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迷宮戰場·永遠的假期

  當我醒來的時候,依然感覺到自己彷彿被架在火上烤一般。身上的皮膚火辣辣地痛,喉嚨乾得簡直要冒煙了。

  我睜眼看見上方的藍天和大樹,聽見汩汩流動的泉水,嗅到杜松、雪松和其他植物的芬芳。更有那水浪拍岸的聲音持續不斷。如果不是曾經到過地獄,知道那裡沒有藍天的話,我真的會懷疑自己已經死去。

  我正欲坐起身,稍一用力,便感到四肢如同散架了一般。

  「躺著別動。」一個女孩兒的聲音說,「你現在還很虛弱,需要靜養。」

  她在我的額頭上搭了一塊冰涼的毛巾,用勺子往我的嘴裡滴注飲料。液體滋潤了我乾渴的喉嚨,在我的嘴裡留下巧克力般的餘香。啊,是神靈食用的瓊漿玉液。這時,一張女孩兒的面孔出現在我的眼睛上方。

  她長著美麗的琥珀色眼眸,棕色的秀髮輕輕挽在一側的肩膀上。她的年齡大約有十五歲,或是十六歲,我說不清楚。彷彿她的容顏永遠不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衰老。當她唱起美妙的歌曲時,我身上的痛楚迅速減輕了。很明顯,她的歌曲帶有魔力。我感覺到那輕柔的曲調無聲無息地浸潤我的皮膚,修復好每一處燒傷。

  我聲音沙啞地問:「你是誰?」

  「噓,勇敢者,」她說,「好好休養。在這裡,你不會受到任何傷害。我是卡里普索。」

  當我第二次醒來的時候,已經置身在一個山洞中,身體依然虛弱得很。洞頂閃著五顏六色的水晶寶石,白色的、紫色的和綠色的,就好像躺在萬花筒裡。我枕著軟和的皮枕頭,身下鋪著雪白的純棉床單,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山洞被白色的紗簾分成若干個隔間。一側的石壁邊擺著一個巨大的紡車和一把豎琴。另一側的石壁邊是貨架,上面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存儲的各色鮮果。洞頂吊著花籃,裡面有許多種乾燥的花瓣,迷疊香、百里香等等。如果媽媽在這裡,一定能說出這些花瓣的全部名稱來。

  壁爐燒得正旺,火上坐著一個瓦罐,咕嘟嘟地冒著牛肉湯的誘人香味。

  我強忍著劇烈的頭痛坐起身,檢查了一番自己的手臂。我本以為兩條胳膊必定已被燒得慘不忍睹了,沒想到只是比平常略微泛紅而已。我原先穿的衣服不見了,不知什麼時候被換上了白色純棉T恤和純棉吊帶褲。腳上的鞋子也不見了。我猛然想起一事,急忙伸手摸口袋,一摸之後方才鬆了口氣,原來激流劍好好地就在口袋裏。不止激流劍,就連那把冰哨也在。彷彿它長了腳似的,我走到哪裡,它就能跟到哪裡。想到這裡,我又隱隱感覺到有些不安了。

  我吃力地下床,踩在冰涼的石地板上。一轉身,看見自己出現在一面大銅鏡中。

  「我的神呀。」我喃喃自語。我看起來彷彿瘦下去了足足二十磅,用「形銷骨立」四個字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頭髮亂蓬蓬的像老鼠窩,和赫菲斯托斯的鬍子一樣打著捲兒。這麼說吧,如果我在馬路的十字路口上遇見這麼一個人問我要錢,我一定立刻把車門鎖得死死的,說什麼也不會開。

  我轉過身,朝著洞口射進陽光的地方走去。

  出了山洞,面前是一片碧綠的草坪。左側的雪松林挺拔秀麗,右側的花園芬芳多彩。草坪上,四股水柱各自從半羊人石像的頭頂噴射上天。草坪緩坡而下,盡頭處是一個開闊的湖面。湖上泛著微波,輕輕拍打著礁石嶙峋的湖岸。我之所以把這一方水體稱為湖,是因為,呃,我本能地就知道,因為那裡的水是淡水,而不是鹹水。晴空萬里,湖面上波光粼粼。這裡簡直就是天堂啊!這個突然產生的念頭讓我非常緊張。這幾年一直在和各種神話人物打交道,就是再笨,也早就知道了天堂是人死後才能去的地方呀。

