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種角度來說,知道希臘諸神還存在其實很不錯,因為這樣在出現問題的時候,你就有地方可以埋怨了。比如說,當你從一輛公交車中跑出來,那車剛被怪物老妖婆襲擊過,又被閃電炸出個洞來,頭頂上雨下個不停淋得渾身濕透的時候,絶大多數人會認為這只是走霉運而已。而當你是個混血者的時候,你就會明白,有些神聖的力量真的是想要把你的日子攪成一團糟。
於是安娜貝絲、格洛弗和我沿著新澤西的河岸走進了樹林裡,紐約城的燈光把我們身後的夜空染成一片昏黃,哈得孫河的味道充斥在我們的鼻子裡。
格洛弗瑟瑟發抖,他那大大的山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充滿了恐懼。他大叫著:「三個仁慈女神啊,一次三個都來了啊!」
我自己也完全處在震驚中。汽車玻璃爆炸的聲音仍然在我的耳膜上轟響。不過安娜貝絲仍然在拉著我們前進,她說:「加油!我們走得越遠,就越安全。」
「我們所有的錢都丟在那裡了,」我提醒她說,「還有食物和衣服,所有的裝備。」
「如果當初你沒有跳進來加入戰鬥……」
「你要我怎麼做?難道就看著你們被殺?」
「你不需要來保護我,波西。我會沒事的。」
「像三明治麵包一樣被切成塊,」格洛弗插進來說,「那也叫沒事。」
「閉嘴,你這只山羊。」安娜貝絲說。
格洛弗嘶叫著悲嘆:「空罐頭啊……我那完美的一大包空罐頭啊。」
我們歪歪扭扭地踩過爛泥地,穿過噁心的怪樹叢,那味道聞上去就像發酸發臭的髒衣服。
幾分鐘之後,安娜貝絲併排走在我身邊。「那個,我……」她的聲音支支吾吾的,「我很感激你能為了我們衝回來。那真的很勇敢。」
「我們是個團隊,不是嗎?」
她沉默不語地走了幾步。「如果你死了……對你自己來說很糟糕不說,這也就意味著這次任務結束了。這或許是我唯一一次能見到真實世界的機會了。」
暴雨終於停歇了。城市的光線在我們身後逐漸消失,留下的只是黑暗。我基本上看不到安娜貝絲,除了她金髮上反射出的一點亮光。
「你自從七歲起就沒離開過混血大本營嗎?」我問她。
「沒有……除了偶爾的校外實踐。我爸爸他……」
「那個歷史學教授。」
「對。我不想一直待在家裡。我的意思是說,混血大本營就是我的家。」她的話語傾瀉而出,就好像擔心有什麼人會阻止她說話一樣,「在營地裡你總是在訓練啊訓練。這的確是很酷,一切也都很棒,但真實世界才是怪物會存在的地方。只有在真實世界裡,你才會知道自己是不是夠優秀。」
如果我不是已經很瞭解她的話,我會以為自己從她的聲音裡聽出了不自信。
「你用那柄匕首用得很好啊。」我說。
「你這麼認為嗎?」
「任何一個能騎在復仇女神後肩上的人都會讓我這麼認為的。」
我看不太清楚,但我覺得她應該是笑了起來。
「你知道嗎?」她說,「也許我應該告訴你……剛才在公交車後面有件事情很有趣……」
無論她想說的是什麼,都被一陣尖鋭的嘟嘟聲打斷了,那聲音就好像被嚴刑拷打的貓頭鷹發出來的一樣。
「嘿,我的蘆笛還能用!」格洛弗大叫著,「如果我能記起來《尋路曲》怎麼吹,我們就能走出這片森林了!」
