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迷宮戰場·我們僱用了一位新嚮導

  數小時之後,我的木筏被衝上了混血營的海岸。我不知道怎麼到的,反正不知不覺中,水體由淡水變成了海水。熟悉的長島海岸出現在遠方,兩隻友善的大白鯊浮出海面,在前面給我領航。

  剛一踏上陸地,我就感覺到營地的氣氛有些荒涼。此時下午已經過去一半,但射擊場上卻沒有人影,教室和宿舍也都空空如也。接著,我看見從竟技場那邊升起裊裊煙霧。現在生篝火未免太早了吧,我可不相信他們在吃燒烤。於是我急忙趕了過去。

  還沒到那裡,就聽見喀戎在大聲宣佈,仔細聽來,頓時感覺啼笑皆非。

  「認定他已死亡。」喀戎說,「事情過去了這麼久,祈禱者們沒有得到他的任何音信。我已經請他劫後餘生的朋友為他作最後的悼詞。」

  我走進竟技場,所有人都在朝前看,沒有人注意到我。只見安娜貝絲拿起一件祭奠用的上面綉有「三叉戟」的綠色長衫放進火裡。原來他們在焚燒我的壽衣呀。

  安娜貝絲的眼睛哭得紅腫,她神情黯然地對在場的人說:「他也許是我最勇敢的朋友了。他……」忽然她看見了我,臉色頓時漲得通紅,「天哪,他就在那兒呀!」

  人群轉向,眾人瞠目結舌。

  「波西呀!」貝肯道夫高興得咧嘴直樂。一群小孩子全都圍了上來,親熱地和我打招呼。我聽到阿瑞斯族那邊傳出幾聲咒罵,但克拉麗絲只是翻了翻白眼,顯然不相信我居然能夠死裡逃生。喀戎踩著馬蹄走過來,每個人都自覺地讓出道路。

  「吁,」他長長地出了口氣,「我還從未為一個營員的歸來而如此高興呢。但你必須老實交代……」

  「你死到哪裡去了?」安娜貝絲從人群中推搡著走過來。那副氣勢洶洶的樣子,我還以為她準備狠狠揍我一拳呢。孰料她上來便一把將我緊緊抱住,我的肋骨都差點兒被勒斷了。四周突然變得鴉雀無聲,安娜貝絲激動過後,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急忙把我推開。「我……我們還以為你死了呢,海藻腦袋!」

  我說:「對不起,我迷路了。」

  「迷路?」安娜貝絲喊道,「兩個星期了呀,波西?你到底……」

  「安娜貝絲,」喀戎插言道,「也許我們該私下裡討論這件事,好嗎?其他同學,別湊熱鬧了,恢復正常上課!」

  說完,沒等我和安娜貝絲反抗,他便將我們兩個像銜小貓一般輕輕銜起,頭一揚,甩在自己的背上,放開四蹄朝大堂跑去。

  我並沒有把全部詳情和盤托出。由於心中悲慼,所以關於卡里普索的事情我隻字不提,只是解釋我如何製造了聖海倫火山的大爆炸,然後被轟出了火山。我對他們說自己被困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島上,最後赫菲斯托斯找到了我,才用魔法木筏送我回到營地。

  說完這些事情後,我的手心裡捏了一把的汗。

  「你失蹤了兩個星期。」安娜貝絲仍未從最初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但語調已經平穩了許多,「當我聽到爆炸聲的時候,我以為……」

  「我知道,」我說,「對不起。可我找到了通過魔幻迷宮的方法。我和赫菲斯托斯已經談過了。」

  「方法是他告訴你的?」

  「這個嘛,他說我已經知道方法,於是我就自己想出來了。」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們。

  安娜貝絲驚得下巴差點兒掉到地上。「波西,你也太異想天開了吧!」

  喀戎坐回到輪椅上,捋著鬍子說:「這倒是有先例可循。忒修斯不也得到過阿里阿德涅的幫助嗎?就因為有此先例,於是赫爾墨斯的女兒哈里特·塔布曼在修建自己的地鐵系統時,也僱用了許多凡人呢。」