  我遠遠看見那個叫卡里普索的女孩兒站在湖邊和別人說話。由於湖面反射的陽光太過強烈,我看不清那個人的臉,不過他們顯然在爭吵。我在腦子裡苦苦搜索神話中關於卡里普索的敘述。這個名字我很耳熟,但也僅耳熟而已了。她是魔獸嗎?她是不是專門設下圈套捕殺英雄呢?可是,如果她是壞人的話,我又怎麼會活得好好的呢?

  我慢慢走過去,兩腿依然有些僵硬。草坪逐漸稀稀落落,變成了沙石地,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看著腳下的路。再抬起頭時,那個人已經不見了。女孩兒穿著一件無袖古希臘式長裙,脖頸上戴了一條金項鏈。她的眼睛紅紅的,似乎剛剛哭過。

  「嗨,」女孩兒強顏歡笑,「瞌睡蟲終於醒了。」

  「你剛才和誰說話?」我的嗓音聽起來就像剛從微波爐裡端出來的青蛙。

  她說:「呃……只是個信差罷了。你感覺好些了嗎?」

  「我昏迷多久了?」

  「時間,」卡里普索若有所思地說,「在這裡很難定義時間。波西,我真的沒法給你答案。」

  「你知道我的名字?」

  「從你的夢話中得知的。」

  我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哦。以前……呃,以前有人對我說過。」

  「嗯。安娜貝絲是誰啊?」

  「呃,普通朋友而已。我們一起……等等,這是什麼地方?我又是怎麼到這裡的?」

  卡里普索伸手理了理我凌亂的頭髮。我緊張地急忙後退兩步。

  她說:「抱歉。這幾天一直是我在照顧你,養成習慣了。至於你是怎麼來的嘛,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落進了湖裡。就在那兒。」她抬手指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活過來的。看起來是因為湖水的緩衝,你才沒有被摔死。至於這兒是什麼地方,這裡是奧傑吉厄島。」

  她的發音有些生硬,聽起來像「奧——傑——傑——啊」。

  我的地理知識實在太差,於是問:「奧傑吉厄島距離聖海倫火山近嗎?」

  卡里普索忍俊不禁,似乎覺得我的問題十分好笑,但又怕我丟面子,於是想笑卻又不敢大笑。她笑起來真好看。

  「勇敢者,這裡距離哪兒都不近。」她說,「奧傑吉厄島是我的幽靈島。它獨立自存於世界,無處存在卻又無所不在。你什麼都不用怕,安心在這裡養傷便好。」

  「可我的朋友們……」

  「你說安娜貝絲、格洛弗和泰森嗎?」

  我說:「對!他們身處險境,我必須回去找他們。」

  她觸摸著我的臉龐,這一回我沒有迴避。「先養好身子,否則你回去只能給朋友們添累贅。」

  聽到這裡,我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有多麼疲憊。「你不是個壞女巫,對嗎?」

  她害羞地微笑道:「你怎麼會這麼想?」

  「這個嘛,我曾經遇見過女巫瑟茜,她也有一個美麗的小島。只不過她喜歡把男人都變成荷蘭豬罷了。」

  卡里普索又害羞地微笑道:「我保證不會把你變成荷蘭豬。」

  「變成別的東西也不行。」

  卡里普索說:「我不是壞女巫,而且也不是你的敵人。看看,你的眼皮都快要耷拉下來了,快休息去。」

  她說得沒錯。我的膝蓋又酸又軟,如果沒有卡里普索扶著,我早就面朝下趴在沙石地上了。她的秀髮散發出桂皮的芳香。也許是她的力氣大,也許是我太過瘦弱,反正我在她的攙扶下走到噴泉邊的一個軟沙發旁躺下。

