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我接受我的拉丁文老師是一匹馬這個現實,我們就能相處得很愉快了,不過我還是儘量避免走到他身後去。我曾經在感恩節的遊行中擔任過幾次負責收拾馬糞的清潔員,所以,我很抱歉地說,比起喀戎的前面,我可是一點也不信任他的身後。
我們經過一個排球場,那裡有幾個營員正在用手肘互相推擠著。其中一個人指著我手裡拿著的米諾陶之角。另一個人說道:「那個人就是他啊。」
大部分營員都比我年齡大。他們的半羊人夥伴也比格洛弗要壯很多,而且半羊人們都只穿著橙色的混血大本營T恤到處跑來跑去,長滿粗毛的後臀和後腿就這麼直接露在外面。我通常不容易感到不好意思,但他們盯著我看的方式讓我不大舒服。我覺得他們就好像在期待我做個後空翻或者其他什麼一樣。
我回頭看向農舍。那房子比我想像中的大了許多,有四層樓高,整體裝飾以天藍色和白色為主,看上去就像高級的海邊度假村。我看向房頂上黃銅老鷹狀的風向標,忽然間有個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在閣樓山牆最上面的那個窗子裡有個影子,有什麼人正在撥著窗簾,在那麼一瞬間,我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正在被監視。
「那裡是幹什麼的?」我問喀戎。
他往我指的地方看去,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只是個閣樓而已。」
「有人住在裡面嗎?」
「沒有,」他果斷地說,「一個活著的東西也沒有。」
我能感覺到他說的是真話,但我也確定剛才有東西碰到了那個房間的窗簾。
「來吧,波西,」喀戎說,他那原本輕快的嗓音現在帶著一點點壓迫感,「還有很多要看的呢。」
我們穿過草莓田,那兒有些營員正在摘草莓,產量很大,還有一個半羊人正在用蘆笛吹奏曲子。
喀戎告訴我,營區的農作物都長得很好,足夠供應紐約的各大飯店,以及奧林匹斯山。「這就能提供給我們不少經費,」他解釋說,「這裡的草莓種起來是最不費力氣的。」
他說狄先生能對植物的生長起到影響:當他在附近的時候,植物們就會瘋長。長得最好的當屬釀酒用的葡萄,可是狄先生被禁止去種這種水果,於是作為替代品,他們就種了草莓。
我看著那個吹笛子的半羊人。他的音樂可以讓昆蟲成群結隊地離開草莓藤,就好像災民正在逃離火災現場一樣。我不知道格洛弗能不能使出這樣的音樂魔法,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正在農莊裡被狄先生罵個狗血淋頭。
「格洛弗不會有太多麻煩吧,會嗎?」我問喀戎,「我的意思是說……他其實是個很好的守護人。真的。」
喀戎嘆了口氣。他脫下身上的粗花呢夾克,蓋在自己的馬背上,就好像一副馬鞍。「格洛弗有個很大的夢想,波西。那夢想也許超越了常理。為了讓他的目標成真,他必須先成為一個成功的守護人來證明自己的偉大勇氣,也就是說,他得找到一名新營員並且把他安全帶到混血者之丘。」
「但是他做到了啊!」
「我也許同意你的話,」喀戎說,「但這不是由我來評判的事情。狄奧尼索斯和半羊人長老會才能決定這些。恐怕他們不會認為這次任務很成功。畢竟,格洛弗在紐約時把你弄丟了,然後又發生了你母親的……不幸命運。而且當你把他拖過分界線的時候他處於失去知覺的狀態。長老會也許會質疑,這些事是否體現了格洛弗的勇氣。」
