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神火之賊·水床店

  這是安娜貝絲的主意。

  她讓我們坐進一輛拉斯韋加斯出租車的後座,就好像我們真的很有錢的樣子,然後告訴司機:「去洛杉磯,謝謝。」

  出租車司機咬著雪茄上下打量我們:「那可有四百多公里呢。你們得先付錢再走。」

  「你這兒能用娛樂場借記卡嗎?」安娜貝絲問。

  他聳聳肩:「某些酒店的可以。信用卡也是。我得先用打卡機試試看。」

  安娜貝絲遞給他那張綠色的蓮花現金卡。

  他懷疑地看著那張卡。

  「刷刷看。」安娜貝絲提議說。

  他這麼做了。

  他的計價器開始運轉個不停,上面的指示燈閃來閃去,最後以無限大的符號出現在美元單位旁邊。

  雪茄從司機的嘴裡掉了下來。他轉過頭睜大眼睛望著我們。「請問你們要到洛杉磯的哪裡……呃,小殿下們。」

  「聖莫妮卡碼頭。」安娜貝絲把身子坐正了一點,我能感覺到她很喜歡「小殿下」這個稱呼,「儘量開快一點,剩下的找頭算你的小費。」

  也許她不應該這麼告訴司機。穿過莫哈韋沙漠的整個路程中,出租車的時速表就沒有低於一百五十公里以下的時候。

  在這一路上,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交談。我告訴安娜貝絲和格洛弗我最近的那場夢,但我越是想努力回憶,那些細節就越來越模糊不清。蓮花娛樂場的經歷似乎讓我的記憶短路了。我回憶不起來那個隱形僕人的聲音聽起來像誰的,不過我確定那是一個我認識的人的聲音。那個僕人曾叫過那深淵中的怪物「主人」以外的稱呼……好像是什麼特殊的名號或頭銜……

  「沉默者?」安娜貝絲提醒我,「或者富有者?這兩個都是哈迪斯的綽號。」

  「也許吧……」我說,但兩個聽起來都不大符合。

  「那間有王座的房間聽起來像哈迪斯的,」格洛弗說,「通常的描述裡都是這樣子的。」

  我搖了搖頭:「還是有些不對的地方。王座廳並不是夢境的主要部分。而那個深淵之中的聲音……我說不好,聽起來不像是一位神祇的聲音。」

  安娜貝絲的眼睛忽然睜大了。

  「怎麼了?」我問。

  「哦……沒什麼。我只是……算了,那一定是哈迪斯。也許他就是這樣派出了那個竊賊,那個隱形的人,拿走了閃電權杖,然後有什麼事情出差錯了……」

  「比如說?」

  「我……我不知道。」她說,「但如果是他從奧林匹斯偷走了宙斯的權力象徵,而諸神又都在抓捕他,我的意思是說,這樣就很可能出差錯了。那樣的話那個賊就必須把閃電權杖藏起來,或者他不知怎麼弄丟了。不管怎樣,他沒有成功把它交給哈迪斯。你夢裡的那個聲音是這麼說的,對吧?那個傢伙失敗了。這也解釋了為什麼那些復仇女神跟我們上了公交車後卻在找東西。也許他們認為我們已經取回了閃電權杖呢。」

