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家宴,賓客盡歡。
衛朝楓是個聰明人,當然懂得喧賓奪主的禁忌;當然,一個聰明人更聰明的地方就在於,他懂得如何喧賓又不奪主。
事關婚事,程家父母愛女之心可見,試探之心再想掩飾也是掩飾不住的,「小衛啊,你的家庭情況是……?」
出乎程意城意外地,衛朝楓沒有迴避,乖巧得很,「我的父母很久以前就過世了,我是在小舅舅家長大的。」
「哦,這樣,」程家父母立刻本能地生出些同情,覺得這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那一定很辛苦吧。」
衛朝楓點點頭,「小時候是蠻辛苦的。」
他受過很多訓練,外在、內心,自衛、攻擊,策略、佈局,所有該學的以及不該學的,他都沒有選擇地學會了。唐律對他有過一句話,我不是在給你選擇,我是在要求你執行。多年後衛朝楓發現這些是對的,他令他學會了生存的本事,在各種環境下生存的本事,使他成為了無論是在腥風血雨還是浮生度日中,都能活出一個不容人質疑的衛朝楓。
衛朝楓謙虛地一笑,「不過也就這樣過來了。」
程父擔心地追問道:「那現在你的小舅舅……?」
「現在我不住在那兒了,」衛朝楓答得很誠實,「小舅舅家的人比較多,我再住下去不合適,所以我就一個人搬出來了。」
程父『哦……』了一聲,覺得不可思議:「那你現在,家裡的親人,只有母親方面的一個小舅舅了是嗎?」
「這倒不是,在父方,我還有一個爺爺,」衛朝楓知道他們想問什麼,他並不準備隱瞞,誠實以告:「我從小沒有生活在爺爺家,是因為,我和父親長得太像了。當年父親離世之時,爺爺承受不了,也無法面對我這個和父親長得十分相似的樣子,看見我,想起父親,他會難過,所以我從小是在小舅舅家生活的。」
在場的人包括程意城在內,不會明白衛朝楓在今晚所說的每一句話,需要多少勇氣和決心。
這是一個不能坦誠的男人,坦誠這件事會給他帶來危險與殺機,不到萬不得已,他總會用其他方式對付過去,而現在他卻有了一個萬不得已,程意城就是他的萬不得已。
衛朝楓絕對不知道,他冒著風險答得掏心挖肺,在程意城父母腦中卻是已經聯想出了一出華麗麗的時尚都市苦情劇。
從小失去父母、寄人籬下的孩子啊……
一定被刻薄的小舅舅、凶殘的小舅媽、勢力的表姐弟穿了小鞋、欺負了整整一個童年吧……
思此及,程家父母同情極了。程媽媽瞬間被激起了母性光輝,連忙夾了個雞腿放在他碗裡,「小衛啊,以後就把這當成你的家。別客氣,趕緊多吃點肉……」
「好啊,」衛朝楓乖巧極了,純良如兔,「謝謝程媽媽。」
程意城看著他,同情之餘也不免有絲底氣不足。
說實話,她對這人挺沒信心的,聽他方才一番情深義重的身世表白,再想到他平時那種吊兒郎當的樣子,程意城就心頭一滴冷汗,很有種分裂感。
衛朝楓這人做任何事都講究一個策略,對付長輩自然也是。
他才不會傻兮兮地在飯桌上對著一屋子中老年長輩談什麼經濟、併購、戰略投資,這種事也就程海桐那一對笨蛋會做,炫耀自然是炫耀了,可是沒有共同語言啊,你讓人家拿什麼附和你?看看小衛老闆,策略就完全不一樣了,談的都是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什麼菜價又漲啦,王家的兒子和李家的女兒好上啦。電視台那檔熱播節目的口號怎麼說來著?「民生萬事,一呼百應。」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於是這一晚,說不清是有意無意,衛朝楓主導了全場,程家父母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到了這孩子身上,哪裡記得還有程海桐那一對。
程海桐臉上掛不住了,試圖聊上幾句,「那個,小衛?」
衛朝楓的樣子像是沒聽見。
程意城看他無視得毫不客氣,也沒有心思要去搭理別人的樣子,程意城只能咳了咳,把他推了推。
衛朝楓撩了撩眼皮,令人辨不清真假,「請問你是?」
「……」
被無視得這麼徹底,程海桐俏臉一紅。程意城趕緊救場:「我堂姐啊,剛才給你介紹過的,程海桐。」
「哦,」衛朝楓朝她點了點頭,算是認識了,連句不好意思也沒有,「我記性不太好。」
「……」
