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拉卜楞寺

上海空氣中似乎有什麽在醞釀。氣候一如往常,難得有雨,經常有風,燥熱的空氣讓皮膚發乾。

李以誠依舊生活在常軌上,那個和楊肖文共度的夏日週末,像一場短暫卻回味悠長的夢,只是夢醒後的他們保持著聯絡。楊肖文比以前更懂分寸,進退之間拿捏的很好,恰到好處的親近,適度介入他的生活又不踩到他的底線,他們聊瑣事,很多的瑣事,他們讓彼此慢慢深入對方生活的最細微處。

李以誠知道楊肖文用的還是同一招,像藤蔓慢慢侵入他的心裏,然後強硬的生根發芽,最後只能被包圍,就像他帶楊肖文去里弄裏看的攀滿常春藤的欄杆。

李以誠靜靜的任藤蔓攀附,現在的他就是個鐵鑄兵馬俑,將來就算大片把藤蔓砍除,也只會掉點漆。

他思考的不是要不要給楊肖文機會,他猶豫的是,要不要給自己機會。

這些年來他和其他女子有些零零星星的感情事件,他不知道是因為自己情感淡薄,或是因為楊肖文將他帶到一個別人無法同行的境界,在那兩個月,靜謐的生活和性靈的美好,還有品味相近的和諧純粹,都讓他被深深觸動,往後的四年,儘管他對這種觸動有著強烈想望,但最終只得「無味」兩字,於是指尖的字枯乾了,心也沙漠化。

而和楊肖文兩天不到的相處,雖然他對楊肖文不存在半點的過往情意,心情卻還是有明顯的波動,一種單純的吸引力所引起的波動。

但他今年要30歲了,他不想玩你追我跑的遊戲,就算楊肖文不介意花時間追著他跑,他也不願意浪費別人生命。感情不是一個人的事,他必須先給自己機會,才能給楊肖文機會。

該再度愛上楊肖文嗎?他不知道。並非害怕什麽,他只是很單純的,無法下決定。

六月底,李以誠遲遲無法決定旅行的方向,所以他閉眼在地圖上一指,指尖停在甘肅的瓜州附近,旁邊有個城市叫敦煌。

七月初,他出發旅行,直接從上海坐了快40小時的火車到敦煌,戈壁在他眼前展現出巨大的美,他懷抱著震撼和感動在敦煌住了兩星期,直到毫無生機的死寂逐漸將他的情緒吞噬。

在考慮下一站的方向時,他聽到青旅的驢友準備坐著巴士往南,翻越祈連山到青海的德令哈,於是兩人結伴同行。他在德令哈停留數天後,獨自一人東行,越過青海湖到了青海的省會西寧。

他在西寧的青旅住了幾天,這時已經接近七月底了,天氣炎熱,在準備動身往南時,他聽到同房驢友提起夏河,夏河有座著名的藏傳佛教寺廟拉卜楞寺,離西寧只有四個小時的車程,於是他改往東行,中午時分到了夏河。

他在青旅放下行李,漫步的往寺廟走去,讚嘆著寺廟的巨大時,又隱隱覺得似曾相識。晚上回到青旅後,他上網查這座寺廟。

『拉卜楞寺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電影天下無賊的拍攝地……』

這是那座廟。他在電影院裏看過,後來在電影台裏看過無數次的那座廟。天下無賊裏的那座廟。

那時劉若英在大殿前用絕望的姿態拜佛,那時劉德華在轉經筒長廊偷著皮夾,那時楊肖文坐在他身邊,在黑暗的戲院和他十指緊扣,那是他和楊肖文看的最後一部電影,在2005年的臺北冬天,他生命裏最慘淡、卻閃閃發亮的冬天。

他突然湧出些微眼淚,停在眼框裏。

李以誠在夏河住了兩星期,每天在早晨的微光中向寺廟走去,在大殿外和藏民一起跪拜,認認真真對大殿裏的每座神佛磕頭,認認真真把三公里長的轉經筒長廊轉一圈,再回到大殿旁的佛塔附近靜靜坐著,直到天光隱去。