  「好好休息。」她叮囑道。於是,我伴著噴泉的水聲和杜松的芬芳睡去。

  當我再次醒來時,天色已黑。但我分不清現在是當天晚上還是幾天之後的晚上。我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山洞裡的床上,於是站起身,抓起一條毛巾裹在身上,信步走出山洞。夜空中是絢爛的星河,通常我只在鄉間才能看得如此清晰。安娜貝絲曾經給我講解過幾個星座,至今我仍能全部認出它們:摩羯座、天馬座和射手座。還有那邊,靠近地平線的夜空上,有一個嶄新的星座:女獵手座。那是由我的一個朋友在去年身殞後所化而成。

  「波西,你在看什麼?」

  我收回目光,頓時被卡里普索的容貌驚呆了。天上的星星光彩奪目,但她比星辰還要美麗。我曾經遇見過美神阿芙洛狄忒。下面的話就是打死我也不會在阿芙洛狄忒面前承認的,別說是我說的。卡里普索的美是阿芙洛狄忒無法相比的。她的美是那樣的自然,並沒有刻意去修飾,而是渾然天成。她秀髮挽了一個松結,穿著一件白色長裙,在月光下顯得冰清玉潔。她手裡捧著一棵精美的銀色小花。

  「我正在看……」我發現自己在盯著她的臉,「呃……沒看什麼。」

  她甜甜一笑。「嗯,既然你已經起來了,就幫我把這些花草種上吧。」

  說著,她遞給我一塊泥土,上面長著一株植物。當我接過的時候,植物上的花朵們發出輕柔的光輝。卡里普索撿起一把園丁小鏟,帶著我走到花園邊,然後開始挖土。

  「此花名叫月蕾。」卡里普索說,「這種花只能在夜間種植。」

  我看著花瓣邊緣閃動著的銀色光華,問:「它有什麼作用?」

  「作用?」卡里普索若有所思地說,「說實話,它並沒有什麼實際作用。它自生自滅,它散發光芒,它給世界帶來美麗。難道它非得有什麼作用嗎?」

  我說:「我想不必吧。」

  她從我的手中接過月蕾,手指相觸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了溫暖。種好月蕾,她後退兩步,欣賞自己的工作成果。「我熱愛這片花園。」

  我附和道:「的確很棒。」雖然在照顧花花草草方面我不是那塊料,但花園裡的美我還是看在眼裡的。這裡僅玫瑰花就有許多種顏色,還有盤繞花架的金銀花,成排的葡萄藤上掛滿了紅色和紫色的果實,恐怕就連狄奧尼索斯見了都要垂涎三尺。

  我說:「我母親時常念叨著想要一個花園。」

  「她為什麼不建一個呢?」

  「這個嘛,我們住在曼哈頓啊,而且還是住在公寓樓裡。」

  「曼哈頓?公寓樓?」

  我吃驚地看著她:「你該不會是沒有聽說過這些吧?」

  「恐怕沒有。我留在奧傑吉厄島已經……很久了。」

  「噢,曼哈頓是一個大城市的名字,那裡可供建花園的地方實在不多。」

  卡里普索緊皺眉頭。「這太可悲了。赫爾墨斯經常來這裡拜訪。他說如今外面的世界變化很大。我不知道變化如此之大,居然連種花的地方都沒有了。」

  「你為什麼不離開這座小島?」

  她目光低垂。「這是對我的懲罰。」

  「為什麼?你做了錯事嗎?」

  「我嗎?沒有。不過我的父親做過的壞事倒是有一籮筐。他的名字叫阿特拉斯。」

  我背上的汗毛頓時豎立起來。就在去年冬天,我還見過阿特拉斯一面,他對我所關心的每一個人都欲除之而後快。

  我遲疑地說:「即使如此,也不能因為你父親的過錯而懲罰你呀。我認識阿特拉斯的另一個女兒,名叫若依。她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人了。」

  卡里普索端詳了我好一會兒,眼睛裡充滿了悲傷。

  「你怎麼了?」我問。

  「你……你的傷痊癒了嗎?你作好離開的準備了嗎?」

  「什麼?」我問,「我不知道。」我挪動了幾下腿,仍感到有些僵硬。站的時間稍長,我就感到有些睏乏。「你希望我離開嗎?」

  「我……」她頓了一下,接著說,「明天見,睡一個好覺吧。」

  說完,她朝湖邊跑去。我一頭霧水地看著她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正如卡里普索所說,在這座小島上根本沒有什麼時間概念。我盤算著該離開這裡了。往最好的方面考慮,我的朋友們肯定在擔心我的安危。從壞處想,他們現在可能正處在生死危難當中。我甚至不知道安娜貝絲是否安全走出聖海倫火山。我曾幾次試圖用心靈鎖鏈來聯繫格洛弗,但都沒有成功。對朋友們的掛念使我憂心如焚。