我很想抗議。沒有一件事的發生是格洛弗的錯。我同時也有了深深的負罪感。如果我在公交車站沒有從格洛弗身邊偷偷溜走,他也許就不會惹上這些麻煩了。
「他會得到第二次機會的吧,不是嗎?」
喀戎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恐怕這次就是格洛弗的第二次機會了,波西。長老會其實也不著急再給他另一次機會的。畢竟,考慮到五年前他第一次任務時發生的事情……奧林匹斯諸神知道,我勸過他耐心等待後再去試第二次。他年紀還太小……
「他今年多大了?」
「哦,二十八了。」
「什麼?他不是才上六年級嗎?」
「半羊人發育的速度是人類的一半,波西。在過去的六年裡,格洛弗基本上和一個中學生差不多。」
「那也太可怕了。」
「的確,」喀戎贊成地說,「無論怎麼講,格洛弗都是晚熟的孩子,即使從半羊人的標準來看也是。而且他的森林魔法也沒怎麼學好。唉,他太渴望去追尋自己的夢想了。也許他現在應該另外找些事情去做……」
「那可不公平,」我說,「在他第一次的時候發生了什麼?真的有如此糟糕嗎?」
喀戎很快地移開了目光。「讓我們再往前走走吧。」
但我還沒準備好那麼快就改變話題。有些東西在我腦子裡一閃而過,當喀戎談及我母親的不幸的時候,他好像有意地避免用死這個字。一個想法在我腦中萌生,一點點微小的希望之光,開始逐漸形成。
「喀戎,」我說,「如果諸神和奧林匹斯都是真實的話……」
「是啊,怎麼了,孩子?」
「那也就意味著,冥界也是真實的了?」
喀戎的表情沉了下來。
「是的,孩子。」他停頓了一下,好像在小心地斟酌詞句,「的確有一個地方是死後的靈魂們要去的。不過,現在……在我們掌握更多消息之前……我強烈建議你把這件事先放在腦後。」
「『在我們掌握更多消息之前』是什麼意思?」
「走吧,波西,我們去森林那邊看看。」
當我們走近時,我才意識到這座森林有多麼大。森林至少占了整個山谷的四分之一,樹木是如此粗壯繁茂,想像一下就好像自從美洲土著人消失後就沒人在這裡居住過一樣。
喀戎說:「森林裡有些東西,如果你想試試運氣的話,不要忘記帶武器防身。」
「有什麼東西?」我問,「用什麼武器?」
「你之後就會知道的。奪旗大賽在週五晚上舉行。你現在有自己的長劍和盾牌了嗎?」
「我自己的什麼?」
「噢,」喀戎說,「我估計你還沒有。五號大小的應該正適合你。一會兒我去軍械庫看看。」
我很想問問哪種夏令營還會有個軍械庫,但仍然有許多其他的事情要考慮,所以我們就繼續往前走了,經過了射箭場、划獨木舟的湖、馬廄(喀戎看起來不大喜歡這裡)、標槍場、跟唱歌詠會的圓形劇場,還有圓形竟技場,喀戎說那裡會舉行長劍與長槍的格鬥比賽。
「長劍與長槍的格鬥比賽?」我問道。
「各個小木屋成員之間的挑戰賽,還有其他類似的比賽。」他解釋道,「不會有什麼生命危險,我是說在通常情況下。哦,還有,這兒就是用餐大廳。」
喀戎指著一個露天的涼亭,坐落於一個可以俯瞰大海的小山坡上,主體結構是希臘式的柱子。十二張石質野餐桌擺在那裡。但沒有房頂,也沒有牆壁。
「下雨的時候要怎麼辦?」我問道。
喀戎看著我,好像我這個問題問得很奇怪。「那我們仍然得吃飯啊,不是嗎?」於是我決定還是換個話題。
最後,他帶我去看了小木屋。一共有十二幢木屋,坐落在湖邊的森林裡。這些小屋排成一個U字形,有兩幢在最裡面,剩下的分成兩排,每排五幢。它們毫無疑問是我所見過的最奇異的建築大集合了。
