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站在巴倫西亞林蔭大道的陰影中,抬頭看向雕刻在黑色大理石上的金色字母:DOA音像工作室。
在那下方的玻璃門上也印著一行字:謝絶推銷。謝絶閒逛。謝絶活人。
現在幾乎是午夜時分,但門廳裡依然燈火通明,擠滿了人。在安全警衛處的辦公桌後,坐著一位看起來很強壯的守衛,戴著太陽鏡,塞著耳機。
我轉過頭對朋友們說:「好了。你倆記得我們的計劃吧。」
「那個計劃,」格洛弗吞了吞口水,「是啊,我愛那個計劃。」
安娜貝絲說:「如果計劃不起作用,那要怎麼辦?」
「不要想得這麼悲觀。」
「真好,」她說,「我們現在正要進入死亡之地,而我還不應該想得悲觀。」
我從口袋裏掏出珍珠來,這三顆乳白色的小球是海中精靈涅瑞伊得斯在聖莫妮卡給我的。如果真有什麼事情出問題,這些珠子看上去也幫不上什麼忙。
安娜貝絲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說:「對不起,波西。你是對的,我們肯定能做到。一切都沒問題。」
她用胳膊肘頂了格洛弗一下。
「噢,是啊!」他附和道,「我們能做到的。我們會找回閃電權杖,救回你媽媽。絶對沒問題。」
我看著他們兩個,心裡面由衷地感激著。就在幾分鐘前,我還差點讓他們在高級水床上被拉扯到死,而現在他們卻為了我而努力鼓起勇氣,努力讓我感覺好過一些。
我把珍珠塞回到口袋裏。「讓我們好好地踢一下冥界眾人的屁股吧。」
我們走進了DOA工作室的門廳。
隱藏式的喇叭正播放著輕柔的背景音樂。地毯和牆面都是鋼灰色的。擺在角落的仙人掌盆栽看起來就像是骨架的手掌。傢俱都是黑色皮質的,每把椅子上都有人坐著。有些人坐在沙發上,有些人站著,有些人盯著窗外,還有些在等電梯。沒有人移動或是說話,他們什麼事情也不做。乍一看上去,我覺得他們都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如果我一直特別盯著其中一個人看,就會發現他們開始變得……透明。我能看穿他們的身體。
安全警衛處的辦公桌是在一個高起的檯子上,所以我們只能抬頭仰望守衛。
他的個頭很高,氣質優雅,有著巧克力色的皮膚,淡金色的頭髮修剪成軍隊裡常見的樣式。他戴著的太陽鏡是玳瑁鏡框的,身穿意大利的絲質套裝,和他的頭髮很搭配。一枝黑玫瑰別在他的翻領上,上面壓著一個銀質的姓名牌。
我看了一眼姓名牌上的字,很困惑地望向他。「你的名字叫卡隆?」
他從桌子後面向前探出身子來。從他的眼鏡上什麼也看不出來,只有我自己的倒影,但他的笑容卻是既甜美又冰冷,就好像一條巨蟒在吃掉你之前的樣子。
「多麼寶貝的一個年輕小夥子啊。」他的口音很奇怪——有可能像是英國腔,但也有可能是把英語當做第二語言的外國人,「哥們兒,告訴我,我長得像一個半馬人嗎?」
「不……不像。」
「你應該說『先生,不像』。」他流利地補充了一句。
「先生。」我說。
他捏起姓名牌,用手指著上面的字母說:「哥們兒,你認識這個詞嗎?這讀卡隆。來跟我一起念:K-A,卡,L-ONG,隆。」
「卡隆。」
「棒極了!現在來念:卡隆先生。」
「卡隆先生。」我說。
「做得好。」他坐回到座位上,「我痛恨人們把我和那匹老馬人弄混。那麼,現在,我能為你們這些小死人做些什麼呢?」
他的這個問題像一個高速球一樣砸到我的胃裡。我看向安娜貝絲尋求支援。
「我們想要去冥界。」她說。
卡隆的嘴角一陣抽動。「喲,這倒很爽快。」
「什麼意思?」安娜貝絲問。
「坦率而誠懇。沒有尖叫。也沒有吵著說『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卡隆先生』。」他挨個打量我們三個人,「那麼,你們是怎麼死的?」