  另一方面,我的身體確實非常虛弱。即使站立幾個小時也會把我累垮的。我在聖海倫火山的所作所為把我力氣完全抽乾了,這是前所未有的。

  我不喜歡被囚禁在某個地方。我想起在拉斯維加斯的蓮花賭場酒店的那段經歷。那裡的遊戲令人沉溺其中而樂不思蜀。可奧傑吉厄島與蓮花賭場酒店完全不同啊。我時時刻刻都在思念安娜貝絲、格洛弗和泰森。我依然保持理智,知道自己必須離開的理由。我只是不願離卡里普索而去。

  卡里普索很少談論自己,但她越是迴避,我就越想知道。幾天來,我坐在草坪上啜飲著瓊漿玉液,努力把注意力放在鮮花和湖光雲影上,可是當卡里普索工作的時候,我卻忍不住凝視她。當她跪在地上挖土的時候,小綹的秀髮落下,遮住她秀麗的容顏。我喜歡看她梳理頭髮的樣子。有時,她會伸出雙臂,讓林中的鳥兒暫時棲息在上面,有青綠色的小鸚鵡、大鸚鵡,還有鴿子。她會向它們問早安,詢問它們在巢穴裡過得好不好。那些鳥兒唧唧喳喳鳴叫一番,然後歡快地飛走。這時,卡里普索的眼中就會閃耀著快樂的光芒。她會朝我看來,於是我們對視微笑。但她臉上的神情總是突然暗淡下來,然後轉過頭去。我不知道她到底有什麼心事。

  一天晚上,我們在湖邊共進晚餐。隱身僕人早已經支起餐桌,端上了牛肉湯和蘋果酒。你也許會覺得晚餐未免粗糙了些,那是因為你沒有品嚐過它們的味道啊。最初我並沒有注意到這些隱身僕人,但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我發現床會自己鋪好,飯能自動烹飪,而衣服也有看不見的手在搓洗。

  言歸正傳。卡里普索和我一起享用晚餐,燭光下,她顯得更加秀麗脫俗。我給她講述紐約和混血營裡發生的故事,就連格洛弗的醜事我也挑了幾件講給她聽。卡里普索笑得樂不可支,那笑容真令我著迷。但接著她便垂下了目光。

  「又來了。」我說。

  「什麼?」

  「你總是在抑制自己的快樂。」

  她凝視著酒杯。「波西,我對你說過,我受到了懲罰。用你的話講,就是被詛咒了。」

  「究竟是什麼懲罰?告訴我吧。我想幫你。」

  「別這麼說。求你別這麼說。」

  「告訴我你受到了何種懲罰。」

  卡里普索將餐巾蓋在沒有喝完的湯上,立刻有一個隱身僕人上前將湯碗端走了。「波西,這座奧傑吉厄島就是我的家,我出生的地方。可這裡也是我的牢獄。我……被軟禁了,我猜你會這麼說。我永遠也不能一睹你們的曼哈頓,或者其他地方。我只能孤零零地待在這裡。」

  「你父親雖然有錯,但你是無辜的啊。」

  她說:「神靈們的猜疑心很重。神之常情啊,我也無可抱怨。與其他監獄相比,這裡的條件已經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說:「但這不公平。你們之間雖然存在血緣關係,但並不代表你支持阿特拉斯呀。我認識他的另一個女兒夜影若依,她就反抗自己的父親,而且她也沒有被關押起來。」

  卡里普索柔聲道:「可是,波西,在第一次諸神戰爭中我的確支持過他啊。他畢竟是我父親。」

  「什麼?可泰坦巨人是壞蛋呀!」

  「是嗎?所有的泰坦巨人都是壞蛋?難道他們就沒有做過好事嗎?」她撅起小嘴,「波西,我不想和你爭論什麼。可是你有沒有捫心自問過,你支持諸神是因為他們都是善良之輩,還是因為他們同你有親緣關係呢?」