除了每幢小屋的房門上都有一個大大的黃銅門牌,上面寫著編號(奇數的在左側,偶數的在右側),這些屋子完全沒有其他的相似之處。九號小屋有很多煙囪,看起來就像一個小工廠。四號的牆壁上爬滿番茄藤蔓,房頂上鋪滿了真正的草皮。七號看起來完全是用純金打造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讓人幾乎無法直視。所有的屋子都面朝一個足球場那麼大的空地,那裡擺放著一些希臘雕像,還有噴泉和花床,甚至還有一對籃球架(這令我不禁加快腳步)。
在空地的中心是一個由石頭搭成的巨大火爐。即使現在這樣一個暖和的午後,爐火仍然在悶燒著。一位大概九歲大的女孩子正在照看著火焰,用棍子撥著爐子裡的煤塊。
在空地最前端的兩座小屋,門牌號是一號和二號,看起來就像一對夫妻合在一起的陵墓,巨大的白色大理石箱子外面裝飾著沉重的希臘圓柱。一號小屋是這十二幢裡最龐大也是最厚重的一幢。光滑的青銅大門閃耀得如同全息激光圖象,不同角度的閃電式門閂橫在大門之上。相比之下,二號小屋就顯得優雅得多,較細的圓柱上圍繞著石榴和花朵組成的花環 壁上則雕刻著孔雀的圖案。
「宙斯與赫拉?」我猜測說。
「正確。」喀戎說。
「他們的小屋看起來是空的。」
「的確。有幾個小屋是這樣。其中一兩間還從來沒有住過人。」
好吧。所以說,每一間小屋都對應著一個不同的神,就像吉祥物。十二幢小屋對應著十二位奧林匹斯的天神。但為什麼有些是空著的呢?
我在左側第一個小屋前停下了腳步,這是三號小屋。
這幢小屋沒有一號的高大,但是更長而低矮,堅固可靠。外牆的質地是粗糙的灰色石材,上面鑲嵌著各種貝殼和珊瑚,就好像那石材是直接從深海的海床上挖起來的一樣。我從開著的門裡偷偷望進去,喀戎說:「噢,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那樣做的!」
在他把我拉回來之前,我聞到了房間裡面鹹鹹的味道,就好像蒙塔克海岸邊吹過的風。內室的牆壁閃耀著鮑魚貝殼的光澤。裡面有六張覆蓋著真絲床單的床位,但完全不像曾有人住過的樣子。這地方讓人感覺如此哀傷而寂寞,所以當喀戎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時,我很高興地聽他說道:「走吧,波西。」
其他大部分小屋裡都擠滿了營員。
五號小屋是鮮紅色的,牆上的油漆真是漆得亂七八糟,就好像那顏色是直接用桶裡的油漆潑灑上去的一樣。房頂上成排地掛著帶倒鈎的線繩。一顆野豬的大頭掛在門廳之上,它的眼睛好像在跟著我轉。房間裡有一群看起來很叛逆惡劣的小孩,男孩女孩都有,他們有的在比賽腕力,有的在相互爭吵,刺耳的搖滾樂響徹整個房間。其中吵鬧聲音最大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她在迷彩夾克底下穿著一件特特特大號的混血大本營T恤。她盯住我,露出了一個邪惡的冷笑,不禁讓我想起了南希·鮑伯菲特,不過這個營員女孩更加高大,看起來也更加難纏,她的頭髮也不是紅色的,而是棕色的長直髮。
我繼續往前走著,小心地避開喀戎的蹄子。「我們還沒遇上其他的半馬人呢。」我注意到了這點。
「的確沒有,」喀戎悲哀地說,「我的那些親戚都是粗狂野蠻的傢伙們。你也許會在荒野或是主要的運動賽事上和他們偶遇,但在這兒卻不可能見到。」
「你說你的名字是喀戎,你真的是那位……」
他俯下身子朝我微笑。「那個故事裡的喀戎嗎?赫拉克勒斯以及其他英雄的教練嗎?是的,波西,我就是。」
「但,你不應該已經死了嗎?」