  安娜貝絲說:「但這次是我的探秘行動,要由我說的算。」

  喀戎不滿地說:「親愛的,誰也奪不走你的探秘行動。但你需要幫助啊!」

  「這就是所謂的幫助?拜託!幫倒忙還差不多。這是懦弱的想法。這是……」

  「一件很丟面子的事情,因為我們居然需要凡人的幫助。」我說,「但這麼做沒錯。」

  安娜貝絲恨恨地瞪著我:「我還從沒見過你這麼討厭的人呢!」說完,如一陣旋風般衝出門去。

  我心裡十分不痛快,真想拿某個東西暴扁一頓出出氣。「做她的最勇敢的朋友可真難啊。」

  喀戎說:「她不過是在氣頭上罷了。小夥子,她在吃醋呀。」

  「真是不可理喻。她不……不像……」

  喀戎呵呵笑道:「別放在心上。別怪我沒提醒你,安娜貝絲對朋友的佔有慾可是很強的喲。你不在的這幾天,都快把她急瘋了。如今你平安歸來,我想她是在懷疑你究竟被困在了什麼地方吧。」

  我和喀戎對目而視,心裡清楚他大概已經猜到了卡里普索的事情。對於一個訓練英雄足足三千年的傢伙,你很難對他有所隱瞞,什麼都別想逃過他的眼睛。

  「我們無意干涉你的決定。」喀戎說,「只要你回來就好。」

  「這句話還是對安娜貝絲講吧。」

  喀戎笑道:「明天一早,我就讓百眼巨人送你們去曼哈頓。你可以順便探望母親,波西。她……必定憂心如焚啊。」

  我的心驟然停了一拍。在卡里普索的島上,我從沒想過母親的感受。得知我的死訊後,她一定崩潰了。我究竟吃錯了什麼藥,竟然連老媽都忘了?

  「喀戎,」我說,「有格洛弗和泰森的消息沒有?我認為……」

  「我不知道,孩子。」喀戎凝視著空蕩蕩的壁爐,「茱妮弗悲痛欲絶,她的枝葉都變黃了。偶蹄族元老會已經吊銷了格洛弗的搜尋執照。假如他能活著回來,也肯定被逐出族群。」他嘆了口氣,「格洛弗和泰森都足智多謀,我們仍有希望啊。」

  「我不該任由他們去的。」

  「格洛弗有自己的使命,泰森跟他一起走也是出於義氣。再說了,一旦格洛弗有生命危險,你不是也能感應到嗎?」

  「應該是吧,畢竟我們之間有心靈鎖鏈。可是……」

  「有些事我該告訴你,波西。」喀戎說,「呃,確切講,是兩件壞事。」

  「真不錯。」

  「克里斯·羅德里格斯,我們的那位客人……」

  我想起那天在地下室裡,克里斯·羅德里格斯迷迷糊糊中說起魔幻迷宮,克拉麗絲一直努力想從他嘴裡得到更多的消息。「他死了嗎?」

  「還沒有。」喀戎憂心忡忡地說,「不過他的狀況一直在惡化。他在醫務室裡靜養,身體虛弱得連移動都不能。克拉麗絲一直在床邊陪護著他,所以我不得不強行命令她回去正常上課。克里斯如今對什麼都反應冷漠,一整天不吃不喝。對於這種喪失了生存意志的病人,我的藥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心裡一顫。儘管我和克拉麗絲之間有些芥蒂,但此時也不由得很同情她。從魔幻迷宮裡經歷過一遭回來,我非常明白為什麼邁諾斯竟然能把克里斯給逼瘋了。如果換作是我,孤零零的如沒頭蒼蠅般在迷宮中瞎摸亂撞,只怕也無法倖免於難啊。

  喀戎繼續說道:「很遺憾地告訴你,另一個消息也不怎麼令人振奮。昆圖斯消失了。」

  「消失了?怎麼回事?」

  「三天前的夜晚,茱妮弗親眼看見他鑽進魔幻迷宮。顯然,你對他的看法或許是正確的。」

  「他是盧克派來的臥底。」我把三G農場的事給喀戎講了一遍——昆圖斯就是從那裡購買的蝎子,而吉里昂一直在為克洛諾斯的軍隊提供給養,「這不可能是巧合。」

  喀戎重重地嘆了口氣。「家賊難防啊。我原本希望昆圖斯能夠證明自己靠得住。看來我識人有誤呀。」

  我問:「歐拉芮夫人怎麼樣?」

  「那只地獄犬仍然留在劍擊場,不讓任何人接近。我現在無心把它關在籠子裡……或處置它。」

  「昆圖斯不會丟下它不管的。」

  「波西,如我所講,看來我們都有看走眼的時候啊。走吧,去準備一下,明天早上出發。你和安娜貝絲還有許多事要做。」

  臨走時,我看見喀戎仍舊出神地看著壁爐,眼中流露著悲傷的目光。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次坐在這裡,徒勞地等待著一去不返的英雄。