  我頓時啞口無言。去年冬天,就在我和安娜貝絲挽救了奧林匹斯山之後,諸神還在殺不殺我的問題上爭論不休。那種以怨報德的行為當然令我感到很不舒服。可是,就因為波塞冬是我父親,所以我依然支持他們。

  卡里普索說:「也許我在那次戰爭中做得不妥。憑良心說,諸神給我的待遇還算不錯。他們時不時地來拜訪我,和我聊聊外界發生的事情。只不過他們能隨時離去,而我卻只能困守在此。」

  我問:「你沒有朋友嗎?我是說……難道就沒有別人和你共同生活嗎?這麼好的地方,實在可惜了。」

  一滴眼淚沿著她的臉頰滴落。「我……我曾發誓永不談及此事。可是……」

  忽然,湖中傳來一聲巨響。只見天邊出現了一團亮光。光團越來越近,越來越亮,掠過湖面飛了過來。

  我急忙站起身,握住激流劍。「那是什麼東西?」

  卡里普索嘆了口氣。「是我的一位客人。」

  等那根光柱到達湖邊,卡里普索上前施禮。火焰的光芒逐漸消退,現出一個身穿灰色長衫、一條腿上裝有支架、頭髮和鬍子悶燒冒煙的男子。

  「赫菲斯托斯大人,」卡里普索說,「歡迎您的大駕光臨。」

  火中的神靈嘟囔說:「你好,卡里普索,還是這麼漂亮啊。抱歉,我能和波西·傑克遜單獨談談嗎?」

  赫菲斯托斯動作笨拙地坐在餐桌旁,叫了一瓶百事可樂。隱身僕人立刻獻上,但由於瓶蓋打開得過於急促,瓶內的汽水噴射出來,濺了赫菲斯托斯一身。他氣得破口大罵,一巴掌將汽水瓶打飛。

  「一群蠢僕人。」赫菲斯托斯抱怨道,「她早該找幾個機器人來伺候了。機器人從來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赫菲斯托斯,」我說,「出什麼事了?安娜貝絲……」

  「她很好。」他說,「她的確足智多謀,自己逃出來之後,把那裡發生的事都告訴我了。她現在為你擔心得要死。」

  「你沒有把我的事告訴她嗎?」

  赫菲斯托斯說:「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沒有確定你是否回去之前,我暫時不能透露你的下落。」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說,「我當然要回去啦!」

  赫菲斯托斯認真打量了我一會兒,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個iPod大小的金屬光盤。他在光盤上點擊了一下,光盤立刻變成一個銅殻微型電視機。螢幕上播放的是報導聖海倫火山的片段,只見一股粗大的火柱直衝上天。

  播音員報導說:「暫時無法肯定火山會否再次噴發。作為預防措施,當局已經組織大約五十萬居民撤出該地區。與此同時,火山灰所造成的影響較為廣泛,已經遠及塔霍湖和溫哥華。聖海倫火山方圓一百英里的地區的交通臨時封閉。此次災難目前尚沒有人員傷亡,僅導致少部分群眾受傷和患病……」

  赫菲斯托斯關掉電視。「你造成的爆炸可不小啊。」

  我呆呆地看著螢幕。五十萬人撤離?受傷,患病。我幹的這叫什麼事啊?

  「塔利金族魔獸都不見了。」赫菲斯托斯對我說,「一些被當場蒸發。但肯定有漏網之魚。不過我認為他們短時間內不敢再返回來。另一方面,我暫時也不打算啟用這個匠爐。這次爆炸可能會攪擾熟睡中的魔獸堤豐。情況如何發展,還需要靜觀其變……」

  「我不可能把他放出來,對不對?我是說,我可沒那麼大本事!」

  赫菲斯托斯不滿地說:「沒那麼大本事?哼,連大地震都能被你鼓搗出來,就少在我面前賣乖了。小夥子,你不清楚自己的力量有多強大。」

  我最害怕聽到的就是這句話了。在火山之中,我確實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強大力量的瞬間爆發,幾乎抽乾了我的生命力。我的行為幾乎摧毀了美國西北部,還差點喚醒被諸神囚禁的最可怕的魔獸。也許我是個危險人物。或許讓朋友們以為我已經死了比較好些。

