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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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半個月,程意城都有些不在狀態。

開會的時候,圍繞某項決議,管理層提醒了顏嘉實一句,這項決議可能需要召開臨時股東會,到時候,恐怕會涉及暴雪唐碩人的態度。話剛說完,顏嘉實還沒有什麼反應,一旁的程意城一個手抖,在會議記錄上『呲』地一聲,劃出了一道突兀的橫線。

「……」

顏嘉實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沉澱,明顯也是個聰明人,看了她一眼,順勢接下了話題,就將旁人的注意力轉移了。程意城握著筆不說話,有些窘也有些懊惱。如今單單是那個名字就可讓她失態,這不像她。

散會後,顏嘉實有些擔心地過問了一句:「你還好吧?最近常常見你心不在焉。」

程意城敷衍了一聲,「還好,大概是前一陣子熬夜,累到了。」

她確實是熬夜了,累得很。卻不是為了工作,而是被唐碩人被迫累到了。

是,是唐碩人。

她不得不佩服他的決絕與手段,就像他在事後與她坦誠相對說的那樣,他不會後悔對她這麼做,如果重新選擇,他還是會這麼做,理由彼此皆明白,她接受不了唐碩人一天,她和他今生就無從談起未來一天。

程意城在那一晚之後,頭痛欲裂。

那麼強勢的動機,來勢洶洶,不留一絲餘地,鋪天蓋地的壓倒性,撕裂了一切表面的文明性,他不介意也毫不後悔,對她表現出定要得到以及佔有的原始與蠻荒。

就在程意城頓感頭疼的時候,顏嘉實忽然想到了什麼,對她道:「最近,他一定很需要你的支持吧?」

程意城愣了下,「什麼?」

「你不知道嗎?暴雪近期最大規模的收購案突遭併購方的反悔,暴雪的前期資金都已經預付出去了,」顏嘉實有些意外地看著她:「雖然暴雪封鎖了消息,但這麼大的事,媒體還是捕風捉影地渲染了起來。暴雪的兩位最高層,唐碩人和柳驚蟄,為了這件事,如今都在香港。」

程意城皺眉,震驚了一下。

暴雪出事了,這她是知道的。那晚天還未亮,衛朝楓就是被一通電話叫走的。電話打得很急,柳驚蟄親自打給的他。衛朝楓在一夜縱情之後理智和體力都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接起電話後頭痛得只想摔了手機,柳驚蟄只用了三言兩語,就讓衛朝楓徹底清醒了,掛了電話立刻起身,收拾了自己急匆匆地就走了。

程意城沒有想到會是這麼嚴重的事,一時間倒是愣住了,「他應該……沒事的。」

「話是這麼說,但是,做這一行的,又是暴雪那樣的存在,處在那個位子,高處不勝寒,」顏嘉實不愧是知恩圖報之人,受了衛朝楓出手相幫的那麼大一個恩,心裡也明白他是為了誰。站在男人的立場,忍不住對程意城勸了一句:「再厲害的男人,遇到這麼嚴重的事,也會有想喘息的片刻。程意城,論情論義,這一場關係中,始終都有你的一席之地;聰明的女孩子,都會在這個時候,拋開小情小愛,做一個良人……」

程意城的作息一向很有規律,九點睡在床頭,看一會兒書,眼睛微酸後十點就睡了。她喜歡規律的生活,一如喜歡平靜的人生。

直到遇到唐碩人。

他從未有感覺,她一切的不規律與所有的不平靜,都是為了他。誰說這不是,一種隱隱作痛的付出。

凌晨十二點,程意城停下手裡正在打字的動作,摘下眼鏡揉了揉痠痛的眼睛。一盞檯燈下,散落了各種文件和資料,無一不是和暴雪當下的困境有關,逐字逐行都是她看過的。程意城在這一行做過事,雖然曾經的研究員生涯是專攻二級市場,但一二級市場向來聯動,程意城不可避免地也做過一級市場的一些事,因此,對衛朝楓目前所處的境況,她是明白的。

暴雪涉及的收購資金堪稱巨額,本身已是十分少見的案例,敢於在這樣的市場行為中做出反悔的舉動,更可謂是絕無僅有。對方既然已經公然反悔,那麼必定是有預謀與把握的,在毫無準備下面臨這樣的被動困境,作為對手方的暴雪會有怎樣的應對,唐碩人會有怎樣的反擊,才是公眾拭目以待的高潮。是置之死地而後生,還是梟雄敗走華容道,一生一死,全在唐碩人。

「這就是你選擇的人生嗎?」她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不是滋味:「一併將我拖下水,連我也要擔心你……」

她仍然記得,當年他在街角長巷,在『霜降祭』的那一晚,星月皎潔,夜色涼如水,他站在一汪月色下,忽然對她講:『程意城,你看見了沒有,芸芸眾生過的生活是既安靜又絕望。所謂的聽天由命,不過是一種無從選擇的絕望。如果有一日,一個人從絕望的走卒販夫,變成權力巔峰的生死玩家,那又怎麼樣呢,不過是目所能及的絕望進入了一種真正絕望的界限。所以一個人,多少需要點意外,可以有一個機會,讓自身的絕望有所喘息,甚至期待被憐憫。有時候,被憐憫不是壞事,至少他可以示弱,可以任性。』

她當時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只當他又在發傻冒充文化人,笑著對他揶揄了一句:『說什麼吶,傻乎乎的。』