  晚飯前,我到劍擊場逛了一圈。只見歐拉芮夫人蜷成一團臥在場地的中央,嘴裡咬著武士假人的頭。

  看見我到來,它瘋狂地叫著朝我撲來。我以為自己死定了,只來得及喊出一聲「媽呀!」,就被它撲倒在地,開始舔我的臉龐。作為波塞冬的兒子,身上濕淋淋的是家常便飯,我能夠任意操縱水流,但這種能力對狗的口水顯然不起作用,於是我便痛快地被洗了個口水澡。

  「哇,姑娘!」我大叫,「我呼吸不過來啦。快讓我起來!」

  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它從身上推下去。我揉了揉它的耳朵,發現它身上的灰都結成硬殻了。

  「你的主人去哪兒了?」我問它,「他怎麼把你留在這裡?」

  歐拉芮夫人嗚嗚咽咽,似乎它也想知道原因。雖然我已經確信昆圖斯不是好人,但我仍不明白他為什麼會丟下歐拉芮夫人不管。如果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昆圖斯非常鍾愛他的這只巨犬。

  我一邊尋思,一邊用毛巾擦掉臉上的口水。忽然聽到一個女孩的聲音說:「沒有被它一口把頭咬下來算你走運。」

  我抬眼望去,看見克拉麗絲俏生生地站在劍擊場的另一側,手持寶劍和盾牌。她抱怨說:「我昨天就來練習了,結果差點兒被狗當成肉包子。」

  「它很善解人意。」我說。

  「你說話真逗。」

  克拉麗絲朝我走來。歐拉芮夫人汪汪叫著,我急忙輕拍它的頭,令它安靜下來。

  「真是一隻不開竅的地獄犬。」克拉麗絲說,「它總是不讓我在這裡訓練。」

  我說:「我聽說克里斯的事了。」

  克拉麗絲繞著劍擊場走了一圈。當她來到一個假人旁時,忽然拔劍砍掉了它的腦袋,然後用力戳進它的腹部。拔出劍後,她繼續向前走。

  「呃,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受到傷害的總是英雄,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但魔獸卻怎麼也殺不乾淨。」

  她撿起一根長矛,用力投擲出去。長矛嗖地從一個假人的眉間貫穿。

  克拉麗絲竟然把克里斯稱作英雄,好像他從沒有投靠過泰坦巨人似的。這令我想起安娜貝絲談起盧克時的情形。我決定不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

  「克里斯很勇敢,」我說,「希望他能好起來。」

  克拉麗絲狠狠瞪了我一眼,彷彿我是她的下一個目標。歐拉芮夫人立刻叫了起來。

  「幫我一個忙。」她對我說。

  「請講。」

  「如果你找到代達洛斯,不要信任他。別向他求助,二話不說一劍刺死他。」

  「克拉麗絲……」

  「波西,哪種人會造出魔幻迷宮那種變態的地方?他很邪惡,非常邪惡。」

  那一刻,我想起了她的那個同父異母的老哥哥,牧牛人歐律提翁。他的目光中充滿滄桑,彷彿是經歷了兩千年滄桑、厭倦了生活的老人。她還劍入鞘。「訓練結束。從今以後,唯有實戰。」

  那一夜我睡在自己的床鋪上,而且自打從奧傑吉厄島歸來,噩夢第一次找上了我。

  我身處一個國王的宮殿內,白色的殿堂中立有數根大理石石柱,殿上有一把木頭王椅。坐在王椅上的是一個紅色鬈髮、頭戴王冠的肥胖老頭。在他的身側站著三個姑娘,看模樣應該是他的女兒。她們都是紅色鬈髮,穿著藍色長袍。

  殿門吱嘎打開,內侍唱名:「克里特國王邁諾斯晉見!」

  我心裡猛地一緊,卻見那個坐在王椅上的老頭笑著對女兒們說:「我等不及要看看他臉上的表情了。」

  邁諾斯,那位尊貴的國王輕手輕腳地走進殿內。高大的個頭使得他在其他國王中間顯得鶴立雞群。「雪花」已經爬上了邁諾斯的虯髯鬍子。和我在上次夢中見到的樣子相比,他清瘦了許多。他的涼鞋上濺滿了泥漿,看似有些狼狽,但他的目光依然是那麼凌厲。