  我問:「格洛弗和泰森的情況怎麼樣?」

  赫菲斯托斯搖了搖頭。「不知道。只怕是被魔幻迷宮困住了。」

  「那我該怎麼做?」

  赫菲斯托斯忙不迭說:「千萬別徵求一個老瘸子的意見。不過我可以提醒你一點。你見過我的老婆了?」

  「你是說阿芙洛狄忒?」

  「就是她。小夥子,她很有手段呀。對於愛情方面的問題,你要謹慎對待。愛情能沖昏人的頭腦,令人不辨是非。」

  我回想起去年冬天和阿芙洛狄忒在卡迪拉克車裡的那次會面。她曾表示對我非常感興趣,而且因為對我有好感,所以她會在愛情方面給我出些難題。

  「這是她計劃中的一部分嗎?」我問,「是她讓我降落在這裡的?」

  「有可能。她這個神靈很難講。不過如果你決定離開這裡——我可沒說這樣做對不對——我答應將指點你去找代達洛斯。實話告訴你吧,阿里阿德涅的線繩並不是關鍵所在。當然啦,那根線繩也能起到一定作用。泰坦巨人的軍隊就是為此而苦苦尋找。不過,通過魔幻迷宮的最佳途徑……忒修斯曾得到過阿里阿德涅公主的幫助。然而,這位公主確實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凡人,血管裡不含一丁點兒神的血液,但她卻非常有智慧。我要說的是,我想你應該知道如何穿越魔幻迷宮了吧。」

  我心裡一沉,自己原先怎麼沒想到呢?天后赫拉說得沒錯,答案一直都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我說:「噢,是的,我知道了。」

  「該決定離開或留下了。」

  「我……」我本該毫不猶豫地決定離開,可話到嘴邊卻吐不出口。我看著遠處的湖面,突然發覺原來離去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啊!

  「先別急於下結論,」赫菲斯托斯建議,「等黑夜過去後再說。破曉時分最有利於作決定。」

  「代達洛斯肯幫助我們嗎?」我問,「我是說,如果他給盧克指出了一條通過魔幻迷宮的路徑,我們就死定了。我在夢裡曾見到……代達洛斯殺死他的侄子。他很苦悶,脾氣變得暴躁,而且……」

  「做一個才華橫溢的發明家非常不容易。」赫菲斯托斯沉聲道,「要經常忍受寂寞和誤解。這種情況之下,一個人很容易陷於苦悶的境地,時間長了,就可能釀成大錯。和人打交道遠比同機器打交道要困難得多。人一旦受到傷害,是難以修復的。」

  赫菲斯托斯把衣服上的可樂擦拭乾淨。「起初,代達洛斯的日子過得很舒心。就因為他欠了阿里阿德涅公主和忒修斯的人情,所以幫了他們一把。可從那以後,他的生活就被毀掉了。難道這對他公平嗎?」他聳了聳肩膀,「我不知道代達洛斯是否會幫助你,小夥子,但在你設身處地、站在他人角度考慮問題之前,先別急於評價別人,好嗎?」

  「我……我試試看吧。」

  赫菲斯托斯站起身。「再見,小夥子。你把塔利金族摧毀了,幹得漂亮。我會時常記在心裡的。」

  說完,他化成了一道火柱掠過湖面,回到外面的世界。

  我沿著湖岸走了好幾個小時。眼看著天色將明,大約凌晨四點或五點的樣子吧,我回到草坪上,發現卡里普索居然還在花園裡,正藉著星光照料花草。月蕾發出銀色的光輝,其他植物在魔法的作用下也都放射出紅色、黃色和藍色的光。