  我不知道她這是怎麼了,她看上去臉色蒼白。

  「但如果我已經取回了閃電權杖,」我說,「為什麼我還要朝冥界進發呢?」

  「去威脅哈迪斯,」格洛弗建議,「要麼賄賂他,要麼要挾他,讓他把你媽媽還回來。」

  我吹了聲口哨:「作為一隻羊,你的思想真邪惡。」

  「是嗎?感謝誇獎。」

  「但深淵裡的那個傢伙說他在等著兩個東西。」我說,「如果閃電權杖是其中一個,那另一個是什麼?」

  格洛弗搖搖頭,完全迷惑不解了。

  安娜貝絲看著我,彷彿知道我下一個問題是什麼,但又暗自希望我不要問出來。

  「對於深淵裡那東西到底是什麼,你是有點想法的吧,不是嗎?」我問她,「我是說,如果那不是哈迪斯的話。」

  「波西……我們不要討論這個了。因為如果那不是哈迪斯的話……不了,那肯定是哈迪斯。」

  車窗外的荒原飛逝而去。我們路過了一個告示牌,上面寫著:加州地界,二十公里。

  我有種感覺,我錯過了一個簡單但極其關鍵的信息。這種感覺就像我正盯著一個我應該認識的普通詞語看,但我不能理解它的意思,因為其中的一兩個字母總是在飄來飄去。我越思考關於這個任務的事情,就越覺得面對哈迪斯並不是真正的答案所在。還有什麼事情正在發生,而那將更加危險。

  問題在於:我們正以每小時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朝著冥界所在地狂奔而去,把結果賭在哈迪斯拿了閃電權杖上。如果到了那裡才發現我們弄錯了,就再也沒有時間去糾正錯誤。夏至日即將過去,而戰爭一觸即發。

  「答案一定就在冥界。」安娜貝絲堅定地對我說,「你看到了死者的靈魂,波西。只有一個地方會有那些。我們的選擇是正確的。」

  她努力提升我們的士氣,提出了幾種關於如何進入冥界的高明策略,但我的心思完全不在這方面。有太多太多未知的因素了。就好像死記硬背準備考試,卻還不知道到底考的科目是什麼一樣。相信我,這方面我經歷得足夠多了。

  出租車一路向西。每當死亡谷的強風襲來,聽起來都好像是亡靈的聲音。每一次聽到路上有十八輪大卡車剎車的噝噝聲,我都能回想起厄喀德那吐芯子的聲音。

  日落時分,出租車把我們放在了聖莫妮卡的海灘上。除了味道很難聞這一點之外,這裡看上去和電影中那些洛杉磯的海灘一模一樣。嘉年華的場地搭在碼頭上,人行道兩旁種著一排排棕櫚樹。無家可歸的人們睡在沙丘上,衝浪者正在等待著最完美的浪頭過來。

  格洛弗、安娜貝絲還有我走向海岸邊的浪潮。

  「現在怎麼辦?」安娜貝絲問道。

  在晚霞的餘暉中,大西洋變成了金色。我在想,從我站在蒙托克的海邊到現在,已經過了多久,現在我則站在這個國家的另一端,望向一片不同的海域。

  怎麼會有一位神祇能控制所有這一切?我的自然課老師曾經說過:地球表面的三分之二是由海水覆蓋著的。我怎麼會是如此強大的存在的兒子?

  我邁向海浪。

  「波西?」安娜貝絲說,「你在幹什麼?」

  我繼續往前走,海水漲到我的腰,隨後沒過了我的胸膛。

  她在我身後叫喊著:「你知道這水污染得有多嚴重嗎?水裡有各種有毒物質……」

  這時候我的整個腦袋已經浸到水中了。

  一開始我還是屏住了呼吸。有意識地主動去吸水還是很困難的。最後我實在憋不住了,喘了一口氣。毫無疑問,我還是能正常地呼吸著。

  我沿著淺灘走下去。在黑暗與模糊中我本不應該看清東西,但不知為何我卻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件事物。我能感覺到海底的螺旋地質構造,能夠清楚地知道沙海膽遍佈整個海底沙地,還能感覺到各種水流,暖流和寒流正打著旋兒交織在一起。

  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摩擦我的腿。低頭看去,嚇得我差點像彈道導彈一樣彈射出水面。在我旁邊滑來滑去的是一條一米多長的尖吻鯊魚。

  可是這傢伙並沒有攻擊我,它只是用鼻子蹭蹭我,就像一隻在蹭主人腳後跟的小狗一樣。我嘗試著拍了拍它背上的鰭。它把背拱起了一點點,就好像在邀請我抱得更緊些。我用雙手握住它的背鰭。鯊魚開始動起來了,拖著我前進,把我帶入黑暗之中。在大海邊緣的適當位置它把我放了下來,這裡是沙地的邊緣,連著一個很大的裂谷。就好像在午夜時分站在大峽谷的邊緣,雖然不能看得很清楚,但心裡知道下面就是一片虛空。