  邁諾斯身體僵硬地朝王椅上的老頭鞠了一躬,朗聲道:「科卡洛斯國王,我想您應該已經解出了那個小謎題吧?」

  科卡洛斯微笑道:「邁諾斯,就憑你向全世界發佈懸賞公告,許諾你將給解出謎題的人一千金幣,只怕這個謎語不能算『小』吧。你的許諾當真嗎?」

  邁諾斯拍了拍巴掌,立刻有兩個膀大腰圓的侍衛氣喘吁吁地抬過來一個箱子,放在科卡洛斯的腳邊後打開箱蓋。一摞摞的金條燦燦生輝,看樣子值不少錢。

  科卡洛斯高興地吹了聲口哨。「支付了這麼一大筆錢,你的國家只怕要破產了,我的朋友。」

  「此事不勞你操心。」

  科卡洛斯聳了聳肩膀。「謎題的確很簡單。單憑我的一個門客就能解得出。」

  「父親。」其中一個女兒不滿地說。看外貌她應該是老大,在三姐妹中個子最高。

  科卡洛斯沒有理會她。他從衣內取出了一個鸚鵡螺的螺殻。一根銀線像穿項鏈般從中穿過。

  邁諾斯上前接過海螺,說:「你是說,解開謎題的是你的門客?他是如何不打破海螺而把線穿過去的?」

  「他用了一隻螞蟻,難以相信吧?在螞蟻的腿上系一根銀線,然後於海螺的另一端塗上蜂蜜,螞蟻受到了蜂蜜香氣的引誘,就帶著銀線穿過了海螺。」

  邁諾斯說:「這個人真是天才啊!」

  「呃,的確。他擔任我女兒的老師。三個女兒都十分愛戴他。」

  邁諾斯的眼神變得陰冷。「換作是我,會小心對待他的。」

  我真想警告邁諾斯(是紅髮國王科卡洛斯吧?):「別相信這個傢伙!快把他扔到地牢裡餵獅子去!」可是那個紅髮國王嘿嘿笑道:「別擔心,邁諾斯。別看我女兒年紀小,心眼兒卻很多呀。休說閒話,我的金子……」

  「放心。」邁諾斯說,「但這筆金子應該屬於解開謎題的人才對。而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夠解開我的謎題,那就是代達洛斯。」

  科卡洛斯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你怎麼知道他的名字?」

  邁諾斯說:「他是個小偷,曾在我手下工作,最後卻唆使我的女兒背叛我。他幫助一個逆賊在我的宮殿裡愚弄我,事後卻逃之夭夭。十年來,我一直在找他。」

  「我對此一無所知呀。不過我許諾過要保護他。他是一個最能幹……」

  「我給你一個選擇。」邁諾斯說,「要麼拿走金子,把逃犯交給我,要麼與我為敵。你不會想樹立一個克里斯王國這樣的敵人吧?」

  科卡洛斯臉色蒼白。我沒想到他這麼愚蠢,在自己的宮殿裡被一個外來的國王嚇倒。邁諾斯只帶了兩名侍從,只要科卡洛斯一聲號令,就能將他就地拿下。可是他竟然被嚇得直冒冷汗。

  「父親,」他的大女兒說,「你不能……」

  「閉嘴,艾麗婭。」科卡洛斯擰著鬍子,目光又落在那箱金條上,「邁諾斯,你這可就讓我為難了。我已經對代達洛斯有過承諾,如今背棄諾言是要觸犯諸神的。」

  「諸神同樣厭惡那些窩藏罪犯的人。」

  科卡洛斯點點頭。「有道理。我同意把人交給你。」

  「父親!」艾麗婭又抗議。接著,她忽然想到了什麼,於是聲音轉為柔和。「至……至少應該先款待一下客人吧。他大老遠來的,應該洗一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換上一套新衣服,吃一頓豐盛的晚餐。請允許我親自安排洗浴。」

  她沖邁諾斯甜甜一笑,老國王頓時有些神魂顛倒。「呃,那好吧,洗個澡也耽誤不了事。」他對科卡洛斯說,「那咱們就在晚餐時見嘍。記得把罪犯也帶來。」

  「這邊走,陛下。」艾麗婭說。三姐妹引領邁諾斯走出宮殿。

  我隨著他們走進一間鋪滿瓷磚的浴室內。熱水從一個水龍頭注入浴盆。艾麗婭和她的妹妹們將玫瑰花瓣以及類似於現代沐浴液的古希臘香精灑了進去,片刻之後,水面上已經是蓋了一厚層的泡沫。三姐妹側轉過去,讓邁諾斯脫下長袍跳入浴盆。

