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著古怪的夢,夢裡滿是農莊的各種動物。絶大多數動物都想殺了我。剩下的則找我要食物。
我肯定醒過好幾次,但是我對聽到的看到的東西都沒什麼意識,所以又繼續昏睡過去了。我只記得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被人用勺子餵著什麼食物,味道很像黃油爆米花,但口感卻只可能是布丁。那個金色鬈髮的女孩陪在我身邊,一邊笑著一邊用勺子刮掉流到我下巴上的湯汁。
當她看到我睜開眼睛,就問我:「夏至日的時候到底會發生什麼?」
我嘶啞地擠出一句話:「什麼?」
她環顧左右,就好像擔心隔牆有耳。「到底是怎麼回事?被盜的是什麼?我們只剩下幾週的時間了!」
「不好意思,」我含糊地說,「我不……」
有人在敲門,女孩飛快地塞了我一嘴布丁。
我再一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女孩已經不在了。
一個高大健壯的金髮男子,打扮得像個衝浪者,站在這間臥室的角落裡一直在觀察我。他長著藍色的眼睛,至少有十來隻,臉頰、前額,甚至手背上都長著眼睛。
當我終於完全清醒的時候,發現週遭並沒有任何稀奇古怪的東西在,只是周圍的東西比我以前見過的都要好。我坐在搖椅上,身處一個巨大的露台,放眼望去是一片草地,遠處有綠色的山丘。微風裡有草莓的味道。我的腿上蓋著一條毛毯,脖子後面還墊了一個枕頭。所有這一切都很棒,只是我嘴裡感覺好像有只蝎子在安家落戶,舌頭發乾,噁心想吐,每一顆牙齒都在隱隱作痛。
我旁邊的桌子上有一個高腳杯,看起來裡面像是冰鎮蘋果汁,插著一根綠色的吸管,邊上還有一把小紙傘插在一顆酒漬黑櫻桃上面。
我的手十分虛弱無力,以至於當我用手指去握杯子的時候,差一點就把它掉下去了。
「當心點。」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
格洛弗正斜倚在露台的欄杆上,看上去他並沒有昏睡上一個星期。他在胳膊底下夾著一隻鞋盒子。他穿著藍色的牛仔褲、匡威的高筒鞋和一件鮮橙色的T恤,上面寫著「混血大本營」五個大字。現在他只是純粹的老格洛弗,不是那個山羊人了。
所以也許我只是做了一場噩夢。也許媽媽安然無恙。我們仍然在度假,而且因為某種原因而停留在這間大房子裡。而且……
「你救了我的命,」格洛弗說,「我……哦,至少我可以做一些……我又去過那個山丘。我覺得你或許想留下這個。」
他恭恭敬敬地把那個鞋盒子放到我的膝蓋上。
盒子裡面是一隻黑白相間的公牛角,底部有折斷時留下的缺口,尖端上還殘留著乾涸的血液。這不是一場噩夢。
「米諾陶。」我說。
「呃,波西,這樣不大好……」
「這就是他在希臘神話裡的名字,不是嗎?」我詢問道,「米諾陶。人身牛頭怪。」
格洛弗不大自在地轉移了話題:「你已經昏睡了兩天了。你還記得什麼嗎?」
「我的媽媽。她是不是真的……」
他低下了頭。
我望向那片草地。那裡有一片小樹林,一條蜿蜒的小溪,還有一片廣闊的草莓田,景物在藍天下延展開去。山谷被群山環繞,而我們正前方是最高的那座山,山頂上長著一棵巨大的松樹,在陽光下面看起來十分美麗。
媽媽不在了。整個世界黑暗而寒冷,美好的事物蕩然無存。
「我很抱歉,」格洛弗抽抽鼻子,「我就是個失敗者。我……我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半羊人。」
