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鯉回去之後很久都沒睡著。
她認床,又錯過了作息時間到了深夜反而睡不著了。她躺在床上,一會兒看著窗簾,一會兒看著天花板,不知道挨了多久才閉眼,迷迷糊糊又做了許多夢,那些夢都是片段,一個又一個的片段,一層一層地累積起來就像一個黑影揪住她,拽住她,將她逼得無法呼吸。
她猛地在被子裡蹬了下腿,自己就被自己嚇醒了。
曾鯉看了下時間,掀開窗簾,雪已經停了,天邊似乎有點灰白灰白的。
最後,她乾脆收拾了下出門去。
東山日出是遠近聞名的一處景緻。因為大雪封山,公路還沒通車,纜車卻開了。東山酒店離山頂還有一小截距離,可以坐纜車也可以自己爬上去。
大概昨夜下雪的緣故,看日出的人不多,只有零零星星幾堆人。
曾鯉出門正巧遇見幾個準備觀日出的同事,她可不敢一個人走山路,也就跟著他們買了票上山頂。
纜車是很大的那種,一節車廂可以坐二十多個人。
一路上,大夥都很興奮,不停地在纜車裡拍照留影,曾鯉卻一個人靜靜地站在角落裡。
纜車到了終點,大夥兒一呼啦地下車,朝觀景的懸崖奔去,絲毫沒有注意到曾鯉走的另一個方向。
她沒有和看日出的人流一起,而是繞過山頂東山寺的院牆,繼續朝那邊的小山峰走去。山頂的雪積得很厚,幾乎沒過她的小腿,海拔又高,所以她走得很吃力,還有些喘不過氣來。
但是她依舊越走越疾,最後腿實在提不起來,撲哧一下跌在了雪地裡。
她面朝下地倒著,臉頰挨著雪,半晌都不想繼續動。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山崖那邊有人在高呼,一陣又一陣,似乎快要破曉了。
她努力翻過身,坐起來,又繼續朝前走。
終於看到那隻久違的巨大的同心鎖雕塑。雕塑四周的鎖鏈上,甚至懸崖邊鐵鏈做的扶手上,掛的全是銅鎖。只要是有空隙的地方都滿滿地被鎖掛著,一層又一層重重疊疊,幾乎看不到鎖鏈的原貌。
她走了過去,繼而蹲下去翻看。
每一把鎖上面都是刻著「永結同心,百年好合。」
但是她要找的不僅僅是這樣的。
她要找的那把不但有這八個字,背面還寫的有她和他的名字。那是那年夏天,他們來的時候,他一刀一刀刻上去的。
手套太厚了,她覺得有些礙事,於是乾脆將手套脫掉,光著指頭挨著挨著翻。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領悟了點什麼,開始後悔自己剛才太笨了。都過了這麼多年,怎麼可能還在鎖鏈的面上,於是,又掰開上面那層新鮮的,專門找那些被風雨侵蝕舊了的鎖。
一大堆金屬物又冷又硬,掛在那裡日曬風吹了不知多少時日,鎖面的很多字跡都被鐵鏽和冰渣子覆蓋著,分不出原來的面目。她便用手指依次抹乾淨,湊近去仔細辨認。
她做這一切的時候,思路都很清晰,不想哭也沒有流眼淚。
漸漸的,她覺得腳都蹲麻了,乾脆就地坐下去。
可是,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都不是。
山那一頭的紅日,一躍而出,那些興奮的歡呼和嚎叫達到了巔峰。
然後,一個人影立在曾鯉面前。
曾鯉只以為對方要過路,於是朝邊上挪了挪,讓出道來。哪知,來人沒有動腳步,卻問了一句:「在找什麼?」
曾鯉聞聲一抬頭,看到那人竟是艾景初,頓時有點尷尬,「怎麼是你。」
「剛才起了床,覺得時間正合適,也來趕趕日出。」
「那你遲到了。」第一道曙光已經冒出來了,而他居然還在這裡和她磨嘰。
「你找什麼?」他不理她的話,又問。
「我以前放在這裡的鎖。」
「多久了?」他繼續問。
曾鯉突然覺得有點生氣了,「不關你的事。」
「我見過他們幾個月就換一次鏈子,同時會把那些鎖全扔了,不然太重了之後,扶手會掛斷。」
說完後,艾景初注意到曾鯉的手。那手指又黑又髒,已經被凍得通紅。手背上好多條被銅鎖邊角刮傷的痕跡。
其實,他呆在遠處看了她好久了。
本來準備起床收拾後他就退房回去。哪知打開窗發現天氣不錯,又想起昨晚她問他看日出的事情,於是索性自己也出了門。
