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喀戎把我移到三號小屋。
我不需要再和別人分享空間了。我有足夠的地方來放自己的東西:米諾陶之角,一套替換的衣服,和一套盥洗用品。我現在可以坐在自己的晚餐桌前,自由選擇自己想參加的活動,當我想要關燈的時候就喊一句「熄燈」,不需要聽任何其他人的意見。
而我也完全陷入了悲慘境地。
正當我剛開始接受,剛開始感到十一號小屋是自己的家,自己也是一個普通的小孩——或者說在混血者裡我已經夠普通了——我卻被隔離了出去,就好像得了什麼罕見的疾病一樣。
沒人再提起過地獄犬的事情,可是我覺得他們都在背後悄悄議論著。那次襲擊嚇到了所有人,而且顯示了兩條信息:第一,我是海神之子;第二,怪物們會不惜一切追殺我,它們甚至能入侵到一直被認為安全的營地裡。
其他營員儘可能地避開我。看到我在森林裡如何對付那些阿瑞斯的傢伙們之後,十一號小屋的人在上劍術課的時候對我十分緊張,所以現在我的課變成了和盧克的一對一教學。比起以前,他把我逼得緊多了,而且一點也不擔心在訓練過程中我會受傷。
「你需要所有能學到的訓練,」在我們揮舞著長劍和燃燒的火炬上課時他對我保證道,「現在再來試試斬蛇式。重複五十次。」
安娜貝絲仍然在每天早上教我希臘語,但是她看起來總是心煩意亂。每次我想要說點什麼,她總是皺著眉頭,就好像我剛才朝著她的臉打了一拳一樣。
上完課之後,她就會一邊走開,一邊喃喃自語:「任務……波塞冬?……糟糕透頂……得做個計劃……」
即使克拉麗絲都和我保持距離,雖然她那惡毒的表情清楚地表示出,因為我弄斷了她的魔法長矛,她很想宰了我。我很希望她能大吼大叫,揍我一頓或者做些別的什麼。比起被所有人無視,我寧願過著每天都打架的日子。
我知道營裡有人對我很怨恨,因為有天晚上當我回到我的小屋時,發現一張凡人的報紙扔在門廳裡,那是一份《紐約日報》,打開在地鐵版那張。那篇文章我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讀完,因為我越是憤怒,就越覺得單詞全在紙面上飄來飄去,無法捉摸。
離奇車禍
男孩和母親仍然失蹤
(艾琳·史密森報導)
薩莉·傑克遜及其子波西在神秘地失蹤了一個星期後,仍然下落不明。這家人所駕駛的78型卡美羅汽車嚴重燒燬,上週六在長島北部的公路上被發現。汽車的車頂掀開且前軸斷裂。在爆炸前,汽車在路面上翻滾滑行了幾百米遠。
母子二人本來要在蒙托克度過週末假期,然而他們基於不明原因而匆忙離開了。在汽車內部和現場附近都發現了少量血跡,但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線索去尋找失蹤的傑克遜母子。當地居民表示,在車禍發生的時候並沒有看到任何反常現象。
傑克遜女士的先生蓋博·烏戈裡阿諾宣稱他的繼子波西·傑克遜是一個問題少年,曾經被多所寄宿學校開除,而且還有暴力傾向。
警方並未說明波西是否是其母失蹤案件的嫌疑犯,但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以下是薩莉·傑克遜與波西的近照。警方呼籲,任何有線索的市民可撥打下面的犯罪終結免費熱線。
電話號碼被人用黑色記號筆勾了出來。
我把報紙揉成一團,丟在一邊,然後倒在空空如也的小屋中間的床上。
「熄燈。」我鬱悶地對自己說。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有史以來最糟糕的噩夢。
在一陣風暴中,我沿著海濱奔跑。城市在我身後,不是紐約城。城市的構造完全不同:建築物更加分散,遠方還有棕櫚樹和低矮的山丘。
在一百米高的海浪之下,兩個男人正在爭鬥。他們看起來很像電視上的摔跤手,肌肉發達,蓄著鬍鬚,留著長髮。兩個人都穿著飄逸的古希臘長袍,其中一個人一身藍衣,另一人則是綠色的。他們扭打在一起,角力,相互踢打,用頭撞擊,每次他們接觸到一起,閃電就會划過,天空變得更加黑暗,風起雲湧。
我必須阻止他們。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我越努力往前跑,狂風就越吹得我不斷後退,等我跑到那地方的時候,我的腳一直在徒勞地挖著沙子。
在風暴的咆哮聲中,我能聽到穿藍袍的人對穿綠袍那位大吼著:還給我!還給我!就好像一個幼兒園的小孩為了玩具在打架一樣。
海浪越來越大,浪花四濺打在海灘上,帶著鹽分落在我身上。
我大吼著:停下來!不要打了!