他哀嘆著,同時用力地跺著腳,把它跺掉了。我的意思是說,那只匡威的高筒鞋掉了下來。裡面塞滿了泡沫塑料,只有一隻蹄子形狀的洞。
「噢,斯提克斯河啊!」他咕噥道。
雷聲響徹晴朗的天空。
當他極力把自己的蹄子塞回那只假腳裡時,我想,噢,原來他是如此搞定的。
格洛弗是一個半羊人。我可以打賭,如果剃掉他那棕色的鬈髮,我肯定能在他腦袋上發現兩隻小羊角。但我實在太過悲痛,完全沒有在意什麼半羊人的存在,甚至米諾陶也一樣。這些事情只是意味著我媽媽真的被擠成一片虛無,融化在黃色的光芒之中。
我現在孤身一人,一個孤兒。我不得不和……和臭蓋博生活在一起?不。這種事絶對不可能發生。首先我得露宿街頭,然後假裝自己已經年滿十七歲,去參軍。我必須得做些什麼養活自己。
格洛弗仍然在抽噎著。這個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山羊,半羊人,隨便什麼都好——他看上去很需要安撫。
我說:「這並不是你的錯。」
「是的,其實就是。我本應該去保護你的。」
「是我媽媽拜託你去保護我嗎?」
「不是。但那是我的職責。我是一個守護人。至少……曾經是。」
「但為什麼……」我忽然間一陣目眩,眼前天旋地轉。
「別硬撐著了,」格洛弗說道,「這個給你。」他幫我握住杯子,把吸管放到我唇邊。
飲料的味道讓我畏縮了一下,我以為那是蘋果汁,但和我想的大相逕庭。它其實是碎巧克力小甜餅,液態的小甜餅。而且不是別的味道,居然就是我媽媽手工烘焙的藍色碎巧克力小甜餅,奶味十足,熱氣騰騰,上面的巧克力還半融化著。喝著它,我全身都感到溫暖舒適,活力十足。我的悲傷並沒有消失,但我能感覺到媽媽正用手輕撫著我的臉頰,像小時候一樣拿給我一塊餅乾,告訴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在意識到怎麼回事以前,我已經喝完了一整杯。我盯著杯裡,確定剛才自己喝的是一杯熱飲,但裡面放著的冰塊卻完全沒有融化。
「好不好喝?」格洛弗問道。
我點點頭。
「嘗起來什麼味道?」他的聲音充滿渴望,弄得我有些負罪感。
「對不起,」我說道,「我應該讓你也嘗嘗的。」
他瞪大了眼睛。「不!我不是那個意思的。我只是……在好奇。」
「碎巧克力甜餅,」我說,「我媽媽親手做的那種。」
他嘆了口氣:「那麼你現在感覺如何?」
「我能把南希·鮑伯菲特丟到一百米之外。」
「這樣就好,」他說,「這樣就好。我覺得你最好不要再冒險去喝那東西了,一點也別碰了。」
「這是什麼意思?」
他極度小心謹慎地從我這兒把空杯子拿走,放回桌子上,就好像那東西是炸葯一樣。「來吧,喀戎和狄先生都在等著你。」
農莊的周圍全都環繞著門廊。
我的腿還有些在打晃,努力向外走去。格洛弗幫我托著米諾陶的角,不過我仍然用手握著它的一段。我付出了艱辛的代價得到的這個紀念品,不會再讓它離開我。
當我們來到房子的另一端時,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我們一定是在長島的北部海岸,因為在房子的這一側,山谷和水光緊密相連,一公里以外的地方波光粼粼。我的腦子完全沒法處理在海岸和房子之間地帶所看到的一切。視野裡佈滿了建築物,但看上去都像是古希臘的建築風格:露天涼亭,圓形大劇場,圓形竟技場,只不過它們看起來嶄新無比,一根根白色的大理石圓柱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在附近的沙坑裡,十二個高中生年紀的小孩子和半羊人們在打排球。一條條獨木舟在小湖面上划過。幾座小木屋安靜地立在樹林裡,周圍有一群穿著和格洛弗身上一樣的鮮橙色T恤的小孩正在追逐嬉戲。其中一些人在射箭場練習射箭,其他人則騎馬穿行在林中小徑。除非我又產生幻覺了,不然我好像看到有些馬匹長著翅膀。