喀戎停頓了一下,好像這個問題讓他感覺到很複雜。「我其實真的不知道應該的事情會是怎樣的。事情的真相是,我不可能會死。你知道的,千萬年前,諸神同意了我的願望。我可以一直繼續我愛著的這項工作。只要人類需要我,我可以一直把英雄們的老師這個職業進行下去。我從這個願望中獲得了許多……也放棄了許多。但我現在仍然在這兒,所以我認為自己還是被需要著的。」
我想像了一下當上三千年的老師會是什麼感覺,結果確定這種事絶不會被我列入願望列表裡的前十位。
「難道你從來沒覺得厭煩嗎?」
「不,不,」他說,「有時真是令人沮喪到可怕,但從來不會厭煩。」
「為什麼會感到沮喪呢?」
喀戎似乎完全不想再聽到這句話。
「噢,看啊,」他說,「安娜貝絲在等著我們。」
我在主樓裡遇到的金髮女孩正在左側最後一間小屋的門口讀著一本書,那是十一號小屋。
當我們來到她面前時,她用一種審視的眼光看著我,就好像她還在考慮我流過多少口水一樣。
我看看她在讀的是什麼書,可發現完全看不懂題目。我以為這又是閲讀障礙症在作怪,後來我意識到,那標題根本不是英語的。那些字母看起來很像希臘文。我的意思是說,就是字面上的希臘文的意思(西方諺語裡常把看不懂的複雜文字比喻為希臘文,作者這裡的意思是說不是比喻意,而就是字面意思——譯者注)。書裡有一些廟宇和雕像的圖片,還有幾種不同類型的圓柱,就好像建築學書籍裡的那種圖一樣。
「安娜貝絲,」喀戎說,「我得去教下午的箭術課了。你能帶波西過去嗎?」
「好的,先生。」
「十一號小屋,」喀戎指著那門廳對我說,「先把這裡當成自己家吧。」
在所有的小屋裡,十一號最像正常的老式夏令營小屋,而且要特別強調「老式」這個詞。因為門檻已經磨損得差不多了,褐色的油漆也顯得十分斑駁。門廳之上有一個醫生的標誌圖案:一支有翼的手杖上纏繞著兩條蛇。這圖案叫什麼來著?啊,對,神使雙蛇杖。
屋裡塞滿了人,男孩女孩都有,看起來人數比床位的數量還要多。地板上到處都是攤開的睡袋,看起來就像是紅十字會用來安置疏散難民的體育場。
喀戎沒有跟著進來。那道門對他來說太低了,不過屋裡的營員們看到他都站起身來恭敬地鞠著躬。
「那麼,波西,」喀戎說,「祝你好運。晚餐時候見!」
他往射箭場的方向飛奔而去。
我站在門廳裡,看向那些孩子。他們現在沒有在鞠躬了,而是注視著我,上下打量我。我很瞭解這種慣例,我在好多學校都經歷過。
「哦,」安娜貝絲提醒我說,「進去吧。」
我進門的時候很自然地就踉蹌了一下,讓我自己完全像個傻瓜一樣 員中傳來一陣竊笑,不過沒人說話。
安娜貝絲宣佈說:「這位是波西·傑克遜,先到十一號報到。」
「他是確定的,還是沒確定的?」有人問道。
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但安娜貝絲接口說:「不確定。」
每個人都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一個看起來比其他人年長的人走上前來。「那麼,安靜,營員們。這是我們為什麼來到這裡的原因。歡迎你,波西。你的位子在地板上的那片地方,就在那邊。」
這個傢伙大概有十九歲,看起來很酷。他長得又高又壯,有一頭栗色的頭髮,臉上掛著友善的笑容。他穿著一件橘黃色的夾克背心,褲腿很短的短褲,還有羅馬式的繫帶涼鞋,一條皮質項鏈掛在脖子上,上面穿著五個不同顏色的黏土珠子。在他外表上唯一不諧調的是一道粗重的白色傷疤,從右眼之下一直貫到下巴,就像一道舊刀疤。
「這位是盧克。」安娜貝絲的聲音聽起來有什麼地方有些不同。我瞥了她一眼,發誓她現在臉紅了。她發覺我在看她,臉上的表情又綳得嚴肅起來了。「從現在開始他是你的輔導員了。」
「從現在開始?」