大地震動起來。在地下的某處有笑聲傳來,那聲音如此幽深如此邪惡,讓我的血液頓時凍結成冰。
下來吧,小英雄,那聲音低聲說道,下來吧!
沙灘在我腳下裂開,一條大裂谷直抵地心深處。我腳下一滑,隨後黑暗吞沒了我。
我醒了過來,掉落的感覺很清晰。
我現在仍然躺在三號小屋的床上。生物鐘告訴我現在是早上,但外面的天色仍然暗著,雷聲隆隆響徹山谷。一場暴風雨就要到來。我現在沒有在做夢。
我聽到門口傳來一陣蹄聲,一隻蹄子正在敲打著門檻。
「我能進來嗎?」
格洛弗跑進屋裡,看上去很擔憂。「狄先生想要見你。」
「為什麼?」
「他想要殺了……我是說,讓他自己告訴你比較好。」
我焦急地穿好衣服和他出去,心裡知道自己的麻煩大了。
這些天來,我其實有些期待著來自主樓的召喚。現在我已經被宣佈是波塞冬的兒子,而身為三巨頭之一的他是不應該有小孩的,我明白自己活著都是一種罪惡。其他的神祇大概已經討論完畢要如何懲罰我的存在了,而現在狄先生已經準備好宣佈他們的判決。
在長島的上方,天空看起來就像快要煮沸的墨水湯。一道濛濛雨簾朝我們這個方向打過來。我問格洛弗我們需不需要一把雨傘。
「不,」他說,「這裡從來不會下雨,除非我們需要。」
我指著頭頂上的暴風雨:「那這見鬼的東西是什麼,啊?」
他不安地瞥了一眼天空:「那會直接繞過去的。壞天氣總是會這樣的。」
我意識到他是正確的。我來到這邊已經好幾週了,這裡從來沒有過陰天。我只見過零星的烏雲從山谷的邊緣繞過去飄走。
但是這場暴風雨……真的會非常激烈的。
在排球場,阿波羅小屋的孩子們正在和半羊人們進行一場晨間球賽。狄奧尼索斯家的雙胞胎則正在草莓園裡漫步,讓植物生長。每個人都在進行著自己通常的工作,但他們看起來都很緊張。大家都盯著這場暴風雨。
格洛弗和我走上了主樓前面的陽台。狄奧尼索斯坐在撲克牌桌前,穿著他那虎紋的夏威夷襯衣,拿著健怡可樂,就像我來這裡的第一天時一樣。喀戎坐在桌子對面他那張假輪椅上。他們正在和看不見的對手們打牌——兩組牌懸停在半空中。
「哎呀哎呀,」狄先生根本沒抬頭看我,「我們的小名人啊。」
我等待著。
「靠過來點,」狄先生說,「不過可別指望我會衝你磕頭,凡人,你老爸不過是個藤壺大鬍子。」
閃電的光芒交織成網狀,透過雲層打下來。雷聲隆隆,搖撼著房間的窗戶。
「嘖嘖,嘖嘖,嘖嘖。」狄奧尼索斯說。
喀戎假裝專心於手裡的匹諾克牌。格洛弗緊靠著欄杆畏縮了一下,蹄子前前後後地挪動著。
「要是我能按自己的想法去做,」狄奧尼索斯說,「我就會讓你身上的分子全都爆出火焰來。之後我們只要把灰塵打掃乾淨就萬事大吉毫無麻煩了。但是喀戎好像會覺得,這樣就違背了我來到這個該死的夏令營的使命了:要保護你們這些臭小鬼的安全,不被傷害。」
「人體自燃從某種角度上說也是種傷害,狄先生。」喀戎插話。
「真荒唐,」狄奧尼索斯說,「小孩們不會感到什麼痛苦的。不過不管怎麼說,我都同意要控制一下自己的想法,不然,我把你變成只海豚算了,這樣還能送你到你爸爸那邊。」
「狄先生……」喀戎警告說。
「噢,好吧,」狄奧尼索斯溫和起來,「還有一個選擇,但真是超級愚蠢。」狄奧尼索斯站起身來,那兩個無形的玩家把牌丟到了桌上,「我現在要離開,去奧林匹斯參加緊急會議。如果我回來時這男孩仍然在這裡,我就會把他變成一隻大西洋瓶鼻海豚。你明白嗎?波西·傑克遜,如果你腦袋還算靈光,你就會知道,比起去做喀戎認為你必須去做的事情,當一隻海豚或許是更明智的選擇。」