我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格洛弗。
「噢,」他說,「呃……淹死……在浴缸裡。」
「你們三個全是這樣?」卡隆問道。我們點點頭。
「那可真是個大浴缸。」卡隆看上去有那麼一點相信,「我不指望你們有錢來付通行費。你看,一般來說,成年人的話,我可以用美國快匯業務收費,或者是把擺渡費用加在有線付費賬單上。但對小孩子來說……唉,你們都沒準備好死去。估計幾個世紀後才會有空位留給你們吧。」
「哦,不過我們的確有些錢幣。」我把三枚古希臘金幣放在他的辦公桌上,這是我從克魯斯提的銷售櫃檯裡找到的儲備裡的一部分。
「噢,要是這樣的話……」卡隆舔了舔嘴唇,「這些是真的古希臘貨幣。真的古希臘金幣。我很久沒有看到過這個……」
他的手指貪婪地在金幣的上空盤旋。
我們幾乎就要成功了。
而後卡隆看向我。他那隱藏在太陽鏡後的冰冷眼神看起來就像要在我的胸膛上鑽出個洞來。「如此說來,」他說,「你不能正常地讀出我的名字。小夥子,你有閲讀障礙症是吧?」
「沒有,」我說,「我是個死人。」
卡隆躬身向前用鼻子嗅了嗅。「你沒有死。我早該知道。你是個半神半人。」
「我們必須去冥界。」我堅持說。
卡隆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咆哮。
忽然之間,在這間等待室的所有人都站起身來,有人開始焦慮不安地來回踱著步子,有人點上了香煙,還有人用手來回理著頭髮,或者是在檢查手錶上的時間。
「趁現在還走得了,趕緊離開吧。」卡隆對我們說,「我就收下這些,忘記我曾經見過你們這件事。」
他開始向金幣伸出手去,可是我一把把它們搶了回來。
「沒有服務就沒有小費。」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比實際上有勇氣得多。
卡隆再次咆哮起來,那是一種低沉而讓人不寒而慄的聲音。那些死者的亡魂都開始拍打著電梯大門。
「其實很遺憾,」我嘆了口氣,「我們本想給得更高的。」
我掏出從克魯斯提的小金庫那裡拿到的整袋錢,伸進去抓出了一大把古希臘金幣,讓它們隨著我的手指再漏回袋子裡去。
卡隆的咆哮變成了像獅子一樣發出的咕嚕咕嚕聲。「你覺得我會被收買嗎,混血者?呃……只是好奇問一下,你那裡有多少金幣啊?」
「很多很多,」我說,「我敢打賭,雖然你做的是這麼辛苦的工作,哈迪斯並沒有付給你足夠的薪水。」
「噢,個中辛苦你恐怕連一半都體會不到。誰願意整天都要照顧那些亡靈啊。它們總是在說『求你了,我不想死』,要不就是『讓我免費渡過去吧』。三千年了我都沒有加過一次薪水。你覺得像這樣的衣服會很便宜嗎?」
「你的待遇應該更好些才對,」我表示贊同,「一些賞識和尊重。還有一個好薪水。」
每說一個字,我都在桌面上疊起一枚金幣。
卡隆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意大利絲質外套,好像在想像自己穿著更高檔的衣服。「我必須得說,小兄弟,你說得有些道理。只有一點點哦。」
我又摞上幾枚金幣。「當我和哈迪斯談話的時候,我會提醒他給你加薪的。」
他嘆了口氣。「好吧,反正船上也快滿了。我覺得加上你們三個也差不多,可以開船了。」
他站起身來,把我們的錢撈起來,然後說:「跟我來。」
我們從一大群等待著的亡靈中擠過去。有些亡靈拉住我們的衣服,但那感覺只是像風掠過一樣。他們的聲音在低語著一些我聽不懂的東西。卡隆把他們推開好讓出道路來,嘴裡還罵著:「吃白食的傢伙們。」
他護送著我們進入電梯,裡面早就擠滿了成群的死者亡魂,每一個的手裡都拿著一張綠色的準乘證件。卡隆抓住了兩個試圖跟我們一起混進來的亡靈,把他們推回門廳。
「很好。現在聽我說,在我離開的時候,誰也不許亂來。」他對著整個等待室大聲宣佈,「如果又有誰去動了我的便捷音樂電台頻道,我一定會讓他在這裡再待個一千年。聽清楚了嗎?」