他吹起了一小段旋律,但聽起來還是很可疑,像希拉莉·達芙。
於是我們不但沒有找對路,突然之間我還撞到了一棵樹上,頭上腫起了一個超大號的包。
這一項要加入我所沒有的超能力中:紅外線夜視。
在摔倒爬起、咒罵不已和其他悲慘的感受之後,我們又走了大概一公里,我開始看到前方有了燈光:是霓虹燈廣告牌之類。我能聞到食物的味道,炸好的超棒食物。我忽然意識到,自從來到混血大本營以後,我就再也沒吃過任何不健康的食物,在那裡我們都以葡萄、麵包、乳酪和寧芙們準備的去脂肪純烤瘦肉為食。而現在,我這個男孩子則需要一份雙層乳酪大漢堡。
我們繼續往前走著,直到在森林裡看見了一條廢棄的雙車道公路。路的一側是一家倒閉了的汽車加油站,旁邊破破爛爛的廣告牌上貼著的還是九十年代的電影。而另一側則還有店面在營業中,那裡就是霓虹燈光和食物香味的來源。
這並不是我希望中的快餐館。而是一家奇怪地開在路邊的古董紀念品商店,賣那些草編火烈鳥、印第安木雕、水泥灰熊之類的工藝品。主建築是一間低矮的長條形倉庫,周圍擺放著幾英畝面積的雕像。大門之上的霓虹燈招牌閃爍著字樣,但我不可能讀得懂。比標準英文更加重我閲讀障礙症的,當然是上面的紅色花體霓虹燈式英文了。
在我眼中看來,那上面寫的是:姨阿姆埃園的儒朱典(ATNYU MES GDERAN GOMEN MEPROUIM)。
「那個見鬼的東西上寫的是什麼?」我問道。
「我也不知道。」安娜貝絲說。
她平時這麼愛看書,我差點忘了她也有閲讀障礙症了。
格洛弗翻譯著:「埃姆阿姨的花園侏儒商店。」
在入口的兩側,如同廣告般矗立著兩尊水泥做的花園侏儒雕像,留著醜陋的小鬍子,正在微笑著揮手,就好像他們正在擺姿勢好被人拍成照片一樣。
我穿過街道,跟隨著漢堡包的味道。
「嘿……」格洛弗警告我。
「裡面的燈還亮著,」安娜貝絲說,「也許這裡開著門。」
「說不定是個餐廳。」我渴望地說。
「是餐廳。」她同意道。
「你們兩個瘋了嗎?」格洛弗說,「這地方透著一股子古怪。」
我們無視他的話。
前廳簡直是一片雕像的森林:有水泥做的各種動物,水泥的孩子們,甚至還有一隻水泥半羊人正在吹奏著蘆笛,這讓格洛弗渾身一顫。
「咩——哈哈!」他咩了一聲,「這看上去好像我的斐迪南叔叔!」
我們在倉庫門前停下腳步。
「別敲門,」格洛弗懇求我們,「我聞到了怪物的味道。」
「你的鼻子被那些復仇女神矇蔽了,」安娜貝絲告訴他,「我聞到的只有漢堡味。難道你不餓嗎?」
「肉食!」他輕蔑地說,「我是個素食主義者。」
「你吃的可是乳酪墨西哥玉米卷和鋁罐啊。」我提醒他。
「那些就是素的。來吧,咱們走吧。這些雕像……在盯著我看。」
倉庫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了,站在我們面前的是一位很高的中東婦女,至少我覺得她是中東人,因為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袍,全身除了雙手以外的部位都覆蓋在衣服裡面,她頭上也整個纏著面紗。我只能看到她的眼睛在黑色的面紗後面閃閃發光。她那咖啡色的雙手看起來很蒼老,但是指甲修剪得很好,顯得很優雅,所以我想像這位老婦人年輕的時候一定曾經是一位很美麗的夫人。