狄奧尼索斯拿起一張撲克牌,在手裡扭了扭,那牌變成了一張長方形的塑料卡片。是信用卡嗎?不,是一張通行證。
他彈了彈手指。
環繞在他周圍的空氣變形、彎曲。他變成了全息圖像一樣的光束,一陣風之後,他就消失不見了,只剩下鮮榨葡萄的味道飄散在空氣中。
喀戎朝我微笑,但他看起來疲憊不堪,壓力巨大。「請坐下,波西。格洛弗也是。」
我們照著做了。
喀戎把手裡的牌放到桌上,那是一手會贏的牌,他還沒有打出去。
「告訴我,波西,」他說,「你對那地獄犬都做了什麼?」
光聽到這個名字就讓我一陣顫慄。
喀戎也許想聽見我說:得了吧,那不算什麼。我能把地獄犬當成一碟小菜吃下去。但我可不想撒謊。
「它把我嚇壞了,」我說,「如果你沒有射中它,我就必死無疑了。」
「你會見到更多更可怕的東西,波西,更加誇張的怪物,在你完成之前。」
「完成……什麼?」
「當然是你的任務了。你會接受任務嗎?」
我瞥了格洛弗一眼,他正在交叉手指祈禱好運。
「嗯,先生,」我說,「你還沒有告訴我具體是什麼事情呢。」
喀戎扮了個鬼臉。「哦,細節總是最麻煩的部分。」
雷聲隆隆,越過這個山谷。帶著暴風雨的烏雲現在已經飄到了海邊。在我目力所及之處,海天連成一片,一起沸騰翻滾起來。
「波塞冬和宙斯,」我說,「他們正在為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而爭鬥……有什麼東西被偷了,是這樣嗎?」
喀戎和格洛弗交換了個眼神。
喀戎坐在輪椅上,身體前傾:「你是這麼知道這個的?」
我的臉頰一陣發熱。真希望自己剛才沒有那麼大嘴巴。「自從聖誕節以來天氣就變得十分古怪,就好像海洋和天空正在打架一樣。我之前和安娜貝絲聊過這個,她說她無意間聽到過一些關於某次盜竊的事情。而且……我也做了有關這些事情的夢。」
「我就知道。」格洛弗說。
「噓,半羊人。」喀戎命令道。
「可這就是他的任務!」格洛弗雙眼發亮,激動不已,「肯定是!」
「只有神諭才能決定。」喀戎理著他那茂密的鬍子,「不過話說回來,波西,你說的是正確的。你的父親和宙斯正陷入幾個世紀以來最嚴重的爭執中。他們為了某樣重要物品的被盜而爭鬥。實話說吧,丟的東西是閃電權杖。」
我神經質地笑了出來。「是什麼?」
「可別以為這是什麼隨便的事,」喀戎警告說,「我可不是在說那種在二流舞台上用錫紙包起來的Z字形道具。我說的是用最高級的天界青銅鑄成的兩尺來長的圓柱體,兩端裝滿了神級的爆炸物。」
「噢。」
「宙斯的閃電權杖,」喀戎越來越激動,「那是他權力的象徵,也是其他所有閃電權杖的原型。在對抗泰坦巨魔的戰爭中,獨眼巨人幫他鑄成的第一件武器就是這個。閃電權杖離開埃特納山的山頂,把克洛諾斯從他的寶座上掀翻下來。比起閃電權杖蘊藏的力量,凡人的氫彈簡直就像是鞭炮一樣。」
「那麼它不見了?」
「被偷了。」喀戎說。
「誰偷了?」
「是被誰偷走,」喀戎糾正了我的語法錯誤,真是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啊,「被你偷走了。」