  海面上的閃光距離我這裡大概有幾十米高。我知道自己早就應該被水壓壓得粉身碎骨。而且,我不應該有呼吸的能力。我在想,如果我一直往大西洋的海底直直潛下去,不知道我最終能潛到多深的距離。

  隨後我看到下方的黑暗中有一絲光亮出現,然後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就像朝著我飄過來一樣。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叫我,聽起來很像我媽媽:「波西·傑克遜。」

  隨著她的接近,她的身形也越來越清晰。她有著飄逸的黑髮,身穿綠色的絲衣,全身被閃爍的光芒包圍著。她的眼睛如此攝人且美麗,以至於我差點沒有注意到她騎著的是一匹種馬大小的海馬。

  她從海馬上下來。海馬和尖吻鯊魚游到一起,開始玩起一個看著像魚餌的東西。這位水下的女士朝我微笑:「你遠道而來,波西·傑克遜。幹得漂亮。」

  我不大確定要如何反應,於是我鞠了一躬。「您就是那個在密西西比河裡同我說話的女士。」

  「是的,孩子。我是涅瑞伊得斯(希臘神話中海神涅柔斯的女兒,共有五十人,都是海中仙女——譯者注),海中的精靈。出現在那裡那麼遠的上游河流很不容易,好在我那些淡水的堂姐妹們,那伊阿得仙女(希臘神話中掌管河流泉水等的水澤女神——譯者注)能幫我維持生命力。雖然她們並不在波塞冬主人的宮殿裡服務,但她們都很仰慕他。」

  「那麼……你在波塞冬的宮殿裡服務?」

  她點點頭:「海神之子的誕生到現在已經過了很多年了。我們一直帶著極大的興趣照顧著你。」

  忽然間我記起來了,當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我曾在蒙托克海灘的浪花退去時看到過朝我微笑著的女子的臉龐。我生活裡充滿了如此多的古怪事件,而我以前從未多想過。

  「如果我爸爸也對我如此感興趣的話,」我說,「為什麼他現在不在這裡?為什麼他不和我說話?」

  一陣冰冷的水流從深處湧上來。

  「不要以如此粗暴的角度來評判海洋之主,」涅瑞伊得斯對我說,「他正處於一場並不想開戰的戰爭邊緣,有太多的事情佔據了他的時間。而且,他也被禁止對你進行直接的幫助。諸神是不能表現得太偏袒的。」

  「即使對他們自己的孩子也是這樣?」

  「尤其是對自己的孩子。諸神祇能間接地使用自己的影響力。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在這裡,給你警告,給你禮物。」

  她朝我伸出手,手掌中有三顆白色的珍珠閃閃發光。

  「我知道你們正要前往哈迪斯的國度,」她說,「只有少數幾個凡人做到了這一點並成功生還:奧菲斯,他有著偉大的音樂天分;赫拉克勒斯,他有著過人的武力;胡迪尼,他的脫逃術在塔爾塔羅斯的深處也依然有效。但你有這些才能嗎?」

  「呃……沒有,女士。」

  「噢,但你有其他的優勢,波西。你自己擁有的天分你才剛剛開始瞭解呢。神諭已經預言給你一個偉大而艱辛的未來,你肯定會活下來並長大成人的。在你命定的最後時刻來臨前,波塞冬也不會讓你死的。所以,拿著這些。當你需要的時候,就用腳碾碎一顆珍珠。」

  「那樣會發生什麼?」

  「那就要看情況而定了,」她說,「但一定記住:屬於大海的總會回歸到大海。」

  「那警告的內容是什麼?」

  她的眼睛閃爍著綠色的光芒。「跟隨著你心靈的指引,否則你將迷失方向。哈迪斯靠懷疑與絶望為生。只要有可能,他一定會用詭計讓你對自己的判斷心生疑慮。一旦你進入他的國度,他絶對不會欣然讓你離開的。保持信念。祝你好運,波西·傑克遜。」