「你還沒有被確定,」盧克耐心地解釋道,「他們不知道該把你安置到哪個小屋去,所以你先住在這裡。十一號小屋接待所有的新生和來訪者。一般情況下,我們都會接納的。我們的守護神是赫爾墨斯,旅者之神。」
我看著他們分配給我的那一小塊空間。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放在這裡標誌出我的舖位,沒有行李,沒有衣物,也沒有睡袋。只有這只米諾陶之角。我本來想把它放在這兒,但我忽然記起赫爾墨斯也同樣是盜賊之神。
我環視著這些營員的臉龐,有些人陰沉而多疑,有些人則呆呆地咧嘴笑著,還有些人看我的眼神就好像他們正等著機會從我這裡撈走點什麼。
「我要在這裡住多久?」我問道。
「問得好,」盧克說,「直到你被確定以後。」
「那要花上多長時間?」
營員們全都開始大笑起來。
「來吧,」安娜貝絲對我說,「我帶你去看看排球場。」
「我已經看過那裡了。」
「走吧。」她拖著我的手腕把我拽了出去。我仍然能聽到身後傳來的十一號小屋裡孩子們的笑聲。
當我們走出幾米遠後,安娜貝絲對我說:「傑克遜,你必須要表現得更好些才行。」
「什麼?」
她翻了翻眼睛,低聲嘟囔道:「我真不敢相信我會認為你就是那個人。」
「你到底有什麼問題啊?」我現在有些生氣了,「我所知道的只是我殺了個牛頭人……」
「不要這麼說!」安娜貝絲對我說,「你知道在這個營地裡有多少小孩希望獲得你這樣的機會嗎?」
「被殺的機會?」
「和米諾陶搏鬥的機會!不然你以為我們為什麼要接受訓練?」
我搖了搖頭。「你看,如果跟我戰鬥的那個東西的確是那只米諾陶,和故事裡的怪物是同一個……」
「是的。」
「那麼那種怪物只有一隻。」
「沒錯。」
「那麼他早就死了,在好幾百萬年前就死了,不是嗎?忒修斯在迷宮裡殺了他的。所以說……」
「米諾陶是不死的,波西。他們可以被殺掉,但是他們不會死。」
「哦,謝謝。解釋得可真清楚啊。」
「他們並不像你我一樣都擁有靈魂。你可以驅散他們一段時間,運氣好的話,也許整個一生都不會再遇到他們。但他們是最原始的力量,喀戎稱其為『原型』。最終,他們還是會再次重生。」
我想到了多茲夫人。「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偶然地用一把劍殺死一個……」
「一個復……我是說,你的代數老師。沒錯,她仍然還活著。你只是剛好讓她非常、非常的生氣。」
「你怎麼會知道多茲夫人的事情?」
「你在睡著時夢話裡說的。」
「你剛才要叫她什麼來著?復仇女神?她們是哈迪斯的行刑者,對嗎?」
安娜貝絲緊張地盯著地面,就好像她害怕地面會突然裂開把她吞下去一樣。「你不應該直接用名字稱呼她們,即使在這裡也一樣。如果非要談到她們,我們一般稱她們為仁慈女神(希臘人很敬畏復仇女神,認為直呼其名會招致厄運,一般都以仁慈女神或友好善良的女神等稱呼來代替——譯者注)。」
「好吧,到底有什麼是我們可以直接說出來而不會打雷的嗎?」我聽起來肯定牢騷滿腹,連我自己都這麼覺得了,不過我不大在乎,「不管怎樣,為什麼我必須得住在十一號小屋?為什麼那麼多人都要擠在一起?那邊不是有很多空床位嗎?」
我指著編號靠前的幾座小屋,安娜貝絲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這不單純是選擇小屋的問題,波西。這要取決於你的父母是誰,或者……你的父母之一。」
她盯著我看,等著我把問題想明白。
「我的媽媽叫薩莉·傑克遜。」我說道,「她在中央車站的糖果店工作。至少,之前她是在那兒的。」