  「爽啊。」邁諾斯高興地說,「這個澡洗得舒服。親愛的,謝謝你們。這次遠行的路途的確長了些。」

  「您追捕那個逃犯整整十年了,大人?」艾麗婭眨巴眨巴眼睛,問道,「您一定志在必得了吧。」

  邁諾斯咧嘴笑道:「我這個人睚眥必報。你父親答應了我的請求,他是個明智的人。」

  「識實務者為俊傑嘛,大人!」艾麗婭說。我覺得她的恭維實在是太肉麻了,但邁諾斯居然安之若素。艾麗婭的妹妹將芳香油塗在國王的頭上。

  艾麗婭說:「大人,其實代達洛斯猜到您會到來。雖然他早就知道這個謎題是個陷阱,但就是忍不住解開它。」

  邁諾斯皺緊眉頭。「代達洛斯和你談起過我?」

  「是的,大人。」

  「公主殿下,他不是好人。我自己的女兒就中了他的蠱惑。千萬別聽他那一套。」

  艾麗婭說:「他是個天才。而且他認為女人和男人同樣聰明。長這麼大,我們還是頭一回被看做有思想的人。或許,你的女兒和我們的感受相同吧。」

  邁諾斯正要坐起來,艾麗婭的妹妹們忽然將他按回到水裡。艾麗婭手持三個小圓球走上前。起初我以為那是三枚浴珠,卻見她將小圓球扔進水裡。三枚珠子突然吐出無數根銅絲,纏住邁諾斯的腳踝,將他的手腕牢牢縛在身側,然後勒住了他的脖子。雖然我痛恨邁諾斯,卻也有些不忍目睹他如此慘狀。邁諾斯一邊呼救一邊拚命掙扎,但三姐妹的力氣很大,三下五除二就將他徹底制伏。銅絲依舊不停地一根根纏過來,如同一個蠶繭般緊緊裹住他的身體。

  「你們想幹什麼?」邁諾斯厲聲質問,「為什麼這麼做?」

  艾麗婭微笑道:「代達洛斯對我們很好,陛下。而且,我不喜歡你威脅我的父親。」

  邁諾斯大叫:「告訴代達洛斯,就算我死了也不會放過他!如果老天有眼,我做鬼也要抓住他!」

  艾麗婭說:「勇氣可嘉呀,陛下。但願老天能在地獄裡對你開開眼吧。」

  銅絲終於裹上了邁諾斯的臉部,將他變成了一個銅製的木乃伊。

  浴室門打開了。代達洛斯拎著一個背包走進來。

  他的頭髮經過了精心修剪,鬍子已變得花白。代達洛斯神情憔悴地上前在木乃伊的前額上點了一下,銅絲立刻鬆開,沉在盆底。奇怪的是,邁諾斯不見了,彷彿被徹底溶解了似的。

  代達洛斯若有所思地說:「沒有痛苦地死去算是便宜他了。謝謝你們,我的公主們。」

  艾麗婭上前擁抱說:「老師,此地不宜久留。如果我們的父親發現……」

  「沒錯。」代達洛斯說,「只怕我給你們帶來麻煩了。」

  「噢,別為我們擔心。父親巴不得佔有那個老頭的金子呢,而且克里特王國遠隔千山萬水,但是父親會因為邁諾斯的死而向你發難。你必須遠走高飛,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住下。」

  「安全的地方。」代達洛斯喃喃道,「我成年累月地東躲西藏,就是想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啊。恐怕邁諾斯沒有說大話,他到死也不會放過我的。一旦今天的事情被宣揚開來,太陽之下將沒有我的安身之處。」