他笑了下,點點頭承認:『或許是吧,只有在愚蠢裡,我才會比較快樂。』

時過境遷,風雲翻覆過了岸,她才懂得,原來他不是在胡言亂語,原來他一點都不傻,他是一早便看透了未來,他是一早便知,會有怎樣聽天由命的人生。

「先是被反悔暴雪對之的收購,後有被反悔暴雪退出收購設立的條件即融資的歸屬權問題;更遑論接下來的戰爭一觸即發,兩家公司會面臨輪流停牌的境地,不斷發公告,爭奪戰變成拉鋸戰……」她自言自語,抬手擱在了額頭,不經意間就流露了一句真心:「唐碩人,這麼複雜的局面,你還真是懂得如何叫人為你擔心啊……」

她沉默了會兒,又重新打開文檔,戴上工作時才會用的眼鏡,逐字逐句寫下對如今暴雪面臨境況的對策,這一忙,一整個晚上就過去了,她也全然不覺得困。

當東方漸亮之時,她終於關上電腦,恍然才有了覺悟。

心裡有了人,掛了心事,是連睡眠都一併都可以不要的。

誰說此生聽天由命的人,只有一個唐碩人?

隔日,顏嘉實開車送程意城去機場。換了登記卡,辦理了託運,顏嘉實將她送至登機口。廣播裡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請飛往香港的mu704乘客注意,航班即將登機……」

顏嘉實衷心佩服她在行事上的決斷力:「這麼亂的局面,一晚理清了思路,整理成文飛去他那裡,沒有猶豫不決,思路清楚,做事沉穩。程意城,無論是從私人關係的角度,還是專業性的角度,唐總怎麼評價是一回事,但從我個人的立場而言,我很佩服你。」

程意城笑了下,並沒有太多這麼認為。

如今身在星實,或許會認為她的所作所為非常迅速,但這只是因為,他沒有見過另一個世界是什麼樣子的。那個世界,一切都是虛擬,一切都是荒謬,金融工程第一章第一節:『沒有假設,沒有金融世界』,而世界最大的困境就在於,假設是可變的,本身即是荒謬的。唐碩人這樣的頂級玩家玩的,正是在可容荒謬的假設現存之上進行不容錯誤的未來行為。個中滋味,那種一秒定生死的強壓,除非親身試過,否則就是一紙空談。

她很明白,身處當下局面的唐碩人,已經被局勢徹底陷進去了,不是幹掉別人,就是被別人幹掉,小女生的猶豫與徬徨只會害死他,她是聰明人,不會在這種時候去談什麼兒女情長。

「總要過去看一看,才比較放心,」程意城晃了晃手裡的資料:「我這些,也就是給自己一個心理安慰而已。暴雪有頂級的研究團隊,他們手裡的應對策略,才是唐碩人真正的後盾。」

「那些,再好,也總是冰冷的。」顏嘉實看著她,有些明白為何偶爾駐足在她身旁,也會無以自拔:「程意城,你是熱的,血是熱的。」

但願人熱血,赤子之心的人是你。

但願人會嬌,得嬌得寵的人是你。

登機前,顏嘉實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心頭一個問題:「我看過你昨晚寫的,和暴雪如今面臨局面相似的案例,只有三年前『東城』集團那宗事件,也是收購被反悔,也是被玩弄了細則條款。你寫的策略,正是根據『東城』事件推測的暴雪未來會面臨的局面。那麼問題就是,那些事都屬商業機密,你為什麼會知道得那麼清楚……?」

程意城一笑,「聽過『雙程』麼?」

顏嘉實一愣,不懂她在說什麼。

她沒有再提一個字,笑著朝他揮手道別,轉身登機,背影清瘦卻自有硬氣力透背脊,消失在了登機口。

當晚,顏嘉實在搜索引擎中搜索了程意城最後說的那兩個字,才明白這是指兩個人:一個叫程昕,一個就是程意城。

吸引他的不是這個,吸引他的是這兩人做過的事:三年前的『東城』事件,賣方機構一致給出『賣出』評級,引發買方機構的恐慌性拋售,在近乎黑天鵝效應的這一過程中,只有一家買方機構立足於投研組的研究預測,非但沒有拋售,反而趁低位不惜通過大宗交易大肆進入,最終『東城』困境被解,賣方的錯估引來市場彌補缺口的強勢反彈。唯一堅定立場的買方投研人員一戰成名,『雙程』聯手,自此成為市場一道風景線,『東城』甚至動過挖角的念頭,均被拒絕。

第一次瞭解程意城的過往,只是冰山一角,顏嘉實已心中震動。

他愈加困惑,那麼好的歷史與資質,怎麼捨得放棄那個那麼精彩的世界,甘願徹底退出,做著如今枯燥乏味的工作。

看著屏幕上的逐行逐句,顏嘉實幾乎可以想見當年的程意城——

大江一重,擱在身前,亦有躍馬橫江而過的英氣;

長洲巨灘,容顏秀動娥眉,迎風挺立自成泰山刻石驚濤裂岸的第一筆。

顏嘉實忽然想起,兩年前他剛認識她時,她並沒有工作,也沒有想要找工作的心思,整日不過吹風曬日,喝茶看書,等閒過日,無慾無求,失了光芒。

不知怎麼的,連他都忽然為她感到不是滋味:「程意城,你究竟遭遇過什麼事,令你不惜自毀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