他關上了門,把一張識別卡放進電梯控制面板的插口中,我們開始下降。
「那些在門廳等待著的亡靈都會怎麼樣?」安娜貝絲問道。
「不會怎樣。」卡隆說。
「他們要等多久?」
「永遠,或者是直到哪天我大發慈悲了。」
「噢,」她回應說,「這樣很……公平。」
卡隆揚起眉毛。「有誰說過死亡是公平的呢?小姑娘,等著輪到你的時候吧。看看你正要去的地方,你很快就會徹底真死了。」
「我們會活著出去的。」我說。
「哈。」
忽然間我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我們並沒有繼續下降,而是在向前移動。周圍的空氣開始迷濛起來。環繞在我周圍的亡靈們開始變幻著形狀。他們身上的現代衣服閃著光,開始變成了灰色帶兜帽的袍子。電梯的地板晃來晃去。
我用力眨著眼睛。當我睜眼的時候,發現卡隆的奶白色意大利西服套裝換成了一件黑色的長袍。他的玳瑁眼鏡也消失不見了。本應露出眼睛的地方是空空的眼窩——就像阿瑞斯的眼睛,只不過卡隆的眼窩裡是全然的黑暗,充滿了暗夜、死亡與絶望。
他注意到我在看他,於是問:「怎麼了?」
「沒什麼。」我支吾著。
我以為他會咧嘴笑一下,但是他沒有。他臉上的血肉開始變得透明,我能直接透過去看清楚他的頭骨。
地板仍在搖晃著。
格洛弗說:「我覺得自己有點暈船了。」
我再一次眨了眨眼睛,電梯已經不再是電梯了。我們正站在一艘木製的平底船之上。卡隆正撐著船,帶領我們穿過一條黝黑而泛著油光的河流,河水裡漂著骨頭、死魚,還有其他一些奇怪的東西——比如塑料玩偶、壓碎的康乃馨、濕透的鍍金文憑。
「斯提克斯河,」安娜貝絲喃喃地說,「這裡如此的……」
「污染。」卡隆接過話頭,「幾千年以來,你們人類在渡河時都往裡面扔進了各種東西——比如那些從未成真的希望、夢想和願望。如果你問我意見的話,我會說這是一種很不負責的廢物處理。」
霧氣在污濁的水面上繞來繞去。在我們的頭上,鐘乳石構成的天花板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在我們的前方,遠遠的岸邊閃爍著青綠色的光芒,就像是毒藥的顏色。
一陣恐懼湧上了我的喉頭。我到底在這裡做什麼?這些在我周圍的人們……他們都死了。
安娜貝絲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在平時,她這樣會讓我很不好意思,但現在我十分理解她的感受。她是想要確定在這艘船上還有其他的人是活著的。
我發覺自己正在咕噥著一段禱詞,雖然自己並不知道要向誰祈禱。在這裡,在這整個地下,都只和一位神祇有關係,而那位正好是我將要正面遭遇的對手。
冥界的河岸已經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裡。崎嶇嶙峋的巨石和黑色的火山砂延伸到內陸大概一百米的地方,直到一面高聳石牆的基部,這面牆一直延伸至所有我們視線能及的地方。青綠色的光芒下,一個聲音從附近某處傳出,在巨石間迴蕩——這是一隻大型動物的嚎叫聲。
「『三頭小傢伙』餓了。」卡隆說,他的笑容在青綠色光線下轉變成了寒光森森的頭骨咧嘴,「半神半人們,你們真不走運。」
船底板滑上了黑色的沙灘。亡靈們開始上岸。一個女人用手拉著一個小姑娘。一對老先生和老太太相互扶持著蹣跚前行。一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正安靜地拖著他灰色的長袍走路。
卡隆說:「我應該祝你好運的,哥們兒,不過下到如此深的地方,好運這種東西就不一定存在了。提醒你一句,別忘記到時候幫我提漲工資的事。」
他把金幣數出來,放進自己的錢袋裏,隨後撐起船篙。在他划著空空如也的平底船渡回河面上的時候,好像在用顫音唱著一首巴瑞·曼尼洛的歌。