  她呼喚出了自己的海馬,騎著它往虛空而去。

  「等一等!」我大喊,「在河裡的時候,你告訴我不要相信禮物。什麼禮物?」

  「再會了,年輕的英雄,」她對我喊著,聲音逐漸消失在海洋深處,「你必須傾聽自己的心靈。」她變成了一道綠色的光點,隨後完全消失了。

  我很想跟隨她進入黑暗之中。我很想看看波塞冬的宮殿。但我抬起頭,看看夕陽餘暉下逐漸黯淡下來的海平面。我的朋友們還等著我。我們只剩下僅有的一點時間……

  我踩著水向上游回了海岸。

  當我一回到岸邊,身上的衣服瞬間就乾了。我告訴格洛弗和安娜貝絲剛才發生了什麼,並且把珍珠拿給他們看。

  安娜貝絲做了個鬼臉。「沒有禮物是不用付出代價就得來的。」

  「可這些就是免費的。」

  「不是。」她搖搖頭,「『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是一句古希臘的諺語在美國的標準翻譯。總會有代價的,等著瞧吧。」

  帶著這樣一個愉快的念頭,我們轉過身去離開大海。

  阿瑞斯的背包裡還有一點零錢,我們用它來坐公交車去西好萊塢。我把從「埃姆阿姨」的花園侏儒商店裡撕下來的冥界地址拿給公交司機看,但是他說他從沒聽說過DOA音像工作室這地方。

  「你讓我想起了我在電視上見過的一個人,」司機對我說,「你是個童星演員還是什麼人?」

  「呃……我是個特技替身……許多童星都找我當替身演員。」

  「噢!原來如此。」

  我們對他表示感謝,並迅速在下一站下了汽車。

  我們步行了幾里地,到處尋找DOA這個地方。好像沒有人知道它在哪裡。電話黃頁上也從沒出現過這個地址。

  有兩次,我們都要躲進小巷子裡以避開路上的警車。

  在經過一家電器商店的櫥窗時,我僵在了那裡。櫥窗裡的電視正播放著一個採訪節目,上面的人看起來和我的繼父臭蓋博非常相像。他正在與芭芭拉·沃特斯談話,那樣子看起來就好像他是什麼大名人一樣。她在我家公寓裡採訪他,背景是打了一半的撲克牌局,還有一位年輕的金髮女郎坐在他旁邊,輕輕拍著他的手。

  一滴鱷魚的眼淚在他的臉頰上閃爍著。他正在說著:「老實說,沃特斯女士,如果不是舒格,我那哀傷的顧問在這裡,我早就撐不住了。我那繼子奪走了我在意的一切事物。我的妻子……我的車子……我,我很抱歉。我沒法再談下去了。」

  「各位觀眾,你們想必都見到了,」芭芭拉·沃特斯轉向攝影機鏡頭,「一個心碎不已的男人。一個有著嚴重爭議的青春期少年。讓我們再來看一次,這是這位年輕的混亂逃亡者被拍下的最新照片,拍攝時間是一週前,地點在丹佛。」

  屏幕上現在切換成了一張顆粒很大的圖象,我、安娜貝絲和格洛弗正站在科羅拉多州的小餐館門口,與阿瑞斯在交談。

  「這張照片中的其他孩子是誰?」芭芭拉·沃特斯用非常戲劇性的語調發問,「和他們在一起的這個男人又是誰?波西·傑克遜到底是一個少年流氓,一個恐怖分子,抑或是被某個新興起的恐怖邪教洗腦的受害者?等一會兒我們將連線一位著名的兒童心理學家。請不要轉檯,我們馬上回來。」

  「快走吧。」格洛弗對我說。在我還沒來得及在電器商店的櫥窗上砸出個窟窿之前,他就徑直把我拖走了。

  天色暗了下來,一些看起來很饑餓的閒雜人等開始出來在街上晃來晃去。可別誤會我,我可是個紐約客,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被嚇到的。但是在洛杉磯,感覺和紐約就大不同了。在家的時候,每個地方都挨得很近的感覺。無論城市有多麼龐大,你想去哪裡都不會迷路。街道的式樣和地鐵的安排都很合理。事物運行自有一套系統。只要一個小孩子思維正常,他在街上都會一直安全無虞。