在陽台的盡頭,兩個男人正面對面坐在一張牌桌兩端。那位用勺子餵我爆米花味布丁的金髮女孩正倚在他倆旁邊的欄杆上。
面朝著我的那個男人身材矮胖。他長著一個紅鼻頭,兩隻水汪汪的眼睛,一頭鬈髮黑到甚至有些發紫。他看上去就像油畫裡那些會飛的胖嬰兒,他們一般被叫做什麼來著?吵鬧鬼?不,帶翅膀的小天使,就是這個說法。他看起來很像一個在活動房屋停放場來回溜躂的中年天使。他穿著一件虎紋花樣的夏威夷襯衫,應該很適合加入蓋博的撲克牌同黨,不過我感覺這傢伙都贏不了我繼父。
「這位是狄先生,」格洛弗囁嚅地對我說,「他是這個營地的營長。要禮貌點。那個女孩是安娜貝絲·蔡斯。她是個營員,但她在這裡的時間比其他任何人都要長。另外你已經認識喀戎了……」
他指著那個背對著我的人。
一開始,我發現他坐在輪椅上。隨後我認出了那件粗花呢夾克,稀疏的棕色頭髮,還有那亂糟糟的鬍子。
「布倫納先生!」我叫了出來。
我的拉丁文老師轉過身來朝我微笑。他的眼中閃出調皮的光芒,就好像之前在課堂上,他突然搞了一場隨堂測驗,並且把所有選擇題的答案都安排成B選項的時候那樣。
「啊,波西,很好,」他說道,「現在我們有四個人,能玩匹諾克了。」
他拉開狄先生右手邊的椅子讓我坐下。狄先生用他那佈滿血絲的眼睛看了我一會兒,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噢,我想我應該說『歡迎來到混血大本營』。好了。現在,別指望我真的會很高興見到你。」
「哦,謝謝。」我把椅子從他那邊挪遠了一點點,如果能有一件事情是我從與蓋博的共同生活中學到的,那就是學會了分辨一個成人有沒有沉浸在可以解憂的酒裡面。如果狄先生是個滴酒不沾的人的話,那我就是個半羊人算了。
「安娜貝絲!」布倫納先生叫了那個金髮女孩一聲。
她走上前來,布倫納先生介紹彼此讓我們認識。「波西,就是這位年輕的女士照顧你直到你恢復健康的。安娜貝絲,我親愛的,你能去確認一下波西的床位嗎?我們現在把他安置在第十一號小木屋裡。」
安娜貝絲回答說:「好的,喀戎。」
她大概也就我這個年紀,不過可能比我高上兩英吋,整個人看起來很有活力。她有著曬黑了的皮膚,金色的鬈髮,看上去就像是傳統意義上的加州女孩,但她的一雙眼睛否定了這個形象。她的眼睛是令人吃驚的灰色,就像帶著暴風雨的烏雲,很漂亮,但是咄咄逼人,就好像她已經分析出來了如何能在戰鬥中以最優的方式撂倒我一樣。
她瞥了一眼我手裡握著的米諾陶的角,然後轉過身去。我想像她接下來會說「你居然殺死了一隻米諾陶!」或者「哇,你可真厲害!」之類的話。
然而她卻說道:「你睡著的時候還會流口水。」
隨後她便笑著跑到了下面的草坪上,金髮在身後飄動飛舞。
「這麼說,」我著急地想轉移話題,「布倫納先生,你,呃,在這裡工作?」
「我並不是布倫納老師,」這位「前布倫納老師」說,「我得說那只是一個化名。你可以叫我喀戎。」
「好吧。」我完全被搞糊塗了,又轉向那位營長,「那麼狄先生……狄是什麼的代稱嗎?」
狄先生停下了手裡正在洗著的牌,就像我剛才大聲打了一個嗝兒那樣看著我:「年輕人,名字是具有力量的東西。你不能在沒什麼理由的情況下就隨便用。」
「噢,好的,不好意思。」