我們跟隨著亡靈,登上這條古來即有的小徑。
我並不確定之前自己期待會看到什麼——珍珠般的大門,或者是一面巨大的黑色鐵閘門,或者其他什麼。但實際看來,冥界的入口其實就像是介於機場安檢和高速公路收費口之間的那麼一個通道。
眼前是一扇巨大的黑色拱門,上面寫著:你正前往黑暗界(黑暗界又稱厄瑞波斯,希臘神話中的古老神祇之一。也用這個名字來代指他的住處。他所處的位置在冥界與大地之間,據說人在死後必須穿越厄瑞波斯才能抵達冥界——譯者注)。在拱門之下,有三個分開的入口,每個入口都裝有一個金屬探測器,頂上還安裝著安全攝像頭。在這些之後是由食屍鬼管理的收費亭,它們都穿著黑袍,很像卡隆。
那種饑餓動物的嚎叫聲現在變得越來越大,但我看不到聲音的來源是哪裡。那只三頭地獄犬刻耳柏洛斯(刻耳柏洛斯是冥界地府的看門狗,在希臘神話中是厄喀德那的後代。《神譜》中記載它有五十個頭,後為雕刻方便改成三個頭——譯者注),本應該守在哈迪斯的大門口,現在卻不見蹤影。
亡靈們排成三個隊伍,兩隊排在標著「例行檢查」的入口前,另一隊站在「免審」的標誌下。「免審」的隊伍一個接一個地向前移動著,另外兩隊則是慢慢蠕動。
「你有什麼打算?」我問安娜貝絲。
「前進得快的那隊一定是直接去到長春花之地(長春花是希臘神話中冥界裡四季長春的一種花朵。去到長春花之地的靈魂都是一般的凡人——譯者注)的,毫不爭辯。他們不想冒著被冥界法庭審判的風險,因為那樣的結果可能會更加不好。」
「還有審理死人的法庭?」
「當然了。一共有三位冥界審判官,他們輪流坐在審判席上。像米諾斯國王、托馬斯·傑斐遜、莎士比亞……他們這樣的人。法官們有時會審視這些人的一生,然後決定這個人是否可以得到一些特殊的獎賞——那就是去極樂境(Elysian,希臘神話裡冥界的永恆樂土,極樂之地,是有大德之人和英雄們死後會去的地方——譯者注)。有些時候法官也會給予懲罰。不過絶大多數人,呃,他們只是活過一次而已。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無論好壞。所以他們都會去長春花之地。」
「去那裡會怎樣?」
格洛弗說:「想像一下一直站在堪薩斯的麥田裡,直到永遠。」
「夠慘的了。」
「沒那人慘,」格洛弗咕噥著說,「你看。」
一對黑袍的食屍鬼把一個亡靈推到了一邊,在安全台旁對他進行搜身。那個死去的男人的臉看起來稍微有點眼熟。
「他就是以前上過新聞的那個傳教士,記得嗎?」格洛弗問我說。
「哦,對啊。」我現在想起來了。我們還在揚西學院上學時,曾在電視上見過他幾次。他是一位來自紐約州北部的很討人厭的電視佈道者,以為孤兒募捐的名義收到了幾百萬美元,然後就把這些錢花在他自己的豪宅上,比如弄什麼黃金的馬桶圈啦,還有室內高爾夫球場什麼的。他是為了躲避警察的追捕,開著自己的蘭博基尼貴族跑車跌下懸崖而死的。
我問:「他們要對他做什麼?」
「來自哈迪斯的特殊懲罰。」格洛弗猜測說,「真正的壞傢伙們從一抵達這裡就會受到特別的關注。復……仁慈女神們會為他專門設立一個永恆的折磨酷刑。」
一想到復仇女神們,我渾身打了個寒戰。我意識到自己現在正在她們的地盤上。那個老多茲夫人正舔著嘴唇蓄勢待發吧。
「但他是個傳教士啊,」我說,「他的信仰裡應該是另一個不同的地獄……」
格洛弗聳聳肩:「又有誰說他眼中見到的這個地方和我們所見的一模一樣呢?人類只能看到他們自己想看到的事物。你還真夠頑固的,或者說,堅持吧,無所謂。」
我們離大門越來越近。嚎叫聲現在如此之大,以至於我腳下的地面都感覺到震動了,但我仍然沒有找到這聲音的來源。
隨後,在我們前方大概十幾米的地方,青綠色的霧閃著微光。站在三條隊伍會聚之處的是一隻龐大而有陰影的怪物。