我的下巴掉到了地上。
「至少——」喀戎舉起了一隻手說,「宙斯是這麼認為的。在冬至日的時候,上一次諸神議會上,宙斯和波塞冬起了爭執。一開始都是那些無關緊要的荒唐話,什麼『瑞亞媽媽總是最喜歡你一個』、『空難總是比海難更加驚人』等等。後來,宙斯發現他放在王座廳的閃電權杖不見了,從他眼皮底下直接被偷走了。他立即就怪罪到了波塞冬的頭上。你看,一位神祇是不允許直接僭取另一位神祇的權力象徵的——這是在古老的神法裡就被禁止的。但宙斯認為你的父親派了一個人類英雄偷走了它。」
「但我並沒有——」
「耐心地聽下去,孩子,」喀戎說,「宙斯有很充分的理由懷疑。獨眼巨人們的鍛造工廠設在海底,這就使得波塞冬多少可以影響到他兄弟的閃電權杖製造者們。宙斯覺得波塞冬之所以偷走閃電權杖,是想讓獨眼巨人們秘密地建造一個兵工廠,非法複製閃電權杖,然後好把宙斯趕下台。宙斯唯一不確定的是波塞冬派了哪個混血英雄來偷。現在波塞冬公開聲稱你是他的兒子。你整個冬天又一直待在紐約。你可以很輕易地溜到奧林匹斯去。宙斯認為他已經找到那個竊賊了。」
「但我從來沒有去過奧林匹斯!宙斯真是瘋了!」
喀戎和格洛弗緊張地望向天空。烏雲並沒有像格洛弗所說的那樣離開我們,而是翻捲著湧進山谷,像棺材蓋一樣把我們封在裡面。
「呃……波西……」格洛弗說,「我們一般不用……瘋這個詞來形容天空之主。」
「也許那叫妄想症。」喀戎建議說,「我們繼續吧。波塞冬曾經想要逼迫宙斯退位。我記得這是你們期末考試的第三十八道題……」他盯著我看,就好像真的期待我能記起這第三十八道題一樣。
怎麼會有人指責我偷了一個神祇的武器呢?我連在蓋博的撲克牌聚會上偷走一塊比薩都會被發現。喀戎正在等待著我的答案。
「你是說有關金網的事情嗎?」我猜測到,「波塞冬、赫拉還有幾個其他的神祇……他們好像設陷阱逮住了宙斯,逼他承諾要當個更好的領導者,否則不會放他出來。是這個嗎?」
「正確。」喀戎說,「從那以後,宙斯就沒有再真正信任過波塞冬。當然,波塞冬矢口否認是他偷走的閃電權杖。在這樣嚴重的指控下他感到很受傷害。這兩位前前後後爭吵了幾個月,互相威脅著要發動戰爭。而現在,你出現了——這真是諺語所謂的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只不過是個小孩!」
「波西,」格洛弗插嘴說,「如果你是宙斯,而且你覺得你的兄弟正在策劃著如何推翻你,他忽然承認自己打破了自『二戰』之後就發出的神聖誓言,而且還宣稱自己是一個新的混血英雄的父親,而這個混血者又很可能會被他當做武器來對付你……你難道不會很糾結這件事嗎?」
「可我就是什麼都沒有做。波塞冬——我爸爸——他不會真的是偷走閃電權杖的人吧?不會吧?」
喀戎嘆了口氣。「絶大部分有理智的旁觀者都會認為,偷竊實在不是波塞冬的風格。但是海神太過驕傲,不想自己去和宙斯解釋。宙斯要求波塞冬在夏至日之前把閃電權杖還回來。也就是六月二十一號,從現在算起的十天後。波塞冬也要求宙斯在同一天為把他誤認成賊而道歉。我希望這種和平的外交方式可以奏效,赫拉、得墨忒耳和赫斯提亞都想讓這兄弟倆保持理智。但是你的出現讓宙斯火氣大漲。現在這兩位神祇沒有一個人想要退一步。除非有人從中調停,或者閃電權杖在夏至日前被找到並且歸還給宙斯,不然的話,戰爭就會爆發了。而你知道如果爆發全面的戰爭會怎麼樣嗎,波西?」
