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密特扶住碧雲,把她駕到花圃裡,讓她坐在籐椅上。他又為她取來了水和藥,「來,把這藥吃了吧,你在發燒。」
「對不起,阿密特,我,幫不了你……」她虛弱地幾乎說不出話來。
「不,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好好休息。」阿密特把她按在椅子上,給她蓋上一張破舊的羊毛毯子。
「謝謝你……」碧雲萬分感激阿密特的好意,但她沒有什麼能夠報答,只能對著他報以淺淺的微笑,眼看著他開始了勞作。
這幾天,她都可以在花圃裡,名義上是工作,實際上是休養身體。在阿密特的照顧下,她的身體漸漸好起來,她不禁驚歎著自己頑強的生命力。在有氣力四處走動的時候,她不甘心這樣坐著,決心幫他一些小忙,她從籐椅上起身,在巨大的花圃周圍轉了幾圈,花圃後面是個特別搭建的小溫室,裡面養著各種各樣的盆栽花草,雖然是冬天,很多芳香的花朵,還是在這兒盡情綻放。她決定替他把溫室裡的盆栽雜草拔除,她蹲下身子,開始勞作。突然,她黑色的眼睛一亮,在花圃的溫室的角落裡發現有許多小陶盆栽種的白色小花,她突然想起自己的住所——地下室半截的窗台外面的那盆小花,這種花白天可以在太陽下盛開,晚上卻不能忍受冬日的寒冷,所以那盆小花,必然是有人在清晨放在窗台上,入夜時候又把它收回去的。
原來,每天為她擺上那盆小花的人,就是他——阿密特。碧雲微笑起來,心房裡被一種脈脈的情愫佔滿。是那棵潔白的小花,在她萬般沮喪的時候,給了她生命的希望……
這段日子過的有些艱難,終日勞作雖然辛苦,她卻學會了很多,也漸漸適應了這些工作,怎麼讓房間不會佈滿浮塵,怎麼將地板縫裡的渣滓清掃出來,怎麼洗滌各種面料的衣服和各類的污漬,怎麼讓他的鞋子油亮、制服平整……現在她的任務是打掃書房。這幾排通天徹地的書櫥上密密麻麻排滿了書,這些書不是經常地翻動,有的落了些灰塵。艾瑪命令她把每一個角落都擦乾淨,把每一本書都撣擦一遍。這個命令顯然有點不盡人情,但是艾瑪給她一周的時間去專門做這件事,可見並不是單純為了折磨她的無理取鬧。
她開始由最高處打掃著,踩著凳子把最頂端書架上的書全都搬下來,這些平放著的全是劇本,她翻開一本藍色封面的書籍,是普契尼的歌劇《圖蘭朵》,她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戲劇社裡曾經排演過這個名噪一時的劇目。因為她是來自中國的,曾經一度被推舉飾演女主角——中國公主圖蘭朵,可是她的眼神太過寧靜柔弱,根本找不到圖蘭朵那冷傲跋扈的影子,最後還是由金髮碧眼的愛麗絲戴上黑色的頭髮,飾演了公主。
碧雲翻閱著劇本,重新回味著這個故事:圖蘭朵,一個驕傲的滿懷仇恨的元朝公主,為了報復別人,而讓求婚者猜她所出的三個謎語,許多人為此喪生,直到故事的男主角——卡拉夫王子出現在公主的面前,他愛上了公主,並且猜出了答案,可是公主並沒有履行承諾,於是王子自己出了一道謎題,如果公主在天亮之前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就甘願赴死,公主為了得到答案,逼死了王子的侍女柳兒,但是她始終不知道他的名字,王子指責她的殘忍,然後主動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了公主,公主被王子的真情感動,在他吻上她嘴唇的時候,她也愛上了他,因為王子的名字就叫「愛」,她被他無私的愛救贖。
碧雲記得自己最終飾演的是王子的侍女——柳兒,一個在酷刑面前堅貞不屈,為了保守主人的秘密而自盡的女孩。她不禁發出感歎,柳兒和她現在的命運,竟然有些類似。
她繼續翻動著書本,後面帶著幾頁的曲譜,那熟悉的小蝌蚪蹦蹦跳跳地在她眼前,彷彿組成一串串流暢的旋律,她受不了這種誘惑,從凳子上跳下來,輕輕來到那覆蓋著紅色絲絨的大鋼琴前。
只是彈一小段,而且不踩踏板,聲音應該不會很大的,或許沒有人會聽到的,她有點自欺欺人地想。
他今天回來的很早,只為了是取一份文件,因為是機密,必須由他親自來取。經過書房的時候,他無意中聽到了裡面傳出來的鋼琴聲,他匆忙上樓的腳步停住了,側著身子立在那裡,但是只聽完了樂曲的一個小節,就大步邁上樓梯。