「我得跟你說,波西,」這位喀戎-布倫納插話說,「我很高興看到你還活著。我已經很久沒有為一個潛在的營員而出外勤了,我真不想認為自己完全浪費了自己的時間。」
「出外勤?」
「是指我在揚西學院那一年,為了去教你。當然,我們在絶大多數學校裡都安排了半羊人,保持警惕和注意。但格洛弗一遇到你,就讓我留心你。他感覺你某些地方很特殊,所以我才決定北上。我確信剩下那位拉丁文老師是去……去休假了。」
我努力回憶這個學年剛開始的時候,感覺已經是很長時間以前的事情了。對我在揚西學院上第一週時那另一個拉丁文老師,我只有非常模糊的印象。後來,在毫無解釋的情況下,那個人就消失了,布倫納老師接過了課程。
「你來到揚西學院只是為了能教我?」我問道。
喀戎點點頭:「老實說,剛一開始我對你不大確定。我們也聯繫了你的母親,讓她知道我們正在關注你,以便你準備好來到混血大本營。但你仍然有很多東西要學。不過,你已經活著到達這裡,而這就是第一個試煉。」
「格洛弗,」狄先生不耐煩地說,「你到底是玩還是不玩?」
「是,先生!」格洛弗顫抖著坐到了第四把椅子上。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如此害怕這樣一個穿著虎紋夏威夷襯衫的矮胖小男人。
「你真的知道怎麼玩匹諾克嗎?」狄先生懷疑地看著我。
「恐怕不太會。」我說。
「是恐怕不太會,先生。」他糾正道。
「先生。」我重複道。我越來越不喜歡這位夏令營營長了。
「其實,」他對我說,「這個東西,是除了竟技場角鬥和吃豆小精靈電子遊戲以外,人類發明的最偉大的遊戲之一。我希望所有有教養的年輕人都能明白它的規則。」
「我確定這孩子能學會。」喀戎說道。
「拜託了,」我說,「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布倫納先……喀戎,為什麼你只是為了教我就跑去揚西學院?」
狄先生從鼻子裡往外噴了口氣:「我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
營長開始發牌。每當一張牌丟到格洛弗那堆的時候,他就會畏縮一下。
喀戎同情地朝我微笑,跟以前在拉丁語課上一樣,好像在讓我知道,無論我的成績如何,我都是他的明星學生。他期待我能給出正確的答案。
「波西,」他說,「你的母親什麼也沒告訴過你嗎?」
「她說……」我回憶起了她望向海面時那悲傷的眼神,「她告訴我說她很害怕把我送到這裡,雖然我爸爸想讓她這麼做。她說我一旦來到這裡,可能就再也沒法離開了。她想要留我在她身邊。」
「很典型,」狄先生說,「這就是為什麼他們經常會被殺害。年輕人,你要不要叫牌?」
「什麼?」我問道。
他不耐煩地解釋著如何在匹諾克里叫牌,於是我照著做了。
「恐怕有太多的東西要說明給你,」喀戎說,「我估計我們一般地介紹影片不夠充分。」
「介紹影片?」我問道。
「別管它了。」喀戎下定了決心,「那麼,你已經知道你的朋友格洛弗是一個半羊人。你也知道——」他指著鞋盒子裡的牛角,「你殺死了米諾陶。孩子,那可是一項豐功偉績。你也許不知道的是,那些偉大的力量會一直在你的整個生命中起作用。諸神——那些你稱之為希臘眾神的強大存在,他們可是活生生的。」
我環視著桌旁的其他人。
我等著有某個人跳出來大喊,不是這樣的!但卻只等來狄先生在大叫:「噢,K碰Q,皇室婚禮對兒。走牌了走牌了!」他一邊計算著自己的得分,一邊咯咯地笑著。
「狄先生,」格洛弗膽怯地問道,「如果你不打算留著吃的話,能把你的健怡可樂罐給我嗎?」