她的口音聽起來也很含糊,有點中東腔調。她說:「孩子們,現在已經很晚了,不能單獨待在外面。你們的父母呢?」
「他們……呃……」安娜貝絲想要說些什麼。
「我們是孤兒。」我說。
「孤兒?」那婦人說道,從她嘴裡發出來的語言聽起來好像外國話,「噢,我親愛的孩子們!不會吧?」
「我們和大篷車隊分開了,」我說,「我們馬戲團的車隊。馬戲團團長告訴我們,如果迷路的話就到加油站那裡等他,但也許他忘記這件事了,要不就是他指的是另一個加油站。不管怎麼說,我們迷路了。請問這是食物的味道嗎?」
「噢,我親愛的孩子們,」那婦人說,「你們一定要進來,可憐的孩子們。我是埃姆阿姨。進來一直走到倉庫的後面吧,那邊有用餐區。」
我們對她表示感謝,然後走了進去。
安娜貝絲衝我嘟囔說:「馬戲團的車隊?」
「永遠要有辦法,不是嗎?」
「你的腦袋裏真是塞滿了海草。」
倉庫裡裝著更多的雕像——各種擺著不同姿勢的人們,服裝不盡相同,臉上的表情也很豐富。我在想,得擁有一個非常巨大的花園才能擺下這些雕像,因為他們全都是真人大小的。不過我現在幾乎滿腦子想的都是食物。
來吧,叫我白痴吧,誰讓我只因為肚子餓就走進了這樣一家由奇怪的婦人開的店呢,但我有時候就是會做出一些很衝動的事情來。再說,你沒有聞到過這位埃姆阿姨的漢堡包香味。這味道濃烈得就像看牙醫時使用的笑氣一樣,能讓你轉移一切注意力。我完全沒注意到格洛弗緊張的嗚咽聲,也沒有注意到那些雕像的眼睛好像都在跟著我動,更沒有注意到埃姆阿姨在我們身後鎖上了門。
我所關心的只有儘快找到用餐區。果然就在倉庫的後面,整個快餐櫃檯上有烤肉架、汽水機、脆餅乾加熱架,還有烤乾酪玉米片供應機。想要的一切都應有盡有,再加上面前的幾張不鏽鋼野餐桌。
「請坐吧。」埃姆阿姨說。
「太棒了。」我說。
「呃,」格洛弗不大情願地說,「夫人,我們可沒有錢。」
在我要戳格洛弗的肋骨之前,埃姆阿姨說:「不,不用的,孩子們。不用付錢了。這是特殊情況,不是嗎?就算是我對一些好孤兒的招待吧。」
「謝謝您,夫人。」安娜貝絲說。
埃姆阿姨全身僵了一下,就好像安娜貝絲做錯了什麼事情一樣,不過老婦人很快就又恢復了放鬆狀態,讓我覺得剛才那瞬間肯定是自己想像出來的。
「這沒關係的,安娜貝絲。」她說,「孩子,你有一雙非常美麗的灰眼睛。」事後我才想到,她是怎麼知道安娜貝絲的名字的?我們還沒有自我介紹過呢。
我們的女主人消失在小吃櫃檯後開始準備食物。在我們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端上來了一大塑料盤的食物,有雙層乳酪漢堡、香草奶昔,還有超超大號的法式薯條。
頃刻之間我已經幹掉了一大半漢堡。
安娜貝絲吸乾了奶昔。
格洛弗拿起薯條,眼睛卻盯著托盤上墊著的蠟紙襯墊,他好像很想吃這個,但還是太緊張了不敢去吃。
「那噝噝聲是什麼?」他問道。
我聽了聽,但什麼也沒聽到。安娜貝絲搖搖頭。
「噝噝聲?」埃姆阿姨問,「也許你聽到的是油鍋裡熱油的聲音。你的耳朵很靈敏啊,格洛弗。」
「我經常吃維生素。為了維持好聽力。」
「那可真令人欽佩。」她說,「但是在這兒,請放鬆。」