這人真是,無視別人的時候連說謊都懶得說,找了個這麼爛的理由。
程意城自然不會知道,在過去的某一段歷史中,衛朝楓沒有碰過卻也早已見識過了,形形色色的女性類型。那時候的衛朝楓有一句玩笑性質的名言:女人,是最具有掩飾心理也最沒有掩飾技巧的存在,因為始終感性;七情上臉的人,會使一切掩飾都功虧一簣。
衛朝楓轉頭,將聲音壓低:「你和你堂姐的關係怎麼樣?」
「還行,」程意城挺驚訝他會問這種問題,「人情交往,就是這樣了,還行吧。」
成人世界自然有一套成人世界的用語,『我看好你』意思是『我提醒你不要讓我失望』,『下次還有機會的』意思是『已經沒有機會了』,『你辛苦了』意思是『領導比你更辛苦這一點你要明白』。
衛朝楓點點頭,他這種人精,一聽就聽出了程意城的言下之意。『還行』的意思就是見面點頭打個招呼已是最大限度,萍水相逢實在不必再談私交。
程意城問,「你怎麼好奇這個啊?」
「隨便問問,沒什麼。」
衛朝楓喝了口茶,掃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尹珈上。
好吧,既然程海桐不是程意城在乎的人,那麼他就沒必要告訴程海桐小姐,她的這一位未婚夫,尾巴可不是太乾淨。除了程意城以外,別的女人幸福不幸福,跟他沒關係,他也沒興趣。
程意城看了他一眼,忽然有種錯覺,這個人冷冽起來是可以很徹底的,如嶺頭暴雪,一遇就是要千年的。
團圓飯結束,各自聊天敘舊了會兒,中秋團圓夜就散場了,程家親眷們各自離開了。
尹珈上開著車,坐在副駕駛上的程海桐閒閒地開口,「剛才吃飯時你一直在想什麼?你堂堂一介新貴,今晚可是被一個市井小民搶足了風頭啊。」
尹珈上並不與她的咄咄逼人針鋒相對,「不要這麼評價別人,太尖厲了。」
「我說得不對嗎?」程海桐不以為然,撩了撩長髮,「程意城的那位男朋友,從品味到話題,都被深刻上了市井二字,狡猾得很。」
尹珈上沉默不語。
程海桐從後視鏡中瞥了他一眼,「生氣啦?」
「不是,」男人言簡意賅。他是有些情緒,但並不針對某個人,只是針對他內心的一個感覺,「對那個衛朝楓,你怎麼看?」
「什麼怎麼看,」程海桐不明所以,「就那樣一個人,還能怎麼看。」
尹珈上深思片刻,緩緩開口,試圖表達這一晚他內心所有的微妙情緒,「我覺得那個人……有點眼熟。」
程海桐被逗笑了,「啊?你上他那破店去吃過麻辣燙?」
「不是,不是在這裡,」男人開著車,理不出一個混亂的思緒,「想不起來在什麼場合見過他了,他和人嘻嘻哈哈打鬧的時候我倒也沒什麼熟悉感。但總覺得他冷淡起來看人的那個樣子,我在哪裡見過……」
程意城送完親眷,最後一個要送的,是衛朝楓。
她站在門口,看著他八面玲瓏地和父母打了招呼道了別,那一種久違的想要觸碰他以證實存在的感覺就又浮上來了。她明白自己是一個習慣於說話平淡的人,但她卻希望在他眼裡可以顯得並不那麼淺薄,可以有些體味之處。
「你……要不要留下來?」
程意城搓了搓手,只覺晚風把眼前這一個人也吹得過分溫柔,「這麼晚了,開車不安全。」
「不用了,我今晚沒喝酒,」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有點寵溺的味道,「而且,第一次來你家就住下,對你名聲也不好。」
程意城點點頭,儘量讓失望顯得不那麼明顯,「哦,好……」
十五圓月夜,古鎮上還有老人家興致盎然在聽曲。
老式的收音機,斷斷續續地傳出抑揚的曲調,漢卿的元曲歷經千年,只需一把嗓音,依舊傳唱不息:「罵你個俏冤家,一半兒難當一半兒耍……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
古時文人是行家。
早在那麼久以前,就已一語寫破感情的絕妙。男女風情,精妙之處便在於這一半的欲拒還有那一半的還迎。
衛朝楓拿出車鑰匙開車門,「我走了,你早點睡,知道嗎。」
程意城靠近他,「我……」
「不能再近了,」男人背靠著車門,伸手將她擋在一臂之外。他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種,類似於男性對女性特有的那一種玩味的調情,「再靠近我一點,你今晚就別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