「嗯?噢,行啊。」
格洛弗從空鋁罐上咬下一大片,悶悶地咀嚼著。
「等等,」我對喀戎說,「你是在跟我說,上帝那樣的事物是存在的?」
「哦,其實,」喀戎說,「上帝,一神論的那個上帝,和我們現在所說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們不去管那些形而上學的東西。」
「形而上學?但是你剛才說的那些……」
「啊,諸神,這可是有很多位,他們是掌控自然之力與人類的力量的偉大存在:奧林匹斯的不朽諸神。這事比較容易點。」
「容易點?」
「是啊,很容易。我們在拉丁文課上討論過那些神。」
「宙斯,」我說,「赫拉,阿波羅。如果你指的是他們的話。」
再一次發生了這種事——在萬里無雲的天空裡,遠方傳來雷聲。
「年輕人,」狄先生說,「如果我是你的話,我真的會儘量避免隨意拋出那些名字來。」
「但他們只是故事啊,」我說,「他們只是……神話,是人們用來解釋閃電、季節變化以及其他事情的。他們只是在科學發展前人們所信仰的寄託。」
「科學!」狄先生嘲笑地說,「那麼告訴我,珀修斯·傑克遜——」當他叫出我的全名時,我不禁畏縮了一下,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我的全名。「兩千年以後,那時的人類會如何看待你所謂的『科學』?」狄先生繼續說道,「啊?他們會稱其為原始的封建迷信。就是這樣。噢,我愛凡人,他們絶對沒有什麼遠見卓識。他們覺得自己已經進步到很深很深的程度了。真的是這樣嗎,喀戎?看看這男孩,告訴我答案吧。」
我是不大喜歡狄先生,但他叫我為凡人的那種方式,就好像……就好像他自己不是一樣。這已經足夠讓我啞口無言,也明白了為什麼格洛弗如此恭敬地認真玩牌,嚼著他的汽水罐,把嘴巴閉得緊緊的了。
「波西,」喀戎說道,「無論你選擇信與不信,事實是那些不朽的天神就是不朽的。你可以想像一下,他們永遠不死,永不消失,像你現在活著一樣永恆存在著。」
我本打算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說這樣聽起來真不錯,但喀戎的語氣讓我遲疑了。
「你的意思是說,無論人類是否相信他們?」我說。
「就是這樣,」喀戎讚許道,「如果你是一位神,你會願意被看成一個神話,一個用來解釋閃電形成的古老故事嗎?而如果我對你說,珀修斯·傑克遜,某天人們也會把你看成神話,只是用來解釋小男孩們是如何克服失去媽媽的痛苦的,你會有什麼感覺?」
我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出於某種原因,他好像想要激怒我,但我不會讓他得逞的。我說:「我不會喜歡那樣的。但我也不相信諸神的存在。」
「噢,你最好如此,」狄先生咕噥道,「然後等到某個神把你燒成灰時再相信吧。」
格洛弗開口說:「拜……拜託了,先生。他只是剛剛失去母親,還在震驚中呢。」
「他同時也很幸運。」狄先生一邊擺弄手裡的牌一邊抱怨道,「我被侷限在這悲慘的工作中才叫倒霉呢,還要和這些甚至都不相信的小男孩們打交道。」
他揮揮手,一個高腳杯出現在桌子上,就好像陽光立刻扭曲了起來,交織著空氣一起注入杯子裡。高腳杯自動斟滿了紅葡萄酒。
我的下巴掉了下來,但喀戎根本連頭都沒抬。
「狄先生,」他警告說,「你的限制令。」
狄先生盯著酒杯,假裝很驚訝的樣子。
「哎呀!」他抬頭望天,大叫了一聲,「老習慣了!不好意思!」
又一道雷聲。