「對你母親的事情,我感到很遺憾,波西。但我指的並不是那個意思。我說的是你的另一位家長,你的爸爸。」
「他死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安娜貝絲嘆了口氣。很明顯,她以前和其他的孩子也進行過這種談話。「波西,你的父親並沒有死。」
「你怎麼會這麼講?你認識他?」
「不,當然不認識。」
「那你怎麼能說……」
「因為我認識你。如果你不是我們其中一員的話,是不可能來到這裡的。」
「可我的事情你一點也不瞭解。」
「不瞭解嗎?」她揚起了眉毛,「我敢打賭,你一定總是從一所學校轉學到另一所學校。我還能打賭說你被好多學校開除過。」
「你怎麼知……」
「你被診斷為閲讀障礙症。可能還會有注意力缺陷多動症。」
我努力壓下我的困窘之情。「那這些事情間又有什麼關係呢?」
「綜合在一起,這就是個明顯的徵兆了。在你讀書的時候,感覺字母都在書頁上飄來飄去,對吧?那是因為你的語言思維已經固定成古希臘語的模式了。而多動症的話——你好動,坐不住,根本沒法安靜地待在教室裡。那是因為你自身有著戰鬥衝動。在真實的戰鬥中,這會幫你保命的。那些注意力不集中的問題,波西,原因並不是因為你知道得太少了,而是因為你知道得太多了。你的各種感官比凡人要好上許多。你的老師自然想要用藥物治療你,因為他們絶大多數都是怪物假扮的,他們不想讓你看出他們是什麼。」
「你的話聽起來……好像你也經歷過同樣的事情?」
「這裡的絶大多數孩子都經歷過。如果你不是像我們這樣的,你不可能從米諾陶面前生還,更別提那些神食和神飲了。」
「神食和神飲?」
「就是我們當時給你吃的那些能讓你迅速好起來的食物飲料。那種東西是神的食物,普通的小孩碰了後會死。它會讓人類的血液燃燒殆盡,骨骼化為沙塵而死去。面對現實吧,你就是個混血者。」
一個混血者。
我腦海中糾纏著許多問題,卻不知該從哪裡開始問起。
一個嘶啞的聲音叫了起來:「呀!有個新來的!」
我環顧四周。那個難看的紅色小屋裡的那個壯女孩正朝我們走過來。她身後還有其他三個女生,全都和她一樣醜陋而壯實,也一樣刻薄,每個人都穿著迷彩夾克。
「克拉麗絲,」安娜貝絲嘆了口氣,「你為什麼不去擦擦你的長矛或是幹點別的事情?」
「當然了,公主殿下,」壯女孩說道,「那樣我就能在週五晚上的時候用它把你戳出個窟窿來了。」
「Erre es korakas!」安娜貝絲說道。我居然不知為什麼明白那句話是希臘語裡「下地獄去吧!」的意思,不過我感覺那裡的詛咒意味比字面上聽起來的更加深刻。「你一點機會都不可能有。」
「我們會把你碾得粉碎的。」克拉麗絲說,但她的眼睛有些抽搐,似乎不大確定這恐嚇是否真的能成真,她轉身朝向我,「這個矮冬瓜是誰?」
「波西·傑克遜,」安娜貝絲說,「這位是克拉麗絲,阿瑞斯的女兒。」
我眨著眼睛:「是那位……戰爭之神?」
克拉麗絲一聲冷笑:「你對此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我恢復了冷靜,「怪不得有股臭味。」
克拉麗絲咆哮著說:「我們為新來的準備了個入會儀式,皮西。」
「是波西。」
「管他呢。來吧,我會讓你見識見識。」
「克拉麗絲……」安娜貝絲想說些什麼。
「待在外面,智慧的姑娘。」
安娜貝絲看上去很苦惱,但她還是留在了外面,而我也真的不需要她的幫助。我是個新來的,本就應當自己闖出名聲來。
我把米諾陶之角交給安娜貝絲,然後做好打架的準備,但在我還沒搞清楚狀況之前,克拉麗絲就摟住我的脖子,把我拖向一個煤渣砌成的建築,我突然意識到那是一間浴室。
