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你沒事吧?」
這句很簡單的話卻仿佛在洶湧的心潮中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霎時間,所有鬱積的情緒在一瞬間衝口而出,一瞬間淹沒了他。他幾乎是立刻緊緊摟住琉璃,趴在她的肩頭,淚如泉湧。
琉璃怔了怔,卻聽到展昭啞著嗓子說道:「別動,就這樣讓我待一會……」
感覺到他沉默而洶湧的情緒,琉璃伸出手,順勢將他摟在了懷裡。
清幽無人的夜中,月色之下,石橋之上,一個男人坐于青石板,靠著欄杆,緊緊地抱住一個女人,埋首在她懷中默默流著淚。
就這樣過去了許久,展昭終於漸漸平靜下來,放開她,無力地靠在欄杆上閉著眼,歎道:「我沒事了。」
琉璃點點頭。
兩人沉默了一會,展昭忽然低聲道:「有時候,我也不知自己是否做錯了。」
「他們說我為朝廷賣命,是朝廷的鷹犬。我自己知道不是,卻也分明知道,我的確在為朝廷賣命。以前我想得簡單,開始只是覺得包大人是個好官,保護他,就是為百姓保護了一方青天。」
「後來事情漸漸多了就開始發現,沒有這身官服,我守護的只能是一個或幾個人,一時的道義,而這身官服卻能讓我守護著一方百姓,一世的道義。是以每次想到此事,我都慶倖當初選擇入朝為官,做得太對了。」
「但是身在朝中,有時候我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那些官員整日裡就為了一些小事明爭暗鬥。為什麼那些飽讀聖賢的人也會拉幫結派。彼此間惡語相向。他們拿著朝廷的俸祿,拿著百姓的稅糧堂而皇之地招搖享受,甚至看不起那些終日勞作供他們吃穿的衣食父母。而更令我想不明白地是,身為皇上,肩上職責何其重要。他怎能放著家國天下地百姓民生,甚至不顧西夏遼國的虎視眈眈,卻時時刻刻憂心提防著邊關武將造反?」
「不僅當今皇上是這樣。從太祖皇帝開始。大宋朝就成了這樣。如此以往下去,大宋能走多遠?真的可以像上朝的官員日日高呼的那樣萬歲嗎?」
面對展昭地質疑,琉璃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所有的皇帝都是這樣的,宋朝地皇帝和漢唐相比,並不少賢明卻少了那份舍我其誰的自信和霸氣。你現在不知道,但或許已經感覺到,身為皇帝的不自信,將最終成為這個大宋王朝悲劇收場的根源。
只是。這一切你都看不到而已……
這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幸運。
琉璃輕輕一笑:「既然你現在心情好一些了,有沒有興趣聽我說一件小故事?」
見展昭點點頭,琉璃順勢在他身旁坐下,笑道:「在我們那裡有一種人,專門以神侍的名義開導遇到困惑的世人。我們稱這種人為牧師。就像你們這裡的禪師一樣。」
「其中有一個非常智慧地牧師在一次聚會中說出一段話,被我們奉為經典並一直流傳。他說,在我年輕地時候曾經雄心勃勃,相信自己可以改變這個世界。但是當我這樣過了二十多年,發現我依然是我。世界依然是世界。我並沒有能夠改變任何事物。於是,我開始試著先從改變自己開始。然後發現我的改變影響了我周圍的人,而他們又進一步影響了他們的周圍,從而漸漸地,開始影響到整個世界。」
見展昭默默沉思,琉璃又微微一笑:「這個世界,我們能夠控制的也許只有我們自己。我們無法要求旁人按照我們的期望去做,但至少,我們可以按照自己的願望去努力。人的一生那麼短暫,不可能每個人都能達到自己既定的目標,但關鍵在於,我們活著,並一直為之努力。然後,世界就是這樣,一點一點,慢慢地改變著。==」
「這個世界一定會變成我們想要地那樣,雖然我們無法看到這一天,但我們以及所有和我們一樣地人所作的努力卻是這整個漫長地過程中不可缺失的一環。一直所謂的敬祖宗,敬的不就是這個麼?」
然後兩人就不再說話,而是靜靜地坐在石橋上,抬頭看天上那一輪明月。秋蟲在附近細細低語,秋風吹過,一陣清冷的蕭瑟之中卻另有一份無言的柔情。
