著楊肖文進房間,燈也沒開,直接往床的一邊倒下進入半睡眠狀態,睡著前他感覺到楊肖文在床的另一邊躺下。
半夜時他醒來轉了個身,看到身旁有人時嚇了一跳,接著才反應過來,藉著來自窗外微弱的燈光,他看著楊肖文沉睡的臉,半睡半醒的想著上次這樣是什麽時候呢?好像是那年的元宵節,月亮很圓,他睡在楊肖文的房間裏,有全白的牆和他的畫,那幅畫應該被丟了吧,阿左回來後怎麽可能讓畫掛著,那幅是大四那年他畫了兩個多月,他很喜歡的…
也許是感受到李以誠的目光,楊肖文也從睡夢中睜開眼,看著李以誠的臉,迷迷糊糊的喊了聲「小誠…」,把手環上他的腰,準備繼續睡。
「那幅畫呢?」
「啊?」楊肖文一時沒反應過來。
「那幅畫,那幅畫呢?」李以誠半閉著眼,聲音在半睡半醒之間遊盪。
「一直掛在我房間裏。」楊肖文完全清醒了。
所以你當著我的畫跟別人***,那是我的畫啊。李以誠閉著眼睡著,眼淚卻掉了下來,沿著眼角滑過臉龐,落入頭髮裏。
楊肖文支過身來抱住他,「對不起,」把頭埋在他肩頸的長髮裏:「對不起。」聲音裏滿滿全是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