  但洛杉磯就不像這樣了。街道延伸得很遠,一團混亂,很難順暢地四處走動。這讓我聯想起了阿瑞斯。用詞語來形容洛杉磯的話,光說「大」是不夠的,得用「大吵大鬧」、「大得陌生」、「大到無法掌握」來形容它的龐大。明天就是夏至日了,我真不知道我們如何在這地方成功找到冥界的入口。

  我們看到很多不良少年、無業游民,還有街頭小販,他們打量著我們,就好像在考慮我們是否值得去搶劫一下。

  當我們匆匆經過一個巷子口的時候,有個聲音從陰影處傳來:「嘿,說你呢。」

  我像個白痴一樣直接停下了腳步。

  在意識到怎麼回事之前,我們就被包圍了。一幫小孩繞著我們站了一圈,一共有六個人,都穿著昂貴的名牌衣服,表情十分惡劣。就像以前在揚西學院的那些孩子一樣:有錢家的小屁孩裝做小惡棍的樣子。

  我本能地亮出了激流劍。

  當劍鋒從虛空中出現的時候,這些小孩都向後退去,但他們领頭的那位不知道是真的太笨,還是的確太勇敢,他還是拿著一把彈簧小刀朝我逼過來。

  我揮劍向前,然後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

  那個孩子大喊了一聲。但他一定是個百分百的凡人,因為劍刃直接透過了他的胸膛,毫髮無傷。他低頭看了看:「搞什麼啊……」

  我估計他從震驚轉成暴怒只需要三秒鐘。「快跑!」我朝著安娜貝絲和格洛弗大叫道。

  我們推開兩個小孩,衝到街道上去,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我們來了一個急轉彎。

  「往那裡!」安娜貝絲大叫著。

  眼前的街區只有一家店還開著門,霓虹招牌在櫥窗上閃耀著。門上的招牌好像是寫著:克提斯魯的誰床墊弓。

  「克魯斯提的水床宮殿?」格洛弗翻譯了出來。

  這名字聽起來不大像是我會去的地方,在緊急情況下可能會例外,而當下則正是確定無疑的緊急。

  我們衝進商店的大門,跑到一張水床後面躲了起來。幾秒鐘之後,那幫孩子從外面跑了過去。

  「我覺得咱們擺脫掉他們了。」格洛弗大口喘著氣說。

  一個聲音在我們身後忽然響了起來:「擺脫掉誰啊?」

  我們全都跳了起來。

  站在我們身後的傢伙看上去就像個穿著休閒服的猛禽。他至少有兩米來高,而且是個完完全全的光頭。他有著灰色如皮革一般的皮膚,厚重而下垂的眼瞼,笑容冰冷而卑下。他朝我們緩慢地移動過來,不過我總有種感覺,如果需要的話,他的行動也可以非常迅速。

  他身上的衣服也許是來自蓮花大酒店,因為那風格能追溯到赫赫有名的七十年代。襯衫是絲質的,有佩斯利渦旋花紋,鈕子少繫了一半,露出沒長胸毛的胸膛。天鵝絨外套上的翻領寬得就如同飛機場的跑道。脖子上繞滿了銀鏈子,根本數不清有多少條。