有時楊肖文打來電話,數千公里外的聲音有些模糊,李以誠總是笑著說:「我今天在拜佛。」

他把楊肖文從心裏每個角落拖出來,舊的、新的、溫柔的、坦白的、深情的…全攤在大殿外讓陽光曝曬。北京的錯身,上海的重遇,無意間來到的寺廟,他知道有力量在牽引他們靠近。楊肖文不一樣,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無關於性別或他們的曾經,只因為這個人是他的劫,是他的咒,是他在萬千紅塵註定要遇到的那個人。

世事皆是因緣生滅。

離開夏河那天,他第一次寄明信片給楊肖文,「我們都給彼此一個機會。」他認真的寫著,然後拿起明信片襯著拉卜楞寺當背景,拍了一張照,接著把明信片投入郵筒,讓他的決定橫越千里到那個人的信箱裏。

他不知道人跟人之間錯開的環結需要多大的力才能回到當初的完滿,於是給彼此一個機會,重新靠近對方,看他們是否有可能涉過荒原,各自走入彼此夢裏,以對方做為安身的終站。

就算寄丟了我還有相片存證喔,你最好乖乖的把信送到。李以誠在陽光下笑著摸了摸郵筒。他知道無論如何,這次和楊肖文會有個不同的結局。

他最後一次向神佛磕頭。

從前在臺北,他們在一個又一個的空間移動,餐廳、電影院、BF、各自的住處,密閉的空間把人心和愛恨擠壓到極致,直到他走入那些大山大水,才明白凡事都有餘地。山川不變,更顯人世蒼涼。這次他們在蒼涼人世裏一步不岔的遇到了,他向神佛深深頂禮感激。

他最後一次走那條三公里長的轉經筒長廊。

過去他用情感依賴來做自我逃避,他放任命運判決,不爭不求;現在的他獨立完整、心智強韌,他把所有的不甘和忿恨都化解掉,不再仰賴別人付出感情來拯救他,也不再利用感情依附來逃避孤獨,世上能救贖他的只有他自己,想要被觸動,想要有人同行,就得自己去爭去求。

離開夏河,他動身往北,到西安看兵馬俑。晚上楊肖文打電話給他。「我今天看到我兄弟了,不過我比較帥。」他在回民街啃著羊肉串:「而且這裏烤羊肉串的是藍眼睛的回族帥哥!」

他一路向北,剛進內蒙古,就接到楊肖文電話,「我收到明信片了,我會等!我會等!」電話裏的聲音異常激動開心,「我今天學會煮咖哩雞,回來煮給你吃。」後來有兩天的時間,李以誠都在想咖哩雞和明信片有什麽關係,而且他對咖哩雞沒有特別的愛好。

他在內蒙古一路東行,在八月底到了鄂爾多斯,這時楊肖文打來電話,說下周會到北京出差。

「我那時應該在呼和浩特,你帶義美小泡芙來,我就去北京找你,還蠻近的。」李以誠躺在草原上笑著說。

「我帶一打給你!牛奶口味對吧。你不是在蒙古嗎,怎麽會近?」在楊肖文的認知裏,一小時以內叫近。

「很近的,大概十小時的火車吧,你要住好一點的飯店,我兩個月沒睡過彈簧床了。」在李以誠的認知裏,24小時內的都叫近。

楊肖文週二到北京,李以誠在草原上又晃了兩天,週四晚上十點多才到。楊肖文要到火車站接他,被他笑著拒絕,「你接不到的,車站裏的人差不多有整個臺北市那麽多。」他說。

李以誠坐著地鐵悠哉的在晚上十一點多晃到飯店,兩個半月不見的楊肖文拿著小泡芙等在飯店門口,他看見楊肖文那傻樣子就忍不住笑。

進了飯店,李以誠把背包卸下,楊肖文好奇的試背看看,險些被壓倒在地上。

「保重龍體啊大武兄,這至少18公斤吧。」李以誠語帶嘲笑,二話不說去洗澡,洗完直接往彈簧床撲去,在床上滾兩圈,滿足的嘆了一口氣,然後,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