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告訴你我在下墜的過程中經歷的心路歷程,比如說我認清了自己必死的命運,或是會微笑著直面死亡之類的。
但真相是?我腦子裡想的只有:啊啊啊啊啊啊啊!
密西西比河以一輛卡車般的速度朝我衝過來。下落中的大風讓我的肺無法呼吸。高塔、摩天大樓、大橋都在我的視野裡進進出出,翻攪成一團。
然後就是撲通一聲。
一片白茫茫的氣泡過後,我沉到了一片黑暗中。我一定會扎進幾十米深的淤泥裡,永遠消失。
但我衝入水裡的時候一點也沒有受傷。我下落得十分緩慢,氣泡在我手指間輕輕漂過。我無聲地降落在河床上。一只有我繼父體形那麼大的鯰魚在我身旁游過,又沒入黑暗之中。一團團的淤泥和各種垃圾在我身邊打著旋兒,有啤酒瓶子、舊鞋、塑料袋等等。
此時此刻,我才發現了幾件事情:首先,我並沒有被拍成煎餅,我也沒有被烤熟,甚至再也感覺不到奇美拉的毒液在我的身體內翻騰了。我還活著,這樣真好。
隨後我意識到:我身上並沒有濕。我可以感覺到水流的涼意,也能發現衣服上的火焰被熄滅了。但當我觸摸到身上的衣服時,我發現它完全是乾的。
我看了看周圍漂浮著的垃圾,抓住了一隻舊打火機。
不會吧,我心想。
我彈開了打火機,它居然擦出了火花。一點火光出現了,就在這密西西比河底。
我從水流中抓住了一張濕透的漢堡包包裝紙,這張紙馬上就變乾了。我毫無阻礙地把它點燃。我鬆開手的一剎那,紙片上的火花就熄滅了。包裝紙也變成了一團黏糊的破紙。這可真奇怪。
但最奇怪的事發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在呼吸。我在水底下,居然能夠正常呼吸。
我站起身來,大腿陷入泥土裡,雙手顫顫巍巍。我應該已經死了的,但事實是我居然沒事,這簡直像是個……奇蹟。我的想像中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和媽媽有點像:「波西,你該說些什麼?」
「呃……謝謝。」在水下,我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在錄唱片,好像另一個歲數更大一點的孩子的聲音,「謝謝你……爸爸。」
沒人回答。只有漆黑的垃圾流向下游,巨大的鯰魚在身旁滑過。夕陽的餘暉在很遠的河面上方閃耀,把一切都染成了黃油硬糖的顏色。
為什麼波塞冬要救我?越想這一點我就越覺得慚愧。這樣說來,以前幾次我都只是運氣好而已。和像奇美拉這樣的怪物對抗,我一點勝利的機會都不會有。那些在大拱門上的可憐人可能已經被烤熟了。我沒有保護得了他們。我根本不是英雄。也許我就應該和那條鯰魚一起待在這河底,加入水底生物的行列。
啪啦——啪啦——啪啦,一艘在河上行駛的小船的船槳在我頭上攪動,激起一片淤泥。
在那兒,在我前方不到兩米的地方,我的劍插在淤泥裡,露出的青銅劍柄閃耀著光輝。
我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再一次響了起來:「波西,拿起劍來。你的爸爸信任你。」這一次,我確定這聲音不是來自我的腦海裡,這不是我自己想像的。她的聲音似乎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像海豚的聲吶一般在水中激起圈圈漣漪。
「你在哪兒?」我大聲喊。
隨後,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她——是一位與水色相同的女人,是水流的精靈。她漂浮在寶劍的上方,留著大波浪式的長髮,幾乎看不清楚的眼睛顏色和我的一樣,也是綠色的。
有東西哽在我的喉嚨裡。我說:「媽媽?」
「不,孩子,我只是一位信使。不過你母親的命運並沒有像你認為的那麼絶望。到聖莫妮卡的海灘去吧。」
「什麼?」
「這是你父親的意願。在你深入冥界之前,你必須去聖莫妮卡。拜託了,波西。我不能維持太長時間的身形。這裡的河水太污濁了。」
「但是……」無論如何,我都確定這個女人是我的媽媽,或者是她的一個影像,「是誰……你是怎麼……」
我想問的問題太多了,所有的話語都哽塞在我的喉嚨裡。
「勇士啊,我沒辦法再待下去了,」那個女人說,她伸出手,我感覺到水流輕輕拂過我的臉頰,就像是在擁抱愛撫,「你必須去聖莫妮卡!而且,波西,不要相信禮物……」
她的聲音漸漸減弱。