埃姆阿姨什麼也沒有吃。她並沒有把頭巾拿下來,即使在烹飪的時候也一樣,現在她坐在我們面前,交叉著手指看我們吃東西。有人一直盯著我看而我卻看不到她的臉,這讓人稍微有點不安。不過在吃完漢堡後,我感到心滿意足,而且有些想打盹兒。不過我覺得至少要跟招待我們的女主人稍微聊一聊比較好。
「那麼,您賣的是那些侏儒?」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感興趣。
「噢,是的,」埃姆阿姨說,「還有各種動物,還有人像。花園裡能擺的任何東西,全看顧客的需求。你要知道,雕像現在很流行的。」
「在這條路邊開店,生意會很多嗎?」
「不算很多。自從高速公路修好以後就……大部分汽車現在都不走這邊了,因此每個顧客我都很珍惜。」
我脖子上的汗毛倒豎,就好像還有什麼人正在盯著我看。我轉過身去,卻只看到一個年輕姑娘的雕像,她手裡拿著個復活節的籃子,細節逼真到不可思議,比你見過的任何花園雕塑都要細緻。不過她的臉上有什麼不大對勁。看上去她滿臉驚恐,甚至可以說非常害怕了。
「啊,」埃姆阿姨傷心地說,「你也注意到我的有些作品就沒有那麼好了。它們各有瑕疵,屬於非賣品。臉部總是最難做好的地方,總是臉上出問題。」
「這些雕像是你自己雕的?」我問。
「噢,是啊。以前我還有兩個姐妹,她們幫我一起照顧生意,現在她們都去世了,埃姆阿姨是孤單一人。我所擁有的只有雕像了。這也是為什麼我要做出他們。你知道吧,他們就是我的夥伴。」她聲音中透出的悲傷是如此深刻而真誠,讓我不禁也為她感到難過。
安娜貝絲停止了吃東西。她身體前傾,問道:「兩個姐妹?」
「那是個可怕的故事,」埃姆阿姨說,「真的不適合孩子們聽。你看,安娜貝絲,曾經有個壞女人嫉妒我,那是在很多很多年前,我還年輕的時候。我有一位……一位男朋友,而這個壞女人打算拆散我們倆。她製造了一場可怕的事故。我的姐妹們站在我這邊。她們盡自己所能分擔了我的厄運,但最終還是都死了,棄我而去。我獨自一人活了下來,但是代價慘重,如此大的代價啊……」
我不大明白她說的意思,但我為她感到難過。我的眼皮越來越沉重,填滿了的胃口讓我充滿睡意。可憐的老夫人。誰會傷害這麼一位好人呢?
「波西?」安娜貝絲搖晃著我,喚起我的注意,「也許我們該走了。我是說,馬戲團團長還在等著我們呢。」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格洛弗在嚼著盤子裡墊著的那張蠟紙,不知道埃姆阿姨注意到這件怪事沒有,不過她什麼都沒有說。
「如此漂亮的灰眼睛,」埃姆阿姨又對安娜貝絲說了一遍,「我啊,嗯,我很久很久前也見過這麼一雙灰眼睛。」
她伸出手來,好像想要撫摸安娜貝絲的臉頰,但安娜貝絲突然站起身來。
「我們真的該走了。」
「是啊!」格洛弗吞下嘴裡的蠟紙站了起來,「馬戲團團長在等我們呢!趕緊!」
而我卻不願意離開。我感到飽足而溫暖。埃姆阿姨人那麼好,我想在她身邊多留一會兒。
「噢,拜託了,親愛的孩子們,」埃姆阿姨央求我們,「我很少能跟孩子們在一起。在你們離開之前,至少坐在那邊擺個姿勢吧。」
「擺個姿勢?」安娜貝絲警惕地問。