狄先生再次揮揮手,這次酒杯變成了一罐健怡可樂。他很不高興地嘆口氣,拉開汽水的拉環,回到他的撲克遊戲中。
喀戎朝我眨眨眼。「不久之前狄先生惹怒了他的父親,因為他迷上了一個不應該惹上的森林寧芙(寧芙是一種美麗的水妖精,一般生活在山林的河流泉水中,她們極其美貌,常與諸神和人類發生愛情故事——譯者注)。
「森林寧芙。」我重複著他的話,眼睛仍然在盯著那罐健怡可樂,就好像它是從外太空來的一樣。
「是啊,」狄先生承認說,「父親很喜歡懲罰我。第一次下限制令的時候真是可怕極了!絶對恐怖的十年啊!第二次——呃,她的確是很漂亮,我沒控制住自己——第二次他就送我來到這裡了。混血者之丘。為了像你這樣乳臭未乾的小孩們開辦的夏令營。『做出點好影響來,』他這麼跟我說的,『跟年輕人一起工作比把他們扯碎要好得多。』哈,真是不公平。」
狄先生聽起來就像一個六歲左右,撅著嘴不滿的小孩子。
「那麼……」我結結巴巴地說,「你的父親是……」
「Di immortales(拉丁語:諸神啊——譯者注),喀戎啊,」狄先生說道,「我以為你已經教過這孩子最基礎的常識了。我的父親當然就是宙斯了。」
我從希臘的神話傳說中開始搜尋狄字打頭的名字。紅葡萄酒。虎皮衣料。半羊人都在這邊工作。還有格洛弗卑躬屈膝的樣子,就好像狄先生是他的主人一樣。
「你是狄奧尼索斯,」我說,「酒神狄奧尼索斯。」
狄先生翻了翻眼睛。「這些日子以來他們都怎麼說的來著,格洛弗?那些孩子是這麼說的嗎?『完全廢話!』」
「是……是的,狄先生。」
「那麼,完全是廢話!波西·傑克遜。難道你認為我有可能是阿芙洛狄忒嗎?」
「你是一位神祇。」
「是的,孩子。」
「一位神。你是神。」
他轉過身來直接對上我的視線,我看到他的眼中閃過一陣紫色火焰,暗示著這位愛發牢騷的矮小男人在我面前僅僅展露了最微小的一點點本色。我看到了各種影像:不信神的人被葡萄藤纏繞勒死;醉酒的戰士們陷入癲狂的戰鬥渴望;水手們尖叫著,他們的手掌被變成蹼狀,臉也被抻長變成了海豚的樣子。我知道如果我再刺激他,狄先生會讓我看到更糟糕的景象。他大概會在我的腦子裡種上一種疾病,讓我穿著捆瘋子的束縛衣在橡膠房間裡度過餘生。
「你還想要再試試嗎,孩子?」他平靜地說。
「不,不了,先生。」
那火焰減弱了。他轉過身去回到牌局上:「我覺得這局我贏了。」
「不見得如此啊,狄先生。」喀戎說,他打出了一套順牌,計算了一下分數,然後說道,「這局歸我了。」
我以為狄先生會讓喀戎從他坐著的輪椅上蒸發掉,不過他只是從鼻孔向外嘆了口氣,好像他經常被我的拉丁文老師打敗一樣。他站起身來,格洛弗也跟著站了起來。
「我累了,」狄先生說,「在今晚的跟唱歌詠會以前,我覺得我得回去小睡一下。不過這之前,格洛弗,我們得談談,再次談談關於你在這次任務中的差勁表現。」
格洛弗的臉上佈滿冷汗:「好……好的,先生。」
狄先生轉身對我說:「十一號小木屋,波西·傑克遜。以後注意你的禮貌。」
他迅速走進農舍內,格洛弗一臉慘淡地跟著他。
「格洛弗會沒事吧?」我問喀戎。
喀戎點點頭,雖然他看起來有些擔憂。「狄奧尼索斯並沒有真的發瘋。他只是痛恨他的工作。他是被……呃,被重罰了一頓,我想你會這麼說,而且他還要再等上一個世紀才能被允許回到奧林匹斯呢,他可不好熬。」
「奧林匹斯山,」我說,「你是說那地方真的有一座宮殿嗎?」
「呃,這樣說吧,的確是有一座奧林匹斯山在希臘。而諸神的家園,他們力量的匯聚之地,的確曾經是位於奧林匹斯山上。波西,出於尊重,現在那地方仍然被叫做奧林匹斯山,但是宮殿卻搬離了那裡,諸神也一樣。」