我拳打腳踢,發現自己雖然以前有許多打架的經驗,但這個壯女孩克拉麗絲的手臂就如同鋼鐵般堅硬。她把我拖進了女生用的浴室。房間裡一側是一排馬桶,另一側則立著一排噴頭。這裡聞起來就和其他那些公共澡堂一樣,於是我在想——在克拉麗絲快要把我的頭髮拽光的同時儘可能地想著——如果這地方屬於諸神,那他們應該能負擔得起更漂亮的浴室才對。
克拉麗絲的那些朋友全都大笑起來,我極力想發揮出自己和米諾陶戰鬥時那麼大的力氣,但現在空空如也。
「就好像他能是『三巨頭』那塊料一樣。」克拉麗絲邊說邊把我推向一個廁所隔間。「是啊,沒錯。米諾陶肯定是因為笑到打跌才失手的,他那樣子看起來完全是個傻瓜。」
她的朋友們開始諷刺地竊笑。
安娜貝絲站在角落裡,從手指縫間看著這邊。
克拉麗絲壓得我雙膝著地,她開始把我的腦袋往馬桶池裡塞。那裡散發著生鏽水管的味道,還有,呃,還有那些應該進入馬桶的東西的味道。我緊繃著身體,努力抬起頭,盯著池子裡的髒水,心想,我才不要被按進去呢。不要。
隨後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我感到身體裡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把我向後拉,我聽到管道中發出隆隆的聲音,連水管都在震動。克拉麗絲緊抓住我頭髮的手鬆開了。有水從馬桶裡噴了出來,在我頭頂上直接噴出一道弧線,接下來我知道的事情就是我倒在浴室地板的瓷磚上,而克拉麗絲在我身後尖叫著。
我轉過身時,水再一次從馬桶裡噴出來,直接打在克拉麗絲的臉上,力道如此之大,把她沖得一屁股摔倒在地上。水柱像是從消防水管裡噴出來的一樣,一直朝著她噴射,把她推得後退到了一個淋浴噴頭底下。
她氣喘吁吁地掙扎著,她的朋友也開始朝這邊過來幫她。但這時,其他的馬桶也爆發了,池子裡噴出六道水柱把她們噴得退了回去。淋浴噴頭也開始運作起來,所有的設備一起運作,把這些迷綵女生直接衝出了浴室,沖得她們的身體打著旋兒,就好像正被水沖走的垃圾一樣。
當她們被衝出門以後,我馬上感到身體裡的力量消退了下去,而水流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馬上關閉了,和它突然開啟的時候一樣。
整個浴室都在淹水。安娜貝絲也沒有倖免。她全身上下濕淋淋的,但是卻沒有被衝出門外。她一直站在原地不動,正震驚地瞪著我。
我低頭看了看,才意識到我正坐在整間屋子裡唯一一塊乾燥的地方。我周圍的一圈地板都是乾的,衣服上一滴水也沒有沾上,一滴都沒有。
我站起身來,腿卻還在發抖。
安娜貝絲說:「你是怎麼……」
「我也不知道。」
我們走到門口。在門外,克拉麗絲和她的朋友們正癱倒在泥漿裡,周圍圍了一大群營員目瞪口呆地看熱鬧。克拉麗絲的長髮完全披散在臉上,迷彩夾克濕得一塌糊塗,整個人聞起來簡直像一攤污水。她用絶對憎恨的眼光狠狠盯著我:「你死定了,新來的男生。你絶對是死定了。」
我也許應該就此作罷,但我還是回答道:「你還想用馬桶水漱口嗎,克拉麗絲?不然就閉上你的嘴。」
她的朋友們把她拉了回來,拖著她回到了五號小屋,其他營員都紛紛避開她被拖過時經過的地方。
安娜貝絲注視著我。我不知道她是覺得我討厭,還是對我害得她全身濕透表示氣憤。
「什麼?」我詢問道,「你在想什麼?」
「我正在想,」她回答說,「我希望你在奪旗大賽中加入我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