「很糟糕?」我猜測。
「想像一下世界如何陷入徹底的混沌之中吧。自然界自己與自己爭鬥不休。奧林匹斯眾神被迫要在宙斯和波塞冬之間選擇一邊。毀滅、屠殺、成千上萬的傷亡。西方文明將會變成一個大戰場,其規模之大讓當年的特洛伊戰爭就像用水球打仗一樣渺小。」
「真糟糕。」我重複道。
「而你,波西·傑克遜,將是第一個體會到宙斯憤怒的人。」
天上開始下雨。排球場的運動員們停止了比賽,他們驚訝不已,沉默地盯著天空。
是我把這場風暴帶到了混血者之丘。宙斯因為我而懲罰了整個營地。我感到狂怒不已。
「所以我必須要找到閃電權杖,」我說,「並且把它還給宙斯。」
「還有什麼更加和平的提議,」喀戎說,「比得上讓波塞冬的兒子歸還宙斯的財產呢?」
「如果波塞冬沒有拿的話,這個東西會在哪裡呢?」
「我覺得我知道。」喀戎的表情變得很可怕,「幾年前我聽到了一個預言……呃,幾個線索都給了我提示。但在我告訴你更多信息之前,你必須正式接受這次任務。你必須去尋求神諭。」
「你就不能提前告訴我閃電權杖在哪裡嗎?」
「如果我這樣做了,你可能就會因為太害怕而不敢去接受這個挑戰了。」
我吞了吞口水:「真是好理由啊。」
「那麼,你同意了?」
我看看格洛弗,他朝我點點頭以示鼓勵。
對他來說這可真容易。我才是那個宙斯想要宰了的人好吧。
「好吧,」我說,「這比起被變成一隻海豚要好得多了。」
「那麼到了你該去尋求神諭的時候了。」喀戎說,「上樓去吧,波西·傑克遜,到閣樓上去。當你下來的時候如果還能保持理智的話,我們會繼續下面的話題。」
往樓上走了四段樓梯,我來到了一個綠色的活板門前。
我拉了一下繩索,大門向下打開,一座木質的樓梯咔嗒一聲出現。
溫暖的空氣從上面傾瀉下來,聞起來像是發霉腐朽的木頭的味道,還有些其他的東西……那味道我記得我在生物課上聞到過。是爬蟲類,蛇的味道。
我屏住呼吸爬了上去。
閣樓裡堆滿了希臘英雄用的零零碎碎:盔甲立在那裡,上面覆蓋著蜘蛛網;曾經鮮亮的盾牌鏽跡斑斑;老舊的皮質行李箱外面貼滿寫著伊薩卡、塞斯之島,還有亞馬遜之地的標籤。一條長桌上堆滿玻璃瓶,瓶子裡面浸泡著各種東西:切下來的毛茸茸的爪子,巨大的黃色眼睛,怪獸們的各種身體器官。一個滿是灰塵的戰利品標本掛在牆上,看起來像是一條巨蛇的頭,但又長著角,還有滿口鯊魚的牙齒,說明牌上寫著:九頭蛇許德拉的頭,第1號,伍斯托克,紐約,1969。
窗邊坐在木質三腳凳子上的,是整間屋子裡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古物——一個木乃伊。這不是那種纏滿了布條的類型,而是一個人類女性的身體,乾枯皺縮,空剩一副軀殼。她穿著一件扎染的太陽裙,脖子上戴著好幾條珠鏈,黑色的長髮上覆蓋著一條頭巾。她臉上的皮膚很薄,又象皮革般有韌性,緊貼在她的頭骨上,眼睛則只剩下玻璃質般的兩條白縫,好像真正的眼睛已經被換成大理石的了。她一定已經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看著她讓我後脊樑陣陣發涼。她忽然在凳子上坐直,張開了嘴。一團綠色的煙霧從木乃伊的嘴裡飄散了出來,在地板上像藤蔓一樣盤旋捲曲著,就像兩萬條蛇在一起一樣噝噝作響。我跌跌撞撞地想要退到活板門口,但門卻一下子關上了。有個聲音從我一邊的耳朵滑了進來,在我的腦海裡迴響:「我是德爾斐的靈魂,巨蟒裴松的殺戮者,福玻斯·阿波羅的預言人。探尋者,靠過來,提問吧。」