「你是說希臘諸神現在在這兒?在……在美國?」
「是啊,當然了。諸神是隨著西方文明的中心而移動的。」
「什麼中心?」
「好好思考下,波西。當人們提到『西方文明』這個說法的時候,你以為這只是個抽象的概念嗎?不,它是活生生的力量。是一種閃耀了數千年時間的集體的覺醒。諸神是其中的一部分。你甚至可以說,他們是一切的源頭,至少他們與此密切相關,不可或缺。如果他們有可能消失,那麼西方文明也會不復存在。文明的火焰開始於希臘。隨後,就像你所瞭解的,或者說我覺得你會瞭解的,畢竟你已經通過了我上課時的考試,文明之火的核心轉移到了羅馬,諸神也如此。噢,不過他們有些用了不同的名字:朱庇特代替了宙斯,維納斯代替了阿芙洛狄忒,等等。但本質上他們是相同的力量,相同的神祇。」
「然後他們就逝去了。」
「逝去?不。難道整個西方都消失了嗎?沒有,諸神祇是在遷移,他們移到德國,到法國,到西班牙,時間都不長。無論是哪裡,只要文明的火光最為耀眼,諸神就會在那裡。他們花了幾個世紀的時間留在英國。只要看看建築學就知道了,人們不會把諸神遺忘的。在過去的三千年以來,他們統治過的每個地方,你都能在繪畫、雕塑、最重要的建築等地方看到他們的身影。是的,波西,他們當然現在處在你的美國。看看你們的國家象徵,那是代表宙斯的雄鷹。看看洛克菲勒中心的普羅米修斯雕像,你們華盛頓政府建築物的希臘式前廳。我倒想讓你找找看,有沒有哪個美國城市不存在任何明顯的與奧林匹斯諸神相關的事物。不管你喜不喜歡,美國現在都是文明之火的中心,而且相信我,不喜歡羅馬的也是大有人在。這裡是西方文明的偉大力量,所以奧林匹斯諸神也在這裡,所以我們也在這裡。」
這內容太沉重了,特別是似乎我自己也被喀戎包含到那個「我們」裡面去了,就好像我是某個俱樂部的一員一樣。
「你到底是誰,喀戎?我……我又是誰?」
喀戎微微一笑。他動了動身體的中心,就像要從他的輪椅上站起來一樣,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從腰部以下都癱瘓了。
「你是誰?」他若有所思地說,「好吧,這是我們所有人都想知道的答案,不是嗎?但是現在,我們應該先給你在十一號小木屋弄上一張床位。那裡有新朋友要見。明天要上的課也不少。說起來,今晚的營火晚會上會有燒烤巧克力夾心餅的,我很喜歡巧克力。」
隨後,他真的從輪椅上直起身來。但他做這個動作時感覺總有點奇怪。毛毯從他的腿上滑落下來,但腿卻沒有任何移動。他的腰還在往上升高,已經超過了腰帶的位置。起初,我以為他是穿著非常長的白色天鵝絨內衣,但當他一直升高,超過椅子,變得比任何人都要高的時候,我意識到那個白天鵝絨內衣並不是什麼衣服,我看到的是某種動物的正面身體,粗糙的白色毛皮覆蓋在肌肉和肌腱之上。而那把輪椅也不是椅子,而是某種容器,一個安裝著輪子的巨大箱子,而且箱子上面一定被施了魔法,因為它完全不可能裝下喀戎整個人。一條長長的腿邁了出來,膝蓋上長著節,下端是一隻光滑的蹄子。另一條前腿也邁了出來,隨後是兩條後腿。箱子裡什麼也不剩,只有一個金屬殻,還有一雙人類的假腿安置在上面。
我盯著這匹剛剛從輪椅中躍出的馬:這是一匹巨大而潔白的駿馬。但脖子以上的位置還是我拉丁文老師的上半身,他的身體完美地嫁接在了馬的軀幹上。
「總算能輕鬆一下了,」這位半馬人說道,「我被束縛在那裡很久了,全身關節都快要睡著了。好了,波西·傑克遜,來吧。讓我們去見見其他營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