他拿好了需要的東西,再次快步下樓的時候,在轉角處突然停住,對著正準備去地下室的艾瑪說:「我剛才看了一下,辦公室的地板上有塊污漬,你沒有充足的人手麼?為什麼不派人清掃乾淨?」他能分辨出她的琴聲,那聲音很有底氣,絕不是出自一個身體病弱或者是意志衰弱的人之手,艾瑪卻說她病了,那顯然是個借口。
「對不起,將軍,我立刻派人去打掃。」艾瑪沒有聽出他話裡的意思,交叉著手,有些木訥的回答到。他的眼角抽動了一下,沒有再繼續追問,他快速穿過艾瑪的身邊,推開大門而出,車子正在門口等他,沒有時間跟這個愚蠢的女人廢話。
最近的幾天,碧雲的心情變得輕快起來,因為除了每天清晨睜開眼睛,走到半截窗前欣賞一下那盆白色的小花,隔著鐵製的窗欞,嗅一下它的清香,再到花圃裡去和小花匠阿密特說上幾句話,她還有一項的快樂的事,就是在打掃書房、擦拭鋼琴的時候,可以即興地彈奏上一曲,艾瑪沒有阻止她彈琴,她以為她隱藏的夠好,沒有人聽見她偷偷彈琴,其實不然,因為每當琴聲響起的時候,大家都會停下手裡的工作,靜靜地聽這琴聲,如流水一般,婉轉自然地從一排琴鍵傾瀉出來,那曲子的旋律悠揚,當然,只有彈奏者本人知道,這是中國江浙一帶的民間小調改編成的鋼琴曲,原曲叫做《好一朵茉莉花》。彈奏到盡興的時候,她還會張開口,輕聲哼唱著: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滿園香草,
誰也香不過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旁人笑話,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茉莉花開,
雪也白不過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看花人將我罵,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滿園花開,
誰也比不過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來年不發芽。
一連幾天,如果他恰好在傍晚十分之前回到府邸,就會聽到這首曲子。
這一天,他的心情好的出奇,因為司令已經明確表示,不久後會授予他上將的軍銜,琴聲如故,他駐足在書房的門外,他沒有摘掉白手套,手輕輕扶在門上,這首曲子,這些日子,他已經聽了好幾遍了,每一次都有著不同的情緒,有時候悲歎,有時候辛酸,有時候苦澀,今天,她的琴聲那麼輕快,或許是因為他今天的心情好的緣故,那音符中綻放了一朵柔弱而潔白的花朵,他彷彿嗅地到那朵花清新的香氣。
他掌心均勻地用力,緩緩地推開木製的大門,這扇門是如此沉重,彷彿是需要很大的力氣才能開啟,終於他還是推門而入,映入他冰藍色的眼睛,是她身著灰色的工作服,繫著滿是灰塵的圍裙的背影,她的黑髮紮成一個馬尾,柔順地垂在腦後。她的肩膀那麼孱弱,脖頸纖細,腰板卻挺的很直,柔美的肩膀隨著纖長的手臂輕輕顫動。
這架古老的鋼琴屬於他的祖母,他也會彈琴,而且彈的不錯,那是從小的必修課之一,但是他從來沒有發現鋼琴也有靈魂,她晶瑩的指尖每一次落在琴鍵上,這架鋼琴彷彿在迎合著她,回以清澈動人的樂聲。
她是那麼柔弱,卻也那麼堅韌,如果她是一個男人,或許會成為他可怕的強大的對手,他一定要把它摧毀在萌芽中,然而她是一個女人,他對她如此暴虐,卻沒有摧毀她的意志,這到底是個怎麼樣的女人,她並沒有什麼思想信仰,卻能如此堅強,他滿懷著好奇,不自覺地被她吸引,一步步向她靠近。
一身黑衣的他,走入她那方純白色的散發著柔和光芒的天地裡,黃昏的光,散射到屋子裡,在這朦朧的、柔和的光線,照耀地他很舒服……突然,他停住了腳步,像是想起了什麼。還是聽完這首曲子吧,他心裡默念著,沒有繼續向前,而是閉上眼睛,靜靜地聆聽這美妙的琴音。
她合上琴蓋,開始拾起抹布,擦拭著琴凳,他才恍然發現琴聲已經停了,他下意識地快速閃身躲到門後,從半掩的門縫裡,看去,書房裡的她繼續小聲哼著曲子,打掃著書櫃上的書籍,並沒有發現門外的人,他轉身走上樓梯。