我真想說:不了,謝謝,我走錯門了,我其實只是在找洗手間。但我努力強迫自己,先深呼吸一下。
那木乃伊並沒有活過來。她只是某種東西的一類容器,令人毛骨悚然,那種力量現在正在我周圍以綠色的煙霧盤旋打轉。但這種感覺並不是非常邪惡,不像我那惡魔一樣的數學老師多茲夫人和米諾陶那樣。倒更像是我在公路邊的水果攤前見到的編織絲線的三個命運女神:古老而強大,絶對不可能是人類。而且對於殺掉我這件事沒什麼興趣。
我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問道:「我的命運是什麼?」
環繞在周圍的霧越來越濃了,聚集到我面前,圍繞在擺著那些怪物器官標本的玻璃罐子的桌前。忽然間霧裡出現了四個男人圍攏在一張桌旁打著撲克。他們的臉越來越清晰。那是臭蓋博和他的狐朋狗友們。
雖然明知道這場撲克牌局不是真實的,我仍然握緊了雙拳。這是由霧氣製造出來的幻想。
蓋博轉身朝向我,用鋼銼一般的聲音說出神諭:「你將向西行進,面對變化了的神祇。」
坐在他右邊的朋友抬起頭,以同樣的聲音說:「你將找到失竊物品,並將它安然歸還。」
左邊的傢伙丟出兩張撲克牌,然後說:「你將被一個稱你為朋友的人背叛。」
最後,由我們的樓長埃迪說出了最糟糕的一句:「你最後將失敗,無法救出最重要的存在。」
霧氣形成的人形開始消散。最開始的時候我因為太震驚而啞口無言,當霧氣隱去,盤捲成為一條綠色的長蛇蜿蜒地鑽進木乃伊的嘴裡時,我回過神來大叫:「等等!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朋友?我會在什麼上失敗?」
霧氣形成的蛇的尾巴消失在木乃伊的嘴裡。她再一次癱倒斜倚在牆邊。她的嘴巴緊緊地閉著,就好像一百年來都沒有打開過一樣。閣樓再一次沉寂下來,彷彿被人遺忘一般,剩下的只有滿屋子的標本和古物。
我感覺就算我站在這裡站到渾身結滿蜘蛛網,我也不會再知道更多的事情了。
尋求神諭這件事算是結束了。
「怎樣?」喀戎問我說。
我陷進撲克牌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她說我將會取回失竊的東西。」
格洛弗身子前傾,激動地嚼著剩下的健怡可樂罐子。「太棒了!」
「神諭的完整原話是什麼?」喀戎強調說,「這很重要。」
我的耳朵仍然被那個像爬蟲類一樣的聲音震得作響。「她……她說我要向西去,面對一個變化了的神祇。我將會找到失竊的東西並將它安然歸還。」
「我就知道。」格洛弗說。
喀戎看起來並不滿意。「還有其他的內容嗎?」
我不想告訴他。
哪個朋友會背叛我?我的朋友本來就不多。
而且最後一條——我將在救出最重要的存在時失敗。這是哪種神諭,派給我任務後還會告訴我,啊,順便說一下,你會失敗。
我怎麼可能直接說得出口呢?