  艾麗婭問:「那你打算去哪兒呀?」

  代達洛斯說:「去一個我曾發誓永不進入的地方。如今看來,我的監獄將是唯一的避難之地了。」

  艾麗婭說:「老師,我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最好。」

  「他說要在地獄裡找您算賬,那可怎麼辦呀?」艾麗婭的一個妹妹說,「人終歸是要死的啊。」

  代達洛斯說:「那倒未必。」他從背包裡拿出一個捲軸——我在上次的夢境裡曾見過,在那個捲軸上有他的侄子的筆跡。

  他拍了拍艾麗婭的肩膀,然後和三個姐妹告別祝福。最後,他的目光落在浴盆底的銅絲上。「有膽量就來找我吧,鬼王。」

  說完,他轉身在牆上的一塊瓷磚上按了一下。一個閃亮的標記出現了——希臘字母Δ,牆體向兩側滑開。公主們吃了一驚。

  艾麗婭說:「您一直忙個不停,還從沒有給我們講過秘密通道的事呢。」

  「是為魔幻迷宮忙個不停。」代達洛斯糾正說,「別跟著我,親愛的,如果你們不想發瘋的話。」

  夢境發生了轉移。我來到地底下的一個石室內,看見盧克和另外一個混血武士打著手電筒,在研究一張地圖。

  盧克罵道:「怎麼還有拐彎,這不該是最後一個了嗎?」他抓起地圖團了團,扔在地上。

  「先生!」他的夥伴不滿地說。

  「在這裡地圖沒用。」盧克說,「別擔心,我會找到出路的。」

  「先生,據說人越多……」

  「越有可能迷路嗎?這句話沒錯。不然我為什麼要派人單獨探察呢?不過別擔心。只要拿到線繩,我們就能帶領先頭部隊通過迷宮。」

  「但怎樣才能拿到線繩呢?」

  盧克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手指。「呃,昆圖斯會來的。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到達劍擊場,那裡位於迷宮的一個樞紐。要想去別的地方必須先通過那兒,所以我們才會和劍擊場的管事人達成協議。我們只需要保住性命,直到……」

  「長官!」另一個身著希臘盔甲的人手持火把跑進來,「蛇女發現了一個混血!」

  盧克臉色陰沉地問:「一個人?在迷宮裡遊蕩?」

  「是的,長官!請您快點過去。他們已經把他堵在隔壁的石室內了。」

  「他是誰?」

  「沒人認得,長官。」

  盧克點點頭。「這是克洛諾斯大人在保佑。這個混血者或許對我們有用。走,瞧瞧去!」

  他們跑出石室。我隨即醒了過來。「一個混血者,獨自在迷宮中遊蕩。」我心裡充滿了無數的疑問,再也無法入眠。

  第二天,我給歐拉芮夫人準備了足夠的口糧,又不顧貝肯道夫的推託,叮囑他對歐拉芮夫人多加留意。諸事安排妥當後,我才步行上山,同安娜貝絲和百眼巨人在公路上會面。

  坐在貨車內,安娜貝絲的話不多。至於百眼巨人嘛,他從不講話,據說他連舌頭上都長眼睛了,為了避免尷尬,於是不輕易張嘴。

  安娜貝絲的臉色很憔悴,似乎她昨晚睡得比我更差。

  「做噩夢了?」後來我問。

  她搖了搖頭說:「歐律提翁給我發來了一條彩虹信息。」

  「歐律提翁!尼克出什麼事了?」

  「他昨晚離開農場,回迷宮裡去了。」

  「什麼?歐律提翁沒有攔阻他嗎?」

  「尼克在他醒來之前就走了。奧特休斯循著他的氣味一直追到牛守衛那裡。歐律提翁說最近幾個晚上他經常聽到尼克自言自語,此時回想起來,想必是尼克在同邁諾斯講話。」

  「他現在很危險。」我說。

  「別開玩笑。雖說邁諾斯是地獄判官,但他的實力有限。我不知道他對尼克抱有何種目的,但……」

  「我說的不是邁諾斯。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同這件事相印證……」於是我把盧克提到了昆圖斯,後來又在迷宮裡發現混血的事告訴了安娜貝絲。

  她聽了之後也覺得事態非常不妙。「這太糟了。」

  「我們該怎麼辦?」

  安娜貝絲揚起眉毛。「這個嘛,想必你已經有主意嘍,對嗎?」

  星期六的城市交通尤其繁忙。我們大約在中午時分到達老媽的公寓。當她開門看見是我時,立刻給我一個大力的擁抱,那種感覺就像被地獄犬撲過來一樣。

  「我就說你不會有事的嘛。」老媽嘴上這麼說,但語氣中明明流露出一種剛把塌下來的天從肩頭卸掉的感覺——相信我,我曾身臨其境,知道那種輕鬆的感覺。

  她招呼我們在餐桌邊坐下,端上她最拿手的藍色巧克力餅乾。我把這次探秘任務的經過簡要敘述了一遍,當然啦,最嚇人的部分自然被我略過不提。不過由於驚險情節太多,整個故事便顯得藏頭露尾,令媽媽更加擔心了。

  當我提到吉里昂和馬廄的事時,媽媽聽了做出一副恨不能掐死我的樣子。「我求爺爺告奶奶都難得要你清理一回房間。你倒好,跑去幫一個魔獸的馬廄清除了上百噸的馬糞。」

  安娜貝絲大笑。好長時間以來,我還是頭一次聽到她的笑聲,感覺真好。

  聽我敘述完故事,媽媽說:「這麼說來,是你摧毀了阿爾卡特拉斯島,引發聖海倫火山大爆炸,導致五十萬人遷移。不過還好,至少你還安安全全的。」老媽看問題總能看到好的一面。