「禮物?」我問,「什麼禮物?等等啊!」
她努力想繼續說下去,但是再也發不出聲音。她的影像也漸漸消失在水中。如果她真是我媽媽,我又一次失去她了。
我沮喪得像是要溺死。唯一的問題是:我是不可能溺死的。
「你的爸爸信任你。」她這樣說。
她還稱呼我為勇士……除非她剛才是在和鯰魚說話。
我步履艱難地走向激流劍,把它從淤泥裡拔了出來。奇美拉也許還在岸上,還有它那蛇一樣的胖老媽,她們正等著結果我。而且退一步說,凡人的警察肯定已經來了,他們要弄清是誰在大拱門上噴火噴出了一個洞。如果他們發現了我,肯定有不少疑問等著解決。
我收起了寶劍,把圓珠筆塞回口袋。「謝謝你,爸爸。」我再一次對著幽深的河水說。
然後我從這堆淤泥中起身,踩著水往河面上游去。
我和一個漂浮著的麥當勞漢堡一起登上了岸。
一個街區之外,聖路易斯的所有救護車都擠在大拱門周圍。警察的直升機在頭頂上盤旋。圍觀的人多得像是在大年夜的時代廣場。
一個小女孩說:「媽媽!那個男生從河水裡走了出來。」
「那很好,親愛的。」她的媽媽一邊答著話一邊伸長脖子看著救護車。
「但他身上沒有水!」
「那很好,親愛的。」
一個播新聞的女士正對著鏡頭講話:「據我們所瞭解到的情況,這或許不是一場恐怖襲擊,不過這只是非常初步的調查。就像大家現在看到的,損壞十分嚴重。我們正試圖找到一些倖存者,詢問他們關於目擊到有人從大拱門墜落下來的具體情況。」
倖存者。我感到一陣輕鬆。也許那個管理員和那一家三口都安然無恙。我希望安娜貝絲和格洛弗也能平安無事。
我努力推開人群往前擠,想去看看警戒線裡面的情況。
「……一個未成年男孩,」另一個播報員說著,「五頻道由監視器的錄影得知,一個未成年男孩在瞭望台發狂,接著不知如何發生了這起瘋狂的爆炸事件。的確令人難以置信,約翰,但這的確是我們聽到的最新狀況。重複一次,目前為止沒有人喪生……」
我轉身離開,努力低下頭。我必須順著警戒線繞一大圈,到處都是穿著制服的警察和新聞記者。
當我對找到安娜貝絲和格洛弗幾乎絶望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咩咩地叫了起來:「波西!」
我轉過身,被格洛弗抓住來了一個大大的熊抱——或者應該說是羊抱。他說:「我們以為你用這種方式去見哈迪斯了!」
安娜貝絲站在他身後,努力裝出生氣的樣子,但看到我她還是顯得很安心。「我們絶對不能讓你一個人單獨超過五分鐘以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只是掉下去了一下下。」
「波西!那可是將近兩百米啊!」
在我們身後,一個警察大喊起來:「讓開路!」人群分到兩邊,救護人員衝了出來,抬著一個擔架。擔架上的女人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她就是那個在瞭望台上的小男孩的媽媽。她嘴裡說著什麼「然後那只巨大的狗,那只大個兒的會噴火的吉娃娃……」
「好的,夫人,」救護人員說,「冷靜下來。你的家人都平安無事。藥物治療開始生效了。」
「我沒有發瘋!那個男孩跳出了洞口,怪物就不見了。」然後她看到了我,「就是他!就是那個男孩!」
我迅速轉身,拉起安娜貝絲和格洛弗,三個人一起消失在人群之中。
「然後發生了什麼?」安娜貝絲詢問我,「她說的是那只電梯裡的吉娃娃?」
我告訴了他倆事情的經過,關於奇美拉、厄喀德那、我的高空跳水動作,以及水下夫人的信息。
「天哪,」格洛弗說,「我們一定得帶你去聖莫妮卡!你絶對不能無視來自你爸爸的召喚。」
在安娜貝絲開口回答之前,我們又經過了一位正在確認消息的播報員,當聽到他說的話時,我整個人都僵在那裡了:「波西·傑克遜。沒錯,丹。十二頻道已經得知,這個有可能導致這場爆炸的男孩符合當局正在通緝的三天前在新澤西造成嚴重交通事故的年輕人的外形描述。而且,據說,這個男孩正在往西行進。電視機前的觀眾,讓我們來看一下波西·傑克遜的照片。」
我們繞過了新聞轉播車,溜進了一條小巷。
「至關重要的是,」我對格洛弗說,「我們要先離開這個城市!」
不知為何,我們回到全美鐵路車站的一路上都沒有被認出來。在開往丹佛的前一刻,我們趕上了火車。當黑夜降臨之際,火車開始向西行駛,而我們身後的聖路易斯夜空中,警車的燈光依然在閃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