  「我是克魯斯提。」他微笑著,露出一嘴滿是牙垢的大黃板牙。

  我忍住衝動,沒有把「是的,你的確是」這句話說出口(克魯斯提在英語裡是「有硬殻的、髒兮兮」的意思——譯者注)。

  「抱歉,闖進來太魯莽了。」我對他說,「我們只是,呃,隨便逛逛看。」

  「你們其實是在躲那群壞小孩吧,」他嘟囔著說,「他們每天晚上都在這周圍晃蕩。不過托他們的福,我也有了不少進到這裡來的客人。那麼,你們想看看水床嗎?」

  我馬上就要說不了,謝謝,但他一掌猛拍到我的肩膀上,攬著我走進裡面的展示間。

  這裡有各種各樣的水床,只要你能想像得到:不同種類的木材,不同花樣的床單,皇后級別的,國王級別的,甚至宇宙之王級別的大小都應有盡有。

  「這是我這邊最受歡迎的樣品。」克魯斯提自豪地把手伸向一張鋪著黑色綢緞床單的大床,床頭板鑲嵌著火山熔岩燈。床墊顫動著,看上去就好像是橄欖油口味的果子凍。

  「百萬手掌按摩器,」克魯斯提對我們說,「來吧,上去試試看,小睡一下。沒關係的,反正今天沒打算做生意。」

  「呃,」我說,「我看不用了……」

  「百萬手掌按摩器!」格洛弗叫喊著跳進了床單裡,「噢,你們快來,這真的很酷!」

  「嗯,」克魯斯提摸著他那皮革般的下巴說,「差不多了,差不多。」

  「什麼差不多?」我問。

  他看看安娜貝絲:「寶貝,幫我個忙,試一試那邊那張床。應該比較適合你。」

  安娜貝絲說:「但這……」

  他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帶到一套遊獵風格的樣品床旁。那套床是柚木做的,床框上雕刻著獅子的圖案,床上鋪著豹紋花樣的被子。安娜貝絲並沒打算躺下,克魯斯提推了她一把。

  「嘿!」她抗議著。

  克魯斯提打了個響指。

  繩索忽然從床邊彈起,捆在安娜貝絲周圍,把她固定在床墊上。

  格洛弗想要站起身來,但也有繩索從他所在的黑綢緞床上彈出來,把他綁了回去。

  「真、真、不、酷、酷!」他大喊著,聲音從百萬手掌按摩器的震動中傳出,「一、點、點、也、也、不、酷、酷!」

  那個巨人看著安娜貝絲,然後轉過身來朝我咧嘴一笑:「差不多了。」

  我轉身跑開,但他的手伸過來直接鉗住了我的後脖子。「噓,孩子。別擔心。我們馬上就給你也找一個。」

  「放開我的朋友!」

  「噢,我當然會的。可是我得先讓他們尺寸合適才行。」

  「你這是什麼意思?」

  「所有的床都是一米八長,看到了嗎?你的朋友他們都太短了。得讓他們合適才行。」

  安娜貝絲和格洛弗仍然繼續掙扎著。

  「我真受不了有缺陷的尺寸,」克魯斯提咕噥著說,「哦噢!」

  新的一批繩索從床頭和床尾分別彈出,繞在格洛弗和安娜貝絲的腳踝上,隨後又繞在他們腋下。繩索開始繃緊,把我的朋友們往兩邊拉扯著。

  「別擔心,」克魯斯提對我說,「這只是一些伸展運動。或許能讓他們的脊柱再長一米,到時候他們還能活著。現在你為什麼不找一張你喜歡的床呢,嗯?」

  「波西!」格洛弗大喊。

  我的腦子在飛速運轉。我知道我不可能單槍匹馬對付這個巨大的水床推銷員。在我拔出劍來以前,他就能一下子扭斷我的脖子。

  「你真正的名字不叫克魯斯提,對嗎?」我問道。

  「實際上,我的本名是普羅克汝斯忒斯(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巨人強盜,他總是把人抓住然後綁在床上,比床短的就把人拉扯致死,比床長的就砍掉頭或腳。後來被英雄忒修斯殺死——譯者注)。」他承認說。