  我附和道:「沒錯,還是老媽總結得好啊。」

  「保羅在這兒就好啦。」媽媽沉吟說,「他想和你談談。」

  「呃,是關於學校的事吧。」

  近來發生了許多事情,我幾乎把古德中學的那一茬兒給忘了——當我從熊熊燃燒的樂廳逃走時,保羅恰好看見我狼狽地從窗戶跳出來。

  「你對他怎麼講的?」我問。

  媽媽搖搖頭道:「還能怎麼說?他知道你與眾不同,不過他很聰明,知道你不是個壞人。不過學校在一直對他施加壓力,而他自己也被蒙在鼓裡。畢竟,你是他介紹入學的嘛。他需要拿出可信的理由,才能把你和校園大火的事撇清。然而當時你跑得無影無蹤,給人一種畏罪潛逃的感覺。」

  安娜貝絲同情地看著我。我知道她對此事感同身受。凡人世界對於混血來說可不好混啊。

  我承諾道:「等我們完成探秘任務,我一定和保羅談談。只要你答應,我甚至能把真相和盤托出。」

  媽媽按住我的肩膀,問:「你說真的?」

  「呃,當然啦。不過,他會以為我們是瘋子。」

  「他已經這麼認為。」

  「那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謝謝你,波西。我會告訴他你……」她皺了皺眉頭,「你什麼時候回來?現在你又想搞什麼鬼名堂?」

  安娜貝絲把手中的餅乾掰開,說:「波西已經胸有成竹啦。」

  我無可奈何地把計劃對老媽講了。

  她緩緩點頭說:「聽起來很危險啊。不過這個計劃也許能成。」

  我問:「你是不是也有同樣的能力呀?你也能看透幻影迷霧嗎?」

  媽媽嘆了口氣。「現在不行嘍。我年輕那會兒,這種事對我來說輕而易舉。是的,我曾看到過許多可怖的東西。這也是你父親看上我的原因之一。你們一定要保重自己啊!」

  安娜貝絲說:「我們儘量,傑克遜夫人。不過,您的兒子太不安分,要保證他的安全可不是件容易事兒。」她抱著雙臂瞅向窗外。我拿起餐巾,強壓下和她爭吵的衝動。

  媽媽皺了皺眉頭,問:「你們兩個怎麼回事?吵架了?」

  我們兩人都不說話。

  媽媽說:「我明白了。」對此我深表懷疑。她嘴上說明白了,我敢肯定她根本不知道我和安娜貝絲之間的真實狀況。「咳,記住,」她說,「格洛弗和泰森還指望你們兩個呢。」

  「我知道。」安娜貝絲和我異口同聲地說,這令我更加尷尬。

  媽媽微笑說:「波西,你該去客廳裡打電話了。祝你好運。」

  儘管我對要做的事情感到緊張,但走出廚房後,仍然長吁了口氣。走到電話前拿起話筒,雖然我早就把手上的那個號碼洗掉了,不過無所謂,因為我早已將它牢牢記在了心裡。

  我們約好在時代廣場見面。當我們在紐約馬奎斯萬豪酒店前找到芮秋·伊麗莎白·戴爾的時候,她全身塗成了金色。

  她的臉、頭髮、衣服,每一寸都不放過,就像被點石成金的邁達斯國王點了一下似的。和她站在一起的另外五個小孩也都塗成了金屬色,黃銅、青銅還有白銀。他們都固定成某個姿勢。熙熙攘攘的遊客們或匆匆而過,或駐足觀看。有些遊客還把錢幣放在地上鋪開的帆布上。

  只見芮秋的腳邊寫著「兒童城市藝術,謝謝捐款」幾個大字。

  安娜貝絲和我站在一旁瞅了大約五分鐘,芮秋目不斜視,連眼睛也不帶眨的,根本沒有發覺我們的到來。對於患有多動症的我來說,要做到她這個樣子簡直比登天還難。渾身金色的芮秋顯得十分怪異,有點像某個著名女演員的雕像。幸好她的眼睛還是原本的綠色。

  安娜貝絲建議道:「不如我們把她推倒吧。」

  我覺得這個主意有點壞,不過芮秋聽了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又過了幾分鐘,一個渾身銀色、坐在酒店出租車站的椅子上歇息的小孩兒走了過來,站在芮秋旁邊擺了一個正在作公開演講的姿勢。芮秋終於能活動了。