我之前沒有看到它,是因為它和那些亡靈一樣,也是半透明的。在不移動的時候,整個怪物和身後的背景是融合在一起的。只有它的眼睛和牙齒看起來是固體,而那雙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瞧。
我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腦子裡想到的話只有一句:「他是只羅威納犬(產自德國的一種短毛犬,體形健壯,警覺度高,常用來當做警犬或軍犬等——譯者注)。」
我總是把刻耳柏洛斯想像成一隻巨大的黑色藏獒。但它現在明顯是一條純種的羅威納。只不過它的個頭有一隻長毛猛獁像的兩倍大,基本完全隱形,而且還有三個腦袋。
亡靈們挨個從它身邊走過——絲毫不畏懼。「例行檢查」那兩列從它身旁兩側經過。「免檢」的亡靈們則從它的兩隻前爪間走過,通過它的肚皮下方,走過的時候甚至完全不用低頭。「我現在能比較清楚地看見它了,」我低聲說道,「為什麼會這樣?」
「我覺得……」安娜貝絲抿了抿嘴唇,「我覺得這恐怕是因為我們越來越接近死亡的狀態了。」
地獄犬中間的那顆頭朝我們這邊抬了起來。它嗅了嗅空氣,開始咆哮起來。
「它聞得到活人的味道。」我說。
「即使這樣也沒關係,」格洛弗在我身旁打著戰說,「因為我們已經有個計劃了。」
「沒錯。」安娜貝絲說,我從未聽過她這麼小聲地說話,「計劃。」
我們往怪物所在的方向移動過去。
中間那顆頭朝我們咆哮,隨後開始狂吠起來,聲音如此之大,讓我的眼球都震動個不停。
「你能聽得懂它的叫聲嗎?」我問格洛弗。
「噢,是的,」他說,「我能聽懂。」
「它在說什麼?」
「我找不出來人類哪句髒話可以精確地翻譯出它的意思。」
我從背包裡翻出一根大棒——那是我從克魯斯提的豪華狩獵風格套床陳列品上摺下來的。我把它舉起來,努力想引導自己把刻耳柏洛斯當做快樂的小狗——愛寶狗糧廣告、可愛的小狗狗、消防水龍頭什麼的。我努力讓自己露出笑容,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就要完蛋了一樣。
「嘿,好傢伙,」我大喊出聲,「我打賭他們都沒有好好陪你玩。」
「嗷嗷嗷嗷!」
「好孩子。」我虛弱地說。
我搖晃著大棒。地獄犬中間那顆頭跟著一起晃來晃去,其他兩顆頭也正用眼睛注視著我,完全忽略了周圍的那群亡靈。我完全吸引了刻耳柏洛斯的注意力,然而不確定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撿回來!」我把大棒丟到了黑暗中,划出了個完美的弧線。我聽到大棒撲通一聲掉進了斯提克斯河。
刻耳柏洛斯對我怒目而視,絲毫不動搖。它的眼神冰冷而邪惡。
這計劃也不過如此。
刻耳柏洛斯現在開始發出一種新的咆哮聲,來自三個喉嚨深處,低沉而兇狠。
「呃,」格洛弗說,「波西?」
「怎麼?」
「我覺得你應該會想知道這個。」
「什麼?」
「刻耳柏洛斯,它說我們還有十秒鐘向我們選擇的神祇祈禱。還有就是……呃……它說它很餓。」
「等等!」安娜貝絲說著,開始從背包裡狂翻一氣。
啊噢,我想。
「還有五秒鐘,」格洛弗說,「我們現在要跑嗎?」
安娜貝絲掏出來了一個紅色的橡膠球,大小就像一顆葡萄柚。上面印著「丹佛,水世界公司」的標籤。在我還沒來得及阻止她時,她已經舉起球,直直跑到刻耳柏洛斯面前。
安娜貝絲大喊:「看到這個球了嗎?你想要這個球嗎,刻耳柏洛斯?坐下!」
刻耳柏洛斯看上去同我們一樣不知所措。
它的三個大頭全都歪向一旁,六個鼻孔喘著粗氣。
「坐下!」安娜貝絲再一次叫出來。
我估計她隨時可能變成世界上最大塊的牛奶骨頭狗餅乾。
但相反的是,刻耳柏洛斯舔了舔三個嘴唇,搖晃著腰一屁股坐下了,立即壓垮了一打排在「免檢」隊伍裡正通過它身子下方的亡靈。亡靈在消散時發出了沉悶的噝噝聲,就好像漏著氣的輪胎一樣。
安娜貝絲說:「好寶貝!」