  「他來命令你回去的吧?」卡里普索猜測道。

  「這個嘛,倒也不是命令。他讓我自己選擇。」

  卡里普索凝視我的眼睛。「我說過,我不會請求你。」

  「請求什麼?」

  「你明白的。」

  我說:「你想讓我留下,是……永遠嗎?」

  卡里普索平靜地說:「在這裡你將長生不老,既不會衰老,也不會死亡。波西·傑克遜,讓其他人去打個你死我活吧,在我這裡你不必擔心任何預言。」

  我盯著她,腦子有點兒發蒙。「就這些?」

  她點點頭。「就這些。」

  「可是……我的朋友們。」

  卡里普索站起身握住我的手,我頓時感到一股暖流湧遍全身。「波西,你曾問我被下了什麼詛咒。現在不妨告訴你。其實,諸神時不時地會送來夥伴。每隔千年,都會有一個英雄被水衝上湖岸,一個需要幫助的英雄。我細心照料他,仔細呵護他。然而,這些英雄都是經過挑選的,命運女神總是確保她們送來的英雄……」

  她的聲音微微發顫,無法繼續說下去。

  我握緊她的手問:「怎麼了?我做了什麼令你傷心的事了?」

  卡里普索低聲說:「她們送來的英雄都不可能留下,即使是短時間的停留。可是偏偏……我卻難以自拔地陷入愛河。」

  寂靜的夜裡,只有噴泉的汩汩聲和浪花拍岸的嘩嘩聲。好一會兒過去,我才恍然大悟。

  「你在說我?」

  儘管淚花晶瑩,卡里普索仍忍俊不禁。「瞧你那傻樣。我自然是在說你啊。」

  「那這些天來,你為什麼總悶悶不樂呢?」

  「我也想快樂起來,可命運女神太殘忍了。她們之所以把你送來,是因為知道我會為你心碎。」

  「可是……我只是……我是說,我一無是處,不值得姑娘青睞。」

  卡里普索:「我愛的是你這個人。我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要向你表白,甚至不要出言挽留。可是我忍不住。我猜命運女神早就知道事情會如此變化。波西,要是你真的想幫我,就留下來和我一道長相廝守吧。」

  我凝望遠方,一絲紅色的曙光點亮天際。我可以永遠地留下來,從此在世界上消失。我可以和卡里普索生活在一起,每天享受隱形僕人們無微不至的服務。我們可以在花園裡種花,在湖邊散步,和歌聲清脆的小鳥們說話,在藍天白雲下暢遊,沒有戰爭,沒有預言,不用再選擇陣營。

  「我不能。」我對她說。

  卡里普索哀傷地垂下雙目。

  我說:「我永遠也不想傷害你,可是朋友們需要我,而我現在知道該怎樣幫助他們了。我必須得回去啊。」

  她摘下一朵帶葉的月蕾花,插在我的上衣口袋裏。月蕾發出的銀光在朝陽下逐漸暗淡。赫菲斯托斯曾叮囑過:「破曉時分最有利於作決定。」

  卡里普索踮起腳跟,祝福般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印了一吻。「既然這樣,我的英雄,隨我到湖岸邊,讓我送你一程。」

  十平方英呎的木筏由多根原木紮成,桅杆上繫著一塊白色亞麻布船帆,看起來十分簡陋,根本不像能經受風浪的樣子。

  卡里普索向我保證道:「這艘船非常安全,能載你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握住她的手,但她輕輕把手縮了回去。

  「也許我以後還會來看你。」我說。

  她搖了搖頭。「一旦離開,就再也找不到這裡了。波西,今夕一別,從此天涯永隔。」

  「可是……」

  「快走吧,求你了。」她嗚咽道,「命運女神太殘忍了。波西,記得我就好。」接著,她強顏歡笑地說,「你能為我在曼哈頓種植一片花園嗎?」

  「我保證。」木筏在我踏上之後立刻駛離湖岸。

  我隨波而行,心裡感嘆命運女神的無情。她們給卡里普索送來了一個夥伴,一個令她既無能為力卻又愛得無法自拔的英雄。卡里普索注定是我今生難以忘懷的女子,給我留下抱憾終生的思念。

  木筏的行駛速度很快,幾分鐘之後,奧傑吉厄島已消失在湖面上的霧氣中。一葉扁舟,朝著朝陽升起的方向航行。

  我告訴了木筏一個目的地,那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地方。在那裡,我能夠得到朋友的慰藉和心靈的平靜。

  「載我到混血營,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