「沒了,」我說,「就這麼多了。」
他仔細觀察我的表情。「好的,波西。不過你要知道,神諭通常是有雙重含義的。別對它們想太多。在事情真正發生以前,真相總是不那麼清晰的。」
我有種感覺,他知道我隱瞞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所以嘗試開導我讓我感覺好一點。
「好吧,」我著急地想轉移話題,「那麼我們要去哪兒?那個在西邊的神祇會是誰呢?」
「啊,想想看,波西,」喀戎說,「如果宙斯和波塞冬在戰爭中互相消耗力量的話,誰會從中得益呢?」
「某個想要取而代之的神嗎?」我猜測。
「是的,非常正確。某個一直隱藏著恨意的神,某個在千萬年前世界劃分時就對自己得到的結果不甚滿意的神,而他的國度將會隨著數百萬人的死亡而力量大漲。那個神對他的兄弟們強迫他立誓不再有小孩而懷恨在心,而他的兄弟們現在卻都打破了那個誓言。」
我回憶起夢境裡的景象,那個邪惡的聲音是從地下傳來的。「哈迪斯。」
喀戎點點頭:「死亡之神是唯一的可能。」
一塊鋁片的碎屑從格洛弗嘴裡掉出來。「哦呀,等等。什……什麼?」
「有一個復仇女神緊跟著波西,」喀戎提醒他,「她一直觀察著這個孩子,直到她確定了他的身份,然後就想要殺掉他。復仇女神們只聽從一個主人的號令:哈迪斯。」
「是這樣,但是……但是哈迪斯憎恨所有的混血英雄,」格洛弗反對說,「尤其是在他發現波西是波塞冬的兒子以後……」
「一條地獄犬出現在森林裡,」喀戎繼續說道,「那種生物只能從懲罰之地召喚出來,而且肯定是這個營裡的人發出的召喚。哈迪斯肯定在這裡安插了一個間諜。他一定已經推測到波塞冬想讓波西幫他洗清罪名。所以哈迪斯很想在波西接受任務之前就殺掉這個小混血者。」
「太好了,」我咕噥道,「現在已經有兩個主神想要殺我了。」
「但是這任務是……」格洛弗吞了吞口水,「我是說,難道閃電權杖不是在緬因州那種地方嗎?這個時候的緬因州可是非常棒的。」
「哈迪斯一定派了一個手下偷走了閃電權杖。」喀戎堅持自己的看法,「他把閃電權杖藏在冥界,心裡很清楚宙斯會怪罪到波塞冬頭上。我並不能完全理解死亡之神做這件事的動機,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要挑這個時間來發動戰爭,但有一件事是確定的。波西必須去冥界,找到閃電權杖,讓真相大白。」
一束奇異的火焰開始在我的心裡燃燒。最詭異的事情是,那不是恐懼,而是意料之中。是復仇的渴望。哈迪斯到現在已經試圖殺我三次了,分別派出了復仇女神、米諾陶和地獄犬。而且也是因為他才害我媽媽消失在一道閃光裡。現在他又想要為了我們從未做過的事情來誣陷我和我爸爸是賊。
我已經準備好要會會他了。
而且,如果我媽媽正在冥界的話……
我腦海中一小塊地方始終還清醒著,它對我說:哦呀,孩子,你只是個小孩。哈迪斯可是位天神。
格洛弗嚇得渾身發抖,他開始啃起撲克牌,就像在吃薯片。
這可憐的傢伙要和我一起去完成一項任務才能拿到他的搜索者執照,無論那執照是什麼,我怎麼可能讓他和我一起去擔負任務呢,尤其是神諭已經說我命定會失敗的。這簡直是在自殺。
「看,如果我們知道那是哈迪斯的話,」我對喀戎說,「為什麼我們不能直接告訴其他神祇呢?宙斯或波塞冬就能直接下到冥界去逮捕那幾個頭頭了。」
「懷疑和確定可是兩回事。」喀戎說,「再說,就算其他神都懷疑哈迪斯——我估計波塞冬也是這麼認為的——但他們不能自己去取回閃電權杖。除非被邀請,否則神祇是不能夠跨越到其他神的領地上的。這也是另一個亙古以來就存在的律法。而另一方面,混血英雄們就有著一定的特權。他們可以去任何地方,挑戰任何人,只要他們足夠大膽足夠強壯。神祇不需要為英雄的行為負責。不然你以為諸神為什麼要通過人類來操控世界呢?」
「你的意思是說我被利用了。」
「我是說波塞冬現在承認你一點不意外。這是一次大膽的冒險,而他正身處絶望的境地。他需要你。」