她把球扔給刻耳柏洛斯。
它用自己中間的那張嘴叼住球。這個球的大小正好可以讓它勉強叼住,其他兩顆腦袋則開始咬著中間這顆,想要得到這個新玩具。
「扔掉它。」安娜貝絲下令說。
刻耳柏洛斯的三顆頭停止打鬥,看著她。那個球現在正卡在它的兩顆牙齒之間,就像一小片口香糖。它發出了一聲膽怯的嗚咽,隨後把球鬆開丟到了安娜貝絲腳邊。那個球幾乎被咬掉了一半,表面黏黏糊糊的。
「好寶貝。」她忽略掉上面沾著的怪物口水,撿起了球。
她轉身對我們說:「現在趕快過去。『免檢』那隊——那隊更快些。」
我說:「但這樣……」
「現在。」她用剛才馴狗的語氣對我們命令道。
格洛弗和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動。
刻耳柏洛斯開始嚎叫。
「別動!」安娜貝絲對怪物下命令,「如果你想要玩球,就不許動!」
刻耳柏洛斯嗚嚥著,但停留在原處沒有動彈。
「那你怎麼辦?」在走過她身邊的時候我問安娜貝絲。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波西。」她低聲回答,「至少我很確定……」
格洛弗和我從怪物的兩腿間走過。
拜託了,安娜貝絲,我祈禱說,不要讓它再坐下來。
我們順利通過了。刻耳柏洛斯的背面看起來也同樣恐怖得很。
安娜貝絲說:「乖狗狗!」
她舉起那個殘破不堪的紅色球,或許也得出了和我一樣的結論:如果她把球作為獎勵給了刻耳柏洛斯,那就沒有什麼可以用來再次唬住它的東西了。
無論如何她還是把球丟了出去。怪物的左邊腦袋這次突然搶去了球,這次中間的腦袋去攻擊左邊的,而右邊的頭則發出抗議的抱怨聲。
在怪物分心的時候,安娜貝絲一溜煙地從它的肚子底下跑了過來,在金屬探測器那邊與我們會合了。
「你是怎麼學會這個的?」我感到很驚訝。
「馴狗學校。」她氣喘吁吁地說,而我驚訝於看到她眼中居然閃著淚花,「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爸家養過一隻杜賓犬……」
「別想那些了,」格洛弗用力拽著我的衣服,「快走吧!」
我們正要通過「免檢」入口時,刻耳柏洛斯用三顆頭一起發出了聲可憐兮兮的哀號。安娜貝絲停下了腳步。
她轉過身去面對著地獄犬,狗頭也轉了一百八十度正看著我們。
刻耳柏洛斯期待地喘著粗氣,小紅球碎成了好幾塊,落在它腳邊的一攤口水裡。
「好寶貝。」安娜貝絲說,但她的聲音聽起來悲哀而猶豫不定。
怪物的頭歪向一邊,好像在為她擔心。
「過一陣我會給你帶一個新的球來,」安娜貝絲微弱地承諾著,「你喜歡嗎?」
怪物嗚嗚地叫著。我不需要理解狗的語言就能明白,刻耳柏洛斯仍然還在等著那個球。
「乖狗狗。我會儘快來看你的,我……我保證。」安娜貝絲轉身對我們說,「咱們走吧。」
格洛弗和我通過安檢的金屬探測器,探測器上的紅燈馬上閃個不停。它尖叫著報告:「非法財產!檢測到魔法!」
刻耳柏洛斯開始吠叫起來。
我們猛衝過免檢入口的大門,這也觸發了更多警報,警鈴大作,我們衝進了冥界。
幾分鐘之後,我們上氣不接下氣地躲在一棵巨大的黑樹的腐爛樹幹裡。一個負責安全警衛的食屍鬼從我們身旁跑過,呼叫著復仇女神們前來支援。
格洛弗嘟囔著說:「那麼,波西,我們今天瞭解了什麼?」
「三個頭的狗狗都喜歡紅色橡膠球,不喜歡叼棍子?」
「不。」格洛弗對我說,「我們瞭解到了你的計劃真的真的很刺激!」
這一點其實我並不確定。我覺得也許安娜貝絲和我的想法都是正確的。即使在冥界這樣的地方,每個人——甚至每個怪物——有時候需要的都只是一點點關心。
在我們等待著食屍鬼都走光的時候,我這樣想著。遠處傳來刻耳柏洛斯想念新朋友的悲切哭聲,我假裝沒有看到安娜貝絲正拭去她臉頰上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