「拍張照片嘛。我會用它來當圖樣設計出一組新的雕塑。你們要知道,小孩子很受歡迎的。大家都喜歡孩子。」
安娜貝絲把身體的重心從一隻腳移到另一隻腳。「我覺得我們還是不了,夫人。快點吧,波西……」
「我們當然能。」我說。我對安娜貝絲如此蠻橫而粗魯地對待一個剛剛免費招待過我們吃飯的老婦人感到十分憤怒,「只是拍張照片而已,安娜貝絲,拍了又能怎麼樣呢?」
「是啊,安娜貝絲,」老婦人高興地咕噥著,「不會怎麼樣的。」
我能感覺到安娜貝絲並不喜歡這樣,但她還是跟著埃姆阿姨走到前門,走進放著許多雕像的花園。
埃姆阿姨帶我們走到一張公園長凳前,旁邊就是那只石頭半羊人。「現在,」她說,「我給你們擺好姿勢。我覺得年輕的姑娘應該坐在中間,兩位小紳士坐在兩邊好了。」
「這裡拍照的話光線可不夠啊。」我注意到這點。
「噢,足夠了。」埃姆阿姨說,「足夠我們看見彼此了,不是嗎?」
「你的相機呢?」格洛弗問道。
埃姆阿姨往後退了一步,就好像正在取景。「現在,到了臉這個最有難度的部分了。你們每個人都能對著我微笑嗎?要燦爛地笑。」
格洛弗瞥了一眼他旁邊的石頭半羊人,喃喃自語道:「這真的非常像我的斐迪南叔叔。」
「格洛弗,」埃姆阿姨責備地說,「親愛的,看這邊。」
她手裡仍然沒有拿著什麼照相機。
「波西……」安娜貝絲說。
直覺提醒我應該聽安娜貝絲的話,但是我正在和睡意作鬥爭,食物和這位老婦人溫和的嗓音讓我舒服得睡意濃濃。
「只要一下子就好,」埃姆阿姨說,「你看,我包著這該死的面紗沒法看清楚你們……」
「波西,有什麼東西不對勁。」安娜貝絲堅持說。
「不對勁?」埃姆阿姨開始伸手去解開包在頭上的東西,「不會的,親愛的。今晚我這裡來了如此高貴的同伴們,怎麼會有不對勁的地方呢?」
「那個就是斐迪南叔叔!」格洛弗倒抽了一口冷氣。
「別看她的臉!」安娜貝絲大吼著。她猛地掏出她那美式棒球帽戴在頭上,隱形了起來。她用看不見的手把格洛弗和我推離長凳。
我倒在地上,看著埃姆阿姨穿著涼鞋的腳。
我能聽到格洛弗在往一個方向爬去,安娜貝絲逃往另一個方向。但我仍然不知所措,沒有動彈。
隨後我聽到頭頂上傳來一陣奇怪的紗窗窸窸窣窣聲。我抬起眼睛,看到埃姆阿姨的雙手,它們開始變得枯黃乾瘦,疙疙瘩瘩,指甲上長出了尖利的銅爪。
我差點想再往上看,但從左邊某處傳來安娜貝絲的驚叫聲:「不!不要看!」
更多窸窸窣窣聲傳來——那是很多小蛇蠕動的聲音,就在我頭頂上,來自……來自埃姆阿姨的腦袋那個位置。
「快跑!」格洛弗咩咩叫著。我聽到他迅速地跑過碎石路,大吼著「瑪亞」,好啟動他的飛翼鞋。
我無法動彈,只能盯著埃姆阿姨那疙疙瘩瘩的長爪子,努力與這老婦人在我身上施下的昏沉沉的睡意作鬥爭。
「要是毀掉這張如此英俊的年輕臉龐實在太可惜了。」她安撫我說,「留下來陪我吧,波西。你只要再往上看看就行了。」
我極力抵抗著自己身體想服從她的話的衝動。我往相反的方向看去,那邊有一個人們經常用來裝飾花園的玻璃製品——一個玻璃晶球。我能從那橘黃色的玻璃上看到埃姆阿姨陰沉的身影:她的頭巾已經不見了,顯露出來的臉龐就像是一個閃耀的白圈。她的頭髮四處扭動著,就像蛇群一般翻騰著。
埃姆阿姨。
「M」阿姨。
我怎麼會這麼笨?