展昭一直默默坐著,望著沉睡在夜色中連綿起伏的遠山,沉吟間眼神漸漸愈加清明,嘴角也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回過頭,見琉璃縮在他身邊看著他,抱著雙臂,單薄的身軀在夜色中微微顫抖。展昭下意識地看看四周,卻沒發現可以當做披風的東西,於是索性伸出手,將她摟進懷裡。
琉璃順從地靠上去,讓那一股堅實的暖意包圍著自己,漸漸地舒緩開來。
「琉璃。」
「嗯?」
「你一定要回去麼?」
見琉璃沉默不語,展昭也沉默了一陣,卻又禁不住追問:「你能不回去麼?」
琉璃輕輕一歎:「展昭,你知道的。」
展昭默然許久,卻又道:「如果不是因為淩鶴川,如果不是因為你父親,你會留下吧?」說這些話,他認真地看著琉璃,眼神中竟有一種近乎乞求的渴望,仿佛在急於求證著什麼。
琉璃遲疑著,終於道:「如果不是因為淩鶴川,不是因為我父親。我們根本就不會相遇。」
「但是……但是……」他扶住琉璃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急急道,「總會有其他人、其他人私逃到這裡,然後我們相遇……總會有的。不是麼?」
琉璃驚訝且悲傷地注視著眼前這個神情急切的男子,心中一酸。張了張嘴。終於道:「是。如果不是有我無法逃避的責任,我願意為了你,留下來。」
展昭驀然一暖,一陣衝動地抓住了琉璃地雙臂。
月光在她地臉上映出一片柔和的光影,光影之中的肌膚瑩潤如白蠟一般流動著精緻的光澤。一雙眼秋波盈盈,更有幾許悲傷幾許柔情。花瓣一般地雙唇微微顫開,在月色之下如珍珠一般鮮潤精緻。
「真美……」展昭捧著她的臉。不知不覺地靠上前,直到那麼接近,他甚至可以從琉璃地喘息間嗅到她唇舌之間散發出的那股甜美誘人的芬芳。
那滋味將是如此地甘潤鮮美,一定是世間最美地滋味……
琉璃凝望著展昭,神情漸漸帶上一絲朦朧恍惚,月影之下他的身形高大而穩健,溫暖而堅實,而眼神之中的那份癡迷與溫柔,更讓她不可控制地陷入沉淪。
她輕輕地闔上眼。略帶戰慄地期待著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只消進一步。只消再進一步就可以品嘗到那甘美的滋味,世間最美的滋味……
只消再進一步就好……
但展昭卻最終錯過,雙唇輕輕地劃過她的臉頰,順勢抱住她,輕聲道:「我送你回去吧。」
琉璃沉默了許久,睜開眼,點點頭,一言不發。
於是二人起身,帶著一身的秋露和蕭瑟。慢慢地走了回去。
第二日晚上。展昭在聚春園設宴為陷空島諸位送行。所謂設宴,其實就是叫上一桌酒菜。然後大家這些聊得來的江湖同道湊在一起吃吃喝喝聊聊。
因為明日孟柯樟就要到了,開封府也準備動身,而陷空島地人又不願與官府糾纏太多,是以便想著早些離去。
席上談笑生風,惜別之中倒也一片坦然平靜,既無豪情萬丈,亦無悲傷話別。
說話間,盧芳給白玉堂倒了一杯酒,道:「五弟,你大嫂地意思是,如今案子也結了,事也了了。你在外頭晃蕩了也大半年,該時候隨我們一道回去了。」
白玉堂惱了:「大哥,怎地你也跟著大嫂一道鬧我?你們明知此事均是我家中大哥私自為我安排,我從未應允。」
盧芳嘖了一聲,皺眉道:「大哥怎地是鬧你?你大哥行此事說到底終究也是為你好。再者說了,雖說是你大哥一手為你安排,起因卻終究是因你而起。如此行事也是為了讓你給人姑娘家一個交代。」
白玉堂惱道:「甚地交代不交代?!她定親的夫家在外淫人妻女,為害一方,怎地還成了我的不是?我不過是看不過去教訓了他一番,誰曾想那人如此不中用,竟就這樣成了不入宮的太監。這與我何干?憑甚地那人成了閹人,卻要我娶了他的未婚妻才能?」
「不然如何?」盧芳無奈道,「那家家長是宗族族長,家大勢大,你若不娶了這女子,她便要受宗族之壓嫁給一個閹人從此一世守活寡遭孽,如此慘事身為江湖義士,豈忍其發生?」
「那就把我賣進去了?!」白玉堂放下酒杯嚷嚷道。
「怎地就成了賣你?」徐慶急了,「那姑娘好好個模樣人品,配你也自不差。更何況你跟人家堂也拜了,雖不曾入洞房但終究已是夫妻,怎能就這樣讓人一個新婦至今獨守空房?」
琉璃一口酒險些嗆了出來,與展昭一道瞪大了眼吃驚地望著白玉堂:「你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