我的爸爸需要我。
各種感情在我身體裡翻滾,就好像萬花筒裡不停轉動的碎玻璃片。我不知道是該感到不滿還是感激,高興還是生氣。波塞冬忽略了我十二年,現在忽然間他需要我了。
我看向喀戎。「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波塞冬的兒子,是不是?」
「我有我的懷疑。就像我說的……我也是詢問過神諭的。」
我感覺他並沒有把他聽到的預言內容全告訴我,不過我決定現在先不去考慮那些。畢竟,我對他也隱瞞了一些信息。
「所以,讓我來總結一下。」我說,「我將要去冥界,對抗死亡之神。」
「正確。」喀戎說。
「並找回宇宙中最強大的武器。」
「沒錯。」
「而且還要在夏至日之前把它帶回奧林匹斯,十天之內。」
「正是如此。」
我看看格洛弗,他正在嚼著紅桃A。
「我剛才有沒有說過這個季節的緬因州非常棒?」他無力地說。
「你不必和我一起去,」我對他說,「我不能要求你去。」
「哦……」他晃動著蹄子,「也不是……只是半羊人和地底世界……呃……」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站起身來,從T恤上撣去撲克牌和易拉罐的碎屑。「你救了我的命,波西。如果……如果你真的想讓我一起去,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覺得很感動,想要哭出聲來,雖然我不認為那麼做很有英雄氣概。格洛弗是唯一和我交往超過幾個月的朋友。我不知道一個半羊人對對抗死神的力量有什麼幫助,但知道他會和我在一起時,我感覺好多了。
「好吧,探長先生,」我轉身對喀戎說,「那麼我們要去哪兒?神諭只說要往西方去。」
「冥界的入口總是在西方的,和奧林匹斯一樣,隨著年代的變遷它總是在搬來搬去。而現在,當然了,也在美國。」
「哪裡?」
喀戎看起來很驚訝:「我以為答案已經足夠明顯了。冥界的入口在洛杉磯啊。」
「噢,」我說,「自然是那裡。所以我們只要去坐趟飛機……」
「不要!」格洛弗尖聲叫道,「波西,你在想什麼啊?你這輩子坐過一次飛機嗎?」
我搖了搖頭,覺得很難堪。我媽媽從不帶我坐飛機。她總是說我們沒有那個錢。而且,她的雙親都死於一場空難。
「波西,想想看,」喀戎說,「你是海神的兒子。你爸爸的老對頭是宙斯,也就是天空之主。你媽媽很清楚不能讓你坐進飛機裡。一旦你進入了宙斯的領域,你就不可能活著下來了。」
頭頂上,閃電炸開,雷聲隆隆。
「好吧,」我決定不去理會頭上的風暴,「所以,我要從陸路走。」
「這就對了,」喀戎說,「兩個夥伴會和你同行。格洛弗是其中之一。而另一位已經自願報名了,只要你願意接受她的幫助。」
「咦,」我裝做驚訝地說,「還有誰會笨到自願去參與這樣的任務?」
喀戎身後的空氣一陣閃光。
安娜貝絲現身了,她正把美式棒球帽塞進身後的口袋裏。
「我等待任務出現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海草腦袋,」她說,「雅典娜對波塞冬沒興趣,不過如果你是要去拯救世界,我是看著你不要把事情搞成一團糟的最佳人選。」
「既然你說得如此自信,」我說,「我猜你已經有詳細計劃了吧,智慧女孩?」
她的臉頰紅了起來。「你到底需不需要我的幫助?」
事實上,我的確需要。我需要任何可以得到的幫助。
「三人一組,」我說,「的確不錯。」
「太棒了!」喀戎說,「今天下午會有人最遠把你們帶到曼哈頓的汽車終點站,在那以後,你們就只能靠自己了。」
閃電大作,暴雨傾盆打在草地上,這是預料不到的惡劣天氣。
「沒有時間可浪費了,」喀戎說,「我覺得你們仨應該趕緊去收拾行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