  「拉伸者。」我說。我記起了那個故事:這個巨人曾經在忒修斯去雅典的途中過分慇勤地招待他,實際卻是想要殺死他。

  「是我啊。」這推銷員回答說,「可是誰能念通順普羅克汝斯忒斯這一大長串名字?這樣不利於做生意啊。現在我叫克魯斯提,任何人都能朗朗上口。」

  「你說得對。這樣叫的確很響亮。」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你真的這麼覺得?」

  「噢,那是當然了。」我說,「而且你這些床的手工真棒!好得難以置信!」

  他咧開大嘴笑了,不過手指還是沒從我脖子上鬆開。「我總是這麼對顧客宣傳的,每次都是。可是都沒人注意到那些手工的質量。你見過多少床頭板是鑲嵌了火山熔岩燈的?」

  「的確沒多少。」

  「這就對了!」

  「波西!」安娜貝絲大吼,「你這是在幹什麼?」

  「別管她,」我告訴普羅克汝斯忒斯說,「她可讓人不能忍呢。」

  巨人笑了起來:「我所有的顧客都是這樣,從來都沒有正正好好一米八的。一點也不為別人著想。而且他們還總是在抱怨尺寸不合適。」

  「如果他們比一米八高的話,你要怎麼辦?」

  「噢,經常會有這種事發生。簡單地修理一下就好了。」

  他鬆開了我的脖子,但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就從附近的一張銷售櫃檯後面拿出一柄巨大的雙刃黃銅斧子。他說:「我一般都是把對象儘可能放在中心點,然後砍掉任何前後突出來的部分就好了。」

  「啊,」我感覺有些吞嚥困難,「真明智。」

  「有你這樣一位有智慧的顧客,我真的很高興!」

  繩索還在拉伸著我的朋友們。安娜貝絲臉色慘白。格洛弗則發出咯咯的聲音,就像是一隻快要被勒死的鵝。

  「那麼,克魯斯提……」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很輕快,我瞥到了一套心形的蜜月特別版套床上掛著打折的標籤,「這一款真的裝有動態穩定器,可以限制水床的晃動?」

  「當然了。試試看就知道了。」

  「嗯,我一會兒可能會試試。不過像你這樣的大傢伙用起來也沒問題嗎?真的一點也不會晃動?」

  「拍胸脯保證。」

  「我才不信。」

  「是真的。」

  「展示給我看。」

  他急切地坐到了床上,拍打著床墊。「一點也不晃動,看到了嗎?」

  我打起了響指。「啪。」

  繩索繞住了克魯斯提,把他平捆在床墊上。

  「嘿!」他大吼起來。

  「把他對準中心點。」我說。

  繩索在我的命令下,自動重新調整了位置。克魯斯提的整個腦袋都伸出了床頭之外,而他的腳則超過了床尾。

  「不要!」他說,「等等!這只是一個演示!」

  我拔下了激流劍的筆帽。「簡單地修理一下下……」

  對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我的良心一點也沒有不安。如果克魯斯提是人類,那麼我不可能傷他分毫。但如果他是隻怪物的話,接下來他應得的下場就是化為塵土。

  「我給你打最低價。」他對我說,「我給你打七折,是樣品處理價了。」

  「我覺得我應該從上頭開始修理。」我舉起了寶劍。

  「不用付首付!六個月全免息!」

  我揮起了寶劍。克魯斯提終於停止了討價還價。

  我割斷了其他床上的繩索。安娜貝絲和格洛弗撫摸著他們的腳,縮起身子不停呻吟,而且還一直咒罵我。

  「你看起來長高了。」我說。

  「這可真有意思。」安娜貝絲說,「下一次麻煩趕快點。」

  我看到了克魯斯提銷售櫃檯後面放著的公告板。上面有一條赫爾墨斯快遞服務的廣告,還有洛杉磯地區怪物們的最新花名冊——「你唯一需要的怪物電話黃頁!」在這下面是一張橙黃色的傳單,由DOA音像工作室所發,上面說會為獵取到英雄的靈魂的怪物提供賞金。「我們永遠在尋找新人才!」而DOA工作室的地址就在傳單的正下方,甚至還附了張地圖。

  「來吧。」我對朋友們說。

  「給我們一分鐘恢復一下,」格洛弗抱怨說,「我們剛剛可是幾乎被扯到死。」

  「那樣的話你們肯定已經準備好到冥界去了(一般到冥界的方法只有死亡,這裡波西在接著格洛弗的話開玩笑——譯者注),」我說,「距離這裡只有一個街區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