  「嗨,波西。」她咧嘴笑道,「來得正巧!走,喝咖啡去。」

  我們走到西大街43號,一個叫「爪哇麋鹿」的咖啡館。芮秋點了一杯意大利超濃咖啡,格洛弗也喜歡這個口味。安娜貝絲和我則要了兩杯鮮榨果汁。三個人找了一張桌子坐下,旁邊就是一隻麋鹿標本。儘管芮秋金光閃閃,但館內的顧客們瞧了一眼之後就移開了目光。

  「這位想必就是安娜貝爾了,對嗎?」她說。

  「是安娜貝絲,」安娜貝絲糾正說,「你是不是經常塗成金色呀?」

  芮秋說:「偶爾啦。我們正在為小學兒童的藝術課程搞募捐活動。你們知道嗎?他們在學校裡根本學不到真正的藝術。我們每個月開展一次這個活動,碰上好的週末能募集到五百多美元呢。不過我猜你們的來意並不在此吧。你也是混血嗎?」

  「噓!」安娜貝絲朝周圍張望了一番,「你想讓全世界都知道呀?」

  「好吧。」芮秋站起來,當真大聲說道,「嗨,大家聽著!這兩位不是人!他們是希臘半神!」

  館內一如既往,甚至沒有人看過來。芮秋聳了聳肩膀,坐下說:「他們看起來並不在意呀。」

  安娜貝絲說:「這一點也不好玩。不許拿這件事開玩笑,凡人女孩。」

  我連忙制止。「你們兩個別吵了,大家都平靜下來。」

  「我很平靜。」芮秋說,「每次我遇見你,都被魔獸襲擊。有什麼可緊張的!」

  我說:「聽著,關於音樂室的事我很抱歉,希望他們沒有難為你。」

  「才沒有呢。他們問了我一大堆問題,我給他們來了個裝聾作啞。」

  「喲,那可不容易呀!」安娜貝絲譏諷道。

  「好啦,住口!」我急忙插言,「芮秋,我們有件事找你幫忙。」

  芮秋眯縫起眼睛瞅向安娜貝絲。「你們需要我的幫助?」

  安娜貝絲用吸管攪動杯子裡的果汁,陰沉著臉說:「是的。也不一定。」

  我把魔幻迷宮以及急於找到代達洛斯的事告訴了芮秋。

  聽完之後,她說:「所以你們想讓我當你們的嚮導,穿越一個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我說:「你和阿里阿德涅一樣,能看破幻影。我敢打賭你能看出正確的路。魔幻迷宮想糊弄你可沒那麼容易。」

  「要是你錯了呢?」

  「我們就會迷路。不管怎麼說,這件事都很危險,十分危險。」

  「有生命危險嗎?」

  「有的。」

  「你曾說過魔獸根本不把凡人放在心上。你們的劍……」

  「是啊,」我說,「精銅製作的武器不能對凡人造成傷害。大多數魔獸會對你視若無睹。可是盧克……他才不管什麼凡人不凡人呢。無論凡人、混血還是魔獸,只要有用他都會利用。而且,他會殺死任何礙事的人。」

  「好傢伙。」芮秋說。

  安娜貝絲辯解說:「都是泰坦巨人把他帶壞了。他也是因為受騙上當才會如此。」

  芮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然後說:「好吧,算我一個。」

  我大感意外,沒想到她答應得居然這麼痛快。「你想好了?」

  「嗨,這個暑假我過得真無聊,你們的邀請恰逢其時呀。需要我找什麼東西?」

  安娜貝絲說:「我們先得找到魔幻迷宮的入口。混血營裡有一個,但你不能去那裡。混血營禁止凡人進入。」

  她特意加重了「凡人」兩個字的語氣,隱隱含有警告的味道。不過芮秋只是點點頭,說:「好吧。迷宮的入口是什麼樣子?」

  安娜貝絲說:「什麼樣子都有可能:一段牆,一塊大石頭,一扇門,一個下水道入口。不過入口處都有代達洛斯的標記,一個閃著藍光的希臘字母『Δ』。」

  「是這個嗎?」芮秋用手指蘸了點水,在桌子上畫了一個符號。

  安娜貝絲說:「就是這個。你認識希臘文字?」

  芮秋說:「不認識。」她從口袋裏拿出一把塑料梳子,梳去頭髮上的金粉,「我先把妝卸了吧。你們跟我去馬奎斯萬豪酒店走一趟。」

  「為什麼?」安娜貝絲問。

  「因為酒店的地下室裡有一個這種入口,我們的服裝恰好放在那兒。那裡就有一個代達洛斯的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