他沒乘纜車,一個人獨自沿著台階走上來,快到頂的時候,他看到曾鯉神色恍惚地單獨走上另一條小路,一時不太放心便跟了過來。
本來艾景初沒想打擾她,可是最後還是沒忍住。
「你起來吧。」他說。
「我不找了,就隨便看看。」
「曾鯉。」
「日出快沒了,你趕緊走吧,這裡不歸你管。」她不耐煩地說完,又挪了挪地方,示意艾景初趕緊走,繼而她又開始不管不顧地繼續翻看那些鎖。
他蹲下去,沒有情緒地緩緩對她說道:「你昨夜回不了酒店不歸我管,那孩子出意外不歸我管,你現在在這裡做傻事也不歸我管。可是,曾鯉,我都管了。」
山風吹起來,掠過時在兩個人的耳邊呼啦呼啦地響著。
「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但是你早就不是個孩子了,人生的希望不是寄託在這樣的東西上。」
觀日崖那邊,陸續有人衝著朝陽大聲高呼著各種各樣的口號、句子和名字,此起彼伏。
突然,有一個小姑娘在對著半空的雲海大喊一聲:
「喂喂喂——謝小宇——我愛你——」
隨後,有個男聲用更激動的聲音吼出來:「我——知道了——」
接著是旁人的一陣哄然大笑。
在這樣喜慶熱鬧的氣氛烘托下,曾鯉卻突然覺得心中翻湧著什麼,靜靜地流下淚來。
「對不起。」她說。
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而她居然在生悶氣的時候出言傷害他。
「對不起。」她又說了一遍。
艾景初沉默著遞了一張紙巾給她。
「我是不是看起來很可笑?」曾鯉問。
他原想說點什麼安慰下她,但是他本不善言辭,心裡琢磨了很久卻始終湊不出一句合適的話。
她又說:「我從小就笨,怕生、膽子小,記性也不好。別人花十分鐘就能記住的課文,我要用一個小時,有時候好不容易背下來,結果一到老師那裡,就緊張地一個字也念不出來了。」
「有一次上體育課打籃球,別的男生很用力地扔球給我,我去接的時候,崴到了手指,但是我不敢說,怕老師說我嬌氣,又怕同學說我打小報告,只好忍著痛。回家也不敢告訴我媽,怕她跑去找老師和學校。我難受的時候就想,肯定忍忍就好了,結果過段時間真的就不疼了,但是手指關節那裡卻鼓了起來。後來我媽帶我去看,醫生就說耽誤時間了,醫不好了。」
她平靜地敘述著這些瑣事,好像此刻要是不說出來,不找個人發洩一下就會瘋。
「從十五歲到現在我都愛著同一個人,以我這樣的性格居然是我先喜歡他,傻傻地追了他好多年。那天我們來這裡,他說如果將那把鎖的鑰匙扔出去,那麼就能永遠不分開。」
「很傻很幼稚很可笑是不是?談戀愛的時候,好像智商都會變低。我後來到了東山很多次,都沒敢來這裡,可是昨晚我又想起這件事情,我就想,來看看吧,那個東西是不是真的還在。」
聽了她的一席話,艾景初將視線落到別處,許久沒有說話。
曾鯉苦笑了下:「我真是……」
她有些後悔自己的口無遮攔了。平時她很少和人談起這些,甚至馬依依她們都很少說,卻在這樣的情況下對艾景初發起了牢騷。
已經有人陸陸續續地從山崖上走過來,也有後來的人在朝觀日崖走,這是步行去觀日的必經之路。偶爾有一兩個路過的遊客,好奇地打量著曾鯉和艾景初。但是大部分人都急盼著去東邊懸崖,想要抓住最後一刻的風景,沒顧得上其他。
「遇見我就會有麻煩,」她說,「真是不好意思。」
此刻,太陽已經完全脫離了雲層的遮掩,一躍而出,發出火紅色的光芒,柔柔的,暖暖的。艾景初站在曾鯉對面,正好背對著日出,整個臉都逆著光,看不清神色,只聽他隔了好久才嘆了口氣說:「手給我看看。」
「什麼?」
「崴到的那隻。」
曾鯉抬起左手舉到艾景初眼前。
她個子略顯高挑,但是骨架細,所以手指又細又長,很漂亮。但是無名指的第二個指節處卻像樹幹的疙瘩一樣鼓起來一圈,顯得格格不入。
他接過去,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
此刻,她的手黑漆漆濕漉漉的,將他的手也弄髒了。
「應該是腱鞘囊腫。」他放開那隻手後,下了個結論。
「好多年了,除了醜點,也沒什麼。」
他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