努力思考,我告訴自己說。想想在神話裡美杜莎(希臘神話裡著名的蛇髮女妖,看到她的臉的人都會變成石頭——譯者注)是怎麼死的。
可是我想不出來。印象中在神話裡,美杜莎被和我同名的英雄珀修斯殺死時,是在睡著的狀態下。她現在可是毫無睏意。如果她想要,甚至現在就可以用她那長爪子劃破我的臉。
「那個灰眼睛的女神把我弄成這樣的,波西。」美杜莎的聲音聽上去一點也不像個怪物,她的聲音慫恿我抬頭向上看,好去對這位可憐的老太太表示同情,「安娜貝絲的媽媽,那個該死的雅典娜,把我從一個美女變成了這樣。」
「別聽她的!」安娜貝絲的聲音從某個雕像後傳過來,她大喊著,「快跑啊,波西!」
「安靜!」美杜莎怒吼著,隨後她的聲音又調整成安撫人的呢喃聲,「你看,這就是為什麼我一定要毀掉這個姑娘,波西。她是我敵人的女兒。我會把她的石像碾成齏粉。而你,親愛的波西,你不需要遭受這種待遇的。」
「不。」我呻吟著,努力想讓自己的雙腿移動起來。
「你真的願意幫助諸神?」美杜莎問道,「你瞭解在這個愚蠢的任務中等待著你的將會是些什麼嗎,波西?如果你到達冥界,又會發生些什麼?我親愛的,不要去當奧林匹斯諸神的爪牙了。你最好還是變成一尊雕像吧。這樣痛苦更少些,痛苦會更少些的。」
「波西!」我聽到身後傳來蜂鳴聲,就像一隻兩百磅重的大蜂鳥正俯衝過來,格洛弗吼叫著,「閃開啊!」
我轉過身去,看到格洛弗在夜空中從十二點鐘方向俯衝過來,飛翼鞋拍打著翅膀。他舉著一根棒球棒那樣粗的樹枝,眼睛閉得緊緊的,腦袋轉來轉去。他正只靠耳朵和鼻子來控制飛行方向。
「閃開!」他再次大吼道,「我要打她!」
最後關頭我終於可以動彈了。我確定格洛弗肯定不會打中美杜莎,他會撞到我身上的,所以我猛地閃到一側。
砰的一聲。
最開始我以為是格洛弗撞到了樹上,隨後美杜莎開始憤怒地咆哮起來。
「你這個該死的半羊人!」她怒吼著,「我會把你加入我的收藏品的!」
「這一擊是為了斐迪南叔叔!」格洛弗吼了回去。
我爬到一邊,藏在一尊雕像後面。與此同時格洛弗俯衝下來,發起了另一次攻擊。
砰砰!
「啊!」美杜莎大吼不已,她那蛇髮噝噝地吐著芯子。
安娜貝絲的聲音就在我身邊響起:「波西!」
我跳了起來,跳得如此之高,差點超過身邊的一個花園侏儒像。「噓!別這樣!」
安娜貝絲摘下了棒球帽,在我旁邊現身。「你必須砍掉她的腦袋。」
「什麼?你瘋了嗎?我們趕緊從這兒逃出去吧。」
「美杜莎是個大威脅。她極其邪惡。我很想自己解決她,但是……」安娜貝絲吞吞口水,就好像她正在經歷一個困難的決定,「但你有更好的武器。而且,我根本無法接近她。因為我媽媽的關係,她會把我撕成碎片的。你……你還有機會。」
「什麼?我可做不……」
「聽著,你難道想讓更多無辜的人被她變成雕像嗎?」
她指著一對情侶雕像,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擁抱在一起,他們被這怪物變成了石頭。
安娜貝絲從附近的花台支架上抓起一個綠色的玻璃晶球。「用打磨光亮的盾牌當然更好。」她用挑剔的眼光研究著這個球體,「凸面會導致一定的變形。反射的圖象大小要減去干擾因素的影響……」
「你能說英語嗎?」
「我說的就是!」她把那個玻璃晶球扔給我,「只能通過玻璃去看她,絶對不要直接看。」
「嘿,夥計們!」格洛弗在我們頭頂上某處喊道,「我覺得她已經被打昏了!」
「嗷嗷嗷!」
「也許還沒有……」格洛弗更正。他準備用樹枝再一次進行進攻。
「趕緊,」安娜貝絲對我說,「格洛弗的鼻子超級棒,但他最終總會撞錯的。」
我掏出筆,拔下筆帽,激流劍的青銅劍刃在手中伸展開來。
我跟隨著美杜莎的頭髮發出的噝噝吐芯聲走了過去。
我的眼睛緊盯著玻璃球,這樣我就只會看見美杜莎的倒影,而不是她的真實形象。之後,在綠色的玻璃晶體中,我看到了她。
格洛弗正要再次發動進攻,但這次他飛得有一點點低。美杜莎抓住他手裡的棍子,把他扯得偏離飛行路線。他在空中踉蹌著跌了下來,一頭撞在一尊石頭灰熊的前臂上,隨後傳來一聲疼痛的大叫:「啊!」
美杜莎正要朝他猛衝過去,這時我大叫一聲:「嘿!」
我一手握劍一手拿著玻璃晶球朝她前進,這可不容易。如果她朝我衝過來,我很難有時間做好防禦。
但她卻由著我接近——還有六米,還有三米。
我現在能看到她臉孔的反射成像,其實並沒有那麼醜陋。但玻璃晶球裡的綠色螺旋紋路扭曲了圖象,她的樣子看起來更加糟糕。
「你不會傷害一個老太太的,波西。」她輕柔地低吟著,「我知道你不會的。」
我遲疑了下來,玻璃中反射出的臉孔懾住了我,讓我動彈不得。雖然隔著綠色的玻璃,她那雙彷彿燃燒起來的眼睛直射向我,令我的胳膊痠軟無力。
從石頭灰熊那邊傳來了格洛弗的呻吟聲:「波西,不要聽她的!」
美杜莎高聲笑著:「太晚了!」
她揮舞著爪子撲向我。
我揮起寶劍向上砍去,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刷的一聲,隨後傳來如同疾風衝過山洞發出的噝噝聲——那是怪物正在瓦解碎裂的聲音。
有什麼東西掉在我腳邊的地上。我用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控制住身體,不要去看。我能感到溫熱的液體浸透了腳上的襪子,有只垂死中的小蛇頭正用力扯著我的鞋帶。
「噢,真噁心。」格洛弗說,他的眼睛仍然緊緊地閉著,不過我猜他也聽到了那東西汩汩地流出液體和變成蒸汽的聲音,「超級噁心。」
安娜貝絲走到我身邊,她的眼睛向上望天。她手裡舉著美杜莎的黑色面紗,對我說:「先別動。」
她極其小心,絶對不向下看去,跪在地上摸索著用那塊黑布覆蓋住了怪物的頭,然後拿了起來。那東西還在往下滴著綠色的汁液。
「你沒事吧?」她問我,聲音顫抖不已。
「嗯,」我確定,雖然我現在的感覺就好像丟掉了雙層乳酪漢堡一樣,「為什麼……為什麼這個頭不會一起消失?」
「只要你砍掉它,它就會變成一種戰利品。」她說,「就像你那個米諾陶之角一樣。但千萬不要打開這塊布,它依然有能讓人石化的力量。」
格洛弗呻吟著從灰熊的雕像上爬下來。他的額頭上有一道被打過的傷痕。綠色的牙買加風格帽子吊在頭上的一隻小羊角上。他的假腳從蹄子上脫落下來。魔法飛翼鞋漫無目的地繞著他的腦袋飛啊飛。
「英雄飛行員啊,」我說,「哥們兒,幹得好!」
他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這可真的不好玩。雖然說,用棍子打中她這部分是蠻有意思的。但撞到一隻灰熊身上,可一點也不好玩。」
他抓住了空中飄著的鞋子,我蓋上筆帽收起了寶劍。我們三個人跌跌撞撞地一起回到了倉庫裡。
我們從零售櫃檯後面找到幾個老舊的雜貨店塑料袋,把美杜莎的頭又包了幾層,然後把它丟到了我們剛才吃晚飯的桌子上。我們圍著桌子坐下來,一個個筋疲力盡,不想說話。
最後我開口說道:「所以我們應該為了這個怪物而感激雅典娜了?」
安娜貝絲惱怒地瞪著我:「實際上,該感謝的是你爸爸。你難道不記得了嗎?美杜莎是波塞冬的女朋友。他們倆在我媽媽的神殿裡幽會。因為這個雅典娜才把她變成了怪物。美杜莎,還有幫助她溜進神殿的兩個姐妹,她們被變成了三位戈耳工(戈耳工,蛇髮三女妖的統稱。她們的目光都有使人石化的能力——譯者注)。這就是為什麼美杜莎想要把我撕成碎片,而想把你保留下來做成完美的雕像。她仍然對你爸爸抱有感情。你大概讓她回憶起了他吧?」
我的臉上開始發燒:「噢,這麼說來我們碰到美杜莎都是因為我的錯了?」
安娜貝絲挺直身子,模仿著我說話的聲音,不過不怎麼像:「只是拍張照片而已,安娜貝絲,拍了又能怎麼樣呢?」
「別提了,」我說,「你一點都不像。」
「你才讓人沒法忍呢。」
「你是……」
「嘿!」格洛弗打斷了我們,「你們兩個讓我覺得偏頭疼,而半羊人根本不會偏頭疼的。我們現在要拿這顆頭怎麼辦?」
我盯著那個東西。一條小蛇吊在塑料袋的一個破洞外面。袋子的一側印著幾個字:鳴謝惠顧!
我很生氣,不光是因為安娜貝絲或者她媽媽的事情,還有和整個任務有關的所有神祇,更因為我們之前被炸出公路,在離開營地的第一天就遭遇了兩場大戰。照這樣下去,我們根本沒法活著到洛杉磯,更不要說趕在夏至日之前了。
美杜莎之前說了什麼?
我親愛的,不要去當奧林匹斯諸神的爪牙。你最好還是變成一尊雕像吧。
我站起身來。「等我一下,馬上回來。」
「波西,」安娜貝絲在我身後叫道,「你要幹什……」
我在倉庫的後部搜索了一番,最後找到了美杜莎的辦公室。她的賬目記錄顯示,她最近的六筆生意,所有的貨品都是發送到冥界,去裝飾哈迪斯和珀耳塞福涅(哈迪斯的妻子,冥界之後——譯者注)的花園。根據一筆運費賬單顯示,冥界的收貨地址是加利福尼亞州西好萊塢的DOA音像工作室。我把這張賬單疊起來,塞進口袋裏。
我在收銀機裡找到二十美元,幾個古希臘的金幣,還有一些赫爾墨斯通宵快遞的寄送單,每張單子上都附著一個皮質的小袋子,用來裝金幣的。我仔細翻找著辦公室裡的其他東西,終於找到了一個大小合適的盒子。
我回到野餐桌前,把美杜莎的頭打包完畢,填好了一張如下的寄送單:
紐約州紐約市 帝國大廈 六百樓
奧林匹斯山 諸神 收
致以最美好的祝願
波西·傑克遜
「他們不會喜歡這樣的,」格洛弗警告我說,「他們肯定會認為你這是莽撞無禮。」
我往小袋子裡倒進去了幾個古希臘金幣。當我系好袋子的時候,裡面傳來了收銀機一樣的聲音。包裹從桌子上飄到空中,噗的一聲消失了!
「我的確莽撞無禮。」我說。
我看向安娜貝絲,準備面對她的批評。
她並沒有說什麼。似乎她已經認清了這個事實,我最主要的天分就是觸怒諸神。「來吧,」她喃